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明朝那些事儿(全) > 明朝那些事儿·第6部 日暮西山_第十三章 一个监狱看守

明朝那些事儿·第6部 日暮西山_第十三章 一个监狱看守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天启元年(1621),孙承宗刚到辽东的时候,他所拥有的,只是山海关以及关外的八里地。

    天启五年(1625),孙承宗巩固了山海关,收复了宁远,以及周边几百里土地。

    在收复宁远之后,孙承宗决定再进一步,占据另一个城市——锦州。他认定,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点。

    但努尔哈赤似乎不这么看,锦州嘛,又小又穷,派兵守还要费粮食,谁要谁就拿去。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孙承宗得到了锦州。

    事后证明,自明朝军队进入锦州的那一刻起,努尔哈赤的悲惨命运便已注定。

    因为至此,孙承宗终于完成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杰作——关锦防线。

    所谓关锦防线,是指由山海关—宁远—锦州组成的防御体系。该防线全长四百余里,深入后金区域,沿线均有明朝堡垒、据点,极为坚固。

    历史告诉我们,再坚固的防线,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历史还告诉我们,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条防线。

    事实上,直到明朝灭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后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后金军队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无效果,还搭上了努尔哈赤先生的一条老命。

    这是一个科学、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绝望的防御体系,因为它基本上没有弱点。

    锦州,辽东重镇,自古为入关要道,且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锦州城的一面靠海。对于没有海军的后金而言,这又是一个噩梦。

    这就是说,只要海运充足,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被围得水泄不通,锦州也是很难攻克的。

    既然难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家在锦州的朋友告诉我,他要回去十分方便,因为从北京出发,开往东三省,在锦州停靠的火车,有十八列。

    我顿时不寒而栗,这意味着,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到辽东,除个别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锦州是唯一的选择。

    要想入关,必须攻克宁远,要攻克宁远,必须攻克锦州,要攻克锦州,攻克不了。

    当然,有人会说,锦州不过是个据点,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锦州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宁远,不就行了吗?

    是的,按照这个逻辑,也不一定要攻陷宁远,只要把宁远围起来,借个道过去,继续攻击山海关,不也行吗?

    这样看来,努尔哈赤实在是太蠢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就没想到呢?

    我觉得,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应该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尔哈赤,带了几万兵,到了锦州,锦州没人打你,于是,你又到了宁远,宁远也没人打你,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山海关,准备发动攻击。

    我相信,这个时候你会惊喜地发现,锦州和宁远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你的后方,准备把你一锅端——除非这两个地方的守将是白痴。

    现在你有大麻烦了,眼前是山海关,没准儿十天半月攻不下来,请屁股后面的军队别打你,估计人家不干,就算你横下一条心,用头把城墙撞破,冲进了关内,抢到了东西,你也总得回去吧。

    如果你没长翅膀,你回去的路线应该是山海关—宁远—锦州……

    看起来似乎比较艰难,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曹操同志多年来不怕孙权,不怕刘备,偏偏就怕马腾、马超——这两位先生的地盘在他的后方。

    这就是孙承宗的伟大成就,短短几年之间,他修建了若干据点,收复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将领,训养了若干士兵。

    现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条坚不可破的防线,一支精锐无比的军队,一群天赋异禀的卓越将领。

    但对于这一切,努尔哈赤并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寿、吴襄、满桂、赵率教、毛文龙以及袁崇焕,对努尔哈赤而言,这些名字毫无意义。

    自万历四十六年(1618)起兵以来,明朝能打的将领,他都打了,杨镐、刘綎、杜松、王化贞、袁应泰,全都是手下败将,无一例外。在他看来,新来的这拨人的下场估计也差不多。

    但他终将失败,败在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手中,并永远失去翻盘的机会。

    话虽如此,努尔哈赤还是很有几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势,却了解孙承宗的实力。很明显,这位督师大人比熊廷弼还难对付,所以几年之内,他都没有发动大的进攻。

    大的没有,小的还是有。

    在后金的军队中,最优秀的将领无疑是努尔哈赤,但正如孙承宗一样,他的属下,也有很多相当厉害的猛人。

    而在这些猛人里,最猛的,就是八大贝勒。

    失败的叹息

    所谓八大贝勒,分别是指代善、阿敏、莽尔古泰、皇太极、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

    在这八个人里,按照军功和资历,前四个大猛,故称四大贝勒,后四个小猛,故称四小贝勒。

    其中最有名的,无疑是两个人,皇太极、多尔衮。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个人,除皇太极和多尔衮外,还有一个代善。

