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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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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望无际的黄沙,绵绵无尽的路,景色是荒凉的,极目远眺看不见一个人,蔚蓝的天空显得那么高,那么空旷,即使偶而飘过的白云,也是那么匆匆,大概白云也怕这儿的寂寞与空虚,无意留驻。

    路,经过千百年来,亿万旅人的践踏,无数马蹄车轮的辗压,已经变得很结实,很结实了。

    路虽是沙粒与泥土混合铺成的,但路面却是无数人的血汗揉合了泥沙而成,血汗使泥沙结合得那么密切,几乎已成为一体,展延成无尽的路。

    一片无尽的黄,连生长在上面疏落而干枯的茅草也是黄的。

    黄,枯,原是死死的颜色,然而在这大漠上却不是的,这一片黄却孕育着生命。

    拔起一棵草来就知道了,枯黄的草茎中,包含一小株青绿的翠芽,也许这叶苗也是黄的,却不是那种枯黄,那是带点白,带一点绿的嫩黄,生机就保藏在这一点叶芽中,只等一场雨,得到雨水的滋润,生机立刻就蓬勃地生长出来,这一点嫩黄,立刻就能变成一片充满了生意的翠绿,细小的叶芽,很快就会长成两三尺高的绿叶。

    这些叶子很快的又会被大漠上的烈日炙去水分,被掠过的强风带走光洁,掩去翠绿,再度变成枯黄,但是在它的根部,早已萌发了另外一点的叶苗。

    “人生一世,草长一秋”这句话不适用于大漠,这儿的草生命都很长,假如没有意外,它们能永远地生活下去,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这是祁连山听一个老牧人说的。

    “在大漠上,一棵牧草可以永远不死,因为它的生机不是长在地面上的叶子与草茎,而是托在深入地下的根上,大漠上的牧草可以高到七八尺,甚至超过一丈的,可是它们的根却深入地下五六丈,七八丈,为的是能吸取地下的那一点水气,保藏着那一点生机!”

    “看见一丛枯黄的牧草,别以为它枯死了,它还活着,或许已经活了几十年,它只是在休息,在等待,然后再蓬蓬勃勃地生长。还有一件奇事,在雨后,你守着一株牧草,几乎看得见草苗的抽长,生长,在一夜间,一颗米粒似的嫩芽,能长成两尺来高的草叶。”

    “在大漠上,你可以看见一条河,一座山,在一夜之间消失,或是移到另一个地方。”

    老牧人是祁连山家里的一个长工,年轻时在大漠上长大生活的,知道他将要远行大漠,所以才把自己年轻时一些生活在大漠上的经验告诉他。

    祁连山并不相信,虽然他生长的地方离大漠并不远,但是这种近乎神话式的话使他难以相信。

    前夜有一场豪雨,难得一见的沙漠豪雨,证实了一些事,老龙那个老牧人的话没有错,他在帐蓬躲雨,忽然听见一阵如万马奔腾的喧哗,连忙起来一看,脚下不久以前还是平坦的沙漠,突然形成了一条奔腾的巨川,声势之浩大,不逊和他见过的黄河。

    好在他扎营时还是遵照了老龙的嘱咐,选了一块隆起有二十多丈高的山石上,没有被洪水冲走,于是他回到帐蓬里,继续寻梦,是被他的马因为饥饿而嘶叫醒的,他不知那一觉睡了多久,因为他的那只老怀表在两天前就坏了,但是他相信不会超过十个小时,但眼看的景色全变了。

    石山下奔腾的河川不见了,砂粒上干干的,别说是这儿曾经成为河川了,简直不像下过雨。

    身外有几个沙丘都不见了,一削如平,唯一不变的是他不远处走过的那条路,还是那个样子,一端伸向他来的地方,一端伸向他要去的地方。

    祁连山应该是山名,而且是西南最大的一座山,伸入大漠,绵亘到青海甘肃两地,广及千百里。

    大疆南北,西南各地,没人不知道祁连山的,祁云程是个大财主,祖上做过大官,他本人则性好游侠,少年时学了一身武功,在兰州府开设了一家天马镖局,天马旗走遍祁连山,虽然那儿窝藏着不计其数的凶盗悍匪,但没有人敢一挫天马旗的威风。

    二十年,天马旗称雄西南,没有人能击败他,却被物质文明击垮了天马镖局,民国之后,北京的大王朝倒了下来,枪械的流传,枪手代替了镖客行业,天马旗的威风仍在,仍然受到绿林道的尊敬,但天马镖局的生意却减少了,祁云程干脆收了山,在兰州设了大风牧场,贩卖由塞外捕来的天山野驹,施以训练后再卖到内地去。

    祁云程是个很自负的人,一生功成名就,从无憾事,只有一件事使他略感不满,那就是唯一的独子祁连山。

    他姓祁,为自己的独子取名祁连山,原是想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但是祁连山显然对父亲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祁连山长得比父亲年青时还英俊一点,骨架子也壮一点,应该是练武的好材料,祁云程把一生的武功心得教给了儿子,祁连山领悟得很快,学得也快,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所以拳脚也好,那柄厚背钢刀也好,玩起来心眼步法一点不差,却一点也不着实。

    祁云程的妻子是个才女,诗词琴棋都通,还能画得一手好丹青,温娴端庄,却把她的这些也遗传给了儿子。

    祁连山居然对文的这一套着了迷,跟着母亲学做诗,学填词,学画,倒是津津有味,一点都不厌烦。

    这使得祁云程很恼火,但儿子肯读书总是好的,只是他不希望儿子在母亲身边,学些什么李太白,李清照,在祁连山十六岁那年,把儿子送到内地去上学堂。

    祁家有的是钱,祁云程不怕花钱,但希望儿子学有所成,二十岁,祁连山寄回第一张文凭是上海艺专的,但是祁连山没回家,他又上杭州读音专去了。

    祁云程不知道艺专跟音专是学什么的,倒也无所谓,直到有一天眼一个洋传教士谈起,才知道艺专是学艺术,敢情是画图,音专是专攻音乐,祁云程这才火了,每年大把银元,宝贝儿子却拿去学唱歌画图,一气之下,摒脱一切的事务赶到杭州,把还差两个月就毕业的祁连山硬给抓了出来,但祁连山却遗传了老子的倔性,不读音专可以,绝不回家养马,他还要读书。

    说读书是唬人的,祁连山除了对风花雪月的文字感兴趣,他那海阔天空的性情,根本就不喜欢读书,他读了一个学校,又换一个学校,只是爱上了大学生无-生活。

    生儿如此,祁云程直想揍人,但是看到儿子站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以及那付洒洒的气度,他实在打不下手。

    父子俩逛了西湖,祁云程看见了音专的女学生对祁连山的热络劲,才两天没去上学,居然有三四十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来到他的寓所探询,祁云程总算明白了,小伙子在此间是乐不思蜀了,才不肯回家。

