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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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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来了。

    中原中也扒着窗户, 船舱口子开得太小, 只比他的头大一圈,而孩子的头骨很小。

    “一百年前, 泰坦尼克号的窗户跟它一样大。”森鸥外端着一杯咖啡,悠哉悠哉地走到中原中也边上, 他看豆大的雨点斜打窗沿, 偏又一声都没听见, 隔离窗是强化玻璃做的, 因为是强化玻璃, 不仅不怕风吹雨打, 还不会脆弱到传递声音。

    “也就是说,一百年间, 它都没有进化过对吗?”中原中也不可思议地问。

    “嘛嘛。”森鸥外说,“主要没什么必要吧,你看,看风景可以上甲板, 客舱内只要装潢够华贵就行了,没人会追求从窗内看风景。”他说,“而且小窗户又能降低风险, 你看飞机侧面开的小窗户, 不也只有人脸大吗,小窗户可以降低压强,可能是出于此原因吧。”他说,“我物理学得不好, 要是错了就当我没说。”

    “相对的,人如果追求什么,在意什么,有什么利益可以图谋,就会进化得很快。”他讲,“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啊。”他喝完咖啡,将陶瓷杯放进水池里,“中也君,要不要去船舱里转转,一整天都憋在房间里也很无聊对吧,外面又在下暴雨,天气不好心情也会被随之变得阴沉,我们去找点东西吃,顺便看看人。”他讲,“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目标商品也到手,没什么可以买的,不如看其他人购物。”

    [购物。]中原中也觉得该词汇使用错误,他讲,“喂喂,说购物也太夸张了吧。”

    “你觉得购物比拍卖听起来低级吗?”

    中原中也砸吧嘴说:“当然了。”

    “这就不对了,中也君。”森鸥外笑咪咪,“无论是拍卖还是购物,本质意义上都是消费对吧,你听说过消费者心理吗?”

    中原中也回答:“并没有。”他偶尔觉得,自己不是以保镖的身份被带出来的,森鸥外经常化身他的老师,教导他一些在贫民窟学习不到的事。

    他在贫民窟里的眼镜老师固然学识渊博,教他的却是文化与常识,而森鸥外——中原中也想,森鸥外可能是在教他如何揣摩人心,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

    “我们先来看看表征示例,”他摊手,“人会在何种心理的驱使下购买自己需要的商品。”

    [哈,那是什么?]

    “面子心理、从众心理、推崇心理、炫耀心理、攀比心理、价格让位……”他报出了一系列的专有名词,说着还推开了大门,中原中也只能跟着森鸥外,听他说,再寸步不离地保护。

    “活用消费者心理,就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卖出更多的货物。”他得出了一个中原中也没看出的结论,“幽灵船的主人,卡拉马佐夫先生,这两天就在钻研促进消费的技巧,并且卓有成果,昨天拍卖会的气氛相当热烈,不仅先前的物品哄抢而空,几天后的货物都上台了。”

    [哈?]

    中原中也感到奇怪。

    “稍稍有些急迫。”森鸥外陷入思考,“还是说他想要隆重推出剩下的货物?”

    他带着中原中也走,左拐、右拐、直走,路上遇见了不少人,大多是在宴会厅才认识的,同森鸥外的关系堪说点头之交,但他们都微笑致意,再聊两句天气,熟稔得像是多年老友,中原中也看见了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切都细细记在心里,但他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这种人,也不需要、不想成为。

    他跟森鸥外也路过了几间房子,森鸥外向身侧瞥一眼,只看见厚重的木门,那样一扇棕色的门,把一切都阻挡了,包括人探究的视线:“这扇门后是三菱阁下吧?”

    三菱阁下是日本人,幽灵船从日本,船上的亚洲面孔却挺少,大约占三分之一,更多人来自同片大洋区内的其他国度,而拥有船票的日本人,也不是各个为人所知,森鸥外自认消息灵通,台前打一照面就认出来的不过了了。

    这场拍卖会意义重大,人上船后与船下的沟通渠道又会被完全切断,上来的必须是有财富并且在家中掌有绝对话语权的人,而那些走到人前宣传的,往往只是相貌英俊祥和的傀儡而已。

    三菱是日本少有,掌门人在台前的企业,说是重工业起家,发展到现代产业已经涉及各行各业了,别说是森鸥外,就算是中原中也都隔着铁丝网,遥遥看过横滨另一番天地的广告牌,中年人花白的头发,威严与此慈祥并存的脸,与他举手投足间的成功人气派,烙印在人心中。

    在船上,森鸥外更是与三菱先生有过几番对话。

    “我看过三菱先生的纪录片。”眼下森鸥外又在抚摸他光洁的下巴,中原中也私心认为,对方此刻的神态极其像狐狸,而且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狡黠的光芒时不时从他的眼眶里漏出来。

    大多时候,森鸥外都是泯然众人的。

    “纪录片?”

