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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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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山虽险恶,却是一块容身之地,山寨虽破小,却是东山再起的本钱,李煦很珍惜眼前的一切,他愿意花出全部精力来打理这一切。曹周虽然贪婪、愚蠢、暴戾、寡情,却给李煦留下了一副厚实的家底:

    一座方圆四百里的险恶大山,一座雄踞险峰易守难攻的山寨,相传某年一万契丹铁骑四面围攻小青山,三个月不得丝毫进展。这话未免有些夸张,不过据李煦实地考察,若是没有内鬼引路,三五千人想破山寨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山寨里囤积的粮食足够食用一年,金银财物折价不下百万,更重要的是山寨里四百七十名寨兵都是十六岁到三十五岁的青壮年,没有老人要赡养,没有体弱残疾的要照顾。曹周当家时,因伤病致残的喽啰一律发给盘缠强行遣散。

    山寨中有女子二十八人,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八岁,皆未曾生育。盖因这些女子都被曹周逼着服用了能致绝育的毒药草而不能怀胎。

    曹周这么做也有他的私心,他曾酒后吐真言说:“兄弟们没有家室所累,才能一心为公,若有了妻子,南面不各亲其亲,各子其子,人心就散了,山寨就垮了。”在他看来,眼下的境况最好不过,有酒喝,有肉吃,也有钱花,想女人了,也有女人睡,且无家室之累。真是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

    小青山扼守交通要道,因地利之便,靠拔拔过境之雁的一羽半毫就能吃饱喝足。曹周对内凶狠,对外却是一副奴颜婢膝的嘴脸,通过不停地纳贡,倒也为山寨营造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

    小青山对李煦来说算不得什么,充其量就是一个临时落脚地。中原的局势距离李煦所希望的还有段距离,现在他还不宜露面。小青山嘛,暂且容身。李煦认为自己要想在山寨迅速树立起权威,就必须改弦更张,做出点与曹周不同之事。接任寨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公帑为年纪较大的八位头领修筑属于他们自己的房舍,然后为他们张罗娶妻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千年来形成的观念,不是一句江湖义气就能抹杀的。

    此后,他又宣布寨兵年满二十五岁即可娶妻生子,娶妻所费由自己负担三成,其余由山寨负担。

    残疾的寨兵可有两条路选择,一是厚资遣散回乡;二是留在山寨中养老,养老所需一切费用皆由山寨负担。

    山寨聘塾师,设学堂,请名医,设医馆,凡山寨弟兄及家属皆可免费享用。

    李煦把这几条一公布,上下皆欢心拜服。寨主之位再无觊觎之眼。安置好内务,李煦便带着贡品向契丹楮特、乙室、乌隗等部纳贡献礼,这几个部落环绕小青山四周,都有伸手捏死自己的实力,此刻还不是跟他们正面硬碰的时候。这一次,李煦在原定的纳贡额外还另外加了一份,作为自己初登寨主的额外敬献。

    楮特、乙室都是实力强大,态度傲慢之辈,收了李煦的额外敬献,一个谢字也不多说。乌隗部夷离堇乌葵达襄是八部联盟的于越(宰相),是个心有城府的人,他得知小青山换了新寨主,特意设宴招待了李煦。

    李煦为了让他放心,故意装出一副夸夸其谈、精明却短视的模样,乌葵达襄几次试探都被他一一化解,最后他认定眼前这个年轻人继任新寨主不会对乌隗构成任何威胁。于是他回送了李煦一份厚礼:六个被他们掠夺来的汉家妇女。

    六个女子皆妙龄有姿色,李煦道过谢便悉数收纳。回山之后,他将六女子放在穆坤母亲处,与其同饮同食。穆坤在最后一刻倒曹向李,洗心革面后,他仍坐山寨的第二把交椅。他的母亲谢氏年逾古稀,曹周当政时,只能在山下置别院居住,此刻才搬取上山,母子团聚,谢氏对李煦又敬又爱,当作亲生儿子般看待。

