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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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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俊俏到底不当饭吃, 她见这人衣着平常,不似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那脸色顿时就有几分不大好看了。但转眼又看他身上穿着件皮袍子, 皮面流光水滑,一瞧就是上好的皮料,心里暗道:即便你真是没钱闹场,届时把这件皮袍子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

    想着, 陶婆子脸上重新堆下笑来, 向来人道:“这位公子, 敢是要加价?”

    青年微微颔首,还未开口, 那王屠却是急了, 急吼吼道:“陶婆子, 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丫头, 分明是我先看中出价的!”

    陶婆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嗓子陡然尖利起来:“什么先来后到?自古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你钱没到我手上,丫头的卖身契也还没给你。有了更好的主顾, 我自然要掂量。你们买货的货比三家,我们卖货的也是这个理儿。今儿你和这位公子, 谁出的价合适, 这丫头就跟了谁走!”

    王屠抓耳挠腮, 虽则肉疼, 却又不肯就此放手, 便吼了一声:“那我出七十两银子!”

    那青年也不瞧他,目光却落在了芸香身上,冰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明的情绪。只听他轻轻说了一句:“八十两。”

    王屠那张粗糙的铁锅脸顿时涨的通红,嘴里喷着沫子,大喘着气,两手搓了又搓,仿佛狠下了心,怒视着那青年,咬牙吼道:“九十两银子!”说着,又粗声粗气道:“后生,你敢是偷了家里的钱来胡闹。一个丫头,不值那么多钱!”

    青年恍若不闻,淡漠的脸上波澜不起,只接了一句:“一百两。”

    这话音落地,围观的众人顿时沸腾开了。一百两银子,依着如今的地价,可是能在乡下买上五六亩地了。便是要讨良家妇人为妻,也尽够了。这女子纵然有那么几分姿色,又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钱?这人,怕不是疯了。

    芸香坐在那里,却已然呆了。

    她是在做梦么,他怎么会来呢?还肯拿一百两银子,来买她?是了,她一定是在梦中。待醒来,她定然还在相府的柴房里。

    然而,哪怕是梦,也让她多做一会儿罢。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俊脸,她几乎痴了过去。

    青年亦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深邃的如同一口井,令人透心也似的凉。

    两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他轻轻开口,无声的向她说道:“我要定你了。”

    芸香分辨出他的口型,身子猛然一抖,回过神来,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那陶婆子也呆了,哪里想到一个使女,尽管是相府里打发出来的,能卖上这样的好价钱?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一旁王屠却忽然暴跳起来。

    王屠眼看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到手的美人儿又飞了,满心又是不甘又是恼恨,一齐发作起来。肝火上窜之下,他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向那青年暴喝道:“我瞧你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一个丫头,哪里就值得了一百两银子?!今儿不给你个教训,你就不知道我王屠的字号!”说着,竟而拔出了切肉刀,就朝着那青年砍去。

    人群一阵骚乱,更有几个妇人厉声尖叫起来。

    芸香抬起头,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切肉刀当头劈下,青年只一个错步向旁躲过,抬手便握住了王屠的手腕。

    王屠挣了几下,只觉握住自己胳臂的手如同铁钳,自己平日里杀猪切肉也很有几把力气,在这青年手里竟无分毫的挣扎余地。

    青年将他胳臂一拧,王屠只觉手腕剧痛不已,手一软,切肉就掉落在地下。

    青年撒了手,王屠抱着胳臂杀猪也似的嚎叫起来。

    但听青年说道:“大叔如不肯,尽管再加价便是,何苦定要动刀?京城是天子脚下,惊动了地方官员,可是不好。”

    便在此时,围观人群又一阵窸窣,钻出一个胖大妇人来。有眼尖的认出她来,高声叫道:“王婶儿,你也来了?你男人在这儿要花一百两银子买丫头哩!”

    这王婶便是王屠的浑家,本就生得皮肉粗糙,一听这话两道扫帚眉一拧,更觉面目凶恶。她手里提着一支棒槌,劈头盖脸的朝着王屠打将过去,嘴里便骂道:“卖肉鬼混到这时候还不回,我就晓得有鬼!一百两银子买丫头?!你马尿灌多,吃昏了!半夜炕爬不上去,还想这茬子帐,老娘跟你没完!”她骂的粗鄙,围观的众人却听出名堂,顿时哄然大笑。

    王屠被那青年整治,火早已消了大半,又见浑家打来,自知无理,哪还有心思去争抢女人,抱头鼠窜而去。王婶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也飞快追去了。

    一场风波过去,陶婆子定了定神,走来对那青年道:“这位公子,这人市的规矩,言不二价。你说了一百两银子买这丫头,可定要足数才好。”说着,又慌忙追加了一句:“我这里,可是不赊账的。”

    青年点头,自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交上去。

    陶婆子双手捧过,迎着日头仔细照了又照,见上面果然是一百两纹银的数额,永丰银号与户部的朱漆大印赫然在上,这方放下心来,忙不迭将银票收入怀中,把芸香的卖身契双手奉上。

    青年接过,瞧了瞧便收了起来。

    陶婆子还要说些什么,青年却已走到了芸香跟前,说道:“走了。”

    芸香只觉得头晕目眩,竟还有那么几分不敢置信。他竟然真的来了,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她!

