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少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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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桓的手心冰凉。

    他其实对苏不豫和纱华之间抹不去的这层关系早有揣测, 但他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就算刚才自己故意拿话刺激纱华, 但当听到她说“没有人比你给更糊涂更有恃无恐”的时候,卫桓也不免觉得错愕。

    原来如此。

    从第一次见到纱华,她表现出来的恶意和讽刺如今看来也有迹可循。

    他们的视野里出现了苏不豫的脸孔, 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模样, 一身少年气, 说话的声音也轻柔无比,“这里竟然会有这么好看的花……”他喃喃自语,双手拨开草丛静静地看着, 脸上满是欣赏。

    卫桓很熟悉他这样子, 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认识了, 如果没有记错,苏不豫的母亲是在他高中过世的。

    他还曾经对自己说过,当初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好好念完书, 然后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好好照顾她。可他的母亲终究还是也没有撑到他高中毕业,病死在家中过了十来天才被人发现,在苏不豫还不知情的时候就被火化了。他请了一星期假回到凡洲, 找了一处偏僻荒凉的坟场把母亲的骨灰盒埋了,立了一个简单的碑。

    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连死掉都毫无痕迹。

    视野里的少年苏不豫伸出手指, 轻轻地碰了碰花瓣,最后还是收回去, 站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们能清楚地感觉到苏不豫离开了。

    景云调动着纱华的记忆,继续往后, 时隔不长,这片坟地似乎很偏僻,中间几乎也没有其他身影出现。没过多久,苏不豫又来了,这一次他还是像上一次那样安安静静地跪在自己母亲的坟前,擦拭她的石碑。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没有和自己的母亲聊天,只是默默看着她的墓碑,将所有心事埋在心底。

    彼岸花隔着草叶,也静静地陪着他。

    这一次他临走的时候也特意走到这个临近的坟头前看了一眼,发现这朵花还在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惊喜,但他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轻轻道,“我那天回去之后查了一下,原来你的名字叫做曼殊沙华,真好听。”他轻轻摸了一下花瓣,“不知道你的花期有多久,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

    如果没有这样的温柔对待,这朵花也不过就是天地间一株生灵,但只是他这样一句话,这朵彼岸花便有了等待的心。

    大概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所有人在进入占瞳之后都没有多说话,气氛凝重。景云调控着画面,苏不豫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他们面前的草叶都变得枯黄,视野也垂下来,比之前低了很多。

    进入旱季,这片荒原也很久没有雨水降落。连苏不豫的脚步踩上来的声音都发生了变化,干枯的草折断在他的脚下。

    这天好像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他手里拿了一小束花放在自己母亲的坟前,跪在原地静默了整整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做,他依照惯例擦干净母亲的墓碑,进而侧过头看向那朵彼岸花的方向。

    他走过来蹲下,语气充满了庆幸,“幸好你还在。”

    苏不豫伸出食指,指尖在快要触及到红色花瓣的时候滴出一滴清澈的水。

    “很干是吗?可怜的花……”

    水滴低落的瞬间在这朵彼岸花的周身幻化出一个小小球形结界,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泽,如同一个小气泡,将这朵可怜的花罩在其中,外面干旱难当,这个水珠结界却给了她一个湿润又温暖的小天地,给了她生存的希望。

    “这样就好了。”苏不豫笑了笑。

    “我每次看到你在这里,”他在枯草上坐下来,坐在彼岸花的面前,轻声开口道,“就觉得我妈妈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一朵漂亮的小花陪着她。”

    说着,他垂下眼睛笑起来,“谢谢你。”

    他是个不太愿意倾诉的性格,沉静地坐在原地再没有说更多。等到天色晚下来,他身后披上暮霭的时候,他才又一次开口,“不早了,我得回学校了。下次再来看你。”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这朵彼岸花陷入了日复一日的等待。好在苏不豫来的频率总是很固定,每两周一次,后来甚至有所提高。但尽管如此,面对着这个充满他妖气的水珠结界却等不到他的时候,彼岸花还是开始变得焦虑,变得慌张,这些都不是一朵花应该出现的情绪,可她偏偏被赋予了。

    一旦有了欲求,生灵就会异化。

    这世间的许多妖魔都是这样出现的。

    直到后来,连续一个月苏不豫都没有再出现。

    她想见他,可她没有双足可以行走,离开这个地方奔向他,也没有手臂可以去拥抱,她只有一个永远禁锢在泥土之中的花根,一旦离开这片贫瘠而阴晦的土地,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死掉。无望的等待令她的意识越发强烈,就在身处占瞳幻境中的他们也都能感觉到之中情绪的扩散。

    就在画面不断前进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身穿一袭黑衣的身影,还没等众人反应,珏老板先开了口,“师父……”

    原来是上一任的暗巫姬。

    卫桓道,“你师父为什么会去凡洲?”

    珏老板摇头,“我也不记得了,但是师父有时候也会受别人的委托去到凡洲,可能是路过?”