    由谢氏看管,外人无从窥其虚实,于是不几日便谣言四起,皆言寨主欲私吞六女。李煦暗中查访,得知造谣者乃是前厅知客方想。又查此人通晓契丹语,与契丹人形从过密。他陪李煦出访乌隗部时曾消失半日不知所踪。

    李煦心中有了计较,于是召集山寨诸头领,问众人今年谁还想成家?有十一人举手呼喊,李煦呼书办将众人姓名登记起来。却道:“前日乌葵达襄可汗赠我六名女子,我不敢独吞,怎奈她众人都是贫苦人家出身,少知礼数,又沦落胡尘多年,身上不免有些野蛮戾气。贸然配人只恐门内干戈日夜不歇。因此我拜托老夫人精心**,如今老夫人收了她们做干女儿,我也与她们结为兄妹,再将她们配与你等为妻好不好?”

    众人闻言欢声雷动,然十一人求妻,人却只有六人,僧多粥少,只能抓阄来定,书办在书写纸条时。李煦将方想叫到身边,暗中塞给他一张纸条,上写一个“中”字,说:“十一人中你年纪最长,婚姻事再不可耽搁。”又叮嘱道:“不可使外人知道。”

    事后方想果然得中,李煦又以他年长让他第一个去挑妻子,方想感动万分,对众人道:“我以小人之心猜度大当家君子之腹,真羞愧要死。今后唯大当家马首是瞻,敢违此誓不得好死。”李煦扶起他道:“都是一家兄弟不必如此,兄弟聚义靠的是义气,行事要凭法度,本寨律法第四条:不可私藏财货人口。你不知真相,说说又何妨?”众人都言李煦大度。

    当晚山寨大摆宴席庆贺,大小喽啰饮酒到半夜才散。李煦回屋时踉踉跄跄走不好路。远远见穆珑的屋中还亮着灯,半夜三更的她不睡觉却伏在桌子上做什么?李煦走过去拍着她的肩道:“天还凉,且到**上歇着。”穆珑没有动,李煦伸手去推她。

    谁知这一推,穆珑竟忽地瘫倒在地,满桌子满地都是血,可怜她已经被人割断了喉咙,早已气息全无。

    李煦一身酒气都化作冷汗出去了,再摸穆珑的尸体尚且温热,死亡时间不久,李煦不动声色地把门锁了起来,自己去叫来了穆坤、刘璞。

    刘璞在胡振东临走前被推举为六当家,掌管聚义厅及周边核心地区警卫。李煦明白他是胡振东的亲信,也是付家商社安插在小青山的一枚棋子,只要自己没和付家商社翻脸,刘璞就是可依靠能重用的。

    至于穆坤,他对曹周的一腔忠心已随着曹周的死而逝去,以他的性格,只要让他认为值得效忠,他便会一心一意地追随你,绝无三心二意背叛你的可能。

    二人仔细查看了凶杀现场,穆坤十分肯定地说道:“这是内部人干的。”因为事发在刘璞的责任区内,刘璞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加之二人先前曾有过节,便冷着脸,带着挑衅的口吻问道:“二寨主这话未免太过武断了吧?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穆坤冷哼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说道:“屋中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穆珑姑娘又是被人从正面割喉而死,只有熟人才会让她毫无防备。”说到这他严厉地责问刘璞:“内宅的警卫在何处?为何任由凶手来去自如?”刘璞红着脸支吾道:“我,我让他们去喝酒了。”穆坤闻言把脸一黑:“内宅警卫如何能擅自撤走?简直胡闹!”

    刘璞挨了顿训,黑了脸,恨得咬牙切齿。李煦道:“此事不要单怪刘璞,是我让他把人撤走的。”说到这,李煦若有所思地对穆坤说道:“穆珑言语不通,在山寨里认识的人不多,你一个个地查,定要查出凶手。还要记住此事悄悄地做,不可张扬。”转身又命令刘璞:“这几日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离山寨半步,违令者一概拿下!”

