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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留灵修兮憺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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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计

    交?n之战一直持续到建武十九年春,才有消息传来说马援斩了乱党之首征侧、征贰两姐妹的首级,如今正继续追缴残余党羽。

    那么难打的交?n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时间便轻松获胜,伏波将军居功至伟,声名大噪。

    若论起我当皇后的这两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获,那便是国内乱党四起,叛民滋扰不断,总有小股势力在地方上伺机捣乱,不得安生。比方说这一次,河南又有一伙以单臣、傅镇为首的乱民,攻占了原武城,自称将军。

    “禀皇后娘娘,太子来了!”门外有宫女小声通禀。

    我原在内室舒展拳脚,听了这话方歇了手,纱南给我递来巾帕的同时对外头吩咐说:“请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

    我喘气:“让他不用天天来报备了,怎么总是不听呢?”

    “此乃为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储君,自当为天下人表率,这么做是对的。”纱南絮絮念叨,替我选定一袭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认的点了点头,然后脱下湿透的内衣,换上干净的中衣,伸开双臂,套上深衣袖子。纱南低着头,忙前忙后的绕着长长的衣襟,最后束上腰带。

    “这孩子禀性厚道,且不问他来瞧我的这份心里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礼数上实在没有缺失。”换好装,我想了想,回首对纱南莞尔一笑“你还别说,我呀,真怕了他的没有缺失。”

    纱南明了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谨言慎行,也总能寻到不是。”

    我正往外头走,听到这话,不觉停了停:“这孩子待我不错,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泼脏水。”

    “其实依奴婢看,娘娘心里只怕早拿定主意了!”

    真不愧是纱南,这几年没有白白跟着我。

    门口帘子卷了起来,宫女跪坐在地上给我套上鞋子。门外阳光耀得人晃眼,我的心情却十分愉悦。到前堂时,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刘?恭恭敬敬的正襟危坐,见我进来,忙起身行礼,举手优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来。

    我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他等我坐上枰,方才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可好?”

    “好。”

    好!当然好,神清气爽,哪可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实我与他之间实在无话可说,他不是我亲生的,长到十九岁,除了这一年半以来天天上我的宫里跑进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从没亲近过。这种毫无感情交流的继母与嫡子间的尴尬关系,让我有点点郁闷,又有点点犯愁。

    按照刘?的习惯,不管他愿不愿意,有话没话,他总会在我这里待上半个时辰,无非也就是例行问些家常,实在无话的时候,我也会主动询问些他的生活。

    “刘丘满周岁了吧?”

    “是。”

    “听说太子妃有喜了,真该恭喜你啊,你之前一连得了两个女儿,真希望太子妃这一胎能添个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长孙了。”

    刘?的脸色慢慢变了,眉头轻颤,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透出口气:“但愿如此。”

    我知道他在畏惧什么――太子妃昨天黄昏才请的脉,事出突然,他还没来得及上报宗正,我今天却慢条斯理的随口说了出来,怎不令他胆战心惊?

    “我挺想刘丘那孩子的,什么时候你把她抱来我瞧瞧另外告诉太子妃,好生将养着身子,初一、十五别急着进宫给我问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够了,还是养胎要紧。”

    “多谢母后体恤。”他神情木钝,显然受惊不小。

    “太子太傅张湛抱恙快两年了,总是歇在家里,太子的课业可别因此耽搁了。”

    刘?又是一哆嗦,低下头嗫嚅:“有郅恽督导儿臣儿臣不敢懈怠偷懒。”

    我也不忍再为难他,于是微笑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这便去吧。”

    “儿臣告退。”

    我让小黄门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尽头,纱南不以为意的冷哼:“张湛摆明是和娘娘作对,摆谱给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给他点厉害瞧瞧,直接废了他的官职,贬为庶民,逐他出雒阳。”

    我嗤的一笑:“原来纱南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奴婢不是沉不住气以娘娘之尊,难道还要看他们那帮太子党的脸色不成?”

    我起身走向隔间的书房,纱南尾随。

    “张湛德高望重,素有贤名,我们刻意动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实易如反掌,我从不担心郭圣通被废后,太子余党们还能在朝廷上咸鱼翻身,搞出什么花样。”

    书案上摆放着一堆的竹简,这些东西都是最近两年的卷宗,我让纱南花了两天时间特意整理出来:“只怕真正的风暴在这里!你可瞧出什么端倪没?”

    她不明所以的摇头,满脸的困惑:“奴婢不明白。”

    低头冷眼看着摞叠的竹帛,我从当中抽出四五份资料扔给纱南,纱南一一看完,面上困惑之色不减,纳闷的说:“单臣、傅镇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内自称将军,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调兵征剿吗?还有,那个曾经自称‘南岳大师’的李广,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将军给砍了吗?娘娘想让奴婢看什么呢,难不成这两起叛乱之间还有什么联系不成?”

    我哈的一笑,这女子虽然政治触觉不够敏锐,但她的机警却恰到好处的弥补了这一缺点。

    “难道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她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有关这两起叛乱的消息,奴婢都有看过的,没发现什么”

    “可你忽略了一个人――维汜!”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一针见血的揭开谜底“此人在民间十分有名,他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说自己是神仙下凡,广招弟子,形成一个庞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风,朝上曾有人提议召维汜进宫为陛下驱鬼除病,被郭圣通采纳,若非陛下当时恢复言语,严词拒绝,你我可能还有幸在宫里一睹这位传奇巫师的风采。不过,之后维汜这个妖巫越来越神乎其技,吹嘘过火的下场当然是难逃一死,当时连坐了他的弟子数百人,也算得上是轰动一时的大事。”

    纱南屏息,神情凝重的看着我。

    我微微颔首,笑道:“其实两年前在皖城闹事的李广,正是维汜的弟子,当时他打的旗号是维汜未死且已经得道成仙,倒也诓骗了不少愚昧百姓,跟着他一块儿造反。同样的,现在正闹得火热的单臣、傅镇二人,与李广师出同门,都是维汜的弟子!”

    “啊”她悚然动容“那么,这些年的动乱,难不成都是有预谋的?是有人在背后蓄意”

    我笑得分外灿烂,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闲的说:“现在可再也不比两年前了,你说呢,纱南?”

    “娘娘打算怎么做?”

    我笑问:“你觉得臧宫合适否?”

    “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为太中大夫,难道那时候娘娘便已谋算好了?”

    “比起太子党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与我有过患难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

    底下的话我没有说出来,纱南却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经太多,我这个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侯杜茂落下截断军需,唆使手下杀人的罪名被免官,削减户邑,贬逐参蘧乡为侯。我本想调他来京,没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刘秀调他上京的时候,没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诏,抵达京城后终于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后没多久,他也随即病逝。

    当年随陛下东征西讨,如今又能为我所用的老臣实在少之又少。

    ***

    建武十九年春,刘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宫率领北军包围原武城,除了北军之外,还出动了黎阳营骑兵,共计数千兵力。

    没过多久,臧宫递回奏疏,称敌兵粮草充足,久攻不下,请皇帝示下,于是刘秀召集公卿、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议对策。

    日头渐渐偏西,我站在庑廊下逗弄着手中的飞奴,信鸽咕咕叫着,伸着坚硬的喙,一口口啄着我掌心的黍米粒,颈脖的翎毛不停的抖动,我爱惜的抚着它柔顺的羽毛。

    余光瞥处,看到有小宫女匆匆忙忙的跑上西宫殿前石阶,然后在门口找到等候多时的纱南,附耳低语。

    我收了手,振臂将飞奴放上天。忽喇喇的扇翅声过后,灰鸽一飞冲天,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瓦蓝的天空中。

    纱南上了楼,嘴角含着笑意。

    我歪着头笑问:“都妥了?”

    纱南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娘娘料得真准。大臣们都说要重金悬赏,唯独东海王提议放松包围,打开一个缺口后诱敌出城,陛下也很赞同大王的建议,只是奴婢也不免担心,万一不成可如何是好?”

    “不成?”我嗤然一笑“怎么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么,只要陛下愿意,黎阳营的突骑军将整个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话下。这是桩有赚无赔的买卖,臧宫知道该如何应付。”

    “是,想不到陛下和皇后娘娘考虑得如此周全,是奴婢多虑了。”

    “你想得对,世事无绝对,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一次,索性趁此机会,直捣黄龙!”纱南有些听不懂我的说词,我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关照“找个机会,去请郅恽来一趟。”

    “郅恽?他可是太子的人”

    “正因为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是太子身边最具洞察力,最懂得揣摩圣意的人,所以,才更要找他。”

    “娘娘是想”

    “有时候,对太子施压,不如对他身边亲近之人施压来得容易!”

    正说着话,忽听廊上传来一片嘈嚷,小黄门满脸尴尬的在门口探头回禀:“皇后娘娘!舞阴长公主与涅阳公主来了,小的们想拦,但是挨了长公主打”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叱道:“果然是恶奴、刁奴!好你个阉货,居然敢在我母后面前搬弄是非!”口里说着,粉拳已不停招呼在小黄门身上。

    她小时候跟我练过些拳脚,虽不是学得十分好,出手却也比寻常女子要有力得多。这时只听那小黄门蹲在地上抱头“哎唷!哎唷!”大叫,一时也分辨不清是真疼还是假嚎。

    “住手!”不管真假,女儿骄纵忘形的模样却总是我所不喜的“你这像是什么样?”

    义王缩了手,一脸忿忿,想张嘴替自己争辩,却被身边的刘中礼及时拉住胳膊。

    “娘!”中礼笑嘻嘻的拖着姐姐进门“我们不知道娘在休息,不让人打扰,才会误以为是这小黄门诓我们!娘你别生我们的气!”

    她故意不唤“母后”而喊我“娘”我哪能猜不出她卖的这点小小的乖,心里虽然气恼,却仍是被她哄得消了大半:“又上哪淘去了?”

    义王额头上的汗把额际的发丝都打湿了,中礼虽然故作平静,其实也好不到哪去。

    “这么急急忙忙的跑来找我,到底哪里又不顺心了?”

    义王扭头看向中礼,眼神示意妹妹说话,没想中礼咬着自个的嘴唇却始终不开口,有些苍白的面颊浮起一片红云。

    我大为惊讶,对于我这个二女儿,向来可是敢说敢做,性格爽朗磊落,行事不拘一格,可从来没见她有过这副扭捏羞涩的模样。

    义王见状,突然高声嚷嚷:“二妹流血了,流了很多血唔!”

