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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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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邪很快便找到了群山之中的那一点火光。他抬起头仔细地分辨着风中的气息,有一瞬间他感觉到夜叉族与雪狼族的共同之处,原来他们都是依风而存的。

    他询问山间流浪的精灵,精灵们说,那个风之子,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冷笑,那么容易就死了吗?

    他在山的暗影之中独行,晚来风急,寒入骨髓,他想,紫羽在最后一刻是否在痛恨他?但他别无选择,就算他的决定是错的,他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他不是一个能够眼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杀死却无动于衷的人,他必须得报复,就算这报复要不择手段,就算为了这报复,他不得不牺牲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

    这些都无所谓,他余下的生命只为了报复而存在。

    他清晰地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会是极悲惨的,而且很快便会来临,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汉人中的老子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他只觉得命运不仁,将万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且不及刍狗。

    这样的生命,就算能够千秋万代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向着那一点火光走了过去,这是一段很短的路,路的尽头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世间已经不再有天堂。

    无双的目光一直未曾从流火手腕上的那串菩提珠串上移开。菩提子离开树的时间久了,已经不再是有生命的东西,颜色变得更加深黯。她跪在地上,感觉到身后苻宇的忧虑。

    流火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忧伤,她只是焦灼地盯着那串菩提子,菩提子还没有断,她与流火之间的联系也没有断。

    可是他真地停止了呼吸,甚至连心脏都不再跳动了。难道他真地死了吗?

    但她却不相信,她总觉得他绝不是那么容易便死去的人。

    不远之处,璎珞悄然而立,她冰雪般的面容冷静如故,谁也无法看出她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火堆是张念恩生起来的,她拾了一些山间的枯枝生起这堆火。人是坚强的,同时也是脆弱的,有了火,才会再燃起希望。

    张念恩坐在火堆旁边,时不时看上璎珞一眼,她眼中的恨意清晰可见,她完全不想掩饰,或者根本就无法掩饰。

    她的手悄悄地摸着干将剑的剑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该如何才能报仇呢?

    她忽然看到暗夜之中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身上穿着黑衣,在黑夜之中本已经很难辨认。更有甚者,他全身似乎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黑暗之意,就好象是完全溶入了黑夜之中,根本就是黑夜的一部分。若非是他一双闪亮的眼睛,她是万万看不出这原来是一个人。

    她蓦然站起身,大声叱问:“是谁!”

    那个人象是没有听见她的问话,仍然一步一步向着火堆走过来。张念恩的手更紧地握住剑柄,她本不是一个如此怀疑之人,但自从父亲死后,她忽然感觉到人世间的可怕之处,她必须学习保护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是险象环生的,没有谁是可以完全信赖和依附着的。

    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她握剑的手,她转过头,看见苻宇镇定的双眼。她心里一酸,她本以为他们已经患难与共,生死相托,但在无双公主的面前,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变得如此脆弱。

    她想,也许终苻宇的一生,无双公主都会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女人。

    想通了这一点,她的心中便暗暗地生出恨意,恨杀死父亲的璎珞,恨抢走她心爱之人的无双,恨心意不坚的苻宇,恨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不仁。

    她的恨在心底悄悄地衍生着,不过只是瞬间的事情。

    那个人已经走到了火堆之旁,那是一个有些妖异的年青人,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面目俊美,一如流火。他站在火堆旁边的时候,夜就似更加深沉,连火光都显得黯弱了一些。

    她不知夜叉族本是夜之风的精灵,如同迦楼罗族是日之风的精灵。破邪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夜叉之力,或者这便是伤心的力量。

    “他死了吗?”他淡淡地问。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受了摩合罗的重创都能够活下去,这一次他会死吗?

    破邪在火堆边坐了下来“岑昏果然厉害。”

    无双的心底忽然生起疑惑,她审视着破邪:“你知道岑昏已经离开了钟山?”

    破邪淡然一笑:“这没什么奇怪,这是八部众之间的感应。”

    感应?无双看了璎珞一眼,她自己是没有什么感应的,若说有感应,或者璎珞会有吧!但璎珞仍然静默如故,象是未曾听见他们的对话。

    “紫羽呢?”

    破邪笑笑:“她在等我。”

    无双只觉得破邪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凄凉绝望之意,她便有不祥的感觉,紫羽那么爱破邪,又怎么会独自离开他?除非是她出了什么事,不能再跟着破邪了。

    她审视着破邪的脸,想看出他的话是真还是假。她只觉得破邪的面容也突然变得如同璎珞一样清冷哀绝,她皱眉,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八部众的共通之处。当他们感觉到失望之时,那便是彻底地失望了,失望到了绝望的境地,再也不会燃起任何希望之火。

    她不喜欢这种绝望,绝望地连生命都成了多余的,连灵魂都应该烟消云烟。

    “她一切可好?”她迟疑着问,虽然知道破邪未必会说真话。

    “她很好!她怀孕了,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破邪说这句话时,任谁都能感觉到那种真心实意的幸福,但无双却觉得更可怕,因为在这幸福之中,她却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如果是真地幸福,又怎么会如此绝望呢?