    三日后,穆坤密报所有穆珑认识的和可能认识的人都仔细讯问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刘璞则报三日间没有任何人擅离山寨。正当李煦一头雾水时,忽在书房的门缝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杀穆珑者,方想也。”字迹与先前在客房里示警的纸条一模一样。

    李煦想了一想,不觉会心地一笑,将纸条放在一边不予理睬。二日深夜,李煦正夜读兵书时,忽报方想求见。李煦将书放在一边,取出两张纸条在手上把玩,故意让方想看见,方想看到两张纸条时,神情变的恭敬起来。

    李煦突然问道:“你为何要杀穆珑?”

    方想吃了一惊,随即躬身回答:“属下不得不如此。”

    李煦指着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说话,方想犹豫了一阵才敢侧身坐下。

    “这些日子你们受苦了。”李煦有些伤感地说道。

    闻听这话,方想眼泪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属下罪孽深重,请大王治罪。”

    “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杀她何益?”李煦痛心地说道。

    “她虽是个寻常的姑娘,却干系着一件大事。”方想擦了擦眼泪,扬起了头,露出一副干练的神色。

    “什么大事?”李煦凛然一惊,盯着方想问道:“你仔细说说,是何大事?”

    方想定了定神,答道:“属下奉汪总管之命打入契丹乌隗部做卧底。去冬,乌葵达襄在打猎时不慎摔断了小腿,乌隗的神汉神婆围着他跳了几天大神丝毫不见效果。属下略通医术,治好他的腿,趁机却得了他的信任。他由此信任我。今春,他遣我潜入小青山,作为他的内应,早晚要攻取小青山。”

    李煦问道:“他为何要取小青山?也是为了控制商路?”

    方想答道:“乌隗人只知养马不知经商,乌葵达襄之所以要夺小青山是不想给突举部找到打他的借口。突举蛮雷野心勃勃,他早就觊觎联盟于越的宝座。然乌葵达襄的资历声望都要远在他之上,蛮雷要想如愿以偿只能发兵攻破乌隗,逼乌葵达襄主动让位。他现在需要找一个出兵东进的理由。”

    说到这,李煦已大体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了,乌苏固人臣服于突举部,向其纳税和敬献贡品,在乌苏固人与外部产生纠纷时,突举部有派兵保护的责任。穆珑在自己手里,突举蛮雷就可以指使乌苏固出兵小青山。届时他则以保护臣属为名出兵东进逼近乌隗,继而挑起事端,以武力逼迫乌葵达襄让出于越之位。

    乌葵达襄不想让突举蛮雷有这样的借口,于是指使方想杀了穆珑。契丹八部曾共同盟誓:未经大会盟大会同意,任何部族不得卷入外族的仇杀。穆珑死在小青山,乌苏固人可以兴兵来找小青山报仇,但突举部便无理由再出兵相助,否则就是违背会盟誓言,背盟之人自然没有资格做于越。

    现在掌权的迭刺部,不管是把持可汗之位的遥辇氏,还是掌握军权的耶律氏对野心勃勃的突举部都怀有深深的戒心,他们是绝不会允许突举部有机会壮大自己的。

    明白了这一节,李煦知道自己无法去追究方想的擅杀之罪,然而穆珑究竟服侍过自己多日,如今未曾报恩却又因己而死,心中的愧疚之情势难消除。

    二日天明,李煦将穆坤独自叫到身边,让其厚葬穆珑于小青山南坡,同时派人给小弥意大娘和穆露固报丧。穆坤不无担心地说道:“乌苏固人性情刚猛,又有契丹人在后面撑腰,只怕他们会借机发难。”李煦道:“纸终究保不住火,晚说不如早说。乌苏固人少不足为惧,契丹人内讧厉害,未必能帮他。”穆坤点头道:“弟一定办妥。”

    李煦又与山寨四个统军首领臧龙、肖世展、刘璞、郑华英商议,将诸喽啰编成三营,划清各自职责,免生龌龊。臧龙拈须笑道:“早该如此,早该如此,请大当家分派。”肖、刘、郑三人也齐声和应。

    李煦遂将山上四百七十三名喽啰,十六位头领。分为三拨,第一拨叫作内卫营,共七十七人,四十人宿卫聚义厅,十人守卫粮草仓,十人守银库,十人守军器库,七人守女宅。第二拨称作巡防营,人数一百零八人,下分四队,分别巡守东、西、南、北四山。其余编入火凤营,在南山凹、小西涧屯营扎寨,平日操练,闲时开荒种菜、养鱼、养猪。

