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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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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南风打开我身体的大门

    谁穿过了我的黑暗谁却永远没有来临

    1

    佟槿栖的第二堂课我自动躲到后排去,在一群唠唠叨叨的小鸡婆中间找了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无论如何,让他忘掉睡觉的简,阿门。

    上课之前,身边的女生零零散散地读武侠小说、听音乐、染指甲、喝酸奶、发短信,有女孩子闲得无聊,跟我搭讪:

    “太平,我听说,大鼻子情圣在国外的时候,做过独立制片人呢。”

    “大鼻子情圣?”我不明白“那是谁?”

    “就是佟槿栖啊,”她比我更惊奇“你不知道?!”

    佟槿栖恰在此时走进来,他那只大鼻子,真是触目。大鼻子情圣,呵呵,亏她们想得出来。有一部旧电影,就叫做大鼻子情圣。那个兰花指的古文老师,姓杜,她们叫他做杜十娘。中文系的女生是比较损一些。

    在一片喧闹声中佟槿栖开始讲课,课室一点一点地静下来,就像盛夏潮湿的水气,渐渐被蒸发。毫无疑问,他散漫新锐的课程是被喜爱的。对于知识,20岁的孩子通常缺乏信仰,越是邪门的越容易显示出博大生猛的光辉。但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我很畏缩,怯怯地,将书上的答案移植到试卷上去,在我,一加一是等于二的,我没有资本去做任何赌博。你知道,思考也是一种赌注。啊啊,背诵与复制是多么好的工作,我想我应当去做一名尼姑,敲一只木鱼,喃喃念诵经文,一切便是及格。

    我把佟槿栖的板书抄录在笔记薄上,中国电影的禁忌。他照例除掉外套,挽起衣袖来,这一次他穿砖绿色的衬衫,旧旧的,很温暖的粗棉布,但一定是很昂贵的牌子。我想起他的太太,坐在欧宝车里编织毛衣的美丽女子,黑眸深睫,不知怎么的,叫人联想起奢靡温情的后宫,那些古老纯粹的男女情事。

    “我先讲一个关于yīn道的故事。”佟槿栖突然说。他转过身,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了yīn道两个字,教室里有轻微的哗然。

    “在墨西哥,有一个叫做砍昆的海滨小城,卖酒不看年龄,于是每年春假都有很多大中学生去度假,酒精加上海滩使得这里成了血气方刚的少年上演真人发情秀的地方,而在同一时段,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在中国的学校里,一般到了初三,才会教授生理卫生,大部分孩子的正规性知识甚至是从课本上得来,”佟槿栖踱来踱去,抑扬顿挫地讲着“有一位男孩子,刚念初一,很顽皮,那时候流行各式武侠游戏,每个男生,都给自己取一个武林高手的绰号”

    我握着钢笔,顺手指转来转去地玩,听佟槿栖的课很松弛,不必记笔记,懈怠得有点无措,不知道完结的时刻他是怎么样的考法。有个中学同学,考进名校的法律系,老师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开事务所的、做咨询的,五花八门,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呆在书斋,上课时间,常派助手来通知,今日教授出庭,有愿旁听者,请速到某某街某某法庭。更有甚者,学期第一堂课直接在黑板抄录数道题目,曰期末试题,再列数题,曰补考题目。看看,看看,念大学多么好,怎么混都是可以的。

    “初三的男生时常在低年级孩子跟前故弄玄虚地卖弄yīn道之类的术语,那个初一的调皮男孩子,以为yīn道是一个手拿拂尘的、阴险的、武功高强的道士,立即就给自己取了个好名字,叫做yīn道。电视正播放少林寺,放学时大家在回家的路上一起打打闹闹、比划着切磋所谓的武艺,那可怜的男孩子就经常迎着大人们侧目而视的眼光在街头大声呼叫:‘yīn道来也!‘言毕挥舞着一把用柳条制成的拂尘,像少林寺的高僧一样挥拳舞脚”佟槿栖的嗓音底气十足,每个人都忍着笑,忍得眼珠子发绿。我低下头,笑得发抖。

    “全校都流传着这个笑话,不时有人来看这位武艺出众的‘yīn道’,还怂恿他大声叫出来,直到有一天,课间操刚结束,这男孩子按捺不住大喊一声‘yīn道来也!’被校长听了个清清楚楚,接下来的事不言而喻,罚站、请家长,男孩子被爹妈打得屁滚尿流”佟槿栖若无其事地讲下去。我旁边的女生笑得簌簌的。

    “最可悲的是,遭受惩罚的男孩子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隐隐感觉到yīn道这个名词是一种邪恶,至于邪恶的性质,依他的理解,那大概是因为他用了古时候一个大奸臣大坏蛋的尊号”终于有男生嗤地笑出声来,教室里顿时一片哄笑,佟槿栖绷不住,也笑了。有一瞬间,我触到他的眼神,他的眼光是那样锐利。我不禁怔了怔。

    “这是一名中国导演在自传里所记录的情节,”佟槿栖说“那是一位知名的导演,擅长的是拍摄主旋律题材的片子,除掉题材因素,在他的影片当中,其实有许多牵强的败笔,他在自省的过程中写下一本前半生的回忆录”佟槿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隔着些距离,我注视着他的大鼻子。大鼻子情圣。我望着他,兀自微笑起来。

    佟槿栖的课是整整一个上午,四节连在一块,没有笔记可做,我听得发倦,取出一册书来,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台湾电影导演的传记,其中有蔡明亮的章节。篇首写着一段话——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个闲士,隐居在山中,冷眼旁观世态炎凉。

