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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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昌在重庆数日，惧见猜嫌，故携家人回乡。时王显哲已在长沙等候多日。王耀武于私邸设宴，为谢家昌等饯行。临别，王耀武道：“今当别离，昌儒有何教诲？”谢家昌道：“我兄素来识断明果，家昌岂敢班门弄斧。然就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家昌便以肺腑相告：为官者夙夜恭职，尽心而为；对下属关爱尽致，施以恩惠，使有能者处之显任，尽其器能，则诸事可成。”言罢挥手相别。
火车驶入广东，沿武江南行，谢家昌内怀愧惧，脑中尽是阵亡弟兄影像。车达乐昌，军警皆立正恭迎。谢家昌出了车站，忽见站前茫茫人群，不下万余众。民众高举横幅，大书：“乐昌军民热烈欢迎谢将军荣归故里！”、“乐昌人民欢迎乐昌之子！”、“欢迎抗日英雄！”谢家昌看罢，惶遽不安，跪伏于地。忽凤眉哭喊道：“哥，你说过会带阿桂回来的！”谢家昌闻言，嚎啕大哭，以头撞地，额破流血。众烈属皆哭号上前，与家昌跪在一处，嘶声痛恸。万余军民俱跪地，哭声撼动天地。
詹宝光扶起家昌，高呼：“诸位乡亲，逝者已矣，生者当承逝者遗志，安定国家，使百姓安居乐业。诸位请起吧，勿再伤昌儒之心。”谢家昌泪迹满脸，立正敬礼。于是县府设宴，遍请诸位烈属。席间，谢家昌倡议全县军民于英烈祠公祭阵亡将士。众皆附议，并商定日期。詹宝光遂邀请省府驻乐机关、大专院校共商公祭事宜。
公祭日，乐昌各界聚于英烈祠前。英烈祠内，香火缭绕，哀乐不断；西石岩寺僧人环列，诵经安魂。众烈属互相搀扶，泪光点点，低声哀泣。谢家昌立于扩音器前，悲读祭文：
维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十九日，乐昌军民聚会于英烈祠前，谨备鲜花、祭品，公祭抗日英烈之灵曰：
武江之域，粤湘之界，英雄迭出，今成英灵，生者哀戚，死者哀荣。祭我弟兄，生死手足，北伐灭贼，乘胜克捷，功绩昭昭；祭我弟兄，功成归隐，抑强扶弱，忽闻外辱，弃家卫国；祭我弟兄，奋不顾身，先登克敌，视死如归，血洒淞沪；祭我弟兄，保卫首都，以弱击强，血染扬子，青山忠骨。暴逆倭贼，群凶纵横，恣心极乱，劫略中华；九州之域，山河破碎，黎民失所，海内惶惶。今贼败亡，举国皆欢，然民苦战，星散流离，田舍残荒，家败人缺。时近中秋，明月渐圆，英烈祠前，弱子丧父，妇人失夫，我去弟兄，泪尽泣血，昌山哀恸，武水成泪。呜呼哀哉！
伏维尚飨！
谢家昌读罢，流涕尽哀，伏地不起。军民皆号恸，山林滔滔应声。楚声扶起家昌，夫妻相拥哀泣。谢家昌哭道：“想当年，我带百十弟兄，慷慨出征，今弟兄皆死，尸骨难寻，唯我独归，面对弟兄家眷，愧疚不安，恨不以死明志。”楚声哭道：“若死，妻与你同去。”公祭毕，烈属皆各自哭回，但见山麓江边，村野城镇，哭声无处不闻。
翌日，谢家昌携全家祭拜父母及宝莲之坟。近看墓碑，字字血泪，家昌难抑悲情，哭倒墓前。谢家乐搀扶家昌，哭道：“父母逝去多时，我弟且节哀顺变。”谢家昌哭道：“父母去世多时，我今日方得拜见，不孝甚矣！”又以手拍墓脸哭道：“爸妈，儿子回来了。爸妈有何教诲，今夜托梦告知儿子。”一家人哀痛极致。谢家昌又至宝莲坟前，忽见墓前已摆着一碟包子，不觉讶异。阿凤道：“这必是北乡人王秋有之母所为，自宝莲遇难，一月后王秋有之母才知情，在坟前哭了一天，此后每隔几日，老太婆便到墓前呆坐，对着坟墓喃喃自语。”谢家昌听了，不胜悲戚，道：“宝莲且安息，儿子已成人，定当成为铮铮男子。”祭祀毕，谢家昌嘱家乐带家人下山。淑芬含泪道：“昌儒不知，今日是中秋节，家家团圆，怎能缺你？”谢家昌道：“嫂子且回，我在此坐坐便回。”