    四人听完面面相觑,各怀心事。臧龙一面点头,一面说:“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便低头不再言语。四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一件事,弟兄们分成三营,四个头领却做怎么安排?僧多粥少,总有人要抢不上的。

    李煦一眼看透众人心思,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徐说道:“诸位头领除了练兵打仗,还要有人管理庶务。这个人不但要心细有担当,在弟兄们中间还要有威信,否则叫谁谁不动,如何能成事?”

    众人一听这话,不觉都心动起来,做不成带兵的头领,若是能做个山寨总管,也是可以接受的。臧龙年纪最大,右腿又有伤,早有心谋个闲差,听了这话,便咳嗽了一声。肖世展和他关系最好,闻声知意,于是说道:“四哥心思细密,处事公道,在弟兄们中素有威望,由四哥充任总管,我等兄弟皆服。”

    刘璞年轻好斗,郑华英年纪虽长,壮心不暮,两人无心去做什么山寨总管,于是也跟着附和。臧龙不免要谦让几句。李煦笑道:“诸位弟兄都推你,就请不要推辞了。”臧龙于是拜受山寨总管一职。

    当下李煦召集十六名头领,宣布此事,又将十六人分作左右两班,左班头领掌管内务财政,右班头领典军经武。各头领又重新排座,第一把交椅李煦自坐,第二把交椅由李煦指定给军师穆坤,其余各统领论年资、争本事,经过了一番推举谦让,最后评定座次如下:

    第三把交椅山寨总管臧龙,是为左班第一人;

    第四把交椅火凤营统领肖世展,是为右班第一人;

    第五把交椅刑狱总监张十三;

    第六把交椅巡防营统领郑华英;

    第七把交椅营造总监葛彤;

    第八把交椅内卫营统领刘璞;

    第九把交椅知客方想;

    第十把交椅内务营副统领穆洪;

    第十一把交椅银粮总监督洪小二;

    第十二把交椅聚义厅正将东方文;

    第十三把交椅菜米总监牛璐;

    第十四把交椅聚义厅正将东方武;

    第十五把交椅大账房诸葛敬;

    第十六把交椅神鹰校尉慕容度。

    各统领座次、职分分派已定,山寨里杀牛宰羊,欢庆三天。乱哄哄磨合了一阵之后,各头领各司其责,山寨秩序井然。

    就在李煦大力整饬内务时,离小青山百里之外的乌隗部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大案。乌隗部夷离堇乌葵达襄在寝帐内被人用绳索勒住脖颈,几乎窒息而死。乌葵达襄长子小德牟巡夜经过,闻听有异动便冲进去查看,凶手见行刺不成仓皇逃窜,小德牟与之搏斗,被刺客射伤左臂,箭矢差几寸便射中心脏。

    凶手虽然逃之夭夭,却非无踪可循,事后查明行刺之人是一名贩卖铁器的唐朝商人,行刺当晚还与乌葵达襄在一次喝酒论兄弟。行刺失败后他单人独骑逃向了小青山。乌隗部上下群情激愤,恳求乌葵达襄出兵剿灭盘踞在小青山上的“可恶唐人”。

    乌葵达襄却异常冷静,他假装卧**不起,对寝帐外雷鸣般的请战声置之不理。不仅如此,他还将诸子和亲信将军叫到**边面授机宜,诸子回家闭门谢客不出,将军们回营严令所部,任何人不得出营门半步,违者一律斩首。

    在乌隗部的躁动被强压下去后的第三天,乙室部的一个千人队突袭了小青山设在山北的征税关卡,杀了四个税吏,俘虏了八个寨兵,死者的头颅和俘虏随即便被送到了乌隗部。

    契丹有八部,八部分两派。一派以迭剌部的耶律家族为首,追随者有乙室、品部、楮特三部,实力最为强悍;一派以突举部为首,盟友有突品不、捏刺两部,得到遥辇氏的暗中支持。两派明争暗斗从未停歇。乌隗部就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