    视野中,暗巫姬走到了这朵彼岸花前,大家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能看见她黑色的长裙,还有环绕周身的妖巫之气。

    “就是你的花魄一路跟着我?”她忽然间开口,语气平淡,“你想做什么?”

    扬灵不由得道,“原来是纱华的花魄抽出去跟着珏老板的师父,她也太执着了。”

    珏老板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的师父,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了。

    暗巫姬的手指施了巫术,黑色的妖巫之气穿透那个小小的水珠结界,触碰到花瓣,忽然间,他们就听见了纱华的声音。

    “我想要一副可以自由行走的身体,我不想再做一朵花了。”

    暗巫姬沉吟片刻,又道,“你可以集灵气修炼,或许几十年之后……”

    “我等不了了,暗巫姬大人,您帮帮我吧。”

    听见她语气中的迫切,暗巫姬道,“你找我要一副身体,那你知不知道,我只能做交换,不能施舍。”

    “我愿意交换!”能够说话之后,纱华感到更加的焦心,她好希望那个她甚至不知道姓名的男孩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可以看到她,“我可以用我的一切去交换,只要您可以给我一副身体。”

    “你确定你真的可以承担这个代价?就算是我需要你用你的生命来偿还?”

    纱华肯定无比,“是。”

    最终暗巫姬答应了她的请求,妖巫之力将这株彼岸花连根拔起,视野一点点上升,他们借用纱华的眼,终于看到了暗巫姬的全貌。暗巫姬将她带回无启那个繁华的地下都城,用曼珠沙华的花瓣为她塑造出一副美丽的身体,并为她取名纱华。

    当纱华看到在镜子中的自己时,他们眼前的视线变得潮湿而模糊。这种复杂的情绪透过占瞳术传递到他们的心中,有种异样的共情。

    “按照之前的承诺,我给了你身体。”暗巫姬道,“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的代价是什么。”她挥了一下手,那个充满了花鸟树木的美丽都市一瞬间化作黑暗之中的废墟。

    “这才是真正的无启。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我死掉之后代替我继承这个暗巫姬的位子,我会将我的一切巫术全部传授给你。但你要知道,从今以后你的使命就是守护这片地下城,你的寿命也会在成为暗巫姬之后减少为十五年。”

    她知道这样子的代价对一朵刚妖不久的花来说一时间不容易接受。所以她又道,“在此之前你留在这里学习巫术,其他时间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暗巫姬咳嗽了几声,坐了下来,“你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快死,这段时间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

    视线在摇晃,卫桓能感觉到纱华内心的震动和不甘,但她别无选择。趁着她短暂的自由,她寻找到了苏不豫的身影,就在放学的时候她守在学校外面,学校管理严格不允许外人进入,有一天她终于在校门口等到了苏不豫,可她忽然间就胆怯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接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自己就是那朵一直等着他的曼珠沙华。

    所以她选择了暗恋的方式,默默地在他身边观察。她尝试着去打听,从别人的口中得知这个温柔少年的名字,那一天晚上她将苏不豫这三个字念了几十遍。

    不豫,不豫。

    在纱华的视野里,苏不豫的身边一直都有一个人,他们都看得到,那是十多年前的卫桓。他正处在最好的年纪,笑起来是满满的少年意气,整个人就像是一颗发光的星星,永远是人群的最中心。

    苏不豫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纱华开始陷入痛苦之中,她还不懂这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的痛苦,她只知道她不愿意再隐藏下去,她知道自己的自由所剩无几。终于有一天,她趁着苏不豫独身的时候,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你好。”明明在心中演练了一百遍,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竟然紧张到连一句话都说不清,脑子乱成一团,只想把最想告诉他的话统统说出来,“我、我喜欢你。”

    苏不豫的表情显然是讶异的,这句表白来的太唐突了,他丝毫无法将面前这个女孩与墓碑前那朵彼岸花联系到一起,只能将她视作一个勇敢的陌生女孩,所以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抱歉,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这样一句话几乎是把她打进了地狱。占瞳带来的共情力让卫桓也感觉她此刻的痛苦,她原以为纱华会再继续挣扎,没想到她却假装洒脱地开口,“没关系的,没关系。”

    “谢谢你。”她低下头。

    苏不豫并不知道她这句谢谢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感到有些抱歉。

    纱华整理了一下情绪,抬起头,手中出现一张无启的结界符,她将结界符递到苏不豫的面前,苏不豫不解地看着她。纱华把结界符塞到苏不豫的手里,道,“我是无启的妖巫,你以后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以来无启找我。”

    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哽咽,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一定要记得哦。”

    其实她只是想让不豫可以去无启看看她吧。卫桓想。

    忽然间,卫桓看见景云有些站不稳,这里的人除了他其他人都被借瞳,看不到景云的状况。他赶紧从后面扶住景云,“你没事吧?”