    少年风流老来疯。祁云程并不是那种古板顽固的父亲,何况家里并不指望着他学成致用去管理,趁着年轻,就让他去疯疯吧,但是搞这个可不行,那不像个大男人。

    祁连山无所谓,在父亲的押解下他又进了上海体专,对于学校教的这一套,祁云程根本瞧不上眼,他陪着儿子一起办转学手续时,操场上正热闹,祁云程捡了一个铅球,信手一撩,成绩比全校运动会的铁饼纪录还远。

    这是不可思议的,就凭这一手,学校破格在暑假前一个月,收下了这个由音专转来的插班生。

    祁云程拒绝了校方总教练的聘书,却为儿子办成了入学许可,他使祁连山成了特殊学生,高兴就去逛逛,不高兴就不必上课,他的体能不如他老子,但是每一项也足可在全国运动会中把记录超前一大段。

    校方把这个宝贝藏了起来,准备在秋天全国运动会中大亮一下。

    祁连山只是为了喜爱大学生的生活而入学,他不在乎成绩,在音专时,他的术课只有声乐是优等的,因为他有一付雄浑而嘹亮的歌喉,作曲,理论,他一窍不通,连五线谱都看不懂。然而每逢考试,他的成绩都不错,全班同学,不论男女同学都义务的掩护他作弊,除了一个名字,考卷上没有一个字,一个符号是他写的。

    学科里,他的国文几乎可以拿满分,除了家学渊源之外,他本身就有着一付诗人的气质,与罗曼蒂克的性格,一首小诗一阙小词,都充满了才华与感情,此外,只有历史可以自己混及格,但是他不在乎。

    他不为成绩而读书,也不为求知而求学,他只是喜欢这份生活,喜欢这些年轻的朋友。

    如此而已。

    他几乎是每一个女同学的情人,但从来也没真正爱过谁,兴之所之,他填一首小令送给一个女孩子,人家当宝贝一样地藏起来,他却连送给谁的都忘了。

    进体专是他们父子两人的协议,祁连山在这儿很痛快,因为他的术课也能样样出人头地了,祁云程瞧不起那些技术理论与方法,但是认为儿子在这里跑跑跳跳,多少总还算不堕家风。

    最使祁云程放心的是祁连山离开杭州,虽然惹得几十个女孩子泪汪汪地送行,祁连山自己却没有太多的依恋,他跟她们握手,祝福告别,然后潇洒地挥挥手而去。

    不管他得到的是什么,他付出的只是友谊,真挚而纯真的友谊,这证明了他的品德,他没有玩弄感情。

    而且说走就走了,虽然留下了无限的思念给那些女孩子,也带着他对她们的思念,却没有什么悲哀与惆怅,他没有为情所迷,提得起,放得下,这是祁云程引以为豪的丈夫气概,也除了倔强之外,他在儿子身上找到第二种属于他的气质遗传他最喜欢欣赏的一种。

    就为了这原故,他才放心地留下儿子,回到兰州去了,当然还有另一个条件,只有两年,再放纵两年,体专毕业也好,不毕业也没关系,他必须回去,着手接办牧场的事宜,那是他的责任,自立的责任。

    但是并没有到两年,祁云程回去才两个月,一纸电报把祁连山追回了兰州,那是一个令他痛心的消息。

    电报上的字句很节单,只有几个字:“家有变故,父母俱遭凶垂危,速返!”

    他急急地赶回了兰州天风牧场,才知道他的父母遭凶没错,垂危只是安慰他而已,祁云程夫妇被发现时已经死了,被人残忍地暗杀身死了。

    凶器是两枝细小的针,涂了毒,很厉害的剧毒,这种钢针好像是江湖人所用的暗器。

    祁云程早年行走江湖,这一定是江湖人的寻仇行为,但是祁连山不相信,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结过仇家,牧场上的人都是忠心耿耿的老部属,祁云程待人很宽厚,也不可能是自巳人,更不会是谋产,因为他虽是独子,也只占了牧场中十分之三的股份,其余十分之七,祁云程早就分给了牧场中七个老部属了。

    没有人会因为祁云程而得到好处,连同业间都不可能,因为牧场还是由那七个人在经营着

    现场上还留下了另外一样线索,用细丝绳吊着的一块玉佩,玉质很名贵,上面雕着一头长了翅膀的飞马,游翔于碧空,马旁有几朵浮云,一弯新月。

    玉佩是握在祁云程的手中,丝绳则是顿断的,那一定从行凶者身上扯下来的。这就是唯一的线索了。

    然而这个线索并没有多大的用处,谁也不知来历,问了很久,才有一个老牧人指出他看见过这样的图案,似乎是一个维吾尔族的族徽!但叫不出名目来。

    再分析那两枝作为凶器的钢针,发现那种毒,是炼自天山特产一种螫尾毒蝎的尾毒。

    那是一种很毒的毒虫,一头小蝎子,可以螫死一头牛,而且死得很快,从中毒到绝气,不出十分钟。正因为这种蝎子太毒,牧人们见到就会设法在周围仔细搜索扑杀,所以它们几乎绝种了。

    这两项线索归纳起来,凶手似乎来自大漠,这就是祁连山单骑千里,深入大漠的原因。

    牧场上的人要跟着去,祁连山拒绝了,来人只刺杀了他的父母,却没有伤及旁人,可见这只是他们一家的仇隙,不能再牵累及别的人,此其一。凶手悄悄地来,行凶杀人后悄悄地去了,而且能暗算了他一身武功的父亲,必然是个很细心的人,查访并不太容易,自己一个人去,悄悄地寻访,不动声色,或许还有希望,如果有牧场上的人跟了去,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因为自己离开兰州五六年了,凶手是最近才来下手的,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个人!此其二。

    第一个理由拦不住人,因为牧场上的人个个都是祁云程的忠心伙伴,几十年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对祁云程的死,他们伤心愤怒的程度,恐怕还超过祁连山,那里还会在乎牵连;但第二个理由,却很有道理,凶手的行动干净俐落,分明是老江湖的手法,而牧场上的那些师父也都是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谁都知道他们与祁云程的关系,都认识他们,他们一去,凶手立刻就知道了,提高了警觉,倒是这位大少爷,五六年没在家,也没有人认识他。

    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祁连山的执着,有人跟着他,他就不管了,甚至于连那十分之三的牧场股份他都放弃了。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属们对祁云程的忠心极为可感。虽然祁云程早把牧场分了股,他们却并不想接受,更不肯拆伙,这片牧场是他们精神团结的力量所寄。

    他们不敢寄望于这位花花公子型的大少爷真能查出凶手来,但希望他能早日由那种莫明其妙的少年荒唐迷梦中觉醒过来,振作奋发,继承先人的事业,主人与主母的惨死给他是一个刺激,难得他肯正正经经地做件事了,谁也不敢再去拂逆他、打扰他,查不出凶手没关系,能在塞外转一圈,磨练过一年半载,至少有助于他的成熟!