    但乌葵达襄心里很明白,乌隗部实力弱小,加入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得到重视,保持中立,左右逢源是他最佳的选择。但脚踏两只船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么些年来他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乙室部突然出手做出这个姿态,外人看不懂是何种用意,乌葵达襄却再明白不过了。突举蛮雷欲从自己手中抢走于越一职,这想法十几年前就有,起初他为了拉拢自己还犹抱琵琶半遮面,近年见拉拢不成便越发露骨起来。

    行刺自己的刺客受何人指使,乌葵达襄心知肚明,杀死自己或引诱自己出兵攻打小青山都是突举蛮雷所乐见的。自己若死,突举蛮雷是于越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去打小青山,则给了蛮雷出兵南下的借口。耶律家在东受降城下被西宁军打断了脊梁,三年五载是爬不起来了,没有了这个后顾之忧,他蛮雷还不拿自己开刀?

    乙室部在这个时候出兵攻击小青山,用意是在告诉自己和突举蛮雷,耶律家虽然已今非昔比,可他乙室部也不是好惹的,有人若想浑水摸鱼,最好别忘了乙室人的存在。

    两强对阵时,实力强弱固然关系重大,但决心、意志也不容忽视。站在乙室人背后的就是耶律家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与耶律萨剌德这个老狐狸周旋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因此,乌葵达襄断定有乙室部这个表态,这场危机基本就算过去了。他心里感到一丝庆幸,只要自己不先乱了阵脚,就算脚下踩的是一根钢丝也会如履平地。这么多年,自己可不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吗?

    然而就在他自我感觉良好之时,暗地里却吹来一阵阴风,吹的他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吹的他东倒西歪,差点掉下黑洞洞的万丈深渊。事情的缘起是突品不部向大联盟会议提了一份建议,建议八部共同出兵剿灭小青山的匪患。

    “剿灭匪患”又是“共同出兵”,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内地里的真实用心呢?乌葵达襄不用想也知道绝不会那么光明正大,品部距离小青山有五百里,与好战的奚人和未曾归附的室韦人交界,大仗不打,小仗不断,即使出兵也不可能有大批人马过来。

    耶律家族实力大损,他们的驻地南接大唐,西临回鹘,自顾尚且不暇,何来兵力剿匪?乙室、楮特实力不强,且首领庸碌,不堪大任。若是给了突举、突品不、捏刺三部南下的借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自己虽是联盟于越,但在大联盟会议上,自己和其他的夷离堇一样,只有一票权力。乌葵达襄让小德牟去大会上陈述自己的意见:“对共同出兵攻打小青山一事,我们认为毫无必要。”突品不部使者讥讽道:“你父亲被人刺杀,你却缩起了脑袋,这可不是契丹勇士所为。于越大人这么做,还配掌管手中的金印吗?”

    小德牟闻言大怒,指着那使者的鼻子就骂:“你想让我父亲让出于越之位?休想!今天你侮辱了我,我要跟你决一死战。”

    突品不部使者也不示弱,两个人正要上马厮杀,忽见乌葵达襄的三子和栋飞马而来,劝住了二人,却对众人说道:“刺杀我父亲的凶手如今已被小青山的寨主曹末送到乌隗。他原是个大唐的钦犯,受了某人的指使来行刺我父亲,与小青山并无瓜葛。相信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能从他的嘴里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突品不部使者梗着脖子道:“事关重大,我看还是把刺客交出来共同审讯。”乙室部使者冷笑道:“这是乌隗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吧。”楮特使者也随声附和。会盟盟主遥辇切必对突品不部使者说道:“既然无人死伤,那就是乌隗部的家事,我看大家就不必为此操心了。”

    一场危机似乎就这样化解于无形之中,乌葵达襄的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小德牟不合时宜地问道:“蛮雷的阴谋没有得逞,父亲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乌葵达襄苦笑道:“这回是小青山的曹末替我们解了围。此人是何来历,竟有如此眼界和手段?只恐旧敌未去,新敌又生,你让我怎能高兴的起来?”