    她也是乡下的出身,一百两银子对于一个农户意味着什么,她是知道的。

    他这样做,值么?

    青年见她不动身,便会错了意。

    她还是看不上他,哪怕她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回想起了些让青年不愉快的过往,他眸中微微一暗,沉声道:“你现下,是我的人了,跟我走!”

    芸香身子一颤,动了动已有些麻木的腰腿,几乎是哆嗦着站了起来。

    陶婆子生恐青年以为这丫头身有疾患,还要说些什么圆场的话,却见那青年连正眼也不看她,只是带了芸香,径自出门而去。

    众人眼见没了热闹,便渐渐散去。只是还剩几个,或贪看芸香的容貌,又或瞧着那青年的风姿,将去不去。

    芸香低着头,随他出了陶婆子的茶棚。她满心都是惶惑与不解,将头埋的极低,并没有注意那投在自己身上的略带了些嫉妒的目光。

    出得门外,一阵冷风迎头出来,芸香打了个寒噤。她从相府出来时,本是有件冬衣的,却被陶婆子盘剥了去。现下她身上穿的,除了外头这件比甲,便是里面的一层夹衣,再无其他。这样的衣着,是不足以对抗这京城冬季的寒冷的。

    青年似有察觉,顿了顿,将身上的皮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身上。

    芸香一怔,瞬间便有几分鼻酸。皮袍子里面尚且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成熟男子的气息,淹没其中,让她回想起了当初他的怀抱。

    她抬头看着他,比她离家之时,他仿佛又高大了些。深邃的眉眼,刀刻般的五官,脱去了昔年少年的稚涩,成为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子。

    青年也在看她,眸子里带了些怅然,她出落的更好了,明艳娇媚,尽管遭受磨折憔悴了些许,却依然掩盖不住秀色。他有些失神,不自禁的喃喃道:“春娇……”

    芸香微微一颤,三年没听到人叫这个名字,此刻从他口中出来,她竟有些恍惚。

    春娇,才是她的本名。芸香这名字,是进了相府之后老太太给改的。

    她原名秦春娇,是京城郊外三十里处下河村人。站在她跟前的青年,名叫易峋,同是下河村人。易峋长春娇三岁,在村中因是比邻而居,又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便是世人口中的青梅竹马。到了那情窦初开的年岁,两人情愫暗生,彼此有意。然而秦春娇却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做主,卖去了相府为婢。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

    易峋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忽然冷硬了几分,吐出了两个字:“走了。”便走到一辆独轮推车前。

    秦春娇打眼看去,却见那车上堆着许多熟好的皮子,没有言语,跟了上去。

    秦春娇被这双犀利的眼眸弄得颇为不自在,心中甚而有些惶惶不安,她不觉得适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易峋将她买了下来,便是她的主子了,不论以前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都只能以主仆而论。服侍主人吃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易峋又在生什么气?

    正当此时,那面摊的老板腾出了空来,隔着几张桌子,向易峋问道:“易家的小哥儿,今儿还是照旧吗?”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静寂。

    这家面摊在城里也算有年头了,易峋但凡进城卖皮子,出来便在这儿吃面。一来二去,就同这老板熟识起来。

    易峋将目光自秦春娇身上拉开,看向老板,微微点头:“劳烦,两碗鸡丁水面。”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加一个荷包蛋。”

    老板答应了一声,手脚利落的揉面扯面,将一团团扯好的面,下在一旁大锅中的笊篱里。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水面好了,上面浇着油汪汪的鸡丁卤子,其中一碗还卧着一颗圆圆白白的荷包蛋。

    老板使小工将这两碗面一齐端到了桌上,将那碗有荷包蛋的放在了易峋跟前。

    易峋眉眼不抬,将有蛋的面推到了秦春娇面前,他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吃了两口方才说道:“坐下吃面,待会儿面就要坨了。”

    秦春娇没有言语,也不动弹,只是低头站着。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易峋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冷言冷语道:“怎么,不是相府里的山珍海味,就吃不下去?”