    所以让一个最有经验的老牧人,告诉了他在沙漠上旅行的知识,以及一切有关的事项,等两个死者终七落葬后,就送他单人独骑上了路!

    父母猝亡,固然使祁连山感到很伤心,但是对他的乐天性格并没有多少影响,虽然他是缉凶出塞的,但一出玉门关后,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此行的任务,成为一个真正来体验大漠风光的游客了。

    出发时,他骑了一匹骏马,另外还带了一头驮马,带足了在沙漠上旅行时必需的装备,在居丧期间,他更学会了一些必须常用的维吾尔话。

    沙漠对旅人是畏途,但只是一个前人得下来的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事实上,由于时间的累积,这一条路已不像从前那么荒僻而难行,尤其是元代之后,东方的绸缎传到西方被视为珍品之后,这条路就被商人的足迹踏遍了,因而有了丝道之称,只要懂得沙漠,路并不太难走。

    至少在祁连山的心目中是如此的,因此他事前既然有了充分的准备,而且也有人告诉了他足够的智识,更加上他自己的心情,他是以诗人的美感来看沙漠的,白云、蓝天,黄昏的晚霞,浩浩渤海,都构成了他的诗情画意。

    行囊里,他居然带了一卷画纸,几罐颜料,一付画架,在那儿他高兴,居然能停下来挥笔作画。

    因此渡过了沙漠中的暴雨之夜后,他又发了傻气,他居然没有继续前进,留下一天来观看春草的成长。

    足足等了一天,他才知道老龙是骗人的,沙漠上的生命固然成长得快,但没有快到那个程度,他守了一天,才看见枯黄的草根处冒出了一点新绿,不过才半寸来长,虽然比别处,生命发展得算快了,但是不合乎他诗情的要求。

    祁连山有点失望,但是又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位置,看得远,而且牧草也较为茂盛,现在看去虽是满眼枯黄,但是已经抽了芽,再过一两天,必将是一片翠绿,那时将会引来许多的游牧人家,赶来了成群的牛羊,让他领略一下“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野风光。

    他在此不怕耽搁的道理,是他知道离此只要一个钟点的快马行程,就有一处永恒的海子-也就是新疆人所说的湖泊,湖畔有绿洲,有着几户扎了根的人家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寨子,沙漠上旅人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与水。只要到了刘家寨,一切都可以得到补充。

    他这么有把握,最主要的是老龙给他的一份地图,地图是画在桑皮纸上,不成比例,也没有按照投影的方式,但是绝对准确“黑虎石向东一个钟头快马的路程,就是刘家寨,靠近乌里海,可以找刘二秃子,是我的朋友。”

    老龙曾经指着一个小黑点说过这样的话,黑点旁边-写着黑虎石三个字,又说过“黑虎石最好找,五十里外就可以看得见,像一头黑色的老虎趴在那儿,少爷,您要扎营,一定得扎在虎头上。黑虎石下周围五里的地方,别看着平坦,是最危险的断魂滩,您去正赶上雨季,不定什么时候一场暴雨,就会成一条急河,因为那儿是隘口,四周的雨水都集中在那儿往下流散。”

    老龙的地图是配合着行程画的,从玉门关后,一直到南疆的疏附,是所谓的天山南路,他注明了每一个可以歇足的地点,这是几十年经验的累积,绝对错不了!

    身上背着父母的血仇,探索凶手的祁连山,不应该这么傻气,居然会有心情来欣赏青草的成长。

    但祁连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做事有他自己的准则,有他自己的方法,一定要把他看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那就是走了眼了。

    在黑虎石上硬挨了一天,他还好整以暇地画了一幅水彩画,笔法是纯写实的,意境却是高度写意的,他采用了沙漠为背景,却把那一绺绺枯黄的草茎染成苍绿,夕阳晚霞是写实的,他那两匹马却化身千百,出没在草丛间,然后在角上题了“牧马秋风”四个字。

    就这样消磨了一天,他很放心地又钻进帐蓬里去睡了,却听任那两匹马儿在附近自由地溜达。

    夜晚的沙漠很凉,他用毯子把自己连头带脑地包起来,却把耳朵贴着地面,静静地听着,听着。

    而且他很有耐心,从钻进帐蓬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个有经验的狩猎者。

    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入阱,他也有相当的耐心,绝不会浪费他的等待!

    白天,他做过一件事,把帐蓬挪了个位置,一个从前途看不见的位置,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他听见了有轻微的声响,是有人骑着马走过来的声音。

    于是他把身子悄悄地从毯子里退出来,把马包塞进去,仍然做成有人在里面睡觉的样子,自己却悄悄地溜了出来,匐身爬到一垒石块的隙缝中,那是个很好的位置,可以挡住自己的身子,也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前面。

    大地的阴影中慢慢地淌来了两匹马的影子,马上的人似乎显得很悠闲,马是用碎步跑的,来人显然并不急着赶路,也没准备在黑虎石停下来,好像打算一直往刘家寨行去,他们没有带笨重的行囊。显然是个老沙漠。

    不过他们立刻被祁连山放在石块下面的两匹马吸引了注意,很快地勒缰下马,牵住了散漫在漠野的马匹,两个人都是身材颀长的汉子,一个开口了:“奇怪,怎么会有两匹野马散失在这儿的?”

    另一个却仔细地看了一下:“不是野马,是天风牧场的,后股上还有火印标记,不对,老黑,就是那小兔蛋子的!”

    “杨二虎,你不会弄错?”老黑似乎很震惊!

    “怎么会错,那小兔蛋子出关之前,我还特地到他歇下的客栈马棚子里,问得很清楚,就是这两匹,一黑一白,黑马鼻子尖上有一点白,他们牧场上的人说这是“的卢”马虽神骏,但骑了会妨主,说三国的尤快嘴不是就说过这一段话,庞统就是借骑了刘备的“的卢驹”结果在落凤坡叫乱箭给射死了,可是那小兔蛋儿偏偏喜欢这一头!”

    “别混扯了,的卢马还能活到现在?”

    “适说书的说的卢马就是这份长相,它原来是祁云程的,尤快嘴说过那段书后,祁云程就中了毒针归了天,可见这还真有点讲头!”

    “杨二虎,你敢情是不要命了,这是什么事,信口胡说,要是叫人听了去,你就出去顶着!”

    两个人中,老黑的地位显然高于杨二虎,因此杨二虎受到了申斥后立刻就显得很惶恐:

    “是!是!黑哥,兄弟我也是瞧着四下没人才随口说说,在人前绝不会露半句口风,黑哥,马在这儿,那小兔蛋子的人呢?他走在咱们前面一天的路,总不会落下叫咱们给赶上了吧!”