    小德牟听的懵懵懂懂,有些不满地咕哝道:“父亲说的儿子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乌葵达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自己的长子刚勇、忠厚、勤勉,也有孝心,正是自己心目中的继承人,但他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小事尚可,遇到大事非得点破说透才能理解。

    这一点他比不上他的几个弟弟,尤其是三弟和栋。和栋是个聪明人,就是太过阴柔,阳刚不足,虽然未必不能做一个好首领,但乌葵达襄心里却不喜欢他。

    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为乌隗部挑选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就成了乌葵达襄最关注的一件事。小德牟还是和栋,抑或是其他什么人,乌葵达襄每每想的头疼欲裂,却仍拿不定主意。

    他苦笑了一声,对小德牟说道:“你去告诉老葛,让他用黄金铸造四颗人头。”老葛原在长安将做监供职,是京城有名的金银器大匠,后获罪流落在此,被乌葵达襄供作上宾。他制作的金银器异常精美。

    小德牟听了父亲的话,茫然地问道:“铸造什么人头?”乌葵达襄终于忍不住大骂起来:“蠢货!照你自己的人头去做。滚!”就在那一刻,他下了决心要把位子传给他一直不喜欢的三子和栋。

    小青山大寨这几日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寨兵们一律穿着红装,连枪杆子刀把子上也饰之以红绿等喜庆的颜色。山寨大当家要迎娶乌隗部的小公主,这如何能让人不高兴?跟乌隗部结了亲,就等于穿上了护身衣,戴上了护身符,在这天蓝草绿的塞北草原,从此就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李煦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在想,人都是健忘的,半个月前因为乙室部突袭山寨税卡,杀害了四名弟兄,众人就聚集在聚义厅前口口声声要自己领着他们杀尽契丹人,天无二日,华夷不两立,可是仅仅半个月后,整个山寨都在讨论,两家结亲带来的种种好处,聚义厅前戾气尽失,祥和之气弥漫着整个山寨。

    乌隗部的小公主名叫欣欣古尔录,李煦嫌名字太长叫着不方便,便给她取个汉名叫杨欣,她是小德牟的三女,时年十五,身材异常娇小,面黑,体瘦,敏感,内向,微略有些软懦,并不得父亲**爱。

    半个月前,乌葵达襄派和栋领五百锐卒,带着四颗用黄金铸造的人头和八名被俘的寨兵,吹吹打打来到小青山,山寨一片紧张,众头领疑心有诈建议李煦不要开门放入。

    李煦在暗处观察了一阵,便断定和栋此来绝无歹心,于是力排众议摆开仪仗,盛装迎到山寨大门口。和栋是奉父命来赔礼道歉的,除了带回四颗黄金铸造的人头,他还随行带来了五百只羊,一百头牛和若干花红祭品,更显诚意的是随行士卒并无一人携带刀箭,且每个人的左臂上都缠着一块黑纱。

    和栋更是按照唐人的礼仪,隆重地祭奠了死去的亡魂。乌隗部的突然示好,让山寨中大部分人都显得有些目瞪口呆,李煦心里却并不觉得意外,这是自己辛苦栽树换来的果实,也是对自己承受无尽委屈压力的某种回报。

    在乌葵达襄遇刺的第三天,山寨逻卒拿住一个闯入山寨禁地的商人,此人自称姓陆,是麟州行商,来往于漠北各部贩卖毛皮。逻卒在他身上搜出一包毒药,怀疑他心怀不轨,便报呈刑狱总监张十三。张十三审讯了一日**,毫无所获,来人一口咬定自己是商人,毒药是为一个奚人首领代购的。

    张十三相信了他,建议李煦放人。李煦却多了个心眼,张十三坐着山寨第五把交椅,平日自视甚高,有执法如山,断案如神的美誉。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在他手下熬刑一日**,竟毫无所获,这本身就说明这所谓的商人绝非常人。

    果然不久之后,神鹰校尉慕容度就探得消息,乌葵达襄在寝帐中遇刺,刺客正往小青山方向逃来。李煦虽不知道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凭直觉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有关,这刺客如同一块烧红的铁块,黏在了自己手上已经丢不开了。

