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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4章有人选择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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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片中庭的设置分明是演武之用,两侧廊檐下还搁着石锁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摆放枪棒单刀一类。老人瞧了半天,终于放弃找把实刀的念头,右手五指虚握着,左掌横里一抹,怡然道:“剑长三尺,举世皆然。

    而刀无常制,须与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于耳,即为最合适的刀长。以寻常男子论,约莫是两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军伍所定,三代因袭,沿用至今。

    “单刀的份量视个人膂力,约落在两斤半到六斤之间。两斤以下,为快刀或演武之用,杀伤力难免受限。九斤以上,运使的法门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纯以刀法论之。”

    耿照打铁出身,长年随七叔按图造兵,对于尺寸、份量异常敏感,边听着老人言语,也学他虚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长两尺五寸三分、刃如柳叶,线条滑润如水的银灿钢刀,再为它添上三斤七两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应势一沉,格外称手。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声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佛能见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颤动不休,胜似活物。

    钢质兼具坚、韧二长,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戏。想像手里有把刀这种事怎么想怎么羞耻,四下无人偶一为之,事后仍不免臊得面红耳热,遑论在刀皇面前为之!这简直是亵渎。但武登庸并无一丝异色,彷佛少年所为理所当然。不及惊赧,见老人也转了转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听见刀刃扫风的锐利声响,察觉老人手里的虚幻之刀,应有三尺五寸长,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辈的魁伟身量,这般配置毋宁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个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说不出的轻松,却又说不出的森严,宛若在洁净无瑕的白砂之上,凭空竖起一块纯黑的峰岩,一方天地的威势与气魄俱都凝于这小爿角的枯山水间,似拙实巧,小中见大,令人难以移目。

    “武学中有云:”剑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运使之际势头刚猛,世人以为杀器。殊不知,那是门外汉的愚见。“武登庸续道:“剑两面开锋,尖端奇锐,周身皆可杀人,主攻,古之帝王以为权柄。

    刀单边开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为主,是为君子之器。“今人论剑,或以武儒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脉宰制东海时,门下刀大于剑,乃以刀器为宗。

    后来发生内斗,使刀这派被使剑的斗倒了,高手殒落,绝学封藏。得势的一方大笔一挥,索性将剑订为宗器,抹去故史旧迹,好教失败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势的剑,遂成兵器之主流,钻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见崇高。失势的刀,高手、经藏就连传承都被彻底断去,沦落江湖底层,贩夫走卒俯拾可得,与锄头棍棒一般,常见于乡里斗殴,人皆以为俗鄙。

    所以说庙堂也好,江湖也罢,这些个读书人争权夺利的手段,永远是最黑最毒的,奸淫掳掠最多就拿你一条命,落在他们手里,不止刨你祖坟改你族谱,还教你断子绝孙、传你万世骂名,再没人能替你说几句。”

    耿照没料到听老人讲述刀道,会听到一段残酷无情的斗争,更万万想不到是发生在儒门之内。

    按武登庸所说,若非经此巨变,当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为宗,视刀为“君子之器”武儒宗脉的那些隐逸高人孜孜矻矻,钻研的是刀而不是剑。绿林好汉打家劫舍,镖师衙差日常所携,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棍匕首一类

    仔细一想,这可是不得了的变故啊!可说是整个武林都变了样。武登庸将少年的诧异看在眼里,却无意于此间盘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历史之变,便不会犯‘刀如猛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刚劲有力,终身摸不着上乘刀法的边。

    你仔细想想,运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击更得心应手,同样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扑向敌人,要来得更理所当然?”

    还真是。无双快斩不重招式,讲究出手连续、水泼不进,耿照以三易九诀析出十七式刀法,经阿兰山两战去芜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弃绝原形,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却与无双快斩奋力抢攻的精神颇见扞格,几看不出两者的渊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时曾向老胡讨教。胡彦之见他试演九式霞照刀后,默然良久,忽放声大笑,摇头喟然:“我没东西教你啦,你小子真个是奇才!”