    “大人物总喜欢拍个人纪录片,尤其是商业巨擘。”森鸥外凝视厚重木门说,“他们还喜欢给自己贴标签。”

    “标签。”中原中也想起来了,“譬如给章鱼按摩四十分钟。”

    “不,那个不是商业巨擘,是小野二郎吧。”森鸥外摸了摸头发尖,“不过中也君掌握了精髓,所谓的贴标签就是这种情况,做出常人做不到的事,并且让所有人记住。”他说,“三菱先生也有相似点哦,他对时间的掌控欲强到了变态的地步,每天在相同的时间起床,相同的时间吃早饭,相同的时间散步,相同的时间办公,就跟写出了《纯粹理性批判》的康德一样。”

    “因为看过纪录片,在看见三菱先生时就会格外注意时间,结果我发现,他真的是每天都在七点整走出房间去餐厅吃饭。”

    “不过这种情景,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了,不仅没有看见他吃饭,甚至都没有在赌场、甲板,其他三菱先生会出现的地方遇见他,不是很奇怪吗?”

    中原中也敏锐地说:“他失踪了?”

    “唔。”森鸥外暧昧不明地说,“你知道我们在的这艘船是什么吗?”

    “啊。”他忽然听见了中原中也的声音,十分低沉,简直不像是孩子能发出的,“我知道啊。”

    “?”森鸥外多看他一眼。“从上船起就隐隐约约有感觉。”他的声音太低了,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是活物啊。”

    “这艘船,是活物啊。”

    就跟潜伏在他体内的荒神一样。

    ……

    7月22日

    21:00 pm

    “出去吧。”太宰治拖长了音撒娇,“出去吧出去吧。”他坐在地毯上,小孩儿躺在床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分明是成年人该站主导,此时却颠倒了个。

    “出去的话,也没什么有意思的吧。”津岛修治却蔫蔫的,他兴致不高,“拍卖会接连去了几天,每天只能看见大叔猴子似的在台上表演,人们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他翻过一页书说,“起码再过几天,拍卖的货品更上一个档次再去吧。”他昨天就没参加拍卖会。

    “商品有变化哦。”太宰治却把印满商品的拍卖清单展开,“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昨天都卖掉了。”他说,“明明是该几天后卖掉的东西,却提早出售了,是为什么啊——”

    “……”津岛修治抬眼,扫过各色商品图片,他沉默一会儿,脑子里转了千百个念头,最后还是说:“为什么。”

    “嗯?”

    “为什么执意要带我上幽灵船,又为什么要喊我去看拍卖。”津岛修治问。

    “没什么为什么啊。”太宰治微笑,”不早就告诉你了吗,我说,要带你看人间极恶。”他现在的表情无疑能用“可怕”来形容,是让普通人感到恐惧的神佛一样的笑容,津岛修治总在心里想着“他是个善人啊”“是个秩序正义的人啊”,实际上完全不是那样,认识太宰治的人都会对此男人产生恐惧,你看,他其实什么都干得出来,就算是为了正义的目的而行动,过程也往往是不光明正大的。

    尤其,他是没有底线的。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让人不恐惧?也只有津岛修治才会自顾自地认为他是个好人,是个不能接受邪恶的善人吧。

    要让种田长官知道津岛修治的想法,一定会在心里默默吐槽“是戴了八百米厚的滤镜,才会产生如此恐怖的想法吧,这孩子究竟有多喜欢太宰君,又在心底深处多崇拜他啊”。

    “走吧。”他对太宰治说,“就去看看好了。”

    ……

    “费奥多尔、费奥多尔。”行将就木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他形容枯槁,眼球凹陷在青黑色的眼眶里,颧骨高耸,头发还剩几根,蔫蔫地贴着头皮,你看他的牙齿,其实都掉光了,现在嘴里的牙齿洁白而整齐,都是假牙。再看身材,他实在是太瘦了,骨头外面只有皮,又偏要在皮外面穿层西装,衣服是特意定做的,穿在身上正好,但出于身材原因,无论穿什么剪裁什么材质的衣服,都像在身上挂了麻袋。

    伊尔夫费因斯先生和短命鬼埃蒙德先生不同,他是俄罗斯人,准确说来是从沙皇时代便存在的大贵族的后裔,现代到来之前完成了商业转型,家族拥有丰富的矿藏,还有油田,他又是贵族又是老资本家,身上有乖戾的习气,宠物娈、童之流是从小开始见的,青年时期也沉醉在温柔乡里,到老后看美丽的俄罗斯孩子,让他们仆人似的服侍自己已经成了种习惯。

