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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1章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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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想着红儿无耻,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耻?能放开一边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他对染红霞是情,对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无欲,那抵死缠绵的纯然肉欲中,也非全然无情。

    若顺从欲望有错,为何独取红儿?情义才是重中之重的话,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突然间,胸口碰触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见自己正站在水渠边上,再往前一步便要踏空。

    横在胸腹间的,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递竿横拦的白发渔人只瞟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无耻,教你没脸见人,打算跳河解决?退远些退远些,莫吓跑了渠里鱼虾。”

    耿照黑脸涨红,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不对,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与女子的情爱肉欲非是他真正烦恼的根源,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不是这样!人生难的,是责任和取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发力不从心。

    过往,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业,便能妥适地解决这一切。岂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轻一辈中足以傲视群伦,复有镇东将军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

    责任越大,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动辄得咎,几至寸步难行。“胡说八道。”老渔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难,是接受与承担。”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无意识间说出了紊乱的心绪。

    但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亦有读心异术时,老渔夫又怡然续道:“你总想选对的,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但此事断无可能。

    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错,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对你、对旁人,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永远都不会痊愈。

    你只能学着同它和平共处,然后继续往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认识个人,他很有责任感,我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而是手足挚友。

    后来发生了些事,他自觉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见我。直到他辞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一切都是命数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无从知晓,其实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亚于丧妻之痛。你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自伤,自觉负我之处,其实皆非我意。

    然而他的刻意躲避,乃至溘然长逝,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你说,到底哪个才是错?是前头他以为,还是后头我以为?”

    耿照欲言又止,总觉这是个陷阱,两者皆非正解。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

    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此痛即成错源,能衍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在胤野质问他“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时。

    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胤丹书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并没有直接的关连。

    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有无数可能性,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无关其才智信念,单纯是坏运气使然。

    倘若胤丹书的武力足以压倒殷横野,又或有什么足以挟制他的手段,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胤野身上所发生的悲剧、经历过的苦难折磨,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

    既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并与之诀别,剩下能责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信念而已。

    耿照试图告诉妇人,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但有胤丹书的悲剧在前,耿照谨记教训,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胤野虽未表态,毕竟还是任他自去,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老渔夫的一席话,无巧不巧的,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过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责任。总希望无人受害,才会陷入取舍两难。但成事最重要的,却是接受和承担。须得二者齐备,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

    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才能得到冷北海、薛百螣等这些老江湖,乃至大师父青面神的支持。

    只是后来,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戮,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耿照发现自己的心,渐渐承受不了身边人牺牲的痛苦。在冷炉谷时,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既然如此,此后所有的牺牲

    就由我承担吧!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才是成事者的承担。耿照陷入长考,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忽有了相应的选项,一个具体而微的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老渔夫不知何时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黄鱼刮鳞剥洗、串过长枝,架在火堆旁靠着。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便是吃个“鲜”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纵情欢好极度消耗体力,鼻中闻着香气,腹里竟骨碌碌地枵鸣起来,不由得有些脸臊。

    这条水渠罕有人经过,越浦占地广袤,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来此的时间不算长,没能走遍全城,不知此处何处。

    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民居群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禁止灶外引火。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按理须向衙门申请,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收于府库,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大伙儿心知肚明,不少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靠的便是这条律令,摊商不从,立马翻脸抄没。

    大体来说,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挑衅府衙,若引来官爷们,现成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老渔夫现烤现吃、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烟气窜升、鱼香四溢,半天也没见官差来。

    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不知是房中无人,抑或未敢擅启,总之是极其怪异。老人见他猛吞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大方地拿起烤鱼,笑眯眯问:“想不想吃啊?”

    耿照一迳点头,本以为能分得几口,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推着搁地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怡然道:“自己钓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说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鱼皮“嚓”的一响,鱼油迸出,细嫩的白肉香滑弹颤,没口子地滴着汤汁。瞧老人的吃相,别说串鱼的长枝,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见其鲜。

    耿照无奈接过钓竿,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身量并不矮小,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须白眉后,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看来甚是可亲。

    老人须发皆已花白,却不稀疏,尤其是那双压眼浓眉,宛若云峰,可惜左眉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意挂在背后,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

    耿照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喷香的烤鱼移开,忽觉这位老人家甚是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是了,当日我带宝宝锦儿逃出五绝庄,岳宸风衔尾追杀而来,我俩上了这位老丈的舟子。我骗他宝宝是我媳妇儿。”

    那时他与岳宸风在船头展开攻防,直到老渔夫中了岳贼一掌,顺势将船撞入水中,才得脱困。

    岳宸风不知何故并未追击,再出现时,便听说他身负异创,全身重要的运功气脉被五道针劲所制,难以动武,连伊黄梁都觉棘手

    心念电转之间,终于贯串起来,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多有失礼处,尚祈前辈见谅!”老渔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辞,受了他三叩大礼,遥遥挥手:“你那媳妇儿呢?也都可好?”

    耿照身子骤轻,仿佛被云朵托升一般,顺势起身,双手抱着钓竿,未敢轻慢,对老人益发敬佩起来。

    以他此时的内功修为,老渔夫这信手一挥要能将他抬起,且不论隔空发劲的困难,须得全然抵销掉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

    这样的巨力在老人使来便是一扬手而已,更无半分气机引动,岂止是举重若轻?简直是举千钧于无形!这等骇人造诣,耿照平生只在蚕娘与殷贼身上见过,老渔夫能于神不知鬼不觉间废掉岳宸风,岳宸风兀自不觉,这份精准细腻恐又在殷、蚕二人之上。

    当日五绝庄外的水道之上,老人骂骂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状,如非有意戏耍岳贼,便是隐世高人游戏人间之举。

    可惜那时阅历有限,不识奇人,毕恭毕敬回答:“符姑娘是晚辈的红颜知己,我俩尚未成亲,当日不知前辈,情急之下诈称结褵,非是有意欺瞒,请前辈恕罪。”

    “罢了。事后老实,毕竟还是老实。”老渔夫浓密的白眉微挑,摇了摇头:“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妈妈,误人误己,这点我最为不喜。

    我不是让你当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终成了王八蛋,或许就该好生研究下始乱终弃的门道,让这王八蛋当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热,连个王八蛋都当不好,成何体统!”

    耿照被训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无可辩驳,只能讷讷称是。老渔夫将吃剩的带头鱼骨连着长枝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掌,双手扶膝撑臂踞坐,明明形容未变,刹那间却予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万军之帅坐上马札子,一声令下,便是兵锋齐发、奔杀千里之势,光凭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