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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〇四章 棒打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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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途中,洪大少看这边父子俩脸色差得很,几次想开口,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他知道老丈人对自己心存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打算做一家人,就必须经得起持久战。干脆什么也没问,尽职尽责送到家门。

    老人浊泪纵横的沧桑面容总在眼前浮现,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线,一阵阵牵扯着发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见父亲一言不发,径自站在阳台上,傍着那面果树一动不动,一句“爸爸”出口,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

    对于失去至亲的何惟斯来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固是终身遗憾,而对于方笃之来说,失去最后的寄托,意味着什么,方思慎再清楚不过。

    历经岁月熔铸的深情与痛苦,累积沉淀,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无奈和绝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方思慎眼睛涩得发痛,泪水却流不下来。在客厅里默默陪了一阵,起身做了点简单的晚饭。临睡前从房间出来,父亲居然又在阳台上站着。听见响动,回身冲儿子道:“小思,早点睡。”

    “那您呢?”

    “我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个会。”方笃之背起手,慢慢踱进卧室,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些天,方家父子与何惟斯、何慎薇又见了一面。这一次气氛好很多,抚今追昔,深入交流,那些过于悲惨的部分,彼此唏嘘一场,点到即止。

    不久,方笃之与何家人又走动了一回,却没告诉儿子。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这一日方思慎在学校逗留,方副司长一个电话打给洪鑫,叫他来家里坐坐。

    恰好洪大少头天刚从家里回京,泰山大人召唤,岂敢不从。心下一琢磨,这还是私情坦白以来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临时搜罗了一幅画,备了两个保健品礼盒,叫秘书包装一番,才照照镜子,抻抻衣裳,毕恭毕敬地来了。

    给司长公配的生活秘书早已到位,方笃之不愿把人弄到家里来,安排进人文学院读在职学位去了,两全其美。然而工作越来越繁忙,确实不能没人干家务,于是另外联系家政公司雇了个模样老实的保姆。

    接过保姆泡的茶,方笃之道:“我们楼上说话,不叫你不用上来。”

    洪鑫赶忙跟上,进了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小客厅。门敞着,坐在屋里小声交谈,毫无窃听之虞。

    “叔,这一幅欧品凡的画,带过来给您的新居,那个,补壁之用。”跟文化人结亲,洪大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学习装有文化。可惜不过三句就暴露暴发户本性,“别看它眼下不算值钱,不出半年,就要大涨。三年一评的‘素心奖’国画类金奖,已经内定了是这姓欧的。等下个月评奖结果公布,身价肯定立马不同。”

    “素心奖”是以近代艺术大师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术界最高奖。方笃之虽不从事这行,却也听说过。刚伸出手,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将画捧到面前,拆开包装。

    是一幅装裱好的工笔花鸟小品,《梧禽紫薇图》,寓意凤凰栖梧,紫微星灿,兆头好得不得了。笔墨仿元明风格,闲雅冲淡,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题描出几分清高来,挺适合挂在书房里。

    方副司长不由得再一次对洪大少爷刮目相看。肯花工夫,动脑筋是一方面,能把工夫脑筋用到点子上,可就不仅要人上进,还得有天赋才行了。

    淡然点头:“这画不错,你有心了。”

    洪鑫满脸放光,一副英雄相惜的口吻:“您说不错,那就肯定是不错了。姓欧的画我那还有两幅,我也瞅着这张更好些。”

    两人扯了几句真心堂的杂务,艺术品投资的行情,方笃之端起杯子喝茶。洪大少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正襟危坐,摆出弟子候教的模样等着。

    “小尧。”

    “啊?”洪鑫下意识应一声,随即惊喜交加。自从那天跪了一晚,很长时间没听见老丈人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了。

    “是这样,普瑞斯大学有个促进东西方交流的项目,专门针对青年学者。今年他们东方研究院把名额给了我们高等人文学院,指定要古夏语研究方面的讲师。我想,让小思去。”

    洪鑫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方笃之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说,普瑞斯大学今年的青年学者交流项目,想让小思过去。”

    洪大少一厢情愿地理解成是开个会,三五天个把星期之类,又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涩着声音问:“去……多久?”

    “两年。”

    话音没落,洪鑫腾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对方瞪了一阵,硬生生压下怒火,又坐下了。咬牙问:“这事儿,您已经跟我哥说了?”

    “还没有。我想,先跟你说说。”

    方副司长从容淡定的姿态提醒了洪大少,开足马力转动脑筋,冷静情绪。

    “叔,您这么讲,是真拿我当自己人,我这儿先谢谢您。”

    方笃之略表欣慰:“你没意见就好。”

    洪鑫挑眉:“那我要是有意见呢?”

