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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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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去昭君村,是1991年的夏天,怀着拜谒美女衣胞地的兴奋心情,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野草丛生的土公路上步行两个多小时才到。那时的昭君村有点名不符实,只有一栋蒙灰的空房子,房子内外野草盘踞,端庄美丽的昭君姑娘寂寞地站立在一片荒凉之中。站在野风野草中想像她当年的生活景像以及出峡入宫时的盛况,在炎炎夏日里无端地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句。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面对荒僻的昭君故地,有点失落,但也理解,时间最能抹煞一切,一千年多年过去了,能指望看到什么呢?梳妆台上的风是清凉的,这风吹过昭君的秀发吧;楠木井的水甘甜,这水曾滋润昭君的生活呢。

    五年过去了,在一个冷雨飘飘的日子,再访昭君村。昭君村面貌大变,兴建了不少房子,特别是仿古的昭君民居,三进的大院子,花雕门窗,翘角飞檐,古色古香,很有气势。庭园里,栽种了修竹,梅花,兰草。楠木井的水依然清冽爽口,井周种着丰腴可爱的胖婆娘,婷婷的径,绿油油的叶子,越发衬出井水的清幽。梳妆台上做了一组关于昭君日常生活的壁画,画上昭君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还工于女红,勤于家务,也会在闲暇时间采花扑蝶,与人嬉戏。活画出昭君的可爱聪颖,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进入昭君民居观看了一番,心里却有了疙瘩。

    在偏殿一间铺着红地毯的房子里,古老的战国编钟和全套现代化的卡拉ok设备陈列在一起,这是为歇息的客人准备的,你可以敲编钟,不管懂不懂,也可以高歌一曲,不管嗓子美不美。编钟的清越绵长与流行音乐的声嘶力竭能统一在一块吗?我想对昭君来说,编钟可能会比流行歌曲悦耳一点吧。卧室、起坐间、琴房、厨房、储存间,房子本来就小,里面摆放着粗陋的家俱和拙劣的石膏人。那些用具有些是从现在的农家拿来凑数的,昭君用的就是这样一些不伦不类的器物吗?那些石膏塑像,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表情呆板、动作僵硬,昭君的家人就是这样丑陋的形象吗?简直不给人的想像留下丝毫的余地,一切,都像一出闹剧,说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吧,过家家比这天真可爱多了。爬到望楼上,在那面摇摇欲坠的凤架鼓上擂了几下,鼓也是个摆设,擂不出沉雄的声音。站在楼上远眺,秋色已深,细雨中的山,山上的红叶,似乎都不堪冷雨秋霜的侵凌,不由兴味索然。立在院中的昭君像端庄美丽如初,昭君,这些能安慰你月夜归来的魂魄吗?

    风景区的经营者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总不能让慕名前来的游客站在荒郊野岭锻炼想像力啊,他总得给人看点什么啊,昭君和屈原一样,没在故乡留下多少可圈可点的真实遗迹。可这种拙劣的复制更是对想像力的扼杀,是误导,它会给我们的孩子先入为主的印象,以为历史就是这个样子!导游小姐说,还将安装昭君的电动塑料彩像,带声控的,让昭君开口讲话,回答游人的各种问题。想想啊,昭君姑娘将变成一个门票促销小姐或公共陪聊女郎,为经营者赢得更多的利润努力!不知道导游讲了什么小故事,大概触动了某些人的兴奋区,人群发出邪味十足的哄笑。谁叫昭君是女人呢?是女人就免不了被加料的可能,就像酒席上的荤段子,有人少了它是喝不下酒也吃不下菜的。如果换在孔庙,这些人可能会肃起面孔,个个都是正人君子吧!

    没有理由要求每个人了解历史的真相,没有理由将人们的休闲游玩变成严肃的祭奠,但在内心,保留一点对历史的尊敬,这要求并不过分吧。面对昭君这样一个历史人物,应该有一份肃然吧?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传奇经历的美女?

