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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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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影雪悄然离开自己的住所。虽然乾闼婆城中的街道如同迷宫一样曲折,但经过这一段时间,她总算能够了如指掌。

    她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用黑巾蒙住了脸。

    这并非是母亲希望她使用的方法,但母亲的方法,她却更不愿意使用。

    用女子的身体来勾引男人,虽然这是最有用的伎俩,她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偏偏又不能真地狠下心来。

    也许是因为心里的一点羞耻感吧!如果他不是乾闼婆族的王子,他不曾出现在这里,可能会容易得多。

    她向着神殿行去,动作轻如狸猫,不带一丝声响。乾闼婆宗主就住在神殿之中,只要杀死他,再杀死水澜,那么就算是报了大仇了。

    她的父兄皆死于对乾闼婆族的战争中。自父兄死后,母亲便处心积虑,将她训练成一个报复的工具。

    她虽然觉得很无奈,却又无力反抗母亲。丧夫及丧子之痛使母亲将所有的罪孽都加于族人的身上。她想,母亲在折磨别人的时候,也同样在折磨着自己。为了这个原因,她依着母亲的意思,逐渐将自己按母亲的设计,变成一个更加完美的女人。

    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令敌人一族也同样感受到失去宗主及王子的痛苦。

    城中的守卫极端松懈,因为乾闼婆城所在的岛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外人很难找到这座岛,这也是他们与外族人战争中,很少落败的原因。

    她悄无声息地溜入神殿,虽然只在被进献的时候来过一次,但她却过目不忘,已经将神殿中的情况记得清清楚楚。

    侧殿之中应该就是老宗主的寝宫。她轻轻推开侧殿的门,借着月色看见正中的一张大床,床上老者打鼾的声音清晰可闻。

    影雪抽出袖中的短剑,向着大床逼去,只要杀了他,就可以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了。

    然而她还未靠近大床,黑暗之中,一条人影忽然闪身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惊,翻转手腕向着那人刺去。

    那人侧身闪过,低声道:“快走。”

    与此同时,她听见有人大喊“有刺客!”

    原来这看似全无防备的乾闼婆城并非真地如此懈怠。

    她一掌推开黑暗中的人,契而不舍,仍然向着大床扑去。如果今天不能成功,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然而扑近大床时,她却忽然惊觉,床上居然没有人。

    脚步声向着侧殿奔过来,黑暗中的人强行拉着她奔出侧殿。他对这里的环境十分熟悉,带着她左一转右一转,很快就摆脱了追踪他们的人们。

    她却不愿领他的情,用力甩脱他的手道:“我不要你救。”

    虽然那人只说了两个字,她却已经听出来是水澜的声音。他来救她,他已经知道了吗?

    明知她是来杀他祖父的,为什么还要救她?

    “你杀不了任何人,我说过你什么也不能改变,你来这里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城中的外人并不多,他们很快就能猜到想要行刺的人是你。如果你还想活,现在就离开乾闼婆城。”水澜平平淡淡的说,语声中不带一丝感情。

    影雪却固执地道:“不行,我不能离开乾闼婆城。我一定要留下来,如果我这样走了,没有人会原谅我。”

    水澜皱眉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马上离开这里,否则连我也不能救你。”

    “我不走,我也不要你救。”影雪重复了一句。

    水澜摇头道:“你为什么那么任性?”他拉起她的手,就要向城外奔去。

    影雪拼命挣扎,但水澜的手却如同铁石一般的坚定。他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落拓的花花公子,身上却带着可怕的灵力。

    影雪身不由己地跟着水澜,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呢?就算是死了,我也不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我走了,摩呼罗迦族怎么办?我宁可死,也不愿意把灾难再一次带给族人。

    她握紧手中的短剑,一字一字道:“放开我。”

    水澜身子微微一滞,转过头看着她:“我不放。”

    “如果你再不放,我就杀死你。”影雪冷冰冰地道。

    水澜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杀我!你终于说出你的目的了。他淡然一笑:“你真想杀我,那就动手吧!”

