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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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底,张歆搬出薛家,入住自己的新房。薛伯的儿子就要回来,不搬不行了。

    新房子其实还没完工,只有主院勉强可以住人。厨房在主院边上,完工一半,可以做饭了。

    园子里还在施工,主院东边房间的油漆还没干透。张歆带着孩子和穗娘住正中,她的主人套房。陈林氏带着外孙女们住西边套房。两个丫头睡耳房。还好顾实一家和阿松阿兴他们早就搬到城里的院子住,这边都是女眷,人不多,也不算挤。

    陈林氏想着一屋子女人,有个事不方便,同张歆商量,至少得找个男的看门跑腿。

    张歆忙着布置房间,头也不回:“你老人家当家,这是你的事,我不管。”

    陈林氏无法。这个阿妹,明白事理,能独当一面,可有时真跟孩子似的,跟小强也能拌嘴。和阿兔她们游戏,输了还会耍赖。家里的事,能推给她的都推给她,说尊敬她吧,经常带头破坏她的规矩的,也是阿妹。

    陈林氏大半辈子当家管事,儿辈孙辈,至少当她面都老老实实,老来遇到张歆和小强两魔星。操心是操心,这心操得倒也高兴。

    几个女孩兴奋地在新房子里转来转去。张歆的新房和别人家很不一样。东西厢说是套房,其实是自带小天井的小院子,东西南北的房间采光都好,通风透气,向天井开门,有回廊连接,很荫凉。南边西边,墙外面搭了花架子,等那些植物爬上来,夏天也不怕晒。最让她们希奇的是,张歆自己的天井里还有一个石头砌的圆池。原以为是鱼池,张歆说是浴池。

    此地天气炎热,水源充足,本地人都是每天洗澡,有时甚至一天几个澡。穷人打桶冷水露天冲凉,富人家讲究有澡房浴桶,没听说有在天井里砌浴池的。

    听着甥女丫头们嘀嘀咕咕地惊奇议论,张歆坐在回廊上,喝茶望天,微微地笑。就少了温泉,没关系,日照足,可以用太阳能晒水泡澡。

    张歆一直挺喜欢日本文化的。中国历史太久,对古旧的东西不知珍惜。宋元以前的很多东西,中国人自己忘了丢了,倒是被日本人学去保留下来。张歆不哈日,只是有种亲切感。日本人亲近自然,肯在细节上用心的性格,也合她的口味。其中,她最欣赏的就是日式建筑和露天温泉浴池,如今都改良复制成功。生活美好啊!

    突然,想到什么,张歆猛地坐直。她明白李元川哪里不对头了!

    他的仆人和下属,虽然梳着明朝人的发型,穿着明朝人的衣服,那姿态动作,分明是日本人,倭人。

    就连李元川,当时被他的长相气质吸引,没有留心到,现在想来,他行礼的动作,分明不是明朝的士人公子,而像日本武士。明朝士人公子没他那么多礼,更不会无缘故地对一个陌生女人欠身行礼。

    她的艳遇,她的知性美男,居然是倭寇!张歆一阵冷汗,说不清惋惜更多,还是惊吓更多。

    除了一双狭长的眼睛,他长得真是一点倭味儿也没有,汉语汉学比很多土生的还好。对了,他说了,他母亲是松江人。他应该是中日混血。要在张歆过去呆的时代,中国人会称他为华裔,甚至在日本的中国美男子。然而,此时,大明还是亚洲第一强国大国,中国人还不知道崇洋媚外怎么写的,混血还叫做杂种,没有中国人会认可他。中日混血,半倭,也是倭。

    姑且相信,他因为追念他母亲,才去的小渔村。问题是,他到泉州来做什么?单纯的生意,还是别有目的?闽南沿海也有倭寇活动,他和那些倭寇是什么关系?是否有什么图谋?是要袭击沿海,还是准备打劫商船。

    张歆随即想到陈奉德陈奉贤在海上的失踪,以及正在海上的程启,坐不住了。

    “阿姨,你怎么了?奶奶,有什么事?”女孩子们诧异的目光帮助张歆镇定下来。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可能去对官府军队,或者同知义兄说她在海边认识了一个男人,很可能是个倭寇,可能会对沿岸和商船不利。且不说不会有人相信她,不可能救得了谁,首先毁掉的是自己的名声,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的生活,还会毁掉那个渔村,那些村民。

    她本来就是多出来的人,就当没有她,就当她什么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都是那些人的命。

    冷漠,无视,对遥远的不知姓名面目的人,容易。却很难真把自己认识的,还是生意伙伴,处处帮助支持自己的人的死活不当回事。可大海茫茫,程启也不知到了哪里,告诉他家里,也不过让他们白担心。

    张歆只能望天祈祷:“妈祖娘娘,保佑他平安归来!”