    才老实承认:当初说什么猎王所授,纯是胡扯,是他灵机一动,将鬼先生传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门剑脉的双剑运使法门,融合成一门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仓促间防身用。狐异门嫡传的天狐刀,据说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门上乘刀艺。

    鹤着衣昔年与胤丹书情同手足,曾联袂闯荡江湖,屡经患难,武学上得胤丹书点拨甚多,对狐异门的刀法、轻功,乃至内家功法均有涉猎,在培养胡彦之时,刻意在爱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

    鬼先生与老胡兄弟相认后,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彦之并无回归狐异门之意,明快拒绝。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袭胡彦之,交手之际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彦之入局

    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有对练之法,狐异门于此特走偏锋,有一门反向镜射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敌对者与己同囚一槛,曰“鸽悬网”、“蛇入笼”

    一旦成局,双方除以相同的刀路争先,别无解法,慢者落败身死,如捕狐人与狐群生死相搏,胜负瞬变,无有和局,又称“狐锯树”

    鬼先生于取胜的刹那间收势,自受胡彦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终使胡彦之信了兄长的诚意。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师傅所埋根脚,复于“狐锯树”中生死相搏,远非本门真传。

    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纵英才,哪来的招式教耿照?见义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隐现兄长之刀的张弛有度,除了鼓掌赞叹,已难置一词。

    被武登庸一说,耿照终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无双快斩,反与蚕娘前辈那一式蚕马刀遥遥呼应,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挡见三秋的刀气时,摒除杂念,一心保护旭儿,正合以守为本的刀法极意,身子本能而动,无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为限,那一阵便是十二分的发挥,引出了见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杀你也就是一眨眼间。”

    耿照面露惭色,低声道:“晚辈理会得。”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觉’见三秋放下杀心,好奇到想瞧瞧你还能变出什么把戏,这能让你吹嘘大半辈子了,快收起那副窝囊的德性。昔年他杀翻北关那些个‘刀法名家’,没谁能让他停下来多看两眼的。”耿照也笑起来。

    “刀法之中,但凡缠、劈、砍、截,撩、挂、扎、斩等,皆有攻守两面,守为体攻为用,守为君攻为臣。进取为标,存容为本,方圆周天,皆在刀后。钻研到了这个地步,你的刀才能称作上乘。”

    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毛,又露出那种市贾的奸相,搓手道:“说好了买一送一,低的说得差不多啦,咱们便来讲讲高的罢?”

    耿照还有满腹的疑问未出,但前辈这么说了,也吐不出个“不”字,按下饥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请前辈赐教。”

    武登庸满以为他会小小抗议一下,扬了扬眉毛,却未多说什么,怡然接口道:“在三宗共治的古纪时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为尊,料想应是刀途灿烂、绝学甚多的,可惜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多说无益。

    当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传既久,西山金刀门的不周风也没听说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厉害传人,能为你讲一讲的,只有我公孙家的皇图圣断刀了。”

    公孙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败帝心”和“同命术”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觉得,这皇图圣断刀的名儿听着如此霸气,里头要没有几处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脑洞,简直就不是公孙家的家风。

    “喂喂喂,你这充满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讲一讲而已,没说教你啊,听听都能有事?”

    武登庸又气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脑门一个爆栗,想想毕竟不是自家徒儿,咳咳两声端肃形容,正色道:“刀剑两道,本以儒门为宗,也只有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没事干,像钻研学问一样的钻研武学。

    儒门罢刀尊剑后,对内开枝散叶,除了剑法,掌、指、内功,乃至奇门术数、各式异械等,也都立了科门研究,以显示有司不是故意罢黜你们这些个使刀的啊,是大伙儿都长进了,你们自己不成,这才完蛋大吉

    差不多就是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派。“门内容不下刀了,残存下来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笔一抹,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

    这些上乘的刀传散入江湖,为防儒门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精致的结构、庞大精微的论述,只保存各自绝不能失的精华部分,与底层那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结合,赌上形神俱失的风险,以求不绝,就这么倏忽过了几百年。”

    即使是沧海儒宗全盛之际,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这场残酷的夺权斗争牺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选择静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孙氏这样,试图从余烬里掘出宝藏,赋予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