谢家昌倚着坟墓，沉思默想，悲情难消。时天地渐暗，凉风习习。楚声提着篮子上来。家昌讶然道：“你如何到此？”楚声道：“我夫妻陪父母及宝莲过中秋。”言罢端上饭菜；又于墓前摆上祭品，在阿毛墓前摆上一碗酒。饭罢，夫妻相依，凝视东天。忽东天渐亮，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山野皆被银光。忽山下有人声，少顷，只见阿岫、崇和带着崇平及元梅上来。家昌、楚声齐道：“你们为何到此？”元梅道：“无论何时，我们一家不分离。”楚声闻言，将元梅抱揽入怀。时风清月皎，一家人就于坟前看月，戚戚然度过一夜。
节后，谢家昌趁闲暇之时，携家眷至南雄看望王显哲。在王显哲家住了近月，其间又拜访冯老爷。回乐昌时，顺道拜访宝莲之母。宝莲之母言：日本投降后，穆先璋转投政府军，又受重用，为吴化文之参谋官。谢家昌听罢，目瞪口呆，半响无言。谢家昌告辞，刚至街口，忽一和尚从墙边拐出，险些撞入人群。谢家昌心有所动，忆起当年慈母曾至云门山大觉禅寺，听禅音以解忧伤。
车至桂头，谢家昌嘱阿岫带崇和等先回，便与楚声租车至云门寺。至山门，忽谢家昌跪地，泪流满面。楚声愕然，道：“昌儒为何如此？”谢家昌不语，神态尽瘁，晃晃荡荡，进入庙内。但见神像环列，形态各异，家昌又跪伏不起。楚声悲戚道：“昌儒，我知你心中有千般苦楚，万般烦恼，你且跟妻子诉说，我与你共同担待。”家昌涕泣横流，状甚哀楚，哭道：“菩萨救我！”众和尚皆惊愕，急请住持出视。
住持颤巍巍至前，令众和尚扶起家昌。家昌见了住持，又跪拜，哀求道：“大法师救我！”住持扶起家昌，带至禅堂。禅堂内香雾缭绕，几点烛火晃动，一丈之外昏暗不清。楚声欲随同入禅堂，为住持婉拒。住持道：“施主有何不解之烦恼？”家昌道：“弟子自小所受之教，乃行善施爱，然十数年间，弟子杀人无数，血迹洒遍南北，虽我所杀者，乃国家敌人，然死者在家，或为孝子，或为贤夫慈父，毕竟是血肉之躯，弟子诛杀同类，折伤心灵。”
住持道：“施主之虑，老衲已明。然凡是阳世时，官饷当兵之人，自从奉命出发，剿除寇乱，若能实心努力作战，从未行犯奸淫、纵火，有害民间之罪事，阴司一概免于受酷刑。”谢家昌道：“子弟不惧死后之刑，但因杀人甚众，善似利刃，刺伤我心，使我夙夜不得安宁。”住持问道：“敢问施主杀人之数？”谢家昌道：“自从军以来，亲刃者数百，受我指使者，不下十万之众。”住持惊愕而起，道：“阁下必是一位将军。”谢家昌道：“何以知之？”住持道：“一将功成万枯骨，阁下可不是一位将军！”谢家昌道：“恕不相瞒，弟子便是乐昌人谢家昌。”住持改容敬道：“原来是天神将军，失敬失敬！将军但可宽心，无需忧郁。”谢家昌疑惑道：“此话怎讲？”住持道：“将军已成神，阎王奈何不了你。”谢家昌道：“弟子何时又成神了？”住持道：“海内之民皆呼将军为天神，将军便是天神，死后当升天为神。”谢家昌苦笑道：“弟子不明大师所言。”住持道：“将军征战疆场，保国安民，恩信流著。十数年间，将军救黎民于水火，其数何止千万。百姓皆得将军之惠，此恩感天动地。此善大焉！且将军夫人在国都保难民无数，又亲冒艰险，保难童溯江而西，中华之民，何人不知，谁人不晓？此善亦大矣！”谢家昌道：“前路茫茫，何去何从，弟子彷徨，愿垂教诲。”主持道：“困于官场，心不得安。将军心识通达，闲适淡泊，何不泛舟江湖，览天下美景。”