    老黑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扰,举目四望,除了这两匹马之外,却又不见其他的东西,用手敲敲脑袋:“难道说他不小心叫马匹给跑了?”

    “这个绝对不会,这匹马原先是祁云程的,不但脚力好,而且还很驯,绝不会随便乱跑的,即使不骑它,也不会走离原地百步之外,祁云程有次骑了它去看朋友,在路上又遇上了另一件事,耽误了一天一夜,这匹马就等了一天一夜没离开,没吃没喝的,它都能忍得住,名驹之称,的确当之无愧,要不那姓祁的小兔蛋儿也不会再骑它出来!”

    老黑似乎颇为欣赏地笑了一声。“二虎子,看不出你这王八蛋倒是有两下子,才把你放到兰州去几天,居然把这些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黑哥!您抬爱,兄弟这份能力倒不是自吹,只要把我往那儿一放三天,连谁家媳妇屁股上长痣都能探出来,所以大伙儿才送了我一个耳报神的外号!”

    “好了,别丑表功了,咱们的任务是踩住那小子的脚根,把他引到玛尔罕那儿去,把祁云程的死栽在那婆娘的头上,好叫天风牧场的人前去拼命,照你一说,马在这儿,那小子应该在不远的地方,可是人呢?”

    杨二虎摸了摸脑袋,显得十分困扰,想了一阵才叹了口气:“黑哥,这下子真问着了,那小子虽然嫩,可是总还是个大男人,而且在沙漠上,除了咱们这一帮子,再也没有别的人敢作案了,云大哥已经再三吩咐弟兄们,相信不会动他的,会不会有别路不长眼的东西伸了手!”

    “绝无可能,云大哥为了筹划这件事,已经费了半年多的准备,塞里塞外,天山南北,已经布署得十分严密,任何人都不能插足进来。”

    杨二虎又叹了口气:“那就是他被那一族过路的维吾尔给弄走了,那些姑娘见了汉家少年就像苍蝇见了蜜,那小子既长得一表人才,又是个风流种子,遇上了这些如花似玉的塞外姑娘,还不是连魂都给勾飞了!”

    “少胡说八道,维吾尔人跟天风牧场的关系很好,知道是天风牧场的少主,谁敢硬架他,再说人走了,也不会把马匹给留下!沙漠里不比别的地方,离了牲口,寸步难行,何况这匹马又是千中选一的名驹,谁肯放下在此地!”

    杨二虎忽地一拍脑袋:“我知道了,这儿是断魂沟,八成儿是前夜一夜暴雨,把那小子给冲走了!”

    “那怎么可能,人给冲走了,马匹会留下?”

    “黑哥!您瞧!这马身上都没鞍子,暴雨是在夜里突然下来的,那小子一定是卸了马,搭了帐蓬做清秋大梦,洪水突如其来,把他给卷得连影子都没有了,马匹却比他机警,落水时它们上高处躲着了,水退了,它们又下来等候,倒底是畜牲,还以为主人会再回来呢!”

    这个揣测倒是相当合理,叫老黑的家伙沉吟一阵:“他难道不知道这儿是断魂沟,黑虎石下不能扎营的!”

    杨二虎哈了一声:“黑哥,除了真正的老沙漠,有几个人知道这码子事儿的,黑虎石下,那年不添几个新鬼,连经常跑沙漠的人还会送命呢,何况那小子是头一回上沙漠,这倒好,他自己送了条小命不打紧,把云大哥苦心筹划的计划给破坏了,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那个叫老黑的沉吟了一阵,才摇了摇头:“云大哥料理了祁云程夫妇时,还故意留下了线索,就是要把人引向尉犁的,那知道祁云程的那些手下居然能沉住气,等这个小的回来作主,他孤身一人出塞,目的就是为了追查凶手,云大哥叫咱们俩缀着他,也是叫咱们设法照着办,慢慢把他引到尉犁去,现在这小子虽然死了,但云大哥的计划不会受影响的,天风牧场的人等不到消息,还会继续派人出来追查,慢慢的仍然会找到尉犁去的!”

    “可是咱们留下的线索不就断了吗?”

    老黑笑了一笑:“那一块玉佩是玛尔罕的表记,天风牧场的人都看过,你还怕他们找不到!”

    “就算找到了,可是没有了证物,玛尔罕可以否认呀!”

    “杨二虎,你的脑子里缺几道转,就算有证物,玛尔罕难道就会承认吗,因为人根本不是她杀的,证物丢了更好,天风牧场的人会认定了她,她则认为天风牧场的人存心找碴儿,两下子越闹越僵,一拼在所难免!”

    杨二虎一竖大姆指:“高,究竟是您高,难怪能得云大哥如此器重,往后可得您多提拔了!”

    老黑很高兴,拍拍胸膛:“二虎,云大哥是没话说,他处处都比人强,但是除了云大哥之外,我黑旋风的确没把别人放在眼里,这件事办好了,不仅是咱们露脸,而且咱们整个风云会,也有很大的好处,往后在回疆,咱们就能大小一把抓了,到时候有了我,总少不了你的!”

    “是!是!全仗您了,现在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都不办,祁连山那小子完蛋了,咱们也不必再追下去了,还是折回兰州去,等候这小子的死讯传回来,咱们再烧上另一把火!”

    “那咱们把这两匹马给牵回去!”

    “不!不能动,让别人发现了报回去,这件事咱们必须撇清关系,绝不沾上一点嫌疑,祁云程手下那七个弟兄,当年都是他镖局的镖师,号称天马七英,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江湖阅历也很丰富,所以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马留在这儿行吗?”

    “行!天风牧场在塞外很吃得开,马上有天风牧场的标记,谁都不敢昧了下来,自然会送去的,咱们走吧!”

    两个人又骑上了马,飞快地走了。

    这是两个老江湖了,正因为他们的江湖太老,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目力,没有肯多跑几步往黑虎石上去瞧瞧,否则他们就算找不到祁连山,至少也可以看见架在低处的帐蓬,知道祁连山并没有被那场豪雨给冲走。

    而且因为是在沙漠上,他们的视界很远,除掉黑虎石上的低凹处,每一个地方都清清楚楚地在他们的眼下,瞧不见一个人影,因此他们才放纵无忌地谈话,使得祁连山对自己父母的被杀,完全地了解了。

    这是一个阴谋,一个嫁祸的阴谋,杀死他父母的是一伙人,这伙人是一个叫云大哥的人带头的,在塞上很有势力,他们是想对一个叫玛尔罕的人或是部属不利,所以才暗杀了祁云程夫妇。掀起天风牧场的人出来寻仇!