    秦春娇被他这一句讥刺的脸色发白,她轻咬下唇,在他对面侧身坐了下来,也拿了一双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易峋埋头吃面,似有如无的瞄着她。

    虽已到了晌午,天气却依旧很冷,碗里的面冒着腾腾的热汽。白汽氤氲之中,只见她低着头,一头发丝乌润油亮,将水面一根根的送入殷红润泽的小口。

    她以前吃饭,也是这样斯文秀气么?

    易峋心里想着,忽然有些不大舒服。

    这面摊老板是山西人,有些祖传的面食手艺,面揉的劲道滑溜,很是爽口,配着熬好的鸡丁卤子十分香甜可口。秦春娇自早起在陶婆子屋里喝了一碗黄面糊,便再没吃别的东西,到了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这面自然及不上相府里的饮□□细,倒也令她吃的香甜。

    一碗面须臾见底,秦春娇看着碗底的那颗荷包蛋,抬头瞧了一眼易峋。他的碗是早已空了,另要了一碗面汤正在慢慢的喝。他低头,随着热汤入喉,粗大的喉结上下震动着。秦春娇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将筷子插进蛋黄之中,把荷包蛋分成几块,一块块的送入口中。

    她从小就爱吃水煮蛋,只是以往家境贫寒,家里就养着几只母鸡,下的蛋也要换钱敷衍日用及偿还父亲的赌债,哪里进的了她的嘴里?也就是每年生日,又或年节,易峋会给她带两颗煮好的鸡蛋。鸡蛋自他怀里拿出来时,往往还是烫的,她握在手中,能一直暖到心头。两个人总会相互推让一番,但最终两颗鸡蛋还是会全进了她的肚子。进了相府之后,衣食用度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然而最让她忘不了的却依然是普普通通的水煮蛋。

    吃过了面,易峋付了饭钱,便带着秦春娇离了面摊。

    这次进城,除了卖皮子,他还要置办些日常用品,去年家中种菜并没留下菜种,也需得去买。

    当下,他便带着秦春娇去了街角一家山货店。

    在山货店购置齐备了所需货物,太阳已渐西斜,冬季天短,这时候已是不早了。

    易峋估摸着回程的时间,将所购货物掮在了肩上,向着秦春娇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秦春娇自然没有话说,低头跟了他走路。

    两人走到西城门处,这里是京城车夫汇集拉客的地方。此刻天色已然不早,仍旧有那么七八辆车停着等候生意。

    两人才到城门前,那些车夫便都围了过来,争相抢客。

    易峋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去城郊的下河村,商定了路费半两银子,便同秦春娇一道上了车。

    车夫吆喝了一声,骡子便撒开了蹄子,车子便如风驰电掣也似的向前奔去。

    秦春娇双膝并拢,两手放在膝上,安静的坐着。易峋雇了这样一辆带车厢的载客马车,她是有些惊讶的。

    以往在下河村时,村人进城,无不是乘坐板车,一辆车拉上五六个人,一人大约十个铜子儿。车子没有车厢,没遮没挡,夏季暴晒,冬日喝风,但胜在便宜。下河村距京城有三十里路,若要乘坐这样的马车,便少说要半两银子。村里除却里正与富户,寻常人家要进城都是坐了板车。

    秦春娇还记得,易家在村中虽较为宽裕,但也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家。易峋的父亲过世的早,家中都是易峋母亲操持。易峋的生母持家从来勤俭,易峋耳濡目染之下,又怎会肆意乱花钱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抬起头,悄悄打量着易峋。

    他面色淡然,正看着窗外,余晖自外头洒进来,正照在那线条深刻的侧脸上,蜜色的肌肤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铜色,浓密如墨的鬓发也泛着浅浅的金光。易峋自幼就生的极俊,是下河村数一数二的俊俏孩子。长大之后,村里姑娘中意他的不在少数。

    记得离家之前,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三年不见他已然长成了一个成熟沉稳的男人。想起适才在货行里的那一幕,他同人交涉的言谈举止,进退往来,已是一个顶门立户的大男人了。

    秦春娇忽然想起一件事,易峋是否已经娶妻成家了?

    他大她三岁,她今年十八,易峋该有二十一了。这个年岁,莫说是乡下,就是京城里面,也是当爹的年纪了。易家家境殷实,易峋容貌出众,为人又能干,村里愿意跟他的姑娘数不胜数,只怕是早已有了妻室。

    想到这里,秦春娇只觉的胸口发紧,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有什么立场去问他呢?甚至,连想这件事的权力都没有。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就不该再奢望任何东西了。落在他手里,总比被那屠夫买回去折磨来得好。

    然而,易峋到底为什么要买下她呢,还花了足足一百两银子。他若已然成家,他娘子难道不会责怪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