    中礼一把捂住大姐的嘴巴,一张小脸窘得通红。

    我稍稍一愣,转眼有所领悟,眼睛瞟向纱南,纱南会意,挥手将殿内的宫女黄门一并驱逐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你堵我嘴做什么?快憋死我啦!”

    “谁让你胡说八道的!”

    “我哪有胡说八道,我明明说的是实情,你”中礼气得直跺脚,捂着脸不住的扭动身体。我乐呵呵的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原来是我们中礼长大了呀!”

    细细看这个二女儿,五官细致,眉眼娇柔,已非当初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叹,果然时光如梭。

    “娘,二妹会不会死啊?”义王一脸担忧的问“宫里的女医说不要紧,可我见她和中礼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吓得中礼脸都发白了”

    “少浑说。”中礼红着脸争辩“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么?”

    我噗嗤一笑,原本女孩子来初潮这档子事,我私底下更留心大女儿义王,真没想到中礼会后来者居上。

    “这是好事呢,没什么好害羞的。”我摸着中礼的小脸蛋,她的脸色真的不是太好看“肚子疼不疼?”

    她摇头:“乳母给我熬了糖水,现在好多了。”

    难得这孩子能如此镇定,我心里欢喜,忍不住笑道:“中礼长大了,这算是个喜事,你想要什么,告诉娘”

    她眨巴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起来:“要什么都可以吗?”

    “是啊,只要娘能办到的。”

    “娘一定能办到。”她兴奋的拉住我的胳膊,激动的说“只要娘开口去求父皇,父皇一定会听娘的话!”

    我诧异起来,正待细细询问,一旁的义王也跳了起来:“是啊!是啊!娘你快去救救梁松吧!”

    我被她们两姐妹不住拉扯,脑袋都快晃晕了:“你们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都怪那个伏波将军多事!说什么杜保不是好人,让侄儿不许跟杜保来往,搞得父皇现在很生杜保的气,顺带还训斥梁松和窦固。他们两个好可怜,听说今天在朝上不住磕头谢罪,都磕出血了”

    我目光转向纱南,纱南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悄悄走向殿外。

    义王仍在喋喋不休,我听了半天也理不清个头绪,于是制止她再呱噪,转头问中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跟我讲清楚,不许有丝毫隐瞒,若有欺瞒,我也帮不了你们。”

    中礼神情晦涩,目光闪烁,过了片刻,她敛衽跪在我面前,拜道:“女儿不敢有所隐瞒,但求母后看在女儿的面上,让父皇网开一面,饶过梁松与窦固吧。”

    她口齿伶俐,说话有条有理,远比义王的浮躁片面之词来得理性。原来,事出之因在于身在交?n的马援写给侄儿的一封信,教导兄长的儿子马严、马敦二人,告诫他们与人交往要慎重。信中举例提到两个人,一个名叫龙述,时任山都县令,一个名叫杜保,时任越骑司马。马援叫侄儿宁可学龙述,也不要学杜保。

    这原是封十分普通的信,可不曾想有人在皇帝面前参奏杜保行为轻浮,祸乱群众,奏书提到了马援训诫侄子的信,借此弹劾梁松、窦固二人与杜保结交。刘秀将马援的信和奏书一并给梁松、窦固看,把这两个年轻人吓得不住叩头流血。

    听完我并没有马上表示什么,故意岔开话题,戏谑道:“义王气愤,我能理解是为了梁松,中礼这么紧张,又是为了什么?”

    义王偷笑,用手肘悄悄捅着妹妹,哪曾想中礼一点也不羞怯矫情,反而很大方的说:“母后,你也说女儿已经长大了,女儿心里喜欢窦固,自然偏向于他。”

    我失声而笑:“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想请父皇赐婚不成?”

    “女儿很小时便说长大要嫁窦固,如同父皇当年发愿说娶母后一样,绝非狂言虚话!”她说得非常认真,我收了笑容,有些发怔的瞧着她,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女儿,当真长大了。

    “母后知道了。”爱怜的拍了拍她们的手,我瞥眼见纱南去而复返,于是说道“先回去,母后心中自有计较。”

    二人大喜,拜伏后携手离去,一路上两姐妹有说有笑,十分开心。

    纱南来到我跟前:“叫人查过了,与刚才涅阳公主说得并无不同,只是伏波将军的原话与那告诘奏书上的转述有些出入。伏波将军在家书中对龙述与杜保的评价都甚好,赞龙述忠厚谨慎,夸杜保行侠仗义,只是告诫侄儿若仿照龙述的言行,虽学得不像,却也能学到一些谨慎严肃,好比雕刻的天鹅不成也能仿得像只野鸭;但是若学杜保,学得不像,却可能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为人轻浮,所以让侄儿们不要学杜保。”

    我沉吟不语,眼望着窗外,明亮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殿内。纱南静静的侍立在我身侧,没有出声打搅我的思绪。

    过了半晌,我噫呼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这件事,无论谁对谁错都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只是有个问题令我觉得很是想不通,为什么马援的家书,会落到上奏书弹劾的人手中?这原也只是一封家书而已,这整件事原也只是孩子们交友的小事而已,值得如此大费周折么?”

    太子

    四月,臧宫按照东海王献的计策攻下原武城,斩杀单臣、傅镇后班师回朝,论功行赏,臧宫升任城门校尉。

    另一头,在江山舆图的最南侧,马援追击征侧余党,一直追到居风,直到岭南地区全部平定,获得全胜。

    喜讯传到京城,恰是闰四月底,刘秀趁着兴头上,把叔父刘良的嫡子刘栩,侄子刘章、刘兴,一齐由公擢升为王。

    随着盛夏的来临,刘?越来越惶恐不安,上西宫请安时,时常恍惚走神,满腹心事,郅恽的劝导对他的影响十分巨大,最终他向皇帝提出辞让皇太子之位,愿任藩王就国。刘秀先是不允,这事便拖了几个月。

    “想给刘阳改个名讳。”坐在床上批复奏疏的刘秀,忽然向我提了个很奇怪的建议。

    “为什么?”孩子的名字好好的叫了十五六年,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改?

    “上个月给阳儿做生日,我便在想当初恶日产子,取名‘阳’字本意为避邪除恶――这名讳不好,日后孩子承继大统,难免要被人嚼舌根。所以,趁着这个机会,不妨改个名字。”

    我本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说得一本正经,倒令我收起了不屑之情:“真要改名?”

    他点了点头:“还是改了好。”

    我想了想,忽然问道:“皇帝的名字,史官是否会因此避讳?”

    他愣了下,大约没想到我会把问题绕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去,不由笑道:“是有这么一说。”

    我点头,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我想好了,就让阳儿改名‘庄’!”

    “庄?!”他又惊又奇,但转瞬已然明了,难以自抑的笑了起来“果然是个淘气的,你与他斗气究竟要斗到什么时候?真像是个小孩子”

    眼波流转,我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是喜欢改名字吗?不是喜欢孤云野鹤,乡野垂钓,不问世事吗?自然也不会稀罕名垂竹帛!我这不也是成全了他的心愿么?这回索性让他把姓儿也一并改了吧!”

    刘秀眼神温柔的望着我:“你是否还想借此逼他出来?”

    我长长叹了口气:“也只是奢念罢了,我想他大概是再也不会离开富春山了。”

    刘秀也黯然的点了点头,我俩心意相通,不免一起唏嘘感慨。我依偎进他的怀里,诚心祈愿:“但愿,今后平安顺心,再无烦忧之事!”

    “但愿”

    ***

    建武十九年六月廿六,建武帝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刘?带着自己的妻女搬入了北宫,与其母郭圣通所住的殿阁相隔不远。刘?恪守孝道,每五日入宫向我问安,风雨无阻。

    “那母子二人可还算安稳?”

    “东海王与中山王太后来往并无不妥!”

    殿外在下着倾盆大雨,那一声接一声的滚地雷,让我的心也跟着一块炸响。久久的,我望着那昏暗深厚的云层,叹了口气:“未雨绸缪,有些事还是谨慎些好。大哥何时能来京城?”

    阴兴的脸色阴郁得一如外头的恶劣天气:“诏书已经下了,自然不敢轻忽懈怠,不日内即可抵达雒阳。”

    “怎么?还在怪我多事?”

    “臣不敢。”

    “你们是我手足兄弟,如果连你们都不帮我,那我们母子又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大哥在家也该歇够了,这一次顺便把阴就也一并带到京城来吧。”我见他面上淡淡的,眉宇间竟是有种隐忧,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起来“不过是让大哥做个执金吾,统辖京城警备,让你做个卫尉,负责皇宫警备,这算得上什么要紧官职,竟把你俩吓成这样?我的用意也不过就是想让你们保护好皇太子,不想让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乘。朝廷上的事,你们自然不必插手”

    “皇太子的事,我们做舅舅的,自当竭尽全力!”

    阴兴对待朝廷政务,以及人际关系等方方面面的态度,竟是比昔日郭况更加小心谨慎,从不落人把柄口舌,以至于刘秀也时常称赞于他。

    ***

    阴识先到京城赴任,没多久阴就带着家眷一并来了雒阳,我在西宫侧殿接见了柳姬以及一群阴家的侄女。这些侄女有好些我才是头一次见,年龄都在十岁以下,身量虽小,却一个个都已尽显美人胚子。柳姬与我寒暄时,指着其中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儿说:“皇后可瞧着这孩子有几分眼熟?”

    那女孩儿含羞低垂着头坐在角落,柳姬将她拖了出来,推到我面前,托着她的下巴使她的脸蛋一览无遗的呈现在我眼前。

    瓜子脸,双眼皮,剑眉英气勃勃,鼻梁高挺,双靥绯红,唇形饱满,棱角分明。说实话,她并不是众多女孩子里头长得最出色的,但她的长相却令我心中怦然一动。

    “这是谁”

    “是二弟媵妾琥珀生的女儿,闺名素荷,今年九岁”

    “素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是记得有这么个孩子,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我伸出手将她再拉近些,素荷有些害羞,却也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乌溜溜的不时偷偷用余光打量我。

    “你瞧瞧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别提多好了,你看看她的嘴,那模样,那神情我一见着她呀,就觉着她和”

    我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接口:“是啊,真不愧是我们阴家的女子!”