    祁连山虽然对牧场的事不感兴趣,但是对牧场的事并不陌生,尤其是父亲到杭州去找他,把他由杭州送到上海,父子俩足足相处了近一个月,父亲告诉他很多。

    天风牧场现下主要的工作是贩马,兰州只是一个交易的中心,整个回疆几乎都是他们的牧场!

    天山下,伊犁河畔的野马有天马之称,捕捉野马原来是谁都可以从事的,但天风牧场却以财力支持供应几个铰大的回旅部落,利用他们的人力,变成了独占的行业,别的人就无法插手了,捕来的野马也由天风牧场一家承销,每年天风牧场都要派出大批的人手前来把维吾尔人所捕的马群赶回兰州去,牧场中养着几百名人手,就是做这个工作,而那几个维吾尔的大部族王公,跟祁云程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形成了一个亲蜜无间的大结盟,也形成了天山之下最大最有力的一个集团。

    这些维吾尔人对祁云程的支持是无条件的,那是祁云程以忠诚换来的友情,汉人与维吾尔人的交往不是一天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具有祁云程如此的成功,获得到这么多的友谊,因为维吾尔人性情坦爽耿直热情,容易相信人,也容易受骗,跟汉人交易常常吃亏,只有祁云程不占他们的便宜,公平互惠,近十年来,他成为维吾尔人最可信赖的一个弟兄。

    因此,谁要是杀了祁云程,将成为半个沙漠上的敌人,祁云程对此很自豪,曾经向祁连山说过:“儿子,即使我不留给你一分钱的财产,但是你只要到了沙漠上,只要说是我的儿子,你在那儿就可以成为最富有的人,那怕他们只有一块干肉脯,他们都肯分一半与你共享,这不仅是我传给你的遗产,也是我留给你的事业,牧场的事,你不感兴趣,但我跟维吾尔人的友谊合作的精神,你必须维持下去,成为他们的兄弟,而他们是最可信赖的人!”

    也因为父亲的这番话,祁连山才要单独一个人上塞外来闯一闯,他要看看父亲在维吾尔人心中的地位究竟是否如所说的那么深厚,更要看看自己是否能继承父亲的遗志,跟维吾尔人建立起那一种永恒不变的友情。

    父亲死的现场留下的线索,似乎是维吾尔人所为,那些叔叔们很激动,骂他们忘恩负义,要带着人涌进沙漠,找到那个杀人的凶手,祁连山也因为有了父亲对他的那番谈话,才严词地拒绝了。

    虽然在称呼上,那些人都是他的叔叔,但是这一亟忠心耿耿的汉子仍然守着江湖的传统,尊重他少主的地位,有些人虽然跟祁云程还敢发发性子顶两句嘴,对这位少主却不敢放肆,因为他们跟祁云程是生死交情的弟兄,跟祁连山却有着道义与传统的束缚,这一点他们分得很清楚的。尤其是故主暴死新丧,他们尤其要表现得特别恭顺,才能表达他们对故主的尊敬与忠贞。

    祁连山禁止了他们的冲动,拒绝了他们的同行,不是为了要显示少主的威风,更不是要搭架子,考验那些人的忠贞,他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他只是对事情的看法不同,他不相信这是维吾尔人所为。

    但是他不愿多作解释,更不愿在人前表现他的精明,他知道他只要表现自己的幼稚与无知,他才会安全。

    父母死于凶杀,他要找出原因,用他自己方法,现在果然得到了答案,可是他并不激动,也没有立刻追在那两个人之后去从事缉凶,他还要追求更多的内情。

    从石头的隙缝中爬出来,他再度钻进了帐篷,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仍是从容地收拾了一切,然后用口哨召来了那一头昨夜被人称为的卢的黑马。摸摸它鼻心的那一块白斑,很有兴趣地端详了半天:“想不到你还是有历史的传统,的卢,这个名字叫起来多别扭,这一点白,像是一朵茉莉花,我叫你茉莉好不好?”

    马儿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话,但居然点点头,但祁连山却像个孩子一般地高兴起来,抱着它的头,亲热地靠了一靠:“你同意了,以后就这么说定了,的卢会妨主,所以你妨死了我的父亲,茉莉是一种可爱的花,需要插在女郎的鬓边,衬托出女郎的娇美,茉莉,以后你也要做个温柔的好姑娘,乖乖地跟在我身边!”

    茉莉是一头雌马,虽是他父亲的坐骑,但是来到牧场时,只是一头一岁的幼驹,祁连山常带着她一起玩儿,马与人之间,有着一种亲切的感情。

    他再度回到兰州,茉莉已经是壮大的牝驹了,但是对祁连山,它仍然像幼时一样的温驯,依恋。祁云程死后,它很伤心,日夜暴躁,没人能骑它,也没有一匹马能跟它同槽,直到祁连山回家,它才再度温驯。

    有人以为这是缘份,也有人认为这是老主人的英灵不泯,转注在幼主的身上了,所以对祁连山更形尊敬。

    但是祁连山跟这匹马之间,确实有一种微妙的感情连系,一路走,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跟茉莉聊着天,似乎把它当作了一个知心的朋友,因此茉莉这个名字虽是祁连山刚起的,在他到达刘家寨时,马已经习惯而且认定了它的新名字了,当祁连山用父亲以前称呼它的名字,叫它黑姑娘时,它还会撒撒娇,闹个小脾气。

    刘家寨实在不能称为寨子,那只是傍着一口小小的湖泊而盖了几十间草屋子,因为在这儿无法建起别的屋子。

    沙漠中建材缺乏,砖瓦要靠内地运来,不经济固然是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地方盖不起屋子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大风,挟着大量的飞砂卷过来,会把地面上的一切埋进砂子里,但是这儿有永恒的水源,有几条小河把水引来注入湖中,也有几条小河把多出来的水流向别处,所以这儿的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深度,不会干涸,也不会溢出来。

    沙漠中有湖泊的地方一定是地质中含泥的成分较多,土壤结合较为坚固,才能保存住水不由底下渗漏掉,所以湖畔必然有着较为丰富的草原,形成一块绿洲。

    刘家寨是一片绿洲,只是面积太小,也正因为它的面积小,不够供应大批的牛羊食用,所以才不会被大群的维吾尔人当作牧地,因而保持了它终年长绿的面貌。

    湖畔也有着散牧的牛羊,那只是住在刘家寨的人养作为肉食的,刘家寨不是牧地,却是旅人必经之地,不在通道上,但是一般的商除,旅人都得绕个圈子前来,补充食水、口粮,歇息个一两天,解解旅途的辛劳。

    它不是沙漠的终点,也没有特殊的停留价值,但是从玉门出塞过来,走了五、六天,这是唯一歇足的地方,所以才有那十几户人家搭了五十间大大小小的草篷,安置了几件粗糙的家具,大部份是白杨木制的,白杨是沙漠上唯一能生长的树,几十年前,左大将军远征回疆,在班师的路上,遍植了白杨,倒底种了多少没人知道,因为有些被人砍掉了,有的自然枯萎了,有些还长得很好。

    祁连山摇着手中的细皮鞭,跨在马上得得地踏进刘家寨子时是很引人注意的,尤其难得的是湖畔还架着十几堆皮帐,有五六个维吾尔装束的女郎在湖畔石块上坐着,用粗如发簪的铁针,缝着揉过的软牛皮做靴子,看见他经过,都站了起来,向他招手叫着。“汉郎,好俊的汉郎!”