    景云脸色发白,“不知道,我头好痛,身体也没有力气。”

    “怎么会这样?”卫桓握住他的手,凉得厉害,难怪刚才占瞳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你之前占瞳没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停下来不要继续了。”说完他看向被他们控制住的纱华,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景云却坚持继续,“我往后倒,没关系的,我快一点。”说完他便开始运灵,明黄色的妖光四溢,他们周遭的景象开始大变,时光迅速向前,走马观花般匆匆掠过。

    珏老板在这迅速变化的景象中看见了自己师父离去的时刻,事实上那画面不过一秒,可还是像一把尖刺一样扎进了她的胸口。

    她看向纱华,对卫桓道,“她现在的妖巫力还是很强,可能正在通过占瞳术反噬小重明的妖力。”

    卫桓眉头紧皱,可他根本劝不动景云,忽然,幻境中再一次出现苏不豫的身影,他最终还是来到了无启城。此时的纱华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女,可她在看见苏不豫的瞬间,心脏还是为之颤动。

    “我以为你这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纱华一步步走向他,“其实你如果不来,对我来说是件好事。起码我知道,你没有什么遗憾。”

    苏不豫的脸色几乎没有血色,他的神情像是大病过一场,令纱华心痛。

    他开口道,“我听说,无启的暗巫姬可以招魂。”

    纱华忽然间笑起来,她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当年自己在他学校外看到的那些画面,笑得凄艳,“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招魂?”

    苏不豫表情一变。

    “你来晚了。”纱华没有多说什么,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阵冰冷,“还有什么要求吗?在无启,我可以尽最大程度满足你的愿望,但你必须献出与愿望对等的祭品。”

    她期待苏不豫最好什么都不要。

    不要许愿,不要牺牲。

    “我想……”

    忽然间他们所处的幻境场景被扭曲,如同一个异色的漩涡将所有人包裹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扬灵道。

    卫桓第一时间去查看景云的情况,只见他已经单膝跪在地上,但仍旧在挣扎着运灵,明黄色的光在这厚重的黑与红之中显得分外分明。

    “景云!不许再继续了!”

    景云咬着牙,挣开卫桓的手,“马上!”

    幻境出现剧烈的变化,扭曲如同万花筒,不断变化撕扯,画面开始闪烁,他们隐约间能够看到苏不豫的身影,断断续续听见他们的声音。

    “你的愿望是什么……”

    “变得更强。”

    卫桓不愿意让景云再次涉险,“快停下!听到没有!”

    狐火结界都开始震荡,刹那间,景云的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明黄色光芒,画面在这一刻逐渐恢复。纱华坐在镜子前,最后看了一遍自己的面孔,这个她用自由换来的面孔。她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双眼,片刻后,一双发着红色光芒的圆珠出现在她的手掌,而镜中她的双眼彻底变成一双白目。

    她将这双眼投入祭台,写下符咒。

    珏老板几乎是第一时间看清符咒上的内容,“她居然用自己的眼睛给苏不豫换冰的能力?!”

    难怪,怪不得他们第一次见到纱华的时候她就已经瞎了。

    燕山月感受到幻境此刻的膨胀,她努力地控制着狐火,问卫桓道,“苏老师不是天生就有冰的能力?”

    卫桓摇头,“他没有。”他蹲下,用自己的妖力护住景云。

    清和道,“等一下,她现在不止没有了眼睛,她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手、脚,声音,这些都是用来给苏不豫献祭了吗?”

    幻境再一次发生巨变,全部的画面都变成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他们听见了苏不豫的声音。

    “你把你自己的妖巫力给我,没有问题吗?”

    纱华的声音轻之又轻,“嗯。”

    卫桓终于明白,这就是苏不豫身上彼岸花香气的来源。他的手一直扶着景云,忽然感觉他身躯一震,低头一看他竟然吐出一口鲜血。卫桓当即强行阻断景云的运灵,将他打晕。幻境一瞬间碎裂,一切景象消失不见。

    珏老板的封印符咒就要被纱华破开,卫桓了解她此刻为什么要这样破釜沉舟,因为她的记忆里有太多苏不豫的秘密,她到死也想瞒住这些秘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的妖巫力急速地减少,就快被她掏空。

    卫桓见她妖气已经溃散,红色的妖光如同极光一般扩散在黑暗废墟之上,他用金乌之力护住妖光,尽力将她的妖气凝聚在一起不再散开。

    珏老板拦住卫桓,“你帮不了她了。等她走后我再回来无启,想办法查清这些事!”

    扬灵和清和将景云扶起,准备开启结界离开,“桓桓哥哥,快!别管她了!”

    可卫桓偏偏要勉强,想要留住她最后一丝妖魂。

    被清和强行拽入结界之中的那一刻,一片彼岸花瓣飞过来,消失在卫桓的胸口。

    他只觉得胸口一滞,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一样,脑子顷刻间变得好乱。

    纱华虚渺的声音传来,只有他一人能够听见。

    “九凤。”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回天的叹息,“招魂是这世间最难的妖巫术,所以它的献祭是双向的。也就是说,献祭的一方和接受献祭的另一方,都要付出代价,要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

    卫桓愣在原地。

    最珍贵的东西……

    “只不过,献祭者是活着的,他可以主动选择,而你,只能被动地给出自己生前最宝贵的东西,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听见纱华的一声轻笑。

    “你可怜我,我也可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