    方笃之诧异地望着他:“你有意见?你有什么意见?机会难得,最重要的是时机正好。两年时间并不长,从花旗国转一圈回来,对小思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语重心长地叹口气,“我离了人文学院院长的位子,不可能照拂更多。他有个海外学历背景,不容易被人排挤。我也不求他将来如何出人头地,总得足够自保才行。”

    听起来十分之合情合理,然而洪大少有了缓冲,已然回过味儿来,老丈人拿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堵自己的口,暗地里动的,显然是棒打鸳鸯的歪主意。对面风度翩翩的方副司长,立时成了水漫金山的法海秃驴,钗划银河的王母虔婆,不共戴天。

    就听方笃之又道:“我跟何家人提过一点,他们很愿意为小思在那边的生活提供方便。另外这几年我们跟普瑞斯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小思过去,不愁没人照应。”最重要的是,据可靠消息,卫德礼那洋鬼子跟他的情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当然,这一点没必要说。

    洪大少心想:好哇!这阴谋明摆着不是一天两天。只怕自己这头才招供,他那头就琢磨怎么拆散我们两口子了。这招釜底抽薪,可真够毒的。

    眼底一片阴郁犀利:“要是我哥自己不乐意呢?”

    方笃之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

    毕竟姜是老的辣,洪大少被方副司长若即若离忽硬忽软的态度蒙住,顺口接茬:“为什么?”

    方笃之轻哼一声:“你识得小思这么久,几时看他替自己打算过?如今是什么情形,别说你不知道,他在京师大学待得有多不痛快。这会儿直接过来人文学院,正当风口浪头,难保没有那不长脑子的苍蝇蚊子缠上他,不如干脆出去消停消停。小思的个性,你清楚得很。纵然这等事关前程的大事,在他心里,却未必算得上原则问题。即便他再想去,”停了停,万分不甘,“如果……你一定要反对,他不见得会坚持。你若是真心为他好,就替他长远想一想。”

    洪鑫望着一脸不忿的老丈人,忽地一笑:“叔,你信不信,如果我跟我哥说,叔年纪大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在家里,太可怜了。——他肯定不会走,也肯定不会怪到我头上。”

    “你!”方笃之气结,差点抄起手边的画框就拍了过去。

    呼哧呼哧喘两口气,指着洪鑫:“你以为我专门想了这一出来拆散你们?”

    洪大少不吱声,脸上的表情比说话效果更生动。

    方笃之嗤笑:“还当你多有脑子——我问你,上次你说跟你爸谈,谈得怎么样了?”

    洪大少没料到老丈人出其不意,问起了这个,稍微一愣,马上道:“差不多了。”

    方笃之没好气得很:“什么叫差不多了?”

    洪鑫不敢轻忽,严肃起来:“叔,我要跟您说全谈妥了,那是糊弄。要跟您拍胸脯打包票,那不现实。真就是个差不多,”伸出拇指和食指,夸张地比划一下,“就差这么一点儿,真不多。我觉着吧,差的这一点儿,没别的,靠磨。四月份那次回去,老头子最后只丢给我俩字:‘再说。’自那之后,压根不提这茬。您料事如神,我爸图的,果然就是个缓兵之计。但无论如何,至少没明面上直接反对,是不是?”

    洪大少挑起一边眉毛:“其实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家里谁做主的问题。回头等我自己当家作主,哪能让他管到枕头边上来。”

    方笃之不屑:“等你几时真正当家作主,再来说这大话不迟。”

    洪鑫急于表白,忙道:“叔,我几时在您跟前打过诳语?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关闭小窑矿,整个乌金行业重组,得砸掉多少人饭碗,里头多少麻烦猫腻?可架不住它来势汹汹,胳膊拧不过大腿,非得跟公家合作不可。我爸不乐意,又没办法,勉强谈了些日子,没谈拢,两边都僵着。要说谁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摆着这一招就是元首连任成功,烧的头一把大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狠狠耍了我们洪家一把。我爸死脑筋,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有几个小老板挑唆工人闹事,州府那边十分恼火,他偏死扛着不动。眼见扛不住了,才不得已松口。我因为上回捞他出来搭上几条线,替他递了话过去,这才重新开始谈判……”

    如此一来,政务府对洪家第二代印象大好,认为年轻人思想先进,观念开放,懂得变通,以大局为重,不像老一辈顽固守旧,狭隘自私。渐渐属意由儿子代替老子,执掌国有晋西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属河津分公司。当然,由于体制彻底改革,其间设置种种牵制,洪家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做河津地界的土皇帝。

    洪鑫一席话说完,殷切地望着老丈人。方笃之问:“这么说,你现在两边跑?”