    “汉郎”是维吾尔人对汉家少年的称呼,而且是女郎们用得多,但也不是轻易出口的,除非她对这个人印象还不错,这个称呼有着亲昵的意味,但也相当尊敬。

    这些祁连山已经知道了,但是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们还加上了“好俊的”三个字。

    祁连山长得不丑,但是被几个陌生的女孩当面这么叫着还是第一次,不过他也知道草原女儿坦诚无伪,这种称呼表示她们衷心的称赞,所以他也在马上向她们点点头,作了个友善的微笑。

    骑马到了寨子里,他找到了门口挂着一口朱红葫芦的草屋,下了马,这是老龙告诉他的:

    “到刘家寨子,找到门口挂着葫芦的那一家进去找刘老好,提我老龙就行,少爷,您要什么尽管张口,要问什么也不必顾忌,都会给您办得妥妥贴贴,舒舒齐齐,那是我十几年的老交情了。”

    进入刘家寨子时,倒是有几个人出来招呼他的,可是看他进了挂着葫芦的那一家,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祁连山还听见了一句隐约的闲话“那骚狐狸是有点神通,足不出户都能把人给勾进去,下次老娘非砸了她那口骚葫芦不可,他妈的?”

    是女人的口音,但最后三个字却听得祁连山皱皱眉头,虽然他一路走过来,住过很多客栈了,这一口粗骂出自堂客之口也听了很多遍,依然感到不太习惯!

    这所草屋子很宽敞,也很干净,白杨木的桌子,白杨木的凳子都擦得干干净净的,居然还有一具白杨木的柜台,柜台上坐着一个很丰满的少妇。

    祁连山把她当作少妇是因为她梳了出嫁妇人的发髻,青森森的头发梳得很光滑,身上的衣服穿得很鲜佻,却没有看见脸,因为她正低着头算帐。

    等看见了她的脸,祁连山才觉得这张脸圆圆的,很秀气,很成熟,但不是少妇,她比少妇要老气一点,但也不是中年妇人,可以知道她一定三十出头,但是却说不上真正的年岁来,反正她就是那种既不年轻,也不年长的样子。那种称大嫂没错,叫大娘挨白眼的样子。

    妇人看见了他,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得很好看,然后摇着那付动人的身材迎了出来,接去了他手中的帽子,用很悦耳的声音笑着:“在沙漠上难得看见一头喜鹊,今儿一大早就有头喜鹊对着门口直叫,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贵客登门,这位爷您是打从关里过来的吧!”

    口中说着,手下忙着,一会儿工夫,就给他捧来了一盆洗脸水,一块雪白的毛巾,而且还有一块香胰子!

    针织的棉纱毛巾倒还普遍,但是香胰子在西南一带却很少见,想不到竟在沙漠的小集上见到了。

    祁连山在上海念书,见多识广,知道是用来洗脸的,换了没见过世面的,还可能当作是细麦做的香糕呢!

    祁连山洗过了脸,那妇人又泡了一盅香喷喷的茶过来,祁连山称谢接了,才开口问道:

    “大嫂,请问有位刘老好,刘掌柜的是不是在这儿?”

    那妇人笑笑:“没错,爷,你冲着门口那个葫芦就找对了门儿了,你八成没见过刘老好吧?”

    “是的,是个叫老龙的人告诉上这儿来找他的。”

    “老龙!喔!是天风牧场的龙八呀,这老杀才还记得这个门儿,把您给荐了来,总算他还有良心,爷!您跟龙八一定很熟吧,否则他不会把您往我这儿塞!”

    “是的!很熟!他是我的世叔,他跟先父是结拜兄弟,先父在八兄弟中居长。”

    妇人神色一变!“什么!龙八的老大,那您一定是祁大爷的公子了,这真是贵客临门了,我说祁少爷,您怎么跑到沙漠上来了,有谁跟着?”

    “没人,我一个人来的,八叔要陪我来,但是我拒绝了,一个人走路方便些,请问大嫂,,刘掌柜的”

    妇人笑道:“祁少爷,龙八叫您来找我,难道连公母都没跟您说清楚,这老小子简直越来越回头了!”

    祁连山猛地一震,连忙拱手说道:“原来大嫂就是”

    “我就是刘老好,不过您幸亏是认着葫芦找来的,要是问的话,这儿没人知道,大家都管我叫葫芦娘子,也有人在背地里叫我狐狸精,也只有龙八知道我的小名儿,祁少爷,您怎么一个人上沙漠里来了呢,祁大爷也放心!”

    忽然她神色一变:“祁少爷,您刚才说到先父两个字儿,我没听错吧?”

    “没错!家父家母在前个月初七过世了!”

    “怎么会呢,祁大爷那么一个金刚样的人,还有您令堂,更是神仙一般的,祁少爷这一定是有了什么变故!”

    祁连山见她的眼睛已经红了,也感到鼻子酸酸的,正要开口,但是刘老好却摇摇手:

    “回头再说,小金铃儿,出来招呼着!”

    里面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年纪很轻,不过十八九岁;虽然浓妆艳抹,却别有一股娟丽,出来的时候,她是噘着嘴,一脸不高兴,看见了祁连山后,眼睛一亮,立刻堆下了笑容,婷婷地走了过来:“这位爷”

    刘老好却推了她一下,瞪起眼睛来指着门口:“我是叫你去照料一下马匹,顺带照顾着门户,今儿咱们客满了,有任何客人来,都叫他们往别家请吧,还有,我们要在地窖子里谈事儿,别让人来打扰!”

    女郎显得很失望,噘着嘴,满脸不高兴地:“娘!来了大粗汉子,您往我身上推,我认了,谁叫您是娘呢!可是来了个顺眼一点的客人,您也得让我调剂调剂!”

    刘老好的脸沉了下来:“小金铃儿,爷儿们上这儿来是取乐子,可不是给你调剂的,什么时候,你那张骚嘴里能冒出几句人话来!”

    小金铃儿这才有点不好意思,用眼睛瞟了祁连山一下,低着头:“娘,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样侍候人,但是侍候年轻俊俏的爷们儿,心里高兴些!”

    刘老好的脸色变得阴沉了:“小金铃儿,我知道叫你干这个你满心委屈,可是没要你学得这么犯贱!”