    多尔衮年纪还小,就不说了;皇太极很有名,也不说了;这位代善,虽然年纪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说一说。

    事实上,大贝勒代善是当时后金最为杰出的军事将领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与明朝作战时,经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长伏击,极其能打。

    因为他很能打,所以努尔哈赤决定,派他出去打,而打击的对象,就是锦州。

    当代善率军来到锦州城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是个结结实实的黑锅。

    首先锦州非常坚固。在修城墙方面,孙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凭刀砍斧劈,那是没指望的,要想进城,没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过不在城下,而在城头。

    其实一直以来,明朝的火器水平相当高,万历三次征打日本的时候也很经用,后来之所以荒废,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态度问题。

    万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头足,什么事都愿意折腾,后来不想干了,天天躲着不上朝,下面也开始消极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险性大,吃力不讨好,没准儿出个安全事故,是很麻烦的。

    孙承宗不怕麻烦,他不但为部队添置三眼火铳等先进装备,还购置了许多大炮,尝试用火炮守城,而锦州,就是他的试点城市。

    虽然情况不妙,但代善不走寻常路,也不走回头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云梯、冲车往城里冲。

    此时的锦州守将,是赵率教,应该说,他的作战态度是很成问题的。面对着在城下张牙舞爪、极其激动的代善,他却心平气和、毫不激动,时不时在城头转两圈,放几炮,城下便会迅速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在赔上若干架云梯、若干条性命,仍旧毫无所得的情况下,代善停止了进攻。

    虽然停止了进攻,但代善还不大想走,他还打算再看两天。

    可是孙承宗似乎是不欢迎参观者的,代贝勒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支明军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侧翼。

    这支部队是驻守前屯、松山的明军,听说客人来了,没赶上接风,特来送行。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代善恢复了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有信心击退这支突袭部队。

    可他刚带队发起反击,就看到自己屁股后面烟尘四起:城内的明军出动了。

    这就算是腹背受敌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静,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很有信心。

    然后,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宁远、中前所等地的明军已经出动,正朝这边来,吃顿饭的工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非常自信、镇定地作出了一个英明的判断:快逃。

    可是来去自如只是一个幻想,很快代善就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明军毫不客气,一顿猛打,代善部伤亡十分惨重,好在来的多是骑兵,机动力强,拼死往外冲,总算奔出了条活路。一口气跑上百里,直到遇见接他的二贝勒阿敏,魂才算回来。

    此战明军大胜,击溃后金军千余人,战后清点斩获首级六百多颗,努尔哈赤为他的试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孙承宗督师辽东的几年里,双方很有点儿相敬如宾的意思,虽说时不时搞点儿小摩擦,但大仗没打过,孙承宗不动,努尔哈赤亦不动。

    可是孙承宗不动是可以的,努尔哈赤不动是不行的。

    因为孙大人的任务是防守,只要不让敌人进关抢东西,他就算赢了。

    努尔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务是抢,虽说占了挺大一块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术型人才不多,啥产业都没有,据说有些地方,连铁锅都造不出来。孙承宗到辽东算出差,有补助,还有朝廷送物资,时不时还能回去休个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态,没人管没

    人疼,不抢怎么办?

    必须抢,然而又不能抢,因为有孙承宗。

    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美国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这位大叔的来历就不说了,他的具体特点是面相端正,勤劳乐观,处事低调,埋头苦干,属于那种不怎么言语,却特能干事的类型,是许多美国人争相效仿的楷模。

    孙承宗就是一个山姆大叔型的人物,当然,按年龄算,应该叫山姆大爷。这位仁兄相貌奇伟(画像为证),极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干),非常低调(从不出兵闹事),经常埋头苦干(参见前文孙承宗业绩清单)。

    刚开始的时候,努尔哈赤压根儿就瞧不起孙大爷,因为这个人到任后毫无动静,一点儿不折腾,什么一举荡平、光复辽东,提都不提,别说出兵攻击,连挑衅斗殴都不来,实在没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极其厉害的人。

    就在短短几年内,明朝的领土以惊人的速度扩张,从关外的一亩三分地,到宁远,再到锦州,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收复了辽东近千里土地。