谢家昌听罢，心方开解，道：“听大师一席话，弟子茅塞顿开，浑身通畅，多年烦忧，一朝散释。谢大师指点迷津。”言罢，再次拜谢住持，携楚声离去。（未完待续）
谢家昌在重庆数日，惧见猜嫌，故携家人回乡。时王显哲已在长沙等候多日。王耀武于私邸设宴，为谢家昌等饯行。临别，王耀武道：“今当别离，昌儒有何教诲？”谢家昌道：“我兄素来识断明果，家昌岂敢班门弄斧。然就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家昌便以肺腑相告：为官者夙夜恭职，尽心而为；对下属关爱尽致，施以恩惠，使有能者处之显任，尽其器能，则诸事可成。”言罢挥手相别。
火车驶入广东，沿武江南行，谢家昌内怀愧惧，脑中尽是阵亡弟兄影像。车达乐昌，军警皆立正恭迎。谢家昌出了车站，忽见站前茫茫人群，不下万余众。民众高举横幅，大书：“乐昌军民热烈欢迎谢将军荣归故里！”、“乐昌人民欢迎乐昌之子！”、“欢迎抗日英雄！”谢家昌看罢，惶遽不安，跪伏于地。忽凤眉哭喊道：“哥，你说过会带阿桂回来的！”谢家昌闻言，嚎啕大哭，以头撞地，额破流血。众烈属皆哭号上前，与家昌跪在一处，嘶声痛恸。万余军民俱跪地，哭声撼动天地。
詹宝光扶起家昌，高呼：“诸位乡亲，逝者已矣，生者当承逝者遗志，安定国家，使百姓安居乐业。诸位请起吧，勿再伤昌儒之心。”谢家昌泪迹满脸，立正敬礼。于是县府设宴，遍请诸位烈属。席间，谢家昌倡议全县军民于英烈祠公祭阵亡将士。众皆附议，并商定日期。詹宝光遂邀请省府驻乐机关、大专院校共商公祭事宜。
公祭日，乐昌各界聚于英烈祠前。英烈祠内，香火缭绕，哀乐不断；西石岩寺僧人环列，诵经安魂。众烈属互相搀扶，泪光点点，低声哀泣。谢家昌立于扩音器前，悲读祭文：
维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十九日，乐昌军民聚会于英烈祠前，谨备鲜花、祭品，公祭抗日英烈之灵曰：
武江之域，粤湘之界，英雄迭出，今成英灵，生者哀戚，死者哀荣。祭我弟兄，生死手足，北伐灭贼，乘胜克捷，功绩昭昭；祭我弟兄，功成归隐，抑强扶弱，忽闻外辱，弃家卫国；祭我弟兄，奋不顾身，先登克敌，视死如归，血洒淞沪；祭我弟兄，保卫首都，以弱击强，血染扬子，青山忠骨。暴逆倭贼，群凶纵横，恣心极乱，劫略中华；九州之域，山河破碎，黎民失所，海内惶惶。今贼败亡，举国皆欢，然民苦战，星散流离，田舍残荒，家败人缺。时近中秋，明月渐圆，英烈祠前，弱子丧父，妇人失夫，我去弟兄，泪尽泣血，昌山哀恸，武水成泪。呜呼哀哉！
伏维尚飨！
谢家昌读罢，流涕尽哀，伏地不起。军民皆号恸，山林滔滔应声。楚声扶起家昌，夫妻相拥哀泣。谢家昌哭道：“想当年，我带百十弟兄，慷慨出征，今弟兄皆死，尸骨难寻，唯我独归，面对弟兄家眷，愧疚不安，恨不以死明志。”楚声哭道：“若死，妻与你同去。”公祭毕，烈属皆各自哭回，但见山麓江边，村野城镇，哭声无处不闻。
翌日，谢家昌携全家祭拜父母及宝莲之坟。近看墓碑，字字血泪，家昌难抑悲情，哭倒墓前。谢家乐搀扶家昌，哭道：“父母逝去多时，我弟且节哀顺变。”谢家昌哭道：“父母去世多时，我今日方得拜见，不孝甚矣！”又以手拍墓脸哭道：“爸妈，儿子回来了。爸妈有何教诲，今夜托梦告知儿子。”一家人哀痛极致。谢家昌又至宝莲坟前，忽见墓前已摆着一碟包子，不觉讶异。阿凤道：“这必是北乡人王秋有之母所为，自宝莲遇难，一月后王秋有之母才知情，在坟前哭了一天，此后每隔几日，老太婆便到墓前呆坐，对着坟墓喃喃自语。”谢家昌听了，不胜悲戚，道：“宝莲且安息，儿子已成人，定当成为铮铮男子。”祭祀毕，谢家昌嘱家乐带家人下山。淑芬含泪道：“昌儒不知，今日是中秋节，家家团圆，怎能缺你？”谢家昌道：“嫂子且回，我在此坐坐便回。”