    她知再问下去也必然问不出究竟,只得道:“恭喜你们。”

    破邪抬头看着她,眼中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流火若是死了,你会怎样?”

    无双一怔,她低头看了看流火苍白的面容,他会死吗?她含泪笑笑“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再次睁开眼睛。一百年前,他都能够不死,现在也一样。”

    破邪冷笑:“一百年前,璎珞必然手下留情,但现在的岑昏,会否手下留情?”

    一直默然不语的璎珞却忽然道:“我并没有手下留情,一百年前,我是真地想他死去,和我一起死去。他却没有死,或者他身上真有不死的力量。”

    “不死的力量?”破邪重复了一遍,心中想到,流火是妖与半神的结合体,妖可以不死,却无法及得上半神的灵力,而半神虽然灵力高强,身体却脆弱如同人类。莫非在流火的身上即有妖的不死,也有半神之灵?

    他望向流火的脸,若你真地不死,就快点醒来吧!我们都在等着你醒来,只有你醒过来,事情才能继续下去,一切才不会陷入僵局。

    第五节

    流火觉得他看见了啖鬼。他并不知道啖鬼长什么样子,因为他还未出生之时,啖鬼便已经死去了。他也从未听他的母亲提起过啖鬼,只有在她临死以前,曾经看着他说:“你长得真象你父亲。”

    他象他吗?

    他曾经听过如风咬牙切齿地描述过啖鬼,那个人长着漆黑的长发,漆黑的双眸,连指甲也是黑的。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讨厌黑色。但他却天生就长着漆黑的头发,漆黑的双眸,与雪狼族的银发黄眼不同。

    偶尔他会猜测啖鬼的相貌,是否真地和他很象。

    他看见那个身着黑衣的人微笑的面容,他想他就是啖鬼吧?

    他想他死了吗?为何他会看见啖鬼?

    “流火,你可知道你身体的潜能吗?”

    我的潜能?

    “你的身体有妖与半神共同的能力,你比半神和妖都强大,因为你拥有妖的不死和半神的灵力。”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要睁开眼睛,你还要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发生在世上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单纯,那个来到世间的人,或者只有你能够感化他。”

    感化他?他是谁?

    “只有你还存在于这个世间,他才可能放弃初衷,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活下去。”

    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何他会因我放弃初衷,他到底是谁?

    “流火,记住你答应过妈妈的话,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坚强。”流火似乎听见了幽姬的声音,他伸出手:“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仿佛又回到儿时,母亲还未曾死去,他总是沉默地跟在母亲的身后,窥探着她美丽而忧伤的面颊。妈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曾笑过,不曾抱过我,甚至不曾拉过我的手。偶尔,我也如同普通的孩子一样渴望着母爱,但我知道你的心却永远沉浸在悲伤之中,甚至无暇注意到我。

    我恨啖鬼,或者并非是因为他不曾救你,或者是因为他永远地将你带走了。那些日子,虽然你的躯壳还活着,可是我知道你的灵魂早已经随着他离去。

    他伸出的手似乎真地抓住了幽姬的手,很温柔细致的手,他蓦然睁开眼睛,便看见无双忧伤的双眼。

    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无双的手,他便有些尴尬起来,笑道:“我刚才睡着了吗?”

    无双点了点头,柔声道:“你大概是太累了。”

    他忽然听见破邪略带嘲讽的声音:“你不仅睡着了,还说梦话,你在大声叫着妈妈。”

    流火苦笑,真地大叫妈妈?算起来他也有一百二十岁了,居然还在梦中叫妈妈,而且在场的众人显然都听见,这么丢人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身上发生。

    他坐起身来,忽然看见他的手,一看见他的手,他便怔住了。他连忙将两支手都放在自己的面前,没错,他没有看错,他的十个指甲竟然全都变成了黑色的。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指甲,难道夜叉之力更加强了吗?或者每死一次,身上的妖力就会更加黯弱,而一直被压制的夜叉之力就会体现出来。

    现在的他,越来越象是一个夜叉族人了。

    破邪也在看着他的指甲,黑色的指甲,只有夜叉族人才有的黑色指甲。就算流火再不愿意承认,他最终也无法摆脱夜叉之血。

    众人都注视着流火的双手,谁也没有注意到张念恩正在悄悄地抽出手中的干将剑。别人怎么样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她看见璎珞的目光落在流火的手上,她知道这是她的一个机会,她必须得好好把握。

    她很可能很快就会离开璎珞,这一生都无法再见到她,如果是这样,她就更不可能报仇了。一念已定,她双手紧紧握住剑,用力向璎珞的背心刺过去。

    干将剑是上古宝剑,削铁如泥,杀人亦可不见血。一剑刺下去,连声响都未发出来,就深深地陷入了血肉之中。

    她心里大喜,刺中她了,而且刺得很深,她是否杀死了她?