    小金铃儿双眼一红,泫然欲泣:“娘,我怎么犯贱了,你叫我忍耐着点儿。找个好归宿人家就跟着走!”

    “不错!我没打算留你一辈子,你得来的钱我一个也没昧下,全让你自己收着,教给你的也是好话儿,我从兰州把你带了来的时候,你也不小了,而且你以前也是耽在这个窝里的,是非好歹,应该心里有数,跟着我这么一个娘还算亏待你吗?别人对亲生的女儿也好不过我去!”

    “娘!我没说您不好,可是在这个地方,上那儿找归宿去,好容易今儿遇上一个,你又不让我接近!”

    刘老好哼了一声:“你准知道人家要你。”

    “那也总得让我试试,您自己霸着,连个机会都不给我,那又是何苦来,要是您真的有心,做女儿的不敢跟您争,可是您自个儿已经有了着落了!”

    “混帐东西,你想到那儿去了!”

    “不管我想到那儿,瞧这位爷的年纪,您也不该横插上这一脚,无论如何,由我侍候总比您合适吧!”

    刘老好脸上已经涌起了怒色,但是看了小金铃儿脸上已经涌起了反抗的神色,终于叹了口气:“金铃儿,你原来是存着这个心思,那就难怪了,看样子我不跟你把话说明白,你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呢?孩子,咱们娘儿俩之间没有秘密,你也知道我早就有了主见。”

    “我知道,所以我才认为您不该!”

    “放你妈的屁,老娘不是贞节烈女,用不着装正经,可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三年前我跟定了龙八,就已经收了心,这三年来,我除了龙八之外,有过第二个男人没有,我在这儿顶了葫芦娘子的招牌,你也知道是为什么,难道说我还会做出对不起龙八的事儿!”

    小金铃儿一仰头:“八叔是个义烈汉子,对我也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跟着您在这儿,管他生张熟魏,都为您揽了下来,也是为了报答八叔,所以我才觉得您不该”

    刘老好笑了:“原来你也是冲着龙八,那敢情好,可见你这小娼妇还有点良心,现在我告诉你,这位爷是龙八那儿来的,是祁家大爷的少爷,我们进去有要紧事儿商谈,你那歪心眼儿该得往好处挪了吧!”

    小金铃儿的神情一震:“怎么?是祁少爷”

    刘老好赶紧一正神色:“知道就好,把你那张x嘴挟紧一点,少跟人乱搭腔,更别叫那些长舌妇把话给套了去!”

    小金铃儿赶紧点头出去了,在门口看了祁连山一眼,神情中有着一丝惆怅,好像是知道这个小伙子与她之间的身份太悬殊了。又像一个贫家小孩子扒着墙,望着富户的花园与高楼大厦,虽然近在眼前,但是却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徒具羡慕之情,却也不敢奢望能迈过那道墙去。

    刘老好拉着祁连山,把他带到后面的屋子里,点上了一盏煤油灯,掀起了靠墙的一块木板,从木梯上走了下去,还高撑着灯:“少爷!下来吧,小心点儿,别摔着了!”

    祁连山两步就跳了下去,张目四望,才发现这地下还挺宽敞的,四边都贴着木板,用尺来粗的圆木干撑着,隔几尺就架着一根横梁,也都是用很粗的横木,每段木梁有三丈乡长,这地窖也就有着三丈来见方,推进去却很深,成一个非字形排列,中间一条通道,每边都是三个房间,前面的两个房间堆着粮食杂货,最后的两间却是放着床铺、家具,很像西南内地的山居人家所住的窑洞,不过讲究多了,祁连山被让进了一间住屋,刘老好拉动一根粗绳子,牵动一块顶上的木板,透进了天光,她熄了灯,笑了一笑:“为了做这个天窗,多花了两百元大洋呢,但是我不在乎,人总要见天日的!”

    祁连山看看四周,撇着嘴:“这个地窖可是大工程。”

    “可不是,在这儿地方,木料就像是银子做的,每根圆木要二十元大洋呢,不过也难怪,从内地用车子拉了下来,工夫也够瞧的,好在沙漠上赚钱也容易,这儿二三十户人家,每家都有这么个地窖子,就是没有我这儿宽大!”

    “刘大娘!有这么多的木材,干吗往地下建呢?”

    刘老好笑了:“少爷,您是从内地来的,不知道沙漠上的情形,这个鬼地方,只有在地下才能生根,不定什么时候,一阵风砂过来,什么都给吹得干干净净了!”

    祁连山搓搓手:“我不知道您跟龙叔是”

    刘老好也笑了一笑:“六年前我在兰州认识他的,他不嫌我的出身,我们也挺谈得来,当时我就想跟他上牧场去的,可是他要我等几年,说是他有个约!”

    祁连山点点头:“这我知道,他以前跟个姑娘定了情,但是姑娘的家里不愿意把女儿嫁个江湖人,另外许了人,那姑娘偷跑出来找他,他又把人给送了回去,那女孩子怪他薄情,上吊死了,他在那姑娘的灵前发了誓,在五十岁前守义不娶,先父跟几个叔叔都劝过他,但是他坚持着,大家也就不好勉强,牧场上就是他一个老光棍。”

    刘老好叹了口气:“我也是感他这份情,陪着他守下去,六年前是他要我上这儿来的!”

    “为什么呢?就算要等到他五十岁,也可以在兰州耽着,犯不着上这儿来受罪呀!”

    刘老好叹了口气:“祁少爷,对着你,我可以说了,要是祁大爷在世,我绝不能说,祁大爷虽然收了镖局开了牧场,但是他们哥儿几个在江湖上得罪过不少绿林道的朋友,祁大爷收了镖局,那些人可仍旧在黑道上混着”

    祁连山点点头:“是的,先父也跟我说过,我们老家是在山西,先父收了镖局,原打算回去的,可是想到那些叔叔们为了他结了不少仇家,大伙儿要是分散了,很可能会被那些仇家一个个都摸了去,所以才开了牧场,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把大伙聚在一起,那知道过了几年,牧场越做越发达,又成了一片事业”

    “龙八说过,祁大爷义薄云天,他们弟兄很感激,大家也只有死命效忠,把天风牧场撑下去,龙八打听得旧日黑道上的一些冤家多半流亡进了沙漠,我在兰州也是混混,上这儿来挪个窝儿,这个身份很好,而且也容易套取到消息,所以就叫我来了,我带了小金铃儿,娘儿俩扎根,龙八每年来赶马的时候,就到这儿来聚个两天,我探到什么消息,也设法托人给他带信去!”

    “那实在太委屈大娘了。”

    “说这个干吗?人就是为着义气而活着的,祁大爷为了他们背井离乡,我也应该尽点心,可是我很惭愧,祁大爷还是遭了不幸,我居然事先没得到一点稍息,少爷,现在您能把出事的情形告诉我知道一下吗?”