    有人说他是个游子,总是在路上,风尘仆仆。

    有人说他是个儿童,总喜欢面对着天空发呆。

    有人说他是个病人,胡思乱想之后便是胡言乱语。

    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医生、酒鬼、幻想家,说他是个导演,一个台湾什么新新新电影的导演。

    而对多数人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谜,无法靠近又无法摆脱,如同一只封闭严实的粽子,需要我们将其层层剥开。

    我有些心猿意马的,一页页地翻看内文的剧照,风车与火车、你那边几点、黑暗里打不开的一扇门、房间里的衣柜,那些惨绿少年,那些凄迷青春,都是我所熟悉的场景。我想起那个爱着蔡明亮的老男人,我们坐在狭小的房间里不舍昼夜地观看影碟,潮润的窗台外种了芭蕉,大片大片的叶子遮荫敝日,空气里充满绝望颓唐的气息。在看碟的间隙他想起我,温存地唤,小微,小微。我装睡,他的手指触过我的面孔,凉凉地。他有一双很美的手,纤长、白皙、瘦削,就像他的身体。

    佟槿栖下课迟了一些,男生女生打仗似的冲出教室,学校扩招,食堂特别拥挤,没人愿意在那里头又闷又油腻地排上大半天队,宁肯抢在前头。我慢慢收拾东西,没有资格的人是不抢的,谁会起劲地挤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叫“一两米饭,一份青菜”呢,尤其我是那么瘦,满脸颤抖的、苦难的灵魂。

    外面下了雨,我没有雨伞,不是忘记携带,而是没有。母亲跟我说,微红,咱家穷,别跟人比,累累赘赘的身外物都免了吧。母亲是指那些浮华衣饰,我知道,可是在我,是情愿不吃不喝,也要买回今季流行的假古董项链。饿死了正好,做狐狸精去吧,每日的功课不过是拈一朵花,婀娜冶艳地勾引一名本分善良的书生,将那笨拙的小子魂魄尽收。但现在的书生,呵呵,没有一个不是精刮厉害的。

    我立在教学楼的门厅里胡思乱想,雨一阵一阵下大了,不是狠狠心可以一咬牙跑进去的那种。有人站到我身边来,静静的,不出声。我下意识侧侧身,百无聊赖地靠住墙壁。那人突然重重抓住我的胳臂。

    “小心!”他叫了一声。我吓一大跳。抬起头,我的天,冤家路窄,又是佟槿栖。

    “灰浆,湿的。”他简单地解释。我看看那面墙,是了,我没有留意到那是刚刚粉刷过的,还好衣袖不曾被脏污。

    “谢谢老师。”我恭恭敬敬地说。他看了我一眼,笑了。

    “简,”他准确地唤出我的名字“你多么像个孩子。”

    我也笑了。我发觉他两只手空空的,猛然间明白他不过和我一样,是在这儿避雨。课程时间已过,整幢楼里几乎没什么人,雨水肆意打在楼前的台阶上。我和佟槿栖并排而立,我微微感到窘。有管理员哗啦哗啦地清扫楼道,我赶着说:

    “老师,我帮你去借一把雨伞。”我转身意欲叫住管理员。佟槿栖轻轻拽住我,把手放在嘴唇边,

    “嘘!”他说“就这样呆一会。”

    他的举止过于亲昵,我不知所措。我们光是看着纷乱的雨,刚长出来的树叶又一片一片地落下去,细小的、寂寥的。佟槿栖也没有说话,大衣挽在手臂上,一点都不冷的样子。他的身材实在不够美,灰暗的眼睛与长头发,还有他的大鼻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一个男人,值钱的是他的学识。我漫无边际地想。

    “简,你看,”他忽然低声用英文说“那些雨,当真是有脚的。”很奇怪,他在课堂上倒是不大卖弄他的英文。然而这样天真的话,是必得躲在英文背后说的。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雨水迅疾地打在斜坡上,溅起白色的雨脚,像一群匆忙赶路的人,只看见一双一双仓促的脚。没有上半身。没有头。只是脚,移动着。我不由得打个寒噤。

    “欧洲时常下雨,”他说“在英国的小镇旅舍窗前看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耸耸肩膀,那有什么稀奇,我是见惯了的,乡下的孩子呢,雨天的快乐便是赶着那巨大的、白茫茫的雨脚奔跑。

    “蔡明亮的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大雨。”我自作聪明地说。他不看我,顾自笑了笑,他的笑容骤然变得矜持,那一刻他变回一名谨慎的、含蓄斯文的教授。但我接着说,

    “老师,你认为蔡明亮的同志情结是缘于他的个人经历,或是惯性思维?”我问了一个大胆而无聊的题目,但我猜应该很对佟槿栖的胃口,像他那样的教授,不喜欢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小家子气的问题。通常提问是加深老师印象、从而获得好分数的绝招,这是我的经验。到目前为止,颠扑不破。

    他俯身看了看我,似笑非笑的眼睛异常温和,他不发一言地转头看着雨天静寂的马路,我的心紧张得透不过气,一阵阵牵痛起来,我想我是造次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关注这样的事情。一辆车在大雨里驶了过来,他忽然轻声开口,低微的嗓音,仍旧是英文。

    “简,你知道吗,”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车子停在我们跟前,他扔下我走过去,车门打开,我看见他的太太,他在雨地里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们一起驾车离开。

    我错愕地楞在那里,我想告诉自己他是在讽刺我,但我清楚那绝对不是。我只知道,那样的神情与语气,不是教授跟一个女学生应有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