    “一半一半吧。我保证这只是暂时的,等局面稳定下来,我会找合适的人顶上去,到时候重心都放到京里真心堂。”

    “等局面稳定下来?等多久?”

    洪鑫想想政务府的时间表,实话实说:“最短……也得两三年。”

    方笃之看着他:“你现在懂了?我为什么让小思出去两年。”

    “可是……”

    方笃之毫不留情地打断:“可是什么?你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工夫顾他?你要当家作主,有没有想过,稍不小心,就会波及到他?你这样京城河津两地跑,现在没毕业还好说,等明年毕业了,有心人谁看不出问题?你也知道行业重组要砸人饭碗,万一有那狗急了跳墙的盯上他,你还能时时刻刻防着?”

    这些问题洪鑫并非没想过。自己琢磨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往侥幸了想,总觉得能有办法解决,这时被老丈人步步逼问,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半晌,耷拉着脑袋,犹如霜打的茄子,斗败的公鸡,嗫嚅道:“您让他去那么远……那么久……您舍得?”

    方笃之沉默一阵,道:“我舍得。因为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

    “让他一个人……在外头……您放心?”

    “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洪鑫心中明白,要从道理上驳过对方,恐怕是不可能了。顿时无限酸楚委屈,仗着矮一辈,脸皮一甩,开始放泼耍赖,却还记得压低了嗓门再吼:“我舍不得!我不放心!你就是存心的,存心要拆散我们!你明知道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安生一点,你就要把他弄走……”越说越伤心,捶着胸口嚷嚷,“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得逞!你看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话立马戳得方笃之一颗心血淋淋往下嘀嗒,脸色冰冷,语调森然:“洪歆尧,你搞清楚,你凭什么舍不得?如今是你拖累他,不是他拖累你,你凭什么要他为你牺牲前程?他有他的学业事业,理想追求。你就是挖成山的乌金,卖成堆的古董,对他又有什么用?你好意思说你舍不得?说穿了,不过是图你自己一时快活,仗着他心善心软,好欺负罢了!”

    洪大少气得简直要吐血,谁知还来不及开口,下一轮口水弹又来了。

    “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不放心?不放心谁?是他还是你自己?”方笃之斜乜着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成天都跟些什么人打交道,出入些什么场所,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跟你比起来,到底谁更没法叫人放心,你给我说说看,嗯?小思单纯,就算知道,眼不见为净。实际上能有多干净,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看着没什么,怕只怕,你们继续交往下去,迟早有一天,你要伤了他的心……”

    洪大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会,我发誓……”

    “就算你不会,逢场作戏有没有?顺水推舟有没有?小思是什么脾气,别说你不知道。他这是没看见,你能保证永远不让他看见?你觉得他可能容忍多少?又容忍多久?”

    这可是个历史性难题。方笃之不等洪鑫辩解,敲着桌子傲然道:“洪大少爷,除非你有本事,混到根本用不着应酬别人的地步,你才有资格,也才有可能,跟我儿子谈放不放心的问题。”

    洪鑫从方家出来的时候,别提多郁闷了。以致走到半路才想通,方笃之非要这个时候把方思慎送出去,多半跟他下半年即将提升司长,很可能要烧几把例如砸人饭碗之类的大火有关系。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喇叭“滴——”地尖叫,暗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然而稍一细想,就算反应过来又怎么样?不过是替对方增加论据和砝码罢了。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周五,知道方思慎没课,大清早就约定下午去接他。

    掐着点儿来到京师大学,车停在书店街,忽然不想干等,抬腿走进校园。正是毕业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操场上老生办着跳蚤市场,体育馆正在举行最后一场应届毕业生招聘会。许多外校学生也混了进来,以期谋得更多的面试良机。

    洪鑫走到博士楼下,才给方思慎打电话,只说老地方见,然后隐在花坛后的树荫里等着。看见他急匆匆从楼门出来,张了张口,却没出声。心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就这么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跟到人头攒动的体育馆外,差点就跟丢了。快步走出一段,才发现他居然被人拉到了对面人少的地方。洪大少眼神好,认出此人正是所谓妹夫的上司,那个姓聂的。耐着性子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方思慎终于摆脱对方,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没走几步,又叫江彩云拦住了。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发了条短信,跟着女孩子走到更偏一点的地方。

    洪鑫扫一眼手机屏幕:“有事,很快,稍等。”抬头看看正在说话的两人,酸汤苦水从肚子里往上倒灌,满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