    柳姬清了清嗓子,笑容里添了几分暧昧:“皇后娘娘的几位大王也生得甚好,眉清目秀的,特别是皇太子”

    我不着痕迹的插了句:“大哥身体可还好?前日我见他嗓子有些哑,今天可好些了?若是吃药不见好,我让太医令丞去府里瞧瞧!”

    柳姬兴致勃勃的劲头被我硬生生的打断,脸上一阵泛红,急忙窘迫的摇头:“不不要紧,有劳皇后娘娘挂心,夫君他已经无大碍了。”

    “毕竟上了些岁数,比不得年少时了,平时也该多注意休养,当然,这还得靠嫂子时时提醒你们一家子人才搬来京城,车马劳顿的,家里一定有许多事情等着嫂子主持内务,我也就不耽搁你了。我们家的女孩儿,即使不沾国戚这层亲,走出去也必然是人见人夸,断没有输给别人的。”

    柳姬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讪讪的领着侄女们拜别。我让小黄门送她们出去,等她们出了殿门,纱南才从隔间后走出来。

    “其实夫人说的话在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考虑亲上加亲呢?”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须臾,她被我怪异的目光盯得别开眼,很不舒服似的耸了耸肩。

    “亲亲之义有利有弊。”我不愿多做解释,于是将话题扯开“方才听柳姬提及,进宫时在宫门口见着湖阳公主的油画?z车了,怎么过了这么久,也没见她上我这来叙叙话?”

    “奴婢让人去打听一下,怕是去了陛下那里。”

    “最近风闻湖阳公主的家丞,在京城里仗势欺人,闹得怨声载道,有官吏夫人进宫将话带到我这里。你也是知道的,她是皇帝亲姐,陛下对待家人素来重情,他姐妹兄弟如今只剩下一姊一妹,更加怜惜百倍。去年妹婿又没了,他对李家以及宁平公主的赏赐你不是没看见,湖阳公主早年丧夫,寡居至今,她即使骄纵,皇帝也不会忍心太过责难于她――皇帝家的事,说小是家事,说大了也是国事,于国体我是皇后,于家礼却还是湖阳公主的弟妹,不便多插手其中,他们姐弟的事,还是由得他们姐弟去解决得好。”

    纱南点头道:“也是,娘娘若是对湖阳公主有所约束,她必然心怀怨怼。”

    主仆二人正对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唠着嗑,忽有小黄门引着中常侍代?n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代?n侍奉皇帝多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机灵之余更添了稳重,像现在这样慌张的表情倒是不常见。

    我才让纱南给他让席,却不料他已满头大汗的说:“皇后娘娘还是赶紧去前殿说和说和吧,老这么闹下去,可如何了得。”

    我心中一动,已猜到他说的事十之八九与刘黄有关,于是无视他的着急,故意装傻笑问:“子予,我听说陛下已经定了由议郎桓荣教导太子诗经,左中郎将钟兴来教授太子以及诸位君王春秋。不知道桓荣与钟兴这二人有何等学问,你且说与我听听!”

    汗水浸湿了他头顶巧士冠的冠沿,他举着袖子擦了擦鬓角淌下的汗珠,苦笑道:“娘娘,此事容后再禀不迟――倒是那湖阳公主,这会儿正与陛下”

    我将目光移开,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代?n愈发急了,跪下拜道:“这事只有指望皇后娘娘出面调解了,娘娘也不忍见陛下生气吧,若是气坏了身子”

    他搬出刘秀来,倒还真让我硬起的心肠马上软了下来,不由叹了口气:“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这样的这件事全赖雒阳令董宣的不是!今天早起公主出门,路经夏门外万寿亭,董宣带人强行拦截公主车驾,态度傲慢无礼至极。他不仅拦了车驾,还拔刀画地,谩骂公主,甚至杀了公主随乘的一位家丞公主受了屈辱,进宫说与陛下”

    我从榻上腾身站起,唬得代?n住了嘴,呆呆的看着我。

    “纱南!”

    “奴婢在。”

    “困了,去焚个熏炉,我先歇个午觉”

    代?n大惊失色,忙膝行至我跟前,高叫:“卑臣错了!卑臣说实话!实在是湖阳公主的家丞白天当街杀人,事后一直藏匿公主府,董宣为缉拿贼凶,不敢擅闯公主府,便在夏门外守候所以,这才”

    我呆了呆,站在原地驻足,过了一分多钟才缓过劲来:“你说前殿在争吵,谁和谁吵?”

    “是是那个董宣陛下听了公主的哭诉很是生气,所以刚刚传唤了董宣,预备棰杀。那董宣却死活不肯认错正闹得不可开交”

    我低低的噫呼一声,心里却像煮开的开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若换作以前,说不定我早拔腿冲出去了,可现在却由不得我不沉下心来反复思量。

    不是不想主持正义,按照律令,杀人者偿命,董宣的做法不仅不应得到惩罚,反而应该对其行为大肆表彰。然而偏偏他得罪的人是刘秀的亲姐姐,我的大姑子,刘黄待我并不薄,我若在这份上出面与她相悖,于情可实在说不过去。

    正自为难,代?n低低唤了声,态度十分之哀恳。

    我扭头对纱南苦笑:“你瞧瞧,这皇后可是容易当得的?”

    我赶到前殿时,距离董宣奉召入宫已过了半个多时辰,本以为争吵最激烈的高潮部分早已过去,我进去时只需过过场也就罢了,谁料到一脚才跨进门槛,便目睹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眼前呼的有道黑影闪过,竟是对准门口的顶梁大柱撞去,我下意识的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腿,只这么阻得一阻,却仍是没能制止那股强大的冲力。只听得砰的声巨响,屋顶扑簌簌掉下一片夯土灰,呛得我不住咳嗽。

    “丽华!”刘秀在我身后喊了声,我定了定神,却见自己面前躺了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估计是脑袋撞在门柱上了,冠歪了不说,还搞得一脑门子的血。

    我“哎唷”叫了声,刘秀已搀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开。有两名小黄门麻利的将那老者扶了起来,虽然额头磕破了,好在我拽着他的脚,缓了下冲力,他的神志还算清醒,寒着脸色沉声说:“陛下圣德中兴,而纵奴杀人,将何以治天下?臣不须棰,请得自杀!”说话间,他推开两名小黄门,挺直了脊背,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我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等惨烈的局面,回头看刘秀脸色也变了,面色煞白,刘黄却是气得浑身发抖,被自己的丫鬟扶着,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陛下!”我低低的喊了声,硬生生的卡进这个不算和谐的气氛中,含笑说“这都是在做什么呢?董大人,凡事不必太较真!湖阳公主毕竟是帝姐啊,你冲撞公主算不算是失礼之举呢?不妨给公主赔个礼,磕个头也就是了,公主大人大量,哪里会和国之栋梁多计较呢?”

    刘秀与我心意相通,听了这话,立即配合默契的说:“皇后说得极是,大姐也绝非是要阻拦你履行公务,只是你不分尊卑,冲撞了公主,所以今天才会有此纠纷。你给公主赔个不是,这事就此揭过吧!”

    没想到董宣哼了一声,竟是看都没看刘黄一眼。我和刘秀顿时尴尬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代?n连忙打手势让那两名小黄门摁住董宣的脖子,将他强行按倒在地。

    董宣跪在地上,双掌撑着地面,却是死活不肯低头,小黄门急得大汗淋漓却也完全没有办法,他只是愤怒的瞪着眼睛,挺着僵硬的脖子,誓不低头。

    刘黄气得冲刘秀直嚷:“文叔你为白衣平民时,大哥在家里藏匿逃犯,官员连大门都不敢探下头,而今你当了天子,难道连一个小小县令都镇不住了?”

    刘秀听了,不怒反笑,对姐姐摊了摊手,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天子和白衣不一样啊!”我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董宣。那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还在与小黄门做着顽强抵抗,一张橘皮纵横的脸上满是倔强不屈的硬气表情。我忍不住在心底喝了声彩,却又对他这种不会拐弯取巧的性格感慨唏嘘,这样的人,即使是个好官,也可能因为不懂官场人际之道,时时将自己逼入绝境,不断碰壁吃亏。

    “果然是个硬脖子的家伙!”刘秀笑骂了声,拂袖“强项令出去――”

    此言一出,已算是给了董宣一个大大的赦令。

    眼瞅着刘黄脸皮抽搐,张嘴欲呼,我急忙大声笑了起来,拉住刘黄的手将她扯到一边:“太子最近有没有到你府上去拜望?这孩子整日念叨着姑姑”我一边扯话题,一边将左手负在背后频频打手势让董宣走人。

    我不清楚董宣明不明白我的用意,好在那两个小黄门并不算笨,从地上架起董宣,快速往门外走了出去。

    刘黄被我巧舌如簧的家常话给绊住,几次想对刘秀重提董宣之事,却总被我找话题不着痕迹的绕了过去。刘秀与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直把刘黄哄得晕头转向,最后也乖乖的带着奴仆离开了大殿。

    她一走,我立马瘫倒在榻上,肩膀垮塌着,一副无精打采的倦怠模样,刘秀走到我身后,替我捏压发酸的肩膀:“好在总算是把两边都摆平了!”

    我回首与他相视而笑,心有戚戚焉:“强项令!好个强项令啊!你打算怎么褒奖这个强项令呢?”

    刘秀莞尔一笑:“今天这事,的确是委屈他了。”想了想,唤来代?n“替朕拟个诏书,赏雒阳令董宣三十万钱!”