    更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经过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两亩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几乎找不到任何弱点。

    对于这种抬头望天、低头使坏的人,努尔哈赤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大踏步地前进,自己大踏步地后退,直到天启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内幕

    这一天,努尔哈赤得到消息,孙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亲,不是述职,也不是作检讨,而是彻底退休。

    必须说明的是,他是主动提出退休的,却并不情愿,他不想走,却不能不走。

    因为他曾无比依赖的强大组织东林党,被毁灭了。

    关于东林党的覆灭,许多史书上的说法比较类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一群毫无道德的小人,最终失败。

    我认为,这个说法,那是相当的胡扯。

    事实上,应该是一群精明的人,在无比黑暗的政治斗争中,输给了另一群更为精明的人,最终失败。

    许多年来,东林党的失败之所以很难说清楚,是由于东林党的成功没说清楚。

    而东林党的成功之所以没说清楚,是由于这个问题很难说清楚。

    这不是顺口溜。其实一直以来,在东林党的兴亡之中,都隐藏着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玄机,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说。

    凑巧的是,我是一个比较较真的人,对于某些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不足为人道的玄机,有着很难说清楚、不足为人道的兴趣。

    于是,在查阅分析了许多史籍资料后,我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东林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强大,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过于强大。

    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杨涟、左光斗以及一系列东林党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顺利即位,成为了明光宗。

    虽然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个月,但东林党人再接再厉,经历千辛万苦,又把他的儿子推了上去,并最终控制了朝廷政权。

    用正面的话说,这是正义战胜了邪恶,意志顽强,坚持到底。

    用反面的话说,这是赌一把,运气好,找对了人,打对了架。

    无论正面反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东林党能够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后那几天里杨涟的拼死一搏,以及继任皇帝的感恩图报。

    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绝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说话,什么事都好办,什么事都能办,可是明朝实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从来不是说了就算的,且不论张居正、刘瑾、魏忠贤之类的牛人,光是那帮六七品的小御史、给事中,天天上疏骂人,想干啥都不让,能把人活活烦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转转,换换空气,麻烦马上就来,上百人跪在门口痛哭流涕,示威请愿,午觉都不让睡。闹得你死我活,最后也没去成。

    换句话说,皇帝大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让他帮东林党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现实的,充其量能帮个忙而已。

    东林党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于,他们打败了朝廷中所有的对手,具体说,是齐、楚、浙三党。

    众所周知,东林党中的许多成员是没有什么博爱精神的,经常耍二杆子性格,非我族类就是其心必异,什么人都敢惹。搞了几十年斗争,仇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三党,前仆后继,前人退休,后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斗得不亦乐乎。

    这两方的矛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什么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只要是个机会,能借着打击对手,就绝不放过,且从万历十几年就开始闹,真可谓是历史悠久。

    就实力而言,东林党势头大、人多,占据优势,而三党迫于压力,形成了联盟,共同对付东林党,所以多年以来此消彼长,什么京察、偷信,全往死里整。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不大,这么多年了,谁也没能整死谁。

    万历末年,一个人来到了京城,不久之后,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东林党,于是,三党被整死了。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这个小人物的到来,打破了几十年的僵局,这个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了解这个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了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读明清历史的人,也只知道这个名字,而不清楚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

    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实上,为查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头,翻了很多书,还专门去查了历史文献检索,竟然都没能摸清他的底。

    在几乎所有的史籍中,对于此人的描述都是只言片语,应该说,这是个奇怪的现象。

    对于一个在历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绍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从某个角度讲,又是很正常的。

    因为决定成败的关键人物,往往喜欢隐藏于幕后。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没有进过考场,没有当过官,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

    对于这位老百姓,后世曾有一个评价: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时候的情况如何不太清楚,从目前的材料看,是个很能混的人,他虽然不考科举,却还是当上了公务员——县吏。

    事实上,明代的公务员,并非都是政府官员,它分为两种:官与吏。

    参加科举考试,考入政府成为公务员的,是官员,就算层次最低、底子最差的举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个县教育局局长。