    影雪的眼中杀机乍现,动手就动手吧!这本来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她手中的短剑向着水澜的心口刺去。很平常的一剑,并没有带太多的灵力,他轻易就可以击落。但他却没动,安静地站着,等着她这一剑刺入心口。

    影雪的手不由地颤抖,终于还是从他的心口边滑过。剑很锋利,在水澜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但并不足以致命。

    她咬着嘴唇,为什么不躲开?

    水澜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是要杀我吗?这样是杀不死我的。”

    她心里一酸,手便软了,短剑失手落在地上。“叮”地一声轻响,在暗夜里分外的惊心动魄。

    人声正在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水澜不再多言,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向着城外的海边飞掠而去。

    两人近在咫尺,影雪闻到水澜身上淡淡的雨水一样的气息,是水之精灵的味道。她的心失落到软弱无力,为什么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会忽视那么多的特征?他身上淡蓝色的辉光,连同他的呼吸都带着清水的味道。为什么会视而不见?

    她也不知水澜带着她飞奔了多久,她只看见脚下的大海逐渐变成了陆地,后来水澜奔跑的迅速似乎减慢,她忽然注意到他胸口的伤口仍然在不停地滴出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停在一个小小的废屋之前。是那座废屋,她成为他的女人的地方。他居然带她回到这里来了。

    他推门进了废屋,才把她放了下来。她环顾左右,屋顶已经被修葺好了,墙壁上破洞也用砖土补了起来。他并没有骗她,他真地在这里等待过她。

    墙角整齐地堆着砍好的木柴,难道他曾想在这里长住吗?象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做这种屑碎的事情,影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悄然看了他一眼,见他盘膝坐着,脸色苍白如死。

    她走出废屋,随手采集了一些野草,这些草是可以止血的。她将草嚼碎,敷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又撕下自己的内衣,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不是想让我死吗?”

    她默然不语,远远地坐在屋角,双手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之上。

    “你是摩呼罗迦族的公主吧!你身上的辉光不象是普通的族人。”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为什么要用自己做贡品?”

    她看了他一眼“七年前,我的父兄都死在对乾闼婆族的战争中。听说,那个时候,乾闼婆族的王子虽然年幼,却已经十分骁勇善战,我的父兄就是无法抵抗他的灵力,而死于他的手中。那个人是不是你?”

    水澜惨然一笑:“不错,七年之前,我确实参加了对摩呼罗迦族的战争。我杀了许多人,也不知哪个是你的父兄。你若问是否死在我的手中,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但是与不是,对于你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

    “那么我报仇,又有什么错吗?”

    “若说要报仇,我的父亲也一样是死于你父亲之手,难道我不应该报仇吗?”水澜淡淡地道。他早已经没有仇恨之念,只有悲凉。这样的报复,何时才会是个尽头。

    “我知道!”影雪轻声道:“仇恨就是这样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对于每个人来说,他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自己的亲人。因而亲人被杀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但杀死别人的亲人却是可以轻易忘却的屑事。你十三岁就不得不参加与外族的战争,也是因为仇恨吧!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更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就杀死我,为你的父兄报仇!”水澜低声道。

    杀死你!如果可以,刚才就已经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她把脸埋了起来,不愿去看他。

    风声从废屋外呼啸而过。这天的清晨,风很大,把天上的流云都吹得无影无踪。水澜闻到影雪身上淡淡的香气,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努力回想,好象是曼陀罗的花香。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象是曼陀罗花。那时说的话并非是一味的恭维,她真地象是一朵曼陀罗花,悄悄地开放着,不动声色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许是有毒的吧!听说最美的曼陀罗花就是摩呼罗迦族中的那一株,但也是剧毒无比。

    象她这样的女子,若说是有毒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其实他第一次见她之时,就已经感觉到她身上的的杀机。但他却仍然无法自己,仍然沉溺于其中。就算是有毒,也很想闻一闻这花的香气。

    两人都沉默不语,气氛却不觉得尴尬。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也是巧言令色,无所不用其及。但和她在一起,这些都不需要,只要安静着,沉默着,便可以了。