    那些日子,李煦夜不能寐,苦苦地盯着山下的动静,神鹰校尉慕容度得到一项特权,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可以直接见到李煦。慕容度,身高不足六尺,黑瘦如一块风干的腊肉,两只眼白的多黑的少,鼻孔却出奇地大,且黑毛异常的多。他为人孤僻、面色阴冷,不论春夏秋冬身上都披着一件灰色的狼皮大氅。

    虽然长的精瘦,他的食量却十分惊人,一餐要吃两条肥嫩鲜美的羊腿,饭后必要喝下一大碗奶酒。慕容度虽然不受其他头领的待见,却是历任寨主的**爱,他步履矫健,行走山路如履平地,穿门过户如入无人之境,是天生的刺探消息的行家里手。

    根据神鹰校尉的消息,李煦终于厘清了眉目,他拿准时机,顶住种种非议,将刺客送还给了乌葵达襄,乌隗部的危机瞬间解除,小青山的历史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和栋回山前正式邀请李煦参加乌葵达襄五十六岁的生辰,李煦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和栋走后,就有人埋怨李煦不该弄险,李煦淡淡一笑道:“该来的,谁也躲不了。”又道:“去了未必是凶险,不去才会大祸临头。”

    李煦就是在乌葵达襄的寿宴上见到杨欣的,虽然贺客成百上千,实力在李煦之上的不可胜说,但乌葵达襄似乎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曹寨主十分在意,席间连续三次主动向他敬酒,这让那些善于暗中观察的智者好奇、不解、疑惑,他们暗中打听李煦的来历,待弄清他曹寨主的真实身份后,更大的疑惑盘踞在每个人的心头。

    而且这种疑惑随着乌葵达襄光彩照人的义女明竹彤的出场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明竹彤是乌隗部公然的美人之一,年芳十六岁的她如同一朵红艳的玫瑰,含苞欲放,青春欲滴,让无数年轻人为之癫狂迷醉。

    明竹彤的歌舞把寿宴的气氛推上了最**,在热辣奔放的祝酒歌中,她把装在精美铜壶中的奶酒献给了座位十分靠前的李煦,这是献给所有客人中最尊贵者的酒水,李煦恍然如在梦中,把腰弓成九十度来接她的酒,明竹彤却含笑拒绝了李煦的谦恭。

    她优雅地跪在在李煦桌案前,芊芊玉手捧过铜壶把尚带着体温的奶酒奉献上来。酒是献给客人的,壶却是她自己的,一个少女把自己最隐秘的东西当众献给一个陌生男子,其中的含义即使李煦不懂,也能猜出个大概。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数百双眼含着不同的,复杂的眼光盯着李煦,看着他的动作。

    接还是不接,李煦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绕过桌案,跪在明竹彤的面前,伸出了手中的酒碗,这是一个低的不能再低的角度。李煦含笑看着明竹彤,不卑不亢,不亲不离,明竹彤眼色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她就把酒壶中的奶酒献给了李煦。

    大帐中发出了“唔”的唏嘘声,有惋惜的,也有庆幸的,还有幸灾乐祸的。李煦将奶酒一饮而尽,突然他就发现自己多了若干年轻的朋友,他们热情地拍打着李煦的肩膀,用生硬的汉话,不停地夸赞说:“你是好样的。”

    无数的人开始向李煦敬酒,李煦也是来者不拒,热情地与他们干杯,然后一饮而尽。这时候,一个送酒的少女引起了他的主意,那少女在倒酒的时候,低声说了句:“留心醉酒失礼。”李煦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从此记住了那张并不出众的面孔。

    酒宴散后,李煦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回到寝帐不久,和栋就代表自己的老父前来慰问,并送来了用以醒酒的酸草汤,言谈中,和栋无意中再次提到了明竹彤的名字,然后关切地问李煦是否娶妻,李煦一把握住他的手问道:“我看中了贵部的一位姑娘,愿意以千头牛羊,千匹绢,千两黄金迎娶她。不知殿下可愿帮我说和?”