    又寄希望与自己想错了。李元川不错属于倭系,可他的眼神很清澈,气息很干净,应该只是个商人,不是海盗。

    六月中,新房完工。薛伯薛婶,余家婆媳,好心要替她暖房,庆贺乔迁之喜。张歆却没那个心思和工夫。

    新的庄子买下来了。看地议价交割,都是阿金张罗。决定之前,陈林氏替张歆过去看过一趟。张歆忙过两个宴会,直过了半个月,才抽出时间去看自己的新产业。

    吸取上一次的教训,新买的这个庄子与两个大农庄为邻,地界内原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分属四个姓,都是这个庄子的佃户。那两个庄子都是一半水田一半茶园。一个庄子的主人就住在庄上。另一个庄子属于卢家某一房的一位爷。卢家也是闽南有数的人家。庄子由一房心腹家人打理,主人一年来巡查个几次。

    新的庄子是个小山谷,以山头为界。界线另一边,属于另外两个庄子的土地,都种的茶树,其他的是光秃秃的石头荒山,无主,连大个的动物都少见。最近的庄院村子也隔着几里。地方虽然远些,胜在容易管理,不会有郑家村那样的破事。

    新庄子占地不小,只有谷底处七八十亩水田,还都不是上等田,其余都是坡地山地,所以卖价不高。原主人本来也打算在山上种茶,不知为什么,不成功。

    有了先前那个小农庄的经验,阿金倒是愿意要坡地,投入少,压力小,可以慢慢改造。反正也不打算种水稻,东家手里还有不挑土质的新物种。花个几年,必然面貌一新。

    经过鹅的官司,张歆和阿金之间抛却顾虑,建立起了良好的沟通和信任。同阿金详谈一番,把自己想到的知道的,都告诉他,张歆就觉得自己没法再有什么贡献,就把新庄子完全交给阿金了。她愿意信赖阿金,也只能信赖阿金,因为,她不懂行,干不了。

    阿金说这个农庄别的都好办,就是交通不便,没有大路通出去,不过也不是没法改变。卢家的庄院就有大路直通官道。我们如果能修一条路,接上他们的,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修路,需要从茶园穿过去,要占用他们部分土地。使用他们的路,也需要得到允许。

    阿金和卢家这边的管事接触过,提出了协商的意愿,可这些事只有两边东家才能谈。好消息是,卢家这位大爷娶的是碰巧就是程启的嫡亲妹妹。阿金打听过,程启三兄妹感情很好的,卢家夫妻又很恩爱。

    张歆小小惊异了一把。她和程家的人也太有缘了吧?

    有程启居间,卢家应该容易协商。当然,她也不能占人家妹妹的便宜,总要给出点好处作为交换。

    这个程启,怎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往年三四个月就能回转么?这眼见就是台风频繁的季节了。但愿他一帆风顺,平安回来。

    进了七月,程启还是没消息。

    倒是阿金和阿怀家里传出了好消息,两边结亲了。说起来张歆还可算媒人。

    福寿阁卤物卖得极好,鸡鸭鹅猪的需要量很大。张歆自己的农庄不要说还不能供货,供也供不上。都是阿金的二儿子在收购供货。张歆也不雇他,而是借给他一笔钱,让他四下去收购,再以说定的价钱从他手上进货。只要他能保证供给,保证质量,就一直会从他手上进货。

    这收购禽畜,一旦摸到门道,不过是跑腿的力气活,销路有保证,收入就有保证。福寿阁需要量大,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哥专心跟着父亲学习管理农庄,不肯参和他。整地那会儿,他和阿怀家老大处得不错,成了好朋友。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万一哪天出错,得罪了张歆,还能有个渠道帮忙求情,他就跑去拉阿怀家老大入伙。