    忽听屋外传来和尚的乞讨声。

    这是一个佛教刚刚传扬的年代。在此之前,人们的思想混乱而多姿多彩。为了追求崇高的清净理想,发展出来各种各样古怪的理论。

    有人以为,通过苦行可以领悟到人生最深奥的道理。苦行的方法多种多样,比如说睡在自己的粪便中,又比如说,每天只吃一点点的食物,把自己饿得骨瘦如柴。还有人认为人生如此短暂,须得及时享乐才不辜负这一生的生命。这些人便每天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任意地挥霍着生命。

    直到有一天,佛陀出现,以另一种方法来教化万民。

    在治游的时候,水澜经常看见四处传经的僧侣,听他们讲一些八苦四圣谛的道理。他是生有慧根的人,一点即通。然而他却是漫不经心的,世上的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必那么在意。

    他打开房门,看见外面站着的和尚。

    和尚身上穿着并不算洁净的僧衣,手中托着破烂的钵,脚上的草鞋也烂了,脚趾都露在外面。虽然如此,但这和尚在乍见之下,却让人生出亲切之意。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那一丝温柔的悲伤吧!

    水澜看见和尚的双眼,心里便益发悲哀起来。他回头看了影雪一眼,有些抱歉地道:“还没有准备任何食物,只怕没有东西可以给你。”

    和尚微微一笑:“随便什么,只要可以果腹就可以了。”

    水澜又回到废屋中寻找,但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不过找到一个已经烂了一半的苹果,他手里拿着那只苹果,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和尚一直含笑看着他,忽然道:“两位的仇怨其实也并非不可化解。”

    水澜一怔,他疑惑地看着和尚“你是谁?你为何知道我们两人有仇?”

    和尚笑笑“我不过是一个出家修行的人。我听说过你们两族的事情,仇怨已经积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想继续下去吗?”

    水澜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个和尚一定不会是一个普通人,一见面就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辉光,绝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类。和尚眼中的悲哀,使他莫名地相信他。“如何化解?就算我愿意,她也一定不愿意。”

    和尚却道:“让我和她谈谈,也许她会听我的。”

    水澜迟疑地望向影雪,影雪似乎全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也不曾抬起来一下。和尚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让我试一试吧!”

    和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水澜点了点头,让开道路。

    和尚在影雪的面前盘膝坐下“我知道你不能放弃仇恨,并非是出于你自己的原因。你母亲一直持着于仇恨无法自拔,对于你和她来说,这都是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情。所以我想请求你带我去见你的母亲。”

    影雪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审视着面前的和尚。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和尚,全没有出奇之处,为何他会知道一切。

    她摇了摇头“你见到她又怎么样?没有人可以说服她,我不能,你更不能。”

    和尚高深莫测的微笑“其实想要说服她并不难,但为了使你的母亲明白这一点,你却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问:“什么东西?”

    和尚道:“你会死。你怕不怕?”

    “死!”影雪嗤之以鼻“死有什么可怕?”

    “你真地愿意死吗?”

    影雪淡然道:“若是我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那我宁愿一死。但就算我死了,母亲也一样不会放弃仇恨,她还会再训练杀手,再派她们到乾闼婆城去。这些年,每一个被进贡的女子都肩负着同样的使命。我想,她们都已经死去了吧!”

    和尚笑了笑“如果能够结束这一切,使两族相安无事,你可愿意死吗?”

    影雪道:“若是真能使两族相安无事,死便死吧!也没有什么可怕。”

    和尚笑道:“好!那我就成全你的心意。”他忽然伸出手,向着影雪的面门击了过去。水澜大惊,失声道:“你干什么?”

    和尚的手掌已经击中影雪的前额,影雪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的身子慢慢地软倒下去。

    水澜飞身掠到影雪的身边,影雪脸色苍白,双眼已经闭上了。他望向和尚“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和尚仍然高深地微笑着:“这是她的意愿。”

    水澜怔住了,若是一定要用死来解决,那么他宁可自己死。他颓然坐倒,影雪,曼陀罗花,他似乎看见风中正在凋零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