    “诺!”代?n应声到隔壁去拟诏。

    这事好在没闹大,总算得以解决。我庆幸之余大大的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不曾想身后的刘秀突然迸出一句:“你瞧,这皇帝可是容易当得的?”那口气说词,竟与我刚才对纱南所做的抱怨之词如出一辙,我大大怔住,转瞬难以自抑的掩面大笑,双肩震颤不止。

    病发

    建武二十年四月初三,太仓令犯法,大司徒戴涉牵扯其中,下狱身亡。同时,刘秀为避免三公连任,权势坐大,于是将窦融从大司空的位置上撤了下来。

    窦融撤下后没多久,吴汉便病倒了,且病势严重,太医前往诊治后断定时日无多。到了五月初四,吴汉病逝。

    对于吴汉,我在私底下对他的评价总是不大好的,虽然他功勋卓越,功绩显赫,为汉室的中兴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但在我心里始终存在着一个疙瘩,他的杀戮与他的功勋同等。

    我曾经不太理解刘秀为何独独对吴汉如此偏心,不管吴汉犯再大的错,刘秀总是对他极度信赖,在那些老臣中,也唯有吴汉,从建武元年任大司马起,至今历时二十年,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地位,一如既往的执掌着全国最大的兵权――迄今为止,三公之中,大司徒从第一任邓禹算起,已经换了六人,大司空亦是自王梁起,连换四五人之多。

    细数这些被替换下的三公们,邓禹如今已经撒手不管政务了,伏湛、侯霸均已病逝,韩歆、欧阳歙、戴涉三人更是身居高位反遭皇帝忌惮,最终皆是不得好死;宋弘不肯娶刘黄,做了五年大司空,后来因为涉险诬告上党郡守被免职回家,数年后病死家中,因为没有儿子,他的爵秩也无人继承。相比而言,李通贵为国戚,却深明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早早的退避辞官,如今虽然身故,但家族荣华依旧长盛不衰。

    作为一个驭人有术的皇帝,刘秀会对窦融的连任产生顾忌,却似乎永远不会对吴汉产生怀疑,他对吴汉的信任感始终让我感觉有些莫名,这样的困惑直到吴汉离世,看到刘秀赐予的谥号之后,我才恍然大悟。

    回想起当年在河北追缴王郎,更始帝安插心腹谢躬到河北,名为助攻,实则是监视刘秀,怕他功高震主。刘秀对此只能面上与谢躬虚与委蛇,二人同在邯郸却分城而治,最后是吴汉充当了刘秀的那把利刃,趁着谢躬被尤来军击败,在邺县伏击,将退走中的谢躬杀死。刘秀封了萧王,当众人皆以为他已死的时候,也只有吴汉跳出来扛起了坚定不移的大旗,预备奉我为王太后,刘秀之侄为王,继续未尽大业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刘秀信任他,不仅是因为他能征善战,更是因为他的一片赤胆忠心。

    他对刘秀的忠心,无人能出其右,旁人或许忠的是国家,忠的是社稷,忠的是大义,忠的是节孝,忠的是万民,唯独吴汉,忠的只是刘秀一人。

    于是,吴汉死后,刘秀赐谥“忠”是为“忠侯”下诏书悼念,出殡时派出北军五校、轻车、甲士送葬,一切葬仪参照前朝大将军霍光葬仪旧例置办,荣宠之崇,创开国之最。

    天下大定后,临朝恢复为五日一朝,但自吴汉故世后,刘秀一度心情低落,竟连朝会都空了两期。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昔日老友在自己眼前一个个死去,这种滋味换谁都有点难以承受,我劝他出去走走,要是嫌闷,可以带着儿子们去长安上林苑狩猎游玩,散散心。

    他没反对,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启程,夏天暑气重,他一直闷声不响,有几天甚至始终躺在床上发呆。这么拖了三四天,我看他没精打采的状态有增无减,心里不免着急起来。有几次见他下床去更衣间,似乎连走路都没什么力气,脚步虚浮,最近几次居然要小黄门搀扶才可勉强走路。

    我怕他中暑,便召太医令入宫给他诊病。没想到太医令还没来,却已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为什么要避医?”我不理解他的做法,太医令明明已经受到传唤,在殿门口等候着了,为什么还非要固执己见的不肯看病?

    今天的刘秀似乎变得十分不可理喻起来,他不肯就医,无论我浪费多少唇舌都没用,他只是躺在床上闭目不答。我生气到极点时硬把太医令从门口召了进来,谁知道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吼叫着又把太医令赶了出去。

    太医令慌不择路的逃了出去,既不敢违抗圣意,又不敢轻易离开,于是守在门口踯躅,分外为难。

    我被刘秀的言行气到跳脚,极力保持的好脾气顿时荡然无存,我上蹦下跳气得破口大骂,只差没掀案,他却老神在在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骂得狠了,他不怒反笑,眼神温柔的望着我,那种能将人溺毙的如水目光刹那间将我的怒火给浇灭了。

    我注定拿他没辙,我属火,那他铁定就是能灭火的水。

    “秀儿,让太医进来瞧瞧好不好?”最后无计可施,我甚至用上了无赖战术,不顾自己四十高龄的脸面,黏住他,学着小女孩儿般不住撒娇。

    “我没事。”他温柔的笑答,看我的眼神愈发柔软,但除此之外,对于诊治一事却绝口不提。

    翌日,刘秀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却有九个多时辰都在睡觉。有时候我守着他,觉得他睡觉的姿势很是奇怪,不打鼾,不翻身,直挺挺的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中间偶尔醒过来,却是神情疲惫,连说话都细不可闻,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睡眠充足的人。

    我越来越惊疑,于是终于忍耐不住,趁他熟睡的时候,勒令太医令进殿给他诊脉。太医令先还有所犹豫,见我面色不佳,便不敢再推阻。诊脉的时候,我也担心刘秀会惊醒,所以和太医令二人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声响。万幸并没有吵醒,他睡得极沉,呼吸轻缓,听不到一点鼾声。

    太医令靠近床侧,乍见之下,突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的跌坐在床头,屏息诊脉。我见他神情凝重,心猛地被提到嗓子眼里,眼皮不住的跳着。

    “怎么样?”

    “请皇后容臣再请左脉!”

    我咬着唇,点了点头,于是太医令爬上床,从另一边将刘秀的左手托了起来。我心跳得非常快,殿内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好一会儿,太医令才小声的询问:“陛下最近可有头痛目眩之感?”

    我怔住,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一直躺在床上歇息,很少下床走动。”

    太医令颔首,拇指掀开刘秀紧闭的眼睑,左右各查看了半分钟,这才从床上爬了下来。我看这么大的动静,刘秀都没有醒来的迹象,一颗心倏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皇后娘娘!”太医令跪到我面前,语气沉重“恕卑臣直言,陛下病情不容乐观,乃风眩宿疾发作,像这样昏迷太久,会”

    耳蜗里嗡的一声鸣响,四周的摆设似乎都在不住的晃动,太医令的嘴在我眼前放大,一开一合,我却听不进一个字,只是无力的嗫嚅:“不是已经好了么?不是都已经治好了么?怎么会”

    眼泪刷的滚落衣襟,我终究无法令自己自欺欺人,三年前的那场中风终究淘空了刘秀的身体。

    脑子里很乱,我扑倒在床头,抓住刘秀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表皮粗糙,掌心结着厚厚的茧子,手背上青筋高高凸起。这手,曾经抱过我,曾经摸过我,曾经牵着我的手,说要伴我一生我低下头吻着那只手,眼泪含在眼眶里,胸口似要炸裂开的疼。

    也不知哭了多久,朦胧中有只手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头顶,然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笑问:“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对面那双温润的眼眸正柔软的注视着我,心中不禁大恸:“为什么要瞒我?你明明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完,眼泪又汹涌而出。

    刘秀用左手撑起身子,半躺半卧,身后过来一人伸手欲扶,竟是刘庄。刘秀摆摆手,虚弱的吩咐:“朕和皇后有话要说,你们都先出去。”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室内已挤满了人,我的几个子女都赶了来,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听到刘秀如此吩咐,刘庄看了我一眼,率先领着弟妹们出去。

    “别哭。”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脸颊,擦去我的眼泪“你也知道,吴汉说过,这种病药石并不见得有多效用,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我原打算自己挺一挺的”

    我哭道:“别再提什么吴汉了,他人都不在了,说过的话哪里就比太医还有用呢?”

    刘秀笑了笑,脸色很是苍白,浮肿的眼袋透着忧郁的憔悴,半晌他细细的说了句:“世上没了劝导自强的吴汉,同样也没了医赛扁鹊的程驭!”说完,冲着我满是无奈的一笑。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痛得泪眼模糊,紧紧抓着他的手,反复的念叨:“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背,神经质的碎碎念“即使没有程驭,没有吴汉,没有任何人,至少你还有一个我”

    “丽华”声音很轻,轻得像根好不着力的羽毛,缥缈的漂浮在空中。他缓缓阖上眼睑,像是在安慰无助哭泣的我“你别怕,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别怕不会离开你”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混成一片含在口中模糊的低咽,我着急的摇晃他,大叫:“别睡!你别睡啊!你早就睡够了,赶紧起来别睡了别睡”我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满心的恐惧,哽噎得难以自抑“我很怕秀儿,我很害怕,你别这样吓我行不行?我很怕啊――”

    我很怕,很怕,很怕,很怕,秀儿,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其实很小,唯一能让我留在这个世上,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全来自于你的微笑!

    如果失去你,我便等于失去了一切!

    “不要睡了,求求你,真的不要再睡了”

    ***

    太医令、太医丞急召太医入宫,十余名太医齐聚会诊,开出的药剂比平时重了两分,然而即使如此,刘秀的病情也不见有丝毫好转。随着他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公卿朝臣纷纷询问皇帝起居,太常进言,依礼应请大司马至南郊祭祀祈祷,请大司空与大司徒告请宗庙,告祭五岳,请求诸神保佑。

    然后此时的三公位置皆已空置――吴汉病殁,戴涉犯案诛死,窦融免除连任,三公竟已无一可用之人。

    刘庄向我讨主意,我不敢擅自作主,只得趁刘秀稍加清醒的时候,伺机询问相关事宜。刘秀虽然病重,脑筋却不糊涂,马上报了一个人名出来。我当即醒悟,于是命代?n代拟诏书,诏张湛任大司徒。

    我不知道刘庄对于刘秀做出如此决定有无疑虑,是否能体会其中的良苦用心,但他是个能沉得住气的孩子,对于这样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照办。

    我的这些孩子里头,最先跳起来的是刘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直言不讳的追问我,为何父皇要如此抬举废太子的人?

    他这一开口,义王、红夫二人也按捺不住,纷纷表达出她们的不满情绪。我这几天被刘秀的病情加重折磨得头痛欲裂,根本无心回答他们的问题,正想让大长秋带她们回中宫时,身后有个清朗却不失稳重的声音回答说:“明为退,实为进!”