    她这样想着,想要抽出剑,但剑却刺得太深,想必是刺入骨头之中,一时竟无法抽出来。她到底是第一次杀人,心里惊骇,更用力地抽剑。此时,她忽然见璎珞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她大吃一惊,是活人的脸吗?为什么完全没有痛苦之色?月光清泠泠地照在璎珞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似乎是苍白的。一个白色的女人,象是一个幽灵。

    她不由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地后退。

    璎珞微笑:“你想拨出这把剑吗?”

    她茫然点头。

    璎珞伸手到背后抓住剑柄,轻轻用力,剑便从她的身体里被拨了出来。真是好剑,剑仍然是紫光四射的,上面真地没有一丝血迹。

    但璎珞的背心,鲜血正在泉涌而出。她持着剑,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背心的伤口。她向着张念恩走过去,她每走一步,张念恩便后退一步,心里就越发的恐惧不安。璎珞要干什么?她要杀死她吗?

    一个人横身挡在她的前面,是苻宇。她便如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她从后面抱住苻宇的手臂,轻声道:“她好可怕,她到底是不是人?”

    苻宇紧张地注视着璎珞,大声说:“你就是为了这把剑而来,现在你已经得到了这把剑,请你放过念恩吧!”

    璎珞停住了脚步,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干将剑,再加上无双手中的莫邪剑,这就是另一个摩合罗的下落了。

    她举起手中的剑,剑芒四射,将苻宇与张念恩的脸都映成了紫色。

    流火皱起眉,璎珞要杀人吗?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抓住璎珞的手腕:“放过他们吧!”

    因为流火走过去的原因,无双的身边就只剩下破邪。无双忽然看见破邪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她一怔,心中刚生出不好的感觉,破邪便已经动了起来。

    无双只觉得身体一麻,被破邪夹在肋下。破邪抓住了无双,马上转身便跑。他虽然不是雪狼之子,却是风之精灵,当他开始奔跑之时,便如同是夜晚的疾风。

    无双听见流火的呼喝声:“破邪,放下无双!”

    她忽然忆起从前的那段时光,璎珞还不曾复活,他们在江湖上飘零的日子。流火总是莫名其妙地就让她被别人捉走,而每一次她被人捉走了以后,他也总是如此徒劳无功地叫上一句:“放下她!”

    她便不由地微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与他之间,还不曾有个璎珞存在。

    她马上在心里骂自己“你在想些什么?早在一百年前他便已经与璎珞相识了。”

    但或者,璎珞不曾复活,或者璎珞又再度死去,这个世间又只剩下流火和无双,也许世界会更加广阔一些!

    “你在想什么?”虽然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但破邪却问得理所当然。

    无双也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想以前的事情。”

    “你是否想杀死璎珞?”

    无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时真地有这种想法。”

    “为了流火吗?”

    “也许是吧!就算不是为了他,前生与今生共存,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而且有她在的地方,别的人都会失去光彩,就算我是她的转世,也不例外。”

    “不错,只要有她出现,她必然就会成为注意的焦点,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如是。”

    两人推心置腹的交谈,如同正在倾诉心事的好友。

    无双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紫羽死了吗?”

    破邪凄然一笑,到底是无双,轻易地看透世间的一切“你猜得不错,她死了。”他轻声回答。

    无双便默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紫羽已死,破邪却还活着,他必是为了复仇而活,而他的复仇也必是不择手段。无双完全可以臆测到当报完仇后,破邪绝不会独自活在这个世间。她忽然想到流火,不知为何,此时她竟然在想一个问题,若是她死了,流火还能活下去吗?

    她并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个问题,总觉得生命的结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个终点很快就会来临。到了那个时候,流火还能活下去吗?

    她心里一酸,猛然想起璎珞的问题,如果有明天,你会有什么愿望?

    她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如果有明天,你会有什么愿望?”

    破邪一怔,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多么难以回答。如果有明天,我会有什么愿望呢?紫羽已经不在了,有没有明天又有什么关系?

    他仰天狂笑“我不需要明天,我只要把我要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就在今天结束我的生命。明天?只有幸福的人才需要明天,不幸的人,多一天的生命就是多一分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