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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永芳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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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芳老师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早在小学五年级,我就听说了老师的大名。这一切缘于教我们体育的李老师。

    李老师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很短,薄薄地覆盖在头顶,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透着油光。她在许多年前就离异了,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女儿,在学校是风云人物:虽说和我是同年,但小学六年,才读了三年,初中三年,才读了二年,我尚是乳臭未干,一脸天真茫然的小学生,人家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跨到省城读中专去了。咦,她的智商就这么高吗?不是,一打听才知道,这和智商本无干系。因为她有一个传奇式的家庭。李老师和一个叫永芳的老师是一家人!她们原本是师生,因为永芳老师为人太好,所以李老师在离异后干脆与她姐妹相称,住在了一个屋里。永芳老师成了她女儿的家庭老师。这就是小女孩为什么能一步三跳的原因。

    啊,有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老师啊!我们仰着小脸一脸钦慕地想,要是能做永芳老师的学生该多好啊!没想到,一年后居然有幸真做了她的学生。

    开学的第一节语文课,永芳老师早早地就站在了教室的走廊里。上得讲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师。老师五十多岁,穿着灰白立领的外套,留着整洁的短发,笑咪咪地看着台下的学生们。老师的五官长得秀丽端庄,笑起来嘴角弯弯的,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老师年轻时是个美女吧?我暗想。但我更喜欢老师的笑,亲切随和,没有一般老师面孔的那种职业性的严肃和眼神的犀利感,倒像是我的二姨。我的二姨和她年龄差不了几岁,也是一位非常亲切的老师,但她眉头紧锁,总有一种为学生呕心沥血的疲惫,不像永芳老师。站在讲台上的她是轻松的,惬意,欣慰的,就像个站在稻田边欣慰地看着绿油油的禾苗在茁壮成长的农夫,眉眼里都是热爱和幸福。

    老师的语文课上得极生动。即使是枯燥无味的文言文,在她的讲解下,就像是一副副耐人寻味的美丽画卷徐徐展开,让人情不自禁地凝神倾听。更可贵的是,她的耐心极好,从头到尾一节课始终都是面带微笑,而且是三年如一日。我从来没见过老师在课堂上批评过学生,有的只是鼓励。我的个子在女生中是数一数二的高度,和一大帮淘气包坐在教室的后排。平时的课堂上,这班家伙就像是游击队员,在后头或是嘀咕,或是照镜子,或是腿脚在下边不安份地摇来晃去,或是趴在桌上满嘴口水地呼呼大睡。但永芳老师见到后,却并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勃然大怒,只是笑着走下讲台,像母亲一样慈爱地意味深长地摸摸他们的头或是拍拍肩膀。后来,但凡语文课,淘气包们便像是转了性一样,甚至还能听到他们有板有眼的琅琅的读书声。下课后,我瞠目结舌地瞅着他们。他们就把身体扭成麻花状,佯装痛苦地说,哎哟,妈啊,我中了老师的化骨绵掌了!我说,不光是化骨,是老师的爱,把你们的狼心狗肺给融化了吧?

    我是以全镇第二名的成绩升进初中的,老师选我做了语文课代表。这个职务的工作就是在每天课后,把六十四个学生的厚厚的一沓作业本送到老师家里去给她批改。老师家在教学楼对面三楼,阳台上种满了各种绿绿的红红的花草。但老师却让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挂名课代表。她总是觉得瘦小的我用单瘦的胳膊抱送作业本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所以要不就在课后自己抱过去,要不就放学前自己再跑一趟。三年来,我仅送过一次而已。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老师的阳台上竞相开放着白的像雪一样的菊花。因为老师家里有事,我破天荒地第一次抱着作业本站在老师的门口。老师就像迎接一个尊贵的客人一般,非常热情说,你来了啊?然后接过我的作来,诚恳地邀请我去家里坐坐。她不停地充满歉意地说,今天有事,太麻烦你了,辛苦了!辛苦了!那口吻就像是我做了一件多么费神的事情一样。我受宠若惊,满脸通红,甚至手足无措。从一个老师身上感到像母亲一样的关爱,这于我而言,怎能不让我兴奋和荣耀?

    老师很喜欢我这个学生,我甚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好超出一般。上课时,老师有二分之一的时间是看着我在讲课。她一边讲解一边微笑地注视着我。而我呢,坐得端端正正,一边思索一边记忆,我举手的次数该是最多的吧,似乎也从来没有让老师失望过。我常常忘记了自己是坐在黑压压的人群当中,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一个倾尽所学地教,一个全神贯注地学。我的语文成绩在全年级都是排名领先,尤其作文,一直都垄断了学校的桂冠。我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有几次放学后遇见老师正和别的老师交谈,一看到我,老师就马上招手,示意我过去。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最好的学生,人特别乖巧,讨人喜欢,而且成绩很好,我最喜欢了。这个时候的我,就是一朵娇羞的花骨朵,红着脸,心里乐开了花。老师给我的自信,甚于任何无价之宝。

    老师把我的一篇作文投到县刊的作文实验报上,题为驿路梨花处处开。出版那天,老师像个兴奋的孩子,大声地在教室里宣布了这个消息,然后双手拿着奖品,十分郑重地递给我。她说,这是我们班的骄傲啊,希望你像本子的题词一样,成为伟大的文学家!我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在心里不住说,谢谢你,老师,这一切只因为有你!