    阿怀家老大一直在家里帮母亲种地,湖西村有了学堂后,也跟着读点书。阿怀在家时,教过他一点,故而他年纪偏大,程度在一众学生里也算比较好的。

    后来阿祥回家赋闲,没钱没名分也到学堂帮忙上上课,过过做先生的瘾,私下里给侄儿们开小灶的时候更多。阿怀家老大渐渐觉得学堂里学不到什么东西,坐在一堆小孩子中间不自在,就不想去。

    阿怀媳妇穷怕了,有个赚钱的机会,就不肯放过,倒愿意儿子跟着去跑生意,回家来抽空再叫三叔补课就是了。

    他两个收购禽畜做得不错,忙得厉害时,还来拉阿祥入伙。阿祥始终受不了那股味道,帮了他们两天,就干不下去,看他们缺乏章法,倒是给出了点主意,还教会他们记帐。

    阿金老婆没了,老大媳妇在南山村家里,阿金带着老大住在农庄。老二也没个家可回,干脆跟着阿怀老大回湖西村。阿怀媳妇每天忙里忙外,没个停。都是他家大女儿管家,给他们做饭洗衣,还要帮着照顾他们带回来的禽畜。

    一来二去,两个孩子对上眼,两边大人也愿意结亲。只是女方年岁小了点,过个一两年才能完婚。如今这样也不错,婚事订下,孩子们也安心。

    自由恋爱啊,张歆很赞成。陈林氏欢喜这门亲事,想到大两岁的外孙女阿玉婚事还没着落,又操心起来。

    农庄那边的安排需要早定下,既然程启不在,张歆不想借用他的名头,就让陈林氏从湖西村找来给她们看大门的陈四叔去卢家送信,希望能与卢氏夫妇一晤,谈谈庄子的事情。

    程启的妹妹妹夫平时住在泉州城外十多里的庄子上,已经收到庄子管事传的话,接信立刻约定第二日在家相候。

    卢安平是个看上去平凡而温和的青年。程秀长得很像母亲,五官更柔和圆润些,说不上美丽,但耐看。

    夫妻两个一起见了张歆。程秀不怎么说话,坐在一边,有些好奇地打量她。

    张歆说明来意,提出划出前任主人留下最像样的一块茶田补偿修路占用的他家的茶园。

    卢安平摆手笑道:“不必如此。奶奶出人出力,修好那段路,我们也可以用。算起来,我家并没吃亏。能作邻居,也是有缘,从此互相关照,两下便宜。奶奶既住得不远,得空常来走动走动。”

    经历了郑家村的风波,张歆对这个新邻居简直太满意了。

    从头到尾,人家没提程启,张歆自然也不提。她是不知道,她离开后,那两口子兴致勃勃地谈论她大半宿,主要是她以为文静的程秀在说话。

    从台湾的程家船队基地传回消息,程启回来了,在台湾见过他父亲,不知又去了哪里。

    一去去个大半年,中间一点信也没往家传,这可是没有过的事。程六六神无主,做事都有些乱七八糟了。

    张歆向董氏汇报工作时,发觉董氏心不在焉,明显忧思过渡,经常失眠,不由也担心起来。程启应该不会出事吧。

    这半年多,程启不在,张歆有事都得与董氏商量。董氏看着有些严厉,倒也没为难她,只是什么事都要问个清楚明白,看向她的目光经常带着审视探究,让张歆有点不自在。她不是不愿解释,实在是有些事不好解释。

    说起来,董氏是董事长,张歆是执行经理。董事长要把关,对经理提报的项目持质疑批判的态度,正常的。只是张歆从前没机会被董事长这样审查,倒是被一个总怕张歆超过取代自己的经理为难过两年,故而有点过敏。

    有比较才有鉴别。张歆这下明白程启对她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有多么珍贵,这样的伙伴有多么难得,自己是多么幸运了。

    八月初,张歆正在酒楼侧院楼上核对账目,统计销售,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个好久没听见的浑厚声音,忍不住住笔聆听。

    那人回来了?真的么?张歆心中一喜,猛地站起身,跑到窗口,伸长脖子看,没看见人,转身登登登往楼下跑,碰掉了两个本子,也没停下。

    楼下,刚跨进门槛,正犹豫好不好直接上楼的程启听见急急的脚步声,看见匆匆跑下来的张歆,眼睛一亮,咧开嘴笑了。

    张歆停在楼梯上,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你回来了。”

    程启憨憨地笑:“嗳,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