    可问题在于,明朝的官员编制是很少的,按规定,一个县里有品级、吃皇粮的,只有知县(县长)、县丞(县办公室主任)几个人而已。

    而没有品级,也吃皇粮的,比如教谕(教育局长)、驿丞(县招待所所长),大都由举人担任,人数也不多。

    在一个县里,只有以上人员算是国家公务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领国家工资的。

    然而,一个县只靠这些人是不行的,县长大人日理万机,无论如何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手下还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实办事的、端茶倒水的。

    这些被找来干活的人,就叫吏。

    吏没有官职、没有编制,国家也不给他们发工资,所有收入和办公费用都由县里解决,换句话说,这帮人国家是不管的。

    虽然国家不管,没有正式身份,也不给钱,但这份职业还是相当热门。每年都有无数热血青年前来报考,没关系还当不上,也着实吸引了许多杰出人才,比如阳谷县的都头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优秀榜样。

    这是因为在吏的手中,掌握着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权力。

    一般说来,县太爷都是上级派下来的,没有根基,也没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头蛇,熟悉业务,有权在手,熟门熟路,擅长贪污受贿、黑吃黑,除去个把像海瑞那种软硬不吃的极品知县外,谁都拿这帮编外公务员没办法。

    汪文言,就是编外公务员中,最狡猾、最会来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场生涯,是从监狱开始的,那时候,他是监狱的看守。

    作为一名优秀的看守,他忠实履行了守护监狱、训斥犯人、收取贿赂、拿黑钱的职责。

    由于业务干得相当不错,在上级(收过钱的)和同僚(都是同伙)的一致推荐下,他进入了县衙,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开展自己的光辉事业。

    值得表扬的是,此人虽然长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没少干,但为人还是很不错的,经常仗义疏财,接济朋友。但凡认识他的,就算走投无路,只要找上门来,他都能帮人一把,江湖朋友

    纷纷前来蹭饭,被誉为当代宋江。

    就这样,汪文言的名头越来越响,关系越来越野,越来越能办事,连知县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帮忙。家里跟宋江一样,经常宾客盈门,什么人都有,既有晁盖之类的江洋大盗,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门的礼仪也差不多,总是“叩头就拜”,酒足饭饱拿钱之后,就甘心做小弟,四处传扬汪先生的优秀品格。

    在无数志愿宣传员的帮助下,汪先生逐渐威名远播,终于打出县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国。

    但无论如何,他依然只是一个县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声传到了一个人的耳中。

    这个人叫于玉立,时任刑部员外郎。

    这位于员外郎官职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经常四处串门拉关系,他听说汪文言的名声后,便主动找上门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发挥特长,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岂是县中物,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准备到京城大展拳脚。

    可几个月下来,汪文言发现,自己县里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开。

    因为汪先生一无学历,二无来历,档次太低,压根儿就没人答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钱,去捐了个监生,不知是找了谁的门路,还混进了太学。

    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当即拿出当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点,左右逢源。短短几月,上至六部官员,下到穷学生,他都混熟了,没混熟的,也混个脸熟。

    一时之间,汪文言从县里的风云人物,变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这位风云人物,依然还是个小人物。

    因为真正掌控这个国家权力中枢的重要人物,是不会答理他的,无论是东林党的君子,还是三党的小人,都看不上这位江湖人士。

    但他终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并在他的帮助下,成功进入了这片禁区。

    这位不计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论出身,在朝廷里比汪文言还低的,估计也只有太监了,所以这两人交流起来,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当时的王安,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是太子朱常洛的贴身太监,可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么没什么,老爹万历又不待见,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当不行,没人去答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马后帮他办事,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除了女人,什么都给了。

    王安很喜欢汪文言。

    当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义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结交王安,只是想赌一把。

    一年后,他赌赢了。

    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个夜晚,当杨涟秘密找到王安,通报老头子即将走人的消息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汪文言。

    杨涟说,皇上已经不行了,太子应立即入宫继位,以防有变。

    王安说,目前情形不明,没有皇上的谕令,如果擅自入宫,凶多吉少。

    杨涟说,皇上已经昏迷,不会再有谕令,时间紧急,绝不能再等!