    祁连山沉吟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卷儿,打开来,里面是两支乌黑的钢针跟一块玉佩:“先父母是遭人暗算的,遗体上起出的凶器就是这两枚钢针”

    刘老好似乎对这两样东西很注意,因此口中只哦了一声,随即拿起那两样东西来,仔细地看看,半天后才轻轻的一叹:“少爷!牧场里有没有人认出这两样东西?”

    “没有,但是有人说这针上淬过毒,而且是一种天山某地特产的毒蝎尾巴上毒汁!”

    “是的,这是孔雀胆的毒,见血封喉!”

    “怎么又是孔雀胆呢,这是蝎子的尾毒吗?”

    “孔雀胆就是那种蝎子的名称,这是一种极为稀少而罕有的蝎子,可能已经绝种了,因此很少有人会知道它的名字了。那种蝎子的形状很奇特,别的蝎子只有一条尾巴,这种蝎子却有九条尾巴,像一颗开屏的孔雀,而且这种蝎子的产地是在孔雀河的上游发源地的地方,因为孔雀胆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药,所以这种蝎子也就被称为孔雀胆!”

    祁连山十分钦佩:“大娘,您知道得真多!”

    刘老好的神色显出很奇特的表情,叹了口气:“如果您拿这种毒针去问别人,很少有几个能说得出的,只有问到我才能知道得如此详细,而且这也是龙八要您来找我的原因,他是要我确定一下!”

    “大娘对毒很在行吗?”

    “不!我对毒药并不懂,只是对这种毒却较为了解,对这种毒针也很熟悉,这是玛尔乞米汗部的武器!”

    “玛尔乞米汗部是什么部族?”

    “是一个维吾尔的分支部族。新疆称为回疆,维吾尔人被称为回族,其实这是不对的,因为维吾尔人并不是完全都信回教,有的跟西藏人信喇嘛教,有的信仰他们自己传统的神明,玛尔乞米汗部族是其中之一,他们信奉的神是天蝎大神,就是那种九尾蝎。”

    “那他们一定是属于半开化的部族。”

    “不,少爷,您又错了,他们是较为开化的一部,因为他们部族中的男人少,女人多,必须要跟外族通婚,才能维持部族的繁衍,这个部族差不多有三百多人,男人却只有不到三十个,一直是女王当权,对外通婚时,维吾尔族人因为信奉宗教的不同,不肯与他们通婚,再者维吾尔人中以男人为尊,他们却是以女人为尊,也不愿意跟他们成婚,只有汉人对宗教问题不太重视,愿意入赘,所以他们的人差不多全会说汉语,也很开化。”

    “一个很奇怪的民族!”

    “是的,而且还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因为男人少,她们的男人只管吃-,唱唱歌,弹弹琴,什么事都不做,倒是女人们负起了一切的工作,狩猎、耕作以及对外作战,也都是由女人担任的,而他们的女子不但勇敢善战,更还个个貌美如花,有些汉人入赘是有时间限制的,只要满了三年,就可以离开,那儿的金沙很丰富,男人入赘一家后,还可以跟别的女子要好,她们的妻子也不生气,更不嫉妒,反而感到高兴,这证明她的汉子俊俏引人,事实上也难怪,因为他们的男人少”

    祁连山听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简直像镜花缘里的女儿国,想不到在荒塞之地还有此妙处!”

    刘老好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少爷!您可别认为这是艳福,等您自己尝到那个滋味儿就受不了,粥少尼姑多,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多久消磨的,所以虽然有那么一个美丽的地方,却很少有男人耽得下去的,有人实在受不了,耽了一阵后,就想逃出来,但是很少能逃出孔雀河的,她们对逃走的男人很无情,吹口气就把人吹下了孔雀河底!”

    “吹口气就能把人吹下河去,她们会法术!”

    刘老好一举那两支银针,微微一笑:“不会法术,只是她们口中吸着根细管子,管子里就藏着这样一根毒针,每个女孩子从小就练着这一口吹针工夫,又狠又准,十丈之内,一口气就能把人给吹断了魂!”

    祁连山神色一震:“这就是她们的杀人武器!”

    “不仅如此,那儿的女人个个美如天仙,也凶如猛虎,骑马、射箭、窜高越低,最近听说连枪法也学得不错了,很少再吹针,但是这种吹针却是最厉害的一种,很少有人会防备这一招,杀人也很方便!”

    祁连山依然笑嘻嘻地:“用这种毒针杀人,也的确比别的武器好,他们何必要用别的武器呢!”

    “我不是说了吗,孔雀胆九尾毒蝎,已经近乎绝种了,毒汁没有了来源,只有限制使用,用掉一支就少一支!”

    祁连山不着痕迹地诘问下去:“这种针没有流传出去的?除了她们的人之外,还有人使用吗!”

    “不可能,因为这种针太少了,现在根本就无法再制,只有以前留下的一些了,所以在使用时,有很多限制,只用来对付逃走的男人。”

    祁连山又指那方玉佩:“大娘,您认得这个吗?”

    刘老好笑笑:“自然认识,这是玛尔乞米部的王爷标记,回疆的许多部族还流行着前清的称呼,酋长统称王爷,这是玛尔乞米部的王徽,一共是两枚,合成为一对,我曾经在玛尔赛郡主的身上见过同样的一块!”

    她紧钉着祁连山看着,见这年轻人的脸上毫无激动之色,不禁有了讶容,她似乎在等着祁连山的下一个问题。

    但祁连山居然一直不开口,倒是刘老好自己忍不住了,顿了一顿后,才试探地反诘他:

    “祁少爷,龙八叫你来找我,没有作更多的交代吗?”

    “没有,八叔只说这儿有他的一个朋友,要我上这儿来问问,却连您是什么人都没说清楚,所以我进门的时候,还指着要找掌柜的,因为在我的想像中”

    刘老好苦笑了一声:“刘老好这名儿不像个女子,葫芦娘子四个字儿倒是好找,但龙八如果告口诉你我的另一个名字,恐怕您根本就不愿意上这儿来了!”

    祁连山淡淡地一笑:“大娘言重了,八叔绝不会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对每一个人我都很尊敬,尤其是八叔的朋友,因为八叔是个不轻易交朋友的人!”

    刘老好颇为感动,想了一下才低声地叹了口气:“这两样东西龙八是认识的,一样是杀死您亲人的凶器,另一样是独一无二的表记,似乎凶手已经确定了,但是龙八很慎重,没有遽下结论,要您来问问我!”

    祁连山嗯了一声:“八叔把这两样交给我的时候是很激动,但是他只说毒针产于天山一个地方,这块玉佩是一个维吾尔部族的标记,要我带着仔细查访,叫我别急着下结论,那时我就想到八叔对先父母之死,一定了解得较为深入,只是不便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