谢家昌倚着坟墓，沉思默想，悲情难消。时天地渐暗，凉风习习。楚声提着篮子上来。家昌讶然道：“你如何到此？”楚声道：“我夫妻陪父母及宝莲过中秋。”言罢端上饭菜；又于墓前摆上祭品，在阿毛墓前摆上一碗酒。饭罢，夫妻相依，凝视东天。忽东天渐亮，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山野皆被银光。忽山下有人声，少顷，只见阿岫、崇和带着崇平及元梅上来。家昌、楚声齐道：“你们为何到此？”元梅道：“无论何时，我们一家不分离。”楚声闻言，将元梅抱揽入怀。时风清月皎，一家人就于坟前看月，戚戚然度过一夜。
节后，谢家昌趁闲暇之时，携家眷至南雄看望王显哲。在王显哲家住了近月，其间又拜访冯老爷。回乐昌时，顺道拜访宝莲之母。宝莲之母言：日本投降后，穆先璋转投政府军，又受重用，为吴化文之参谋官。谢家昌听罢，目瞪口呆，半响无言。谢家昌告辞，刚至街口，忽一和尚从墙边拐出，险些撞入人群。谢家昌心有所动，忆起当年慈母曾至云门山大觉禅寺，听禅音以解忧伤。
车至桂头，谢家昌嘱阿岫带崇和等先回，便与楚声租车至云门寺。至山门，忽谢家昌跪地，泪流满面。楚声愕然，道：“昌儒为何如此？”谢家昌不语，神态尽瘁，晃晃荡荡，进入庙内。但见神像环列，形态各异，家昌又跪伏不起。楚声悲戚道：“昌儒，我知你心中有千般苦楚，万般烦恼，你且跟妻子诉说，我与你共同担待。”家昌涕泣横流，状甚哀楚，哭道：“菩萨救我！”众和尚皆惊愕，急请住持出视。
住持颤巍巍至前，令众和尚扶起家昌。家昌见了住持，又跪拜，哀求道：“大法师救我！”住持扶起家昌，带至禅堂。禅堂内香雾缭绕，几点烛火晃动，一丈之外昏暗不清。楚声欲随同入禅堂，为住持婉拒。住持道：“施主有何不解之烦恼？”家昌道：“弟子自小所受之教，乃行善施爱，然十数年间，弟子杀人无数，血迹洒遍南北，虽我所杀者，乃国家敌人，然死者在家，或为孝子，或为贤夫慈父，毕竟是血肉之躯，弟子诛杀同类，折伤心灵。”
住持道：“施主之虑，老衲已明。然凡是阳世时，官饷当兵之人，自从奉命出发，剿除寇乱，若能实心努力作战，从未行犯奸淫、纵火，有害民间之罪事，阴司一概免于受酷刑。”谢家昌道：“子弟不惧死后之刑，但因杀人甚众，善似利刃，刺伤我心，使我夙夜不得安宁。”住持问道：“敢问施主杀人之数？”谢家昌道：“自从军以来，亲刃者数百，受我指使者，不下十万之众。”住持惊愕而起，道：“阁下必是一位将军。”谢家昌道：“何以知之？”住持道：“一将功成万枯骨，阁下可不是一位将军！”谢家昌道：“恕不相瞒，弟子便是乐昌人谢家昌。”住持改容敬道：“原来是天神将军，失敬失敬！将军但可宽心，无需忧郁。”谢家昌疑惑道：“此话怎讲？”住持道：“将军已成神，阎王奈何不了你。”谢家昌道：“弟子何时又成神了？”住持道：“海内之民皆呼将军为天神，将军便是天神，死后当升天为神。”谢家昌苦笑道：“弟子不明大师所言。”住持道：“将军征战疆场，保国安民，恩信流著。十数年间，将军救黎民于水火，其数何止千万。百姓皆得将军之惠，此恩感天动地。此善大焉！且将军夫人在国都保难民无数，又亲冒艰险，保难童溯江而西，中华之民，何人不知，谁人不晓？此善亦大矣！”谢家昌道：“前路茫茫，何去何从，弟子彷徨，愿垂教诲。”主持道：“困于官场，心不得安。将军心识通达，闲适淡泊，何不泛舟江湖，览天下美景。”
谢家昌听罢，心方开解，道：“听大师一席话，弟子茅塞顿开，浑身通畅，多年烦忧，一朝散释。谢大师指点迷津。”言罢，再次拜谢住持，携楚声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