    王安说,事关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时,汪文言用自己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作出了一个判断。

    他对王安说:杨御史是对的,不能再等待,必须立即入宫。

    一直以来,王安对汪文言都极为信任,于是他同意了,并带领朱常洛,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了皇宫,成功即位。

    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对汪文言的信任,还让东林党人第一次认清了这个编外公务员、江湖混混的实力。

    继杨涟之后,东林党的几位领导,大学士刘一璟、韩爌,尚书周嘉谟,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关系。

    就这样,汪文言加深了与东林党的联系,并最终成为了东林党的一员——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东林党要发达了。

    但当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枢的时候,才发现,局势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乐观。

    当时明光宗已经去世,虽说新皇帝也是东林党捧上去的,但三党势力依然很大,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浙党、以山东人给事中亓诗教为首的齐党,和以湖广人官应震、吴亮嗣为首的楚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三党的核心是浙党,此党的创始人是前任首辅沈一贯,一贯善于拉帮结派。后来的接班人、现任首辅方从哲充分发扬了这一精神,几十年下来,朝廷内外,浙党遍布。

    齐党和楚党也不简单,这两个党派的创始人和成员基本上都是言官,不是给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级别不高,能量却不小,类似于今天的媒体舆论,动不动就上疏弹劾,兴风作浪。

    三党分工配合,通力协作,极不好惹,东林党虽有皇帝在手,明里暗里斗过几次,也没能搞定。

    关键时刻,汪文言出场了。

    在仔细分析了敌我形势后,汪文言判定,以目前东林党的实力,就算和对方死拼,也只能死,没得拼。

    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东林党的这帮大爷都是进士出身,个个都牛得不行,进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谁都瞧不上谁,看你不顺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砖上去就拍。

    汪文言认为,这是不对的,为了适应新的斗争形势,必须转变观念。

    由于汪先生之前在基层工作,从端茶倒水提包拍马开始,一直相当低调,相当能忍,所以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要会来事,朋友和敌人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秉持着这一理念,他拟订了一个计划,并开始寻找一个恰当的人选。

    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人——梅之焕。

    梅之焕,字彬父,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选为庶吉士。后任吏科给事中。

    此人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朝廷阅兵,他骑匹马,没打招呼,稀里糊涂就跑了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要走。

    阅兵的人不干,告诉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别想走。

    梅之焕二话不说,拿起弓就射,九发九中。射完啥也不说,摆了个特别酷的动作,就走人了(长揖上马而去)。

    除上述优点外,这人还特有正义感,东厂坑人,他就骂东厂,沈一贯结党,他就骂沈一贯,是个相当强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这位仁兄,不是因为他会射箭、很正直,而是因为他的籍贯。

    梅之焕,是湖广人,具体地说,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场里,最重要的两大关系,就是师生、老乡。一个地方出来的,都到京城来混饭吃,老乡关系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进入朝廷,梅之焕认识的,大都是楚党成员。

    可这人偏偏是个东林党。

    有着坚定的东林党背景,又与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很好,这正是那个计划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认为,遇到敌人,直接硬干是不对的,在操起板砖之前,应该先让他自己绊一跤。

    三党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三党变成两党,就好下手了。

    在仔细衡量利弊后,他选择了楚党。

    因为在不久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虽然张居正大人已经死去多年,却依然被人怀念,于是朝中有人提议,要把这位大人从坟里再掘出来,修理一顿。

    这个建议的提出,充分说明朝廷里有一大帮吃饱了没事干,且心理极其阴暗变态的王八蛋。按说是没什么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议的人,是浙党的成员。

    这下就热闹了,许多东林党人闻讯后,纷纷赶来骂仗,痛斥三党,支持张居正。

    说句实话,当年反对张居正的时候,东林党也没少掺和,之所以跑来伸张正义,无非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提议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是三党提出的,就是错的,对人不对事,不必当真。

    梅之焕也进来插了句话,且相当不客气:

    “如果江陵(指张居正)还在,你们这些无耻小人还敢这样吗?”

    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连上疏,表示同意,但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并不是东林党,而是官应震。

    官应震,是楚党的首领,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焕,除了两人是老乡,关系不错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张居正先生是湖广人。

    这件事情让汪文言认识到,所谓三党,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动动手脚,就能将其彻底摧毁。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焕,拉拢了官应震,开始搞小动作。

    至于他搞了什么小动作,我确实很想讲讲,可惜史书没写,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结论是三党被搞垮了。

    此后的事情,我此前已经讲过了,方从哲被迫退休,东林党人全面掌权,杨涟升任左副都御史,赵南星任吏部尚书,高攀龙任光禄丞,邹元标任左都御史等。

    之所以让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诉你,在这几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一个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