    费奥多尔是贵族的孩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吧。”船舱内很暖和,费奥多尔却在咳嗽,他一阵呛咳,肺泡都要被撕裂了。

    “那里的风太寒冷了,雪和刀没有分别,森林里的棕熊在冰面上都无法存活,更不要说是人。”他说,“我年轻的继母死在北西伯利亚,跟我父亲一起化成枯骨,你能从北西伯利亚回来,只是变得更孱弱,生命力真顽强。”

    “是啊。”费奥多尔回答说,“不想死的人生命里都很顽强。”他说,“你也没有死啊。”

    “我有没做完的事。”伊尔夫费因斯说。

    “那我也有。”费奥多尔讲。

    “那我们都一样啊。”骷髅说,他笑了,干瘪的嘴角露出几颗歪牙,“来吧孩子,帮我推轮椅吧,这段时间跟在我身后,我能让你看见许多东西,看见你一个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哎——”费奥多尔力气不算大,他对掌握俄罗斯经济命脉的男人、腐蚀政府的蛀虫、俄国混乱的根源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长叹,推轮椅向前走。

    “——”

    “——”

    轮子碾过地毯,什么声音都没有。

    ……

    “久违的宝物将在今天登场。”黑色的舞台,探照灯,深色西装,卡拉马佐夫大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天空,他肢体语言丰富,充满情感,人的眼神被他牢牢牵住住。

    “你看他。”太宰今天的包厢悬挂在卡拉马佐夫上方,他跟津岛修治站着看人表演,手指隔着玻璃指指点点,“像戏剧演员一样。”

    [还行吧,]津岛修治冷漠地想,[想成戏剧演员的话,你能做得比他更成功。]

    “上次旅途中我获得了一本无价的至宝。”“本”,特殊的数量词让某些人抬起了半边的眉毛。

    “我想朋友们在上船之前就听说过它,或许有人上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买到书。”他故作困扰地说,“明明我已经下了禁止流传消息的命令,却总有人通过各种手段探听消息,甚至还将签订保密协议的传言带到地上,实在是太荒谬了。”

    津岛修治问:“什么是书。”他还没听太宰治提过。

    “是本空白的本子,在上面写的故事都会变成真实。”

    “哎——”难得,津岛修治眼中闪光,“还有这种东西啊。”仿佛在说太有意思了。

    “是传说啊传说。”太宰治说,“是不能确定真实性的传说。”

    “你上船是为了它?”

    “可以这么说。”

    接着往下看,卡拉马佐夫的宣言引起轩然大波,场面很静,因为包厢的隔音做得太好,哪怕是人在包厢内尖叫,外面的人也听不见,换言之哪怕人死在其中,都不会被发现。

    太宰治相信,每个人心怀鬼胎,对书对卡拉马佐夫的话。

    “我知道在场听过传说的人不少,相信书存在的人却没有那么多,因此,我决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一次试验。他手伸入口袋内测,西服的口袋不是用来装东西的,是用来别钢笔插花的。

    他两根手指头夹一页纸出来,动作流畅,纸就是普通白纸,折叠得四四方方,卡拉马佐夫把四方纸展开,平摊在桌面上,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像怕自己一粗鲁就损害了纸张的美丽一样。

    “这张纸,它看着像普通的一张纸,事实上是书的一页。”他说,“按照传说,写在纸张上的内容就能成真。”

    “为了让各位相信书的力量,请允许我斗胆撕下其中一页纸,在上面略做涂鸦。”

    他说:“编造怎样的故事,我并没有太多发言权,要是我来编故事,很有提前准备的可能,为了杜绝弄虚作假,我决定现场抽取一名客人,谈一谈他的现在生活、未来规划与人生理想。”

    ……

    太宰治的运气一向很好。

    当代表被选中的红光停留在他的舱前,他露出了矫揉造作的愉快表情:“真是太好了。”

    津岛修治现在对书兴趣很浓,他听见服务人员敲门,随即毕恭毕敬地送上了一页纸,太宰治觉得一页纸太小,短篇小说也不太够,只能挑经典小说出来戏细品。

    纸还没有巴掌大。

    “想要写点什么吗,”太宰治闻。

    “那干脆就写泰坦尼克号行了,船偏离航线一路向前,最后看见了冰山,轰隆一声撞击冰山。”

    几乎是他一边叙述,太宰就一边看,他在信纸上洋洋洒洒留几千字,几乎把泰坦尼克号的桥段还原了,只是最后有人来救援,无人伤亡,船内设备又焕然一新。

    “会发生吗?”津岛修治问。

    “不知道啊。”太宰治回答。

    “轰隆——”几乎是话音刚落,船就猛烈地晃荡了一下。

    “船要沉了!船要沉了!”有人如是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