    以一个女人的心灵与昭君深邃的双眸对视,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倾听她淹没在历史烟尘里的心语,这世上,有几人能真正理解姑娘的情怀,能欣赏她认命背后不羁的个性,能为她坎坷不平的一生洒一掬同情的清泪?少年进宫,在他人眼里无疑是上了天堂,包括她的家族,从此一荣俱荣。对昭君来说呢,刚与亲人生离死别,接着面对的便是深宫的禁闭生活,勾心斗角,猜疑嫉恨,地位卑微,宠幸无望,还有毛延寿这类小人的陷害。有人说她因不满毛延寿的报复才愤而上书要求和亲,借此展示自己的绝代姿容。这样的昭君岂不浅薄!献身社稷,安定边陲,我相信饱读诗书的昭君有这等巾帼豪气,但我更愿相信,昭君将此当成了一次逃离皇宫的机遇,与其在深宫寂寞窒息而死,不如远嫁塞外,去过自由流浪的异族生活。长江和三峡孕育了她,秀丽的香溪浸润了她,她本来就是自由的自然之女,怎么能忍受重重宫墙的拘禁?这样的选择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她所具有的胆识和气度,就是须眉男子,又有几人能敌?

    昭君出逃成功了,她终于得以与广阔的天地息息相亲,但人生从此波折不平。由温暖秀丽的江南到寒冷干燥的长安已是不幸,又千里迢迢,远嫁塞北,住穹庐,披旃裘,食腥膻,饮湩酪。身陷异族,语言不通,无一可交谈之人,夫君年过半百,已有妻室。这些,昭君都一一承受了。悲惨的是,两年内夫丧子亡,依照胡俗,她得嫁给自己的继子。继子虽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对接受汉文化传统教育的昭君来说,无疑犯了乱伦之罪。当时,她内心的感情狂澜是否足以冲垮生之信念?虽贵为王妃,但任人安排的悲哀、伤痛、无望,身边无一亲人的孤独、凄凉,常人的想像又怎能及其万分之一?她在绝望之中想到了归汉,可恨帝王岂肯为一卑微女子设身处地!一纸以国事为重、须服从匈奴习俗的诏书,轻轻斩断了弱女子微茫的希望。此时的昭君在帝王眼里早已不是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的美女,成了他保证自己江山安稳的一颗筹码。国事为重之后,是帝王无情而冷漠的私心。

    马致远在汉宫秋里极力渲染元帝对昭君的眷恋之情,想想都令人寒心。马致远凄美的杜撰正好成为一种反讽,成为对当权者的指责,作者借此想表达的,是自己内心对昭君的景仰、爱怜和同情。大政治家王安石在明妃曲里写道:“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并感叹“人生失意无南北”在南边的长安,昭君失意,在北边的胡地,还是失意。王安石算得上是昭君的隔朝知音了。

    昭君留下了。以女子的微弱之躯换得了边关的平安,百姓的安宁。镌刻在史书中的昭君是和平的使者,高尚的化身。可作为一个女人,谁能安慰她的思乡之情?谁能理解她的孤苦无告之心?谁能安慰她?谁能安慰她?我不知道暮年的昭君是否依然美丽,我想那张被大漠风沙和内心的磨难打磨过的脸,一定不再美丽,是一种让人产生敬意的不美丽。

    来到昭君村,走马观花地看看那些人为的假模假式的东西,和姑娘的塑像合个影以作纪念,听导游小姐或古或今或雅或俗地讲解一番,发出游乐式的笑声,毫无意义。利用和消遣的目的早已掩盖了纪念的初衷,掩盖了流传和存在的本意。经济的目的昭显了,也不能怪人们生出轻慢之心。想对真正的纪念者说,来看,不要看别的,带着你丰富的想像力,严明的洞察力,看看这里本真的山水吧,是它们养育了昭君,还在养育着昭君的后裔,它们是最早和最后的见证者。这是我对第一次拜访记忆深刻的原因,我更喜欢那个荒僻的昭君村。

    历史,或者诗人们,都无法安慰昭君,能够安慰她的,是她自己。在她充溢着悲和苦的心灵里,我想更多地洋溢着的,是她的骄傲,她是值得为自己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