    我大吃一惊,回头搜寻才发现原来说话的人是平常话最少的刘苍,这孩子从出生到如今十年间都没让我太操心,他总是很安静,也很乖巧懂事。我这些子女里头,头一个让我操心最多的自然是长子,其次长女,其余人或多或少从小都少不得头疼脑热,调皮捣蛋,唯有刘苍这个孩子,始终安安静静的,以至于有时候忙起来,我经常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苍儿。”我招手唤他靠近。

    他乖巧的喊了声:“母后!”

    我忽然发觉这孩子瘦了,下巴略尖,皮肤更是白皙得不输女子,小时候看他的脸型长得有些像阴兴,如今再看,倒有了几分阴识的味道,只是那双眼眸很冷峻,乍看像阴兴,细看又有阴识的稳重。

    我怜惜的将他拉到身边,这孩子具有典型的母舅家的气质,不像是刘家人:“能跟娘解释一下,什么叫‘明为退,实为进’吗?”

    他抿着唇,扭着脖子从周遭的兄弟姊妹间一一看了过去,其他人都屏息等答案,他的目光未曾停留,最后落在了刘庄身上。

    兄弟俩略一对眼,刘庄冲他微微颔首,刘苍便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腼腆,那双眼眸却更亮了:“母后,孩儿年幼无知,斗胆妄言揣测,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母后宽恕――孩儿以为,此时朝中三公悬空,其中更以大司徒为甚,自建武十三年起,连任大司徒均以罪人之身横死,韩歆、欧阳歙,及至戴涉张湛原为大哥属官,父皇此时将他拜为大司徒,张湛若真是有见识的人,必不敢接任”他说到这里,又瞟了刘庄一眼,刘庄赞许的笑了起来。

    义王脸上一片茫然,红夫略有所悟,中礼则笑而不言,剩下刘荆年幼,低头不语,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反应,兄弟姊妹几人表情各一。

    我既诧异于刘苍敏锐的洞察力,又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宽慰。这几个孩子或娇憨可爱,或聪慧过人,到底都已渐明事理,这样也好,能省去我好多牵挂。

    念及此,心中一阵激动,忍不住抓着刘苍的手交到刘庄手中,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人手拉手团团抱住,我拥着他们,热泪纵横:“你们都很好娘很是为你们骄傲!往后你们几个骨肉连心,要相互扶持,即使即使娘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也也要”

    我泣不成声,刘庄、刘苍同时面色大变,一齐喊了声:“母后!”

    我摇摇头,示意他们噤声。刘庄面色雪白,刘苍心软,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流下泪来。其他几个孩子都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我是在为刘秀的病情悲伤难过。

    托孤

    张湛果然如刘苍所讲的那样,不敢接手大司徒这个烫手山芋,这几年刘秀的强硬手段,让朝中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帝王专制的决心和手段。张湛不敢违抗诏命,便装疯卖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说自己身体差,病入膏肓,无法胜任三公这样重要的职责。于是,拜张湛为大司徒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然,影士那边也另有消息透露给我,私底下,张湛为了面子,仍对这些亲信好友夸口,他不愿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于旧主郭圣通。

    我对这样毫无实际效用的言语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事实上更多的舆论认为,皇帝能在病危之时,不计前嫌的委任废后僚属,实乃有情有义之人。这也说明,皇帝宽仁,皇后贤德,即便对废后郭氏及废太子从属,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刘秀已连续昏迷两天三夜,病势沉疴,每天只能靠米浆汤药续命。太医禀明,刘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风眩引发黄疸病,体内热毒积聚,导致他的眼珠发黄,慢慢的全身肌肤也将转为黄色,到时神仙也回天乏术。

    我日以继夜的守着他,心里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于是将前朝的事宜交托皇太子处理,因为朝中无三公支撑,便让刘庄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去找几位舅舅商议。

    六月初六,东方渐白,当更漏里面的细沙即将漏尽时,昏迷多日的刘秀发出了一声呻吟。广德殿内分外安静,我跪坐在床上,安详平静的望着他。

    “醒了么?”我在他耳边低语“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

    手指触到他的脸颊,有点烫手,我一边轻笑一边将他扶了起来,把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儿,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真想让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床头那对铜凤灯发出微弱的光源,光线打在刘秀脸上,颜色蜡黄得惊人。他的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阖着的眼睑下微微转动,居然没法听到他的呼吸声。殿内仍是很安静,空气中混进了朝阳的燥热,许久过后,他的胸腔震动,闷闷的传来一声咳嗽。

    我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篦子,低声问:“替你梳个头好不好?你看你睡了这么多天,头发都乱了。”

    他没出声,我默默的将他的发髻拆散。长发顿时披泻下来,发丝很长也很稀疏,发色白多黑少,我捧着一绺长发,牙齿紧紧咬着唇,用篦子小心的将发丝梳通。

    “疼不疼?你常笑我粗手粗脚的,也是我连孩子们的总角小辫都梳不好,义王常说让我梳头不如直接拔头发你放心,我轻点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头发那么少,哪里还经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语的说到这里,忽然哽了声音,我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道“疼不疼?疼你可得吱个声,不然把你的头发都给扯光了,我可不负责哦”他又是一声闷咳,身子随之剧烈的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负责”顿了顿,眼泪忽然簌簌滚落“我会对你负责,一辈子负责给你梳一辈子的头,这样你可满意了?”

    他的额头滚烫,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体温还是我的体温,强打着精神将他的发髻盘好,又问:“今天戴什么冠子好呢?其实,我还是喜欢看你戴巾帻我跟你说啊,我一直都记得呢,那年你穿着短衣麻鞋,站在田里笑得那么满足唉,不许笑我,听到没,不许笑”

    他一直没出声,眼睑始终紧闭着,整个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幽幽回荡。

    我俯下头,在他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安详,呼吸时快时慢,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光线从窗外透了过来,我和他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周身似有无数尘埃在盘旋飞舞。

    “又睡着了呢,怎么那么贪睡?你还说今年是我的整岁,要替我做大寿的!怎么能耍赖呢?”低低的叹了口气,我宠溺的呢喃“睡熟的样子,还真像个孩子呢。”我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那熟悉的五官轮廓,贪婪的望着他,然后俯身在他苍白的唇上用力吻下,深深吸吮。

    泪水,顺着鼻梁,最终滑入口中。舌尖舔尝到的,是一种决绝的心痛。

    天色大亮,陆续有太医进来问诊,方丞一如既往的拿着药方交给药丞督管太医煎药,然后将熬好的汤药交给代?n,按例,作为近侍的中常侍会先尝过药,再喂给皇帝服用。我直接省了这道环节,无论是尝药还是喂药,都由我亲力亲为,我不愿假手他人。

    刘秀在与生命赛跑,我在和他赛跑,不管他打算跑去哪,我都已决定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并肩作战,永不分离。

    从日升到日落,刘秀再次昏睡了十三个时辰,第二天天亮,我正累得歪在床侧蜷缩休息,忽然感觉有人在边上盯着我看,我一个激灵,从昏沉中跳了起来。眼皮才勉强撑开,便听到有个声音沙哑的在笑:“这回蚊子该咬你了!”

    我眨了眨眼,瞪着空洞的眼睛,好半天才对上焦距,看清楚面前的人影。

    “秀儿!”

    他平躺在床上,颧骨处有一抹异样的绯红,眼线眯成一道缝,笑得十分惹人心疼。

    “你好了?”我又惊又喜,刘秀的精神不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个重症垂危的病人。

    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的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欢喜得险些要跳起来。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很小声的说:“帮我做件事。”

    我愣住,总觉得他的语气不同寻常。

    “把太子和阴兴喊来,朕有话要说”

    刹那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冻得结成了厚厚的冰。我神志恍惚的看着他,他的眼神慢慢转变成一种尖锐的疼痛,不舍与无奈像许许多多纠缠交错的荆棘,紧紧的勒住了我,让我痛得无法呼吸。

    纱南就守在门外,她很快转告大长秋,大长秋分别派人传唤皇太子和侍中阴兴。刘庄正守在云台的侧殿,所以闻讯赶来得十分迅速。

    刘秀极力保持清醒,等到阴兴气喘吁吁从宫外赶到广德殿,已是过了半个时辰后。这半个时辰内刘秀只略略对刘庄说了两三句话,他似乎一直在等维持着仅剩的体力,苦等

    这段时间,我已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哀痛,心里麻木得已经体会不到任何感觉,刘秀紧紧握着我的手,使我不再感到害怕,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

    “君陵”刘秀伸出手,才半个多月工夫,手腕便足足细了一圈,腕骨棱棱突起,他用手颤巍巍的指了指跪在床侧的刘庄“这孩子天赋聪颖,禀性纯善朕不担心他将来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只是他现在年纪尚小,偶尔难免会使小性儿。做皇帝的儿子或许能使性儿,但是假如做皇帝,行事往往身不由已,万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儿来,当心怀天下,多为社稷苍生着想你是他的亲舅舅,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的禀性你最熟知,你的为人朕也最熟知,所以所以朕今天便将他托付给你了!”

    阴兴从进殿开始脸色就一直阴沉着的,等到刘秀强撑着一口气说完,他的表情已变了数变。刘秀吩咐代?n将刚才的话记录下来,这才大大喘了口气。我在他颈下塞了只软枕,让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我的身上,我从背后支撑住他。

    刘庄呜咽声逐渐响起,这个时候,他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虽然打小就出类拔萃,才智过人,但他毕竟也才是个虚岁十七的少年。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只是孩子,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阴兴叩拜:“陛下!恕臣恕臣不敢从命,臣无才无德,如何辅佐太子殿下?陛下不以臣外戚之身,委以重用,臣感激涕零。既如此,陛下何不将太子托付皇后娘娘照拂更为妥贴?”

    我微微一笑,抢在刘秀之前答道:“本宫无法照拂太子!”

    我说得很冷静,阴兴一愣之际,刘庄已膝行到床前,放声嚎啕大哭。阴兴与我目光对视,我不闪不避,对他颔首:“阳儿以后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你和大哥不会辜负陛下与我的期望!”

    “皇皇后!”