    和栋闻言似有些不悦地说道:“明早父亲要设家宴庆生,只请旧部好友,寨主可在家宴上向父亲开口求亲,无论是谁,只要父亲开口都能办成。”李煦已隐约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自明竹彤在寿宴上向自己敬酒时,他就有了这种感觉。乌葵达襄在暗中撮合自己与明竹彤的婚事,今日和栋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但李煦很快就注意到自己每次提到“明竹彤”三个字时,和栋的眼神中都会闪过一丝的不快和落寞,这让他立即警觉起来。明艳照人的明竹彤和乌隗部继承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于是他发出了一个试探,观察的结果让他坚信,明竹彤和和栋之间的亲密关系绝对超过一般人想象。

    不管堂堂的契丹于越出于何种考虑如此高看自己,李煦知道眼下这两天将决定着自己未来的命运,何去何从他必须立即拿出主意。

    现实是自己虽为贵宾,却被封闭在了一所用铁板建筑的密室里,密不透风,与外隔绝,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一切都要凭直觉来判定,这又是一场命运的赌博,残酷、无情,好在李煦现在已经见多不怪,他已经习惯了。

    二日的家宴显得轻松随意,乌葵达襄的诸子、女婿、妻妾、女儿们齐聚在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上,男人们围猎射箭,女人们烧烤、做饭,孩子们追逐嬉闹。李煦很喜欢这种轻松的氛围,但严酷的现实迫使他绷紧每一根神经,射箭游戏结束后,众人就围着乌葵达襄团团环坐在一起。

    敬酒、献礼,男孩们为头发斑白的爷爷献上雄劲的推手,女孩们手拉着手唱起轻柔的歌谣。当李煦向乌葵达襄敬完第三轮酒时,他忽然走到小德牟的身后拉起了那位身材娇小的姑娘。

    “尊敬的可汗陛下,我愿意以千头牛,千只羊,千匹绢,千车粮,百两黄金,万两银,迎娶欣欣古尔录公主。”

    欢喜的气氛顿时凝僵在那,不同人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有惊讶、有愕然、有惶惑,有庆幸,有愤怒,有疑惑不解。

    “她是我最小的孙女,你娶了她就是我的晚辈了。乌隗人虽不像你们唐人那样等级森严,但尊卑绝不可乱。将来你见了这里每一个人都要敬上晚辈的礼仪,你愿意吗?”

    “请可汗陛下相信,我是真心爱欣欣古尔录公主的,为了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乌葵达襄徐徐地点了点头。小德牟哈哈大笑,从腰带上解下镶着红宝石的佩刀塞到小女儿的手里,然后拥抱了她,并大声地说:“我的女儿,你永远是父亲的骄傲。”

    欣欣古尔录被这突然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她噙着满眼的泪,哽咽难言。已经十五岁了,昔日的玩伴一个个名花有主,自己贵为公主却无人问津,更让自己伤心的是,自己的父母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们甚至私下商议要招赘一个孤儿来配婚。

    老天就这么突然开了眼,祖父的座上贵宾就这么看上了自己,他出的嫁妆足以让整个部落的女人嫉妒十年。

    小德牟夫妇当晚就为自己的女儿举办了婚礼,做母亲的生怕女婿突然醒过劲来悔婚,小德牟虽然嘴上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心里也盼着女儿早些出嫁。自和栋取代自己作为使者前往小青山,他就预感到自己在父亲面前已经失**了。

    虽然他弄不清父亲为何要高看那个姓曹的小寨主,但他知道父亲是出自真心地看重他,否则绝不会撮合明竹彤与他的婚事。至于明竹彤和自己父亲的那点破事,自己想一想也觉得恶心。

    三天后,穆坤押送着一千头牛,一千只羊,一千匹绢,一千车粮,五百两黄金,一万两银,浩浩荡荡来到乌隗部,那浩大的阵势让所有人的艳羡不已。喝过别亲酒后,李煦就带着自己新娘,和她的八百头牛、八百头羊、八百桶酒,八十车毛皮,八车盐,以及二十名女奴的嫁妆兴高采烈地回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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