    三年的初中生活一眨眼就溜了过去,九二年,我们毕业了。这也是永芳老师教的最后一届学生。而我,作为老师最得意的一名学生,在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上,却让老师大失所望。父亲为了让我及早就业,让我放弃高中,到市里读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技校。我一直认为这是我这辈子最为耻辱的一件大事。因为,我再也无法像其他同学一样,昂首挺胸地站在老师的面前,向她述说高中的紧张生活更重要是大学的精彩了。这一切与我像是两条再也无法交汇的平行线,成了这辈子最与我无关的事情。

    我家住在学校对面,好几次百般无聊地站在门口,远远地就看见永芳老师从对面的马路走过来。我赶紧地低了头,像一个卑贱的丑小鸭,收紧了翅膀,找一个没人的门缝里钻了进去。老师的皱纹又增多了吧,不能再像原来一样面对讲台下一张张朝气的脸,于老师而言,是不是更让人难过?秋天了,老师脸上的皮肤又干燥得脱皮了吧?看着老师的身影,我总是在噙着热泪暗暗想着。我一直想跑过去给老师送一瓶护肤霜,哪怕是廉价的,微不足道的,我更想在过节的时候到老师家里坐坐,对老师说说自己的彷徨无助,迷惘悲哀。可是,这一切,终究只是念想而已。一个让老师失望的学生,哪有自信做这样的事情呢。

    校门前的树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老师再也不住在学校了。她的儿子和李老师的女儿一样,都到北京参加工作了。老师去了那个我梦想中最遥远最辉煌的地方。我再也无须像从前一样躲避走过门前的老师了,但思念和内疚却从未断过。我从未问候过老师,连教师节都没送过一张小小的卡片,我总觉得愧对了老师对我的关爱。而这一年,我又听到了关于老师不好的消息。

    李老师得癌症去世了。我的邻居是李老师的亲戚,他到北京参加了丧礼。回来时他义愤填膺地感慨永芳老师所受到的不公。原来,李老师最后的这段时间,老师一直废寝忘食地守护着她。后来,李老师去世了,老师伤心欲绝,她为自己失去了一个结伴了几十年的至交和姐妹肝肠寸断。可这番姐妹深情却换来了耻辱。李老师的一些薄情寡义的亲戚竟然怀疑起两位老师之间是不顾廉耻的同志关系,并变本加厉地拒绝老师参加李老师最后的葬礼。这怎么可能呢?永芳老师和自己的爱人一直相濡以沫,恩爱有加,所有认识老师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啊。邻居说,人啊,真是居心叵测,自己不能诚恳待人也就作罢,为什么还要去置疑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呢?我几乎气炸了,但却缄默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老师一定和我一样,满腹委屈不知从何说起,她该有多深的痛啊,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至真的一段人间真情,到最后却玷污得如此不堪。但,清者自清,我相信老师会从阴霾中走出来,她是那样地豁达大度,胸襟高远,怎可能纠结于这样污秽的迷雾中呢?

    二零零六年,我终于见到了从北京千里迢迢回来的永芳老师。老师的侄子是我们同班同学,这天他电话来说,老师回来了。我和几个住在县城的男女同学大喜过望,马上召集在一起。老师从车上下来时,我们一窝蜂地大笑着迎了上去。这时候的我们都已年过三十,结了婚,有了孩子,早已甩掉了少年时才有的羞涩。我的自卑也在生活中离我越来越远。男同学抢在前头与老师握手,就像见到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我也挤了上去,抱住了老师的肩膀。我的心仍像当年一样,激动,兴奋,还夹着愧欠,我的眼泪快要掉了下来。我看到老师就如当年一样,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握着我的手,充满鼓励和欣慰地看着我,她说,我的得意门生,你好啊!我使劲地点着头,握紧老师的手,她的手就像年老的树皮,这支握着粉笔教我们读书的手,怎么就这样布满沧桑呢?我的心攸地痛了起来。岁月的痕迹更是毫不留情地刻在老师的脸上,但六十九的她面色红润,头发油黑发亮,只有少数几根的白发,而且笑声也十分爽朗,这让我们振奋不已。夜晚,我们请老师在酒店吃了晚餐。饭桌上的我们一边吃,一边谈笑风声,师生之间的拘束荡然无存,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母亲和儿女之间的温情,感恩,还有尊敬。

    又有好多年没见过老师了。听说初中的同学们又在筹划今年春节的同学会,不知老师会不会再度出现在我们中间?想着想着,我最爱的老师就清晰地站在了我的面前,那一年歌咏大赛教我们的歌也在耳边清亮地回响:二月里来好青光,家家户户种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