    我的手在腰间一阵摸索,最后用力摘下系在腰上的辟邪挂坠,递给阴兴:“这个物归原主!我希望它会庇护我的孩儿,保佑汉室!”

    “皇后――”阴兴颤栗的大叫。

    我嘴角含笑,目光平静:“弟弟,请你带你外甥出去,我和陛下还有些体己话要说。”

    阴兴颤抖的接过那枚辟邪令,双手握拳,沉痛的弯腰跪伏。刘庄哭得声音都哑了,迟迟不肯离去,嘴里只是喊着“父皇”、“母后”一声声撕心裂肺,催人断肠。

    我不忍再看,撇开头挥挥手,示意阴兴赶紧拖他出去。大长秋与中常侍代?n等人皆是机敏之辈,马上配合默契的将殿内的闲杂人等全部清离,但又不敢当真走远,于是成堆人都挤在寝室的外间候着等动静。

    我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但我不在乎,经过刚才那番折腾,刘秀似乎累了,躺在我怀里沉沉的阖上双目。

    我轻轻的抱住他,嘴唇贴附在他的耳边,细语呢喃:“秀儿,天这么热,你一直这么睡下去,连澡都懒得洗,嗯你身上都有味了”我咯咯一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我很好吧?你如果肯亲亲我,我便给你挠背!”

    他没有反应,我嘴角抽动一下,哂笑:“我跟你说哦,这辈子你能娶到我,可真是你最大福分!你要懂得惜福,要记得永远对我好,知道么?”我把手伸进他的衣领,熟练的替他抓挠背部。他很瘦,背上没有多少肉,我不敢挠太用力,只是轻轻的上下来回挠骚,边挠边问,就好像平日那样与他彼此闲聊“舒服吧?舒服的话要记得说出来啊,我告诉你啊,还是照老规矩办,我给你挠多久,你要翻倍挠还给我嗯,还要再给我捶腿”

    眼泪潸然而下,我没有哭出声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继续和他说着话:“我这么好,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年纪不小了,离了我你可怎么办?找不到东西怎么办?谁陪你聊天?谁给你挠痒?所以啊,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去哪不得带上我呢?你说是不是?我最了解你了你舍不得丢下我的就像我也最舍不得你,我们两个怎么能够分开呢?怎么能够分开”

    殿外阳光明媚,我和刘秀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被拖曳出老长老长。那影子从房间的左边一点点的移到右边,我僵直的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我这一生挚爱的男人,不停的与他说着话,仿佛他也正在与我说着话一样。

    金穴

    六月初八,人人都道皇帝不行了,私底下连棺椁都已预备下,还有人上奏择地赶造寿陵,忙得跟什么似的。那头东海王刘?也带着同胞兄弟进来问安,却被挡在了寝室外,只在外间,隔着竹帘子给父皇磕头尽孝。我倒也没分什么彼此,连皇太子也一并赶了出去,不让在跟前伺候。

    听说外头已经连棺椁都备妥后,我开始绝食,谁劝都不理,皇太子、东海王等十名皇子跪在殿外哭求,我只让纱南转了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

    这句话一转出去,殿外霎时响起一片呜咽之声,我抱着刘秀一坐就是一天,纱南带着小黄门送膳食进来,我只取了米粥,细细的喂给刘秀,其他的碰都不碰。

    如此过了两日,我腹中空空,饿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最后只得浑身无力的躺倒在刘秀身侧。起初我还能侧着头一直看着他,又撑了两日,神志却逐渐浑噩起来,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依稀看到刘秀竟好了,身上的黄疸热毒也退了,开始由小黄门进些米粥,太医道喜,室内跪满了人。

    我也觉得很高兴,流着泪却说不出一句话,很想抱住刘秀放声大哭,可浑身无力到连大哭的气力也没有了,只能默默无声的淌着眼泪,心里却是无限欢喜的。

    但我也知道这终究不过是场梦境罢了!

    汉人崇尚的灵魂不灭,究竟是真是假?如果这种信仰是真的,那么死亡并不代表结束,也许我死了,便能永远和刘秀在一起了。不仅如此,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又能重新聚在一起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感到一股轻松的愉悦包围着自己。

    秀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秀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好,永远在一起!”梦境里,他紧紧抱着我,语音哽咽,情难自抑。

    子女齐聚满堂,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哭泣,却又像是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欣喜。

    “可算清醒了。”太医令嘘叹着抹了把额头的汗。

    我趴在刘秀的肩上,举目扫视,纱南端着一只?d跪爬上床:“娘娘用些巾羹吧,熬稀了,正好润胃。”她含着热泪,用木勺舀了勺递到我嘴边。

    我下意识的往后躲,无力的呻吟:“拿开”

    纱南哭笑不得,刘庄走了过来:“我来吧。”接过木?d后,跪着爬上床膝行向我靠近。

    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满心困惑,使劲全身力气,我推开刘秀,瞪着眼仔细看了看,他形容虽然憔悴,却目光清净。

    “这是怎么回事?”勉强说出这六个字,我胸口一阵发闷,险些缓不过劲来。

    刘秀轻轻嘘了声,安抚道:“别说话,好好休息。”

    刘庄舀了勺子递到我唇边,含泪颤道:“娘,没事了,父皇无恙,已经醒来了,你吃点东西吧。”

    我又惊又喜,迷惘的转头去看刘秀,只见他靠在软枕上,虽然满身疲惫,却是非常真实的正瞅着我吟吟而笑。我兀自不信,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哑然:“我不是在做梦吧?”

    边上有人噗嗤一笑,但转瞬已鼻音浓重的哭喊:“母后,这是真的,父皇昨天就醒了,你也要快快好起来!”

    目光从义王身上移开,我看了看中礼、红夫、刘苍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红的,泪光中情不自禁的带着一抹欣喜。我长长的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往后倒去,幸而纱南眼明手快的接住了我,与此同时刘秀也紧张的伸出了手。

    我顺势握住刘秀递来的手,未语泪先流。双手交握,刘秀懂我心意,轻声说了三个字:“舍不得”

    ***

    靠着自身坚强的意志力,刘秀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而我,因为只是体力透支造成的昏厥,所以一旦恢复进食,身体自然比他好得要快很多。六月十四,尚在病中的刘秀任命广汉郡太守蔡茂为大司徒,太仆朱浮为大司空。六月十六,从交?n前线闻讯赶回的刘隆,以功补过,被封为骠骑将军,代理大司马之职――这个位置,原本刘秀有意留给阴兴,却被他以无功无德之名谦逊却坚决的推辞。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我和刘秀皆平添了一分惜福感恩之心,回首往事,沧桑廿载。

    期间有官吏上奏,皇长子东海王既已成年,理当令其往封地东海居住,不应滞留京都,别居雒阳北宫的东海王府。这之后,朝廷上蠢蠢欲动,有不少废太子党众纷纷要求刘?就国,刘秀就此事与我商议。

    就目前形势看,为了巩固皇太子的地位,防患未然,最好的办法是将废后与废太子的势力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历朝历代的废后哪一个不是最终跟随政治势力的破灭而灰飞烟灭?但刘秀是绝对做不出杀子灭孙这样灭绝人伦之事,他不是汉武帝刘彻,能不顾亲情,狠心将卫子夫连同卫太子全族杀个精光。既如此,若想保住刘庄的地位,我们要做的,必然也得动足脑筋。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既然诛杀不能,那便唯有禁锢――封国那么远,一旦把人放了出去,离开雒阳,身为皇子的藩王们会在背地里捣鼓出什么样的事来,谁也吃不准。

    “既放不得那便怀柔重赏吧。”我叹了口气,说出自己的看法“也希望他们能够有些自觉,懂得收敛。”

    只要他们不步步进逼、欺人太甚,处事低调不张扬,我也并非是没有容人之量的。只要他们乖乖的,不要总想着一些不该想的

    “除了赏赐外,朕还想将郭况提升为九卿”

    我蹙眉,情绪中瞬间流露一丝不满,但转眼瞧见对面斜躺在床上的刘秀笑得甚是淡定,脑中灵光闪过,已然明了,不禁嗔笑:“亏你想得出。”

    刘秀见我不反对,便笑着招来代?n,拟下诏书,一一交代。

    六月十九,建武帝下诏将刘辅从中山王的封邑改封为沛王,放出宫去,与母郭圣通一并住在北宫,郭圣通改称“沛太后”与此同时,大加厚赏郭况,官封大鸿胪。

    大鸿胪这个职位,位于九卿之一,官秩为中两千石,名头听起来的确不错,主管的却是诸侯及四方归附的蛮夷。只要是有关诸侯藩王的事都归大鸿胪管,除此之外,还兼管四方夷狄来朝进贡的使者以及那些在京充当质子的诸侯子弟。

    郭圣通的五个皇子既是藩王,又是质子,让郭况当这个大鸿胪看管外甥再好不过。这算是一种提醒,也算是一种警示,让那些得了封邑却暂时无法就国的皇子,有所自觉,假如藩王在京有所错失,追究起责任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大鸿胪。

    郭况升为九卿之一,外人瞧着感觉是皇帝顾念旧情――郭圣通虽然被废,郭家却仍得到异常荣宠,大病初愈后的皇帝数次临幸郭况府邸,赏赐金帛,丰盛莫比,以至于百姓给郭况家送了个响亮的外号――金穴!

    圣宠如斯,京师民声无不称赞天子有情有义,是位宽厚仁君!

    外交

    建武二十年秋,九月里伏波将军马援从交?n班师回京,从交?n带回一尊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五寸的铜马,此马乃用在南方缴获的骆越铜鼓所铸,意义非凡。刘秀分外欢喜,将铜马立于宣德殿下。不出两月,因乌桓、匈奴屡次犯边,匈奴甚至频频袭击天水、扶风、上党各郡县,不断滋扰边塞百姓,马援再次主动请战,刘秀恩准。

    马援出发时,刘秀命文武百官送行,据闻当时梁松、窦固二人在其列。

    早年因为内乱,无论从军队兵力还是民生国情,刚刚建立的汉朝都不足以应付周边的少数民族,特别是匈奴。为此,刘秀采用的仍是忍辱负重的怀柔政策,建武六年,委派归德侯刘飒出使匈奴,馈赠大量金钱,当时匈奴单于对使者傲慢无礼,刘秀丝毫不动声色,待之如初。

    到了十二年,留守五原的卢芳部下随昱归降了汉廷,逼得卢芳舍弃辎重,仅余十来骑人马逃入匈奴。卢芳的势力瓦解虽是好事,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北方各郡的汉军被迫与匈奴正面接触,兵戎相向。至那以后,匈奴向河东等地大举入侵,汉军的守军根本无力抵挡。

    迫于匈奴南犯的强大压力,刘秀采取的措施是重兵设防,迁徙边民。

    在较短的时间内,刘秀调集了大量的军队,在北方各郡构筑防线,这条向内地收缩的防御线贯穿了西河、渭桥、河上、安邑、太远、井陉、中山、邺城等地,绵延数千里――当时朝廷正分封功臣,以卸甲收兵权,但杜茂、马武、朱祜、马成、王常、王霸等人却仍驻防在在这道防御线上,抵挡外敌入侵。因为国家才刚刚收复江山,所以重心必须首要放置在恢复经济生产上面,而汉室兵力有限,实在无力控制广阔的边远地区,为此刘秀审时度势,采取退避三舍的防御战略,陆续放弃幽州、并州一部分土地,将那里的居民迁徙到内地居住。

    马援驻守北方边境后,曾于建武二十一年秋率三千人主动向乌桓进攻,可惜无所收获。而辽东郡守祭肜,却打败了一万余鲜卑骑兵,这一仗直打得鲜卑再不敢靠近边塞。

    这一年的冬天,匈奴再度袭击了上谷、中山两郡,马援率众誓死抵抗。

    就在匈奴和汉频频发生摩擦和激战之际,西域各国却因为忍受不了莎车王的骚扰,而纷纷向汉廷求助。

    西域位于大汉的西北方,对于汉廷而言,西域距离原本便隔得甚远,如今为了应付匈奴,更是放弃了北面的幽州、并州的一些土地,造成匈奴进一步深入。西域境内的车师前、鄯善、焉耆、精绝、龟兹等十八个小国惧怕被强大的莎车国吞并,于是期盼着中国能伸出援手。他们各自将自己的王子遣送到雒阳充当质子,表示只要中国肯出兵,在西域设置都护府,使得莎车国不敢再在西域称王称霸,有妄动之念,那他们便愿意从此向中国俯首称臣。

    面对这样的请求,朝臣们有人认为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有人则不以为然,以泱泱大国自居,声称不必将那些蛮邦小国放在眼中。

    这是一项涉及国家政治外交的决策,公卿们讨论了无数次,也没有得出最终的结论。而十八国质子的相继抵达,倒是着实忙坏了大鸿胪郭况,质子们皆是带着珠宝进朝贡奉的,仆从多则数十人,少则也有十余人,这一并加在一起,需得安置的人口委实不少。再加上连日降雪,天气骤冷,少不得又得添置衣物棉被,炭炉柴火之类日需用品。

    相对于朝廷上的火热朝天,刘秀的反应似乎稍显冷淡了点。我冷眼旁观,即使他不开口表态,于他心中所想也能明了几分。

    这一日风雪交加,我一手牵着刘绶,一手牵着刘礼刘,从西宫往云台殿走去,这一路虽有庑廊遮掩,却仍被劈面的雪片儿刮得迷了眼。两个孩子倒是不亦乐乎,面对白茫茫的雪景分外雀跃。

    广德殿内备着炭炉,甫一进门便觉得暖意袭人,我呵着气儿,拉着两个孩子走了进去。刘秀正伏案看牍,见我进屋,忙站了起来,刘绶笑嘻嘻的喊了声:“父皇!”便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倒是刘礼刘年长略懂事些,乖巧的站在地上,娇滴滴的说:“孩儿拜见父皇!”

    这当口刘秀已将刘绶抱在怀里,我怕刘秀受累,急忙打发乳母去将刘绶抱下,她却不依不饶的反紧巴着刘秀的脖子,怎么哄也无济于事。

    这全因刘衡年幼夭折,故此之后刘秀特别溺爱这个小女儿,今年初还将郦邑县划为刘绶封地,号郦邑公主。

    雪珠子扑簌簌的砸在窗户上,天色却又暗了些,我瞧殿内虽然点着灯,光线却终究不够亮堂,不由嗔道:“让你不要太过费神,你总是敷衍我如今你这身子可不比少年了。”

    刘秀莞尔一笑,连道:“是,是,谨遵皇后之命。”说着,抱了刘绶向内室走了进去。

    寝室内为了保暖,在门口挂了厚重的帷幔,人一进去便有觉得身上又暖了一成。我才念叨着:“怎么不把外间的书案搬里头来?”就听身后“阿嚏”一声,却是刘礼刘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我回过头,见她站在门口,身上还披着貂鼠麾衣未曾脱去,灰色的貂毛掖在颈口,反衬得她一张小脸肤白如雪。她年幼身小,脸蛋儿还略带着童稚的婴儿肥,但细长的眉睫,忽闪的眼眸,却在刹那间令我恍惚起来。

    “母后”许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过异样,她有些羞怯的低低唤了声。

    我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紧绷的脸慢慢松弛,嘴角也弯了起来:“怎么不脱了外衣?”她见我神色缓和,便也笑了笑,伸手解了麾衣,转身交给宫女,我伸手给她,她笑吟吟的将手放入我的掌心。

    触手很暖,五指白皙且修长,我将那小手搁在掌心里搓了搓,柔声笑道:“指甲可又长长了,等会儿让纱南姑姑给你剪一下。”

    “我也要。”不等刘礼刘答话,刘绶在父亲怀里高声扬言。

    刘礼刘腼腆一笑,那样纯粹无暇的笑容再次令我的心为之一颤:“多谢母后,母后待我真好。”

    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迷瞪着眼不说话,室内忽然就静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刘秀在身后推了推我,轻声唤道:“丽华”

    我才如梦初醒般回神,身后搂过刘礼刘,笑道:“尽说傻气的话,你是我的女儿,母后不疼女儿又疼哪个?”

    刘绶听了,一连迭声的嚷道:“那我呢,母后可疼我呢?”

    我笑着回头:“一样!你和姐姐都是母后的心肝宝贝儿!”

    刘绶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不悦的嘟起了嘴,刘礼刘却笑了起来,笑靥如花,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我冲她轻轻一笑,她拉着我的手使我的身子伏低了些,然后踮起脚尖,在我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赧颜而笑:“我最喜欢母后了!我要做母后最最乖的女儿,长大了也要像太子哥哥和长公主姐姐一样孝顺母后。”

    “好孩子!”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随手从案上拿了一只鞠球给她“和妹妹一块儿到外间蹋鞠去吧,母后和父皇说些话儿,一会儿再来陪你们玩。”

    刘礼刘应了,刘绶见有得玩,便也顺从的刘秀身上溜了下来,姐妹俩携手欢欢喜喜出门而去。

    我在床上坐了下来,有点儿愣忡,纱南端了盆热水来给我泡脚,刘秀却打发她出去,然后挽起袖子亲自动手。

    我也没推辞,两只冻成冰坨似的脚一入水,感觉整个人也似活过来般,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

    水声哗哗作响,我伸手抚触他花白的鬓角,一时唏嘘:“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他闻声抬起头来,双手湿答答的,眉眼却笑如春风:“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坚持下去,不要顾虑左右”

    我又是一叹:“如此说来,西域的事,你已有了主意?”

    他神色一正,我拉他起身一同踞坐于床头。

    “朕打算送西域诸王子归国,另外备些厚礼让他们带回去”

    我闻言一震,静默不语。

    我和他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彼此目光胶着对视,眼眸乌沉,黑亮的瞳仁清晰的倒映着我的脸庞。盆中的水渐冷,我猛地提足,哗啦水珠四溅。

    “如此甚好。”

    他“嗯”了声,仍是弯腰替我擦干脚,然后用手紧紧握着,掌心微凉。

    我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记得那年饥民流浪到我家中,大哥和二弟都不在,我硬逼着三弟收容难民,三弟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不大乐意的。我其实也知道,家中人口众多,在那种时局下,能顾得上族人温饱已属不易,如何顾得上旁人?又再者活人一时易,活人一世难,我看似救活了那么些人,却不想最终累人累己”

    刘秀轻轻喊了声:“丽华”

    我抬头冲他一笑:“连年的战乱,国民更需要休养生息,恢复经济,这些才是当务之急。西域离中原太远,要我们派兵驻扎,设置都护,维护那些国家的利益,共同抵抗莎车国的欺凌,说实话,这个担子太重了些。边境上地广人稀,你宁愿舍弃幽州、并州,将边境上的百姓撤离到内里,缩小疆域,担心的不正是国家财政有限,照拂不到那么多的地域吗?既如此,如何还能再有多余的精力顾忌到更深远的西域去?”

    他放开我的脚,又是一叹:“丽华,朕实在不是个好皇帝。”

    “你这样都不算是好皇帝,我真不知道衡量好皇帝的标准是什么了。”我笑着套上袜子“依我愚见,武帝晚年时对匈奴、西域用兵,穷兵黩武,挥霍军饷,置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也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皇帝。”

    刘秀微微变色,愣了半天才哑然说了句:“朕如何比得武帝”

    我失笑道:“是,原该拿文帝、景帝来与你作比,但我仍不希望我们的阳儿将来成为刘彻那般的皇帝,哪怕他将来能名垂竹帛,永留青史。”我不由自主的绷直了腰板“我这人鲁钝,没有什么仁德的大智慧,在我看来,西域对于我们汉朝的意义实在微乎其微,昔日张骞出使西域,为的是联合大月氏夹击匈奴,这是出于军事战略考虑。如今看来,西域于我们有何用?它的土地,它的物产,它的百姓,对我们既没有用处,又非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属国要来有何用?设置都护,耗费国力,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你倒是还念着情分备了礼物,若换作是我,早将他们打发回老家了”

    他嗤然一笑,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揽进怀里:“谢谢。”

    “谢我什么?”

    “谢你替我辩解,还费心用了那么多说词赞我。”

    我大笑:“那你不如将那些预备给西域诸王子的大礼省了,直接送给我吧!”

    刘秀闻言,不禁也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果然是财迷!”

    我回道:“非我财迷,是你抠门!我倒还记得前年你去汝南南顿县,那里的父老百姓如何说你来着?”

    他眼中笑意更盛,我抿唇窃笑“公公曾任南顿令,所以你免了南顿一年的赋税,吏民们让你索性减免十年,你却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讨价还价的,才勉强又加了一年。”那年的事之所以让我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君臣百姓一块乐着,那些吏民瞧着刘秀脾气好,竟打趣揶揄皇帝,说皇帝小器,明明舍不得那十年赋税,还假作大义凛然。

    这件事回想起来,至今仍能让我大笑不止。我的秀儿,有时候看着还真不像是个皇帝,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不说,作风气派,也仿若当年庄稼地里锄禾稼穑的朴实青年。

    “朕的确是抠门。”他收起笑容,忽然眼中添了一分愧疚之色,拉起我的手说“虽然贵为皇帝,却没能让你过足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你贵为皇后,无论吃穿用度,却远远及不上前朝皇后,是我累你受苦”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幸而你不似前朝皇帝那般奢华,若也搞得后宫佳丽三千,我非一头碰死在这云台阁廊柱上!”我故意说得醋意浓烈,得以冲淡了他的愧色“不贪你的金,不图你的银只要你的人,你的心”

    室外的风雪似乎更加大了,呼啸的风声在窗外盘旋,然而我的心却是异常温暖。我们依偎倚靠,无需过多的言语,彼此间互相守望,偶尔的一个眼波交缠,那个瞬间,便已经是永恒。

    ***

    建武二十一年冬,汉建武帝婉言谢绝西域各国,遣送充当人质的王子归国,并致送厚礼。十八国在听说中国不肯派遣都护后,大为恐慌,于是向敦煌太守发出檄文,请求王子留在汉境,希望能够以一种中国同意派遣都护的假象来阻吓莎车国。

    敦煌太守裴遵如实奏报后,刘秀应允。

    建武二十二年,刘英及冠,从宫中搬了出去。其实比起刘?、刘辅,他在宫里住的时间已经算长的了,可即使如此,许美人与唯一的儿子分别时仍是哭得死去活来――我恩怨分明,念着许胭脂在宫里的这十几年还算老实本分,刘英亦是乖巧听话,于是吩咐大长秋,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楚王刘英进宫拜见我之后领他去许美人宫中,让他们母子小聚半个时辰。

    许美人自知后半生的倚靠尽在儿子身上,而在这之前,这些倚靠却又全在我的一念之间,于是愈发在后宫谨言慎行,闭门不出。

    正是这一年秋末,九月里的一天下午,我尚没从午睡中醒来,却听到宫中一片惊慌的尖叫声。我被尖叫声吵醒,没等睁开眼,便感觉身下的床在不住晃动,飘飘忽忽的床倒不像是床,而像是一艘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起初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四周紧接着响起喀喀的声响,我睁开眼,看到屋子里的摆设都在颤动,案几上的成摞的竹简滑塌仆倒,最终跌落在地上。

    下一秒钟,我条件反射式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寝室内没有人,但屋外头却很吵,夯土墙的墙粉在簌簌往下掉,呛人的石灰粉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

    我捂着口鼻正打算往外冲的时候,迎面冲进来一个人,差点撞到我身上。

    “娘娘!”纱南的身手相当不错,她见我无恙,不由松了口气,忙拉着我的手说“赶紧出去!屋子里不能待了”说话间就听啪的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顶上掉了下来,摔碎了。

    千钧一发,我哪还顾得上去瞧是什么东西碎了,忙反手拉住纱南,两人一同跑了出去。

    出了西宫主殿,才发现园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或蹲或站,有不少宫女宦者害怕得相互抱成一团,也有些胆大的抬头对着屋顶指指点点。

    脚下仍在不住晃动,天摇地动也不过如此,不断有人从西宫内跑出来,嘴里恐怖的尖叫着:“地震了――”

    我心里骤然发紧,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叫了声:“我的孩子――”心中着急,险些厥过去。

    纱南见我六神无主,忙拉住我说:“娘娘别慌!太子和几位大王、公主都没事,娘娘也赶紧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所谓的安全之所,左右不过是些空旷的平地,我回头顺着纱南手指的地方瞧去,并没有见到刘庄等人的影子,却依稀看到另外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丽华――”地震得太厉害,人勉强能站得住,刘秀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外头跑了来,好几次他都几乎跌倒。

    我“哎唷”叫了声,赶忙喊道:“你别动!别动!赶紧蹲下!”可他哪里听我的,硬是踉跄着跑到我跟前,代?n等人慌慌张张的尾随其后。

    地震持续了约莫五六分钟,随后便静止了。安静下来的皇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我和刘秀携手并肩的站在一起,那些原本害怕到哭泣的宫女抽泣了两声,在帝后面前也不敢太过怯弱,纷纷止住了哭声。

    然而那一刻,我却很真实的从刘秀眼中看到了惧意。

    ***

    建武二十二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一年,九月突发的地震,震中心不偏不倚的位于南阳,据南阳太守上奏,南阳房屋倒塌,地面开裂,百姓被压被埋,死伤无数。除南阳郡外,此次受到地震波及,受灾的郡国多达四十二个,占全国郡国总数的五分之二。

    刘秀的惧意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此毁灭性的天灾造成了庞大的伤亡人数,巨大的经济损失更是不可估量,这对于正在恢复农业经济发展的汉朝而言,无疑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另外,换个思维角度去想这件事,令刘秀感到恐惧的还有他骨子里的迷信思想在作祟,由于缺乏正确的科学论证观念,古人往往会把天灾想象成为是上天的惩罚,常人如此,更遑论刘秀这个老迷信?最为要命的是,这次地震的震中在南阳,那可是帝乡,所以刘秀更加深信是上天在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警戒。

    我当然不可能苟同他的胡说八道的唯心主义论,于是据理力争,抢在他带人告祭上天之时,让大司农及时调拨赈灾粮款。

    全国各郡县的赈灾救助很快便发动起来,皇帝诏书:“日者地震,南阳尤甚。夫地者,任物至重,静而不动者也。而今震裂,咎在君上。鬼神不顺无德,灾殃将及吏人,朕甚惧焉。其令南阳勿输今年田租刍稿。遣谒者案行,其死罪系囚在戊辰以前,减死罪一等;徒皆弛解钳,衣丝絮。赐郡中居人压死者棺钱,人三千。其口赋逋税而庐宅尤破坏者,勿收责。吏人死亡,或在坏垣毁屋之下,而家羸弱不能收拾者,其以见钱谷取佣,为寻求之。”

    十月十九,负责营城起邑这块土木工程的总负责人――大司空朱浮被免职,翌日,光禄勋杜林被任命为大司空。

    地震发生没多久,青州又突发蝗灾,全国上下顿时再度被阴霾笼罩。

    恰在此时,留居敦煌的西域王子们忍耐不住思乡之情,纷纷逃回西域,莎车国王因此获知中国不会派遣都护到西域去,于是带兵攻打鄯善,甚至斩杀了龟兹国王。鄯善国王上书汉廷,表示愿意再派王子到中国当人质,请求中国一定要委派都护到西域去,镇压莎车王的猖獗气焰。

    这道奏疏除了恳切之词外,末了附加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如果中国不派都护前往,他们便只能去投靠匈奴了。

    正被国内灾情搞得焦头烂额的刘秀听闻此事后,不咸不淡的回复了一句:“现如今使者与军队都不可能派到西域去,如果诸国力不从心,则东西南北自在,听凭尔等抉择!”

    好一句“东西南北自在”把鄯善国王言语中如同儿戏的胁迫论调尽数还击了回去。鄯善国碰了一鼻子灰,最终迫于无奈,与车师国一起降附匈奴。

    和亲

    年底的蝗灾,不仅造成青州受损,甚至也波及到匈奴。匈奴不仅遭受蝗灾,更有旱灾,赤地数千里,人畜饥疫,死耗太半。

    彼时匈奴老单于过世,传位于自己的儿子左贤王乌达?l侯。原本按照匈奴人兄终弟及的传位习俗,应该由老单于的弟弟知牙师继承,但老单于在位时,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不惜下毒手杀害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知牙师的死,让下一代子侄辈中的右?k日逐王比心存惧意,因为按照兄终弟及的方式,应该是知牙师继位,如果按照传子的方式,他才算是第三代中的长房长子,属于首选。

    比不满老单于霸道的做法,却有惧怕这位叔父以对付知牙师的手段同样来对付他,于是明哲保身,带着自己的人马远离王庭,极少参与庭会。

    然而乌达?l侯即位后没多久便也死去,他的弟弟左贤王蒲奴继位做了大单于。比得知后心中更加怨恨,恰逢匈奴旱蝗不断,他趁机向汉廷示好,派使者到渔阳郡,向汉朝提出和亲。

    渔阳太守将奏书送交到雒阳时,正是新年伊始,朝臣们为了要不要答应和亲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

    匈奴的和亲要求就像是一滴水,溅落到一锅沸油中,宫中宣扬得沸沸扬扬、绘声绘影,都在背地里议论说皇帝有意和亲,欲将皇室公主许嫁匈奴。

    谣言一天未经证实,我便一日不会轻信,但是义王、中礼显然不会这么想,两姐妹虽然都已过了及笄之年,但我心里总还想着她们未满二十,年纪尚幼,是以至今还留在宫中未曾出阁。我没想到和亲的事对她们影响如此之大,直到这两个孩子跑来找我哭诉,我才意识到女大不中留,若是还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只怕她们心里反倒会埋怨我这个做母亲的太过不通情理。

    “阳儿今年也该行冠礼了,你有何打算?”

    刘秀将宗正的奏书递给我瞧,我没看,随手搁到一旁:“按照礼仪规格办,就让太常和宗正负责好了。”比起刘庄的成人礼,现在我更关心女儿“太子及冠后也该纳妃了这倒也提醒了我,我们的两个女儿早已成人,是时候出嫁了。另外,今年也是红夫的及笄之年,虽不想这么早将她嫁出去,但我也想给她挑个人品好的夫君,我瞧着驸马都尉韩光为人不错”

    “丽华。”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不用这么急,和亲的事朕还没最终决定。”

    我淡淡的回应:“那陛下又能中意何人呢?与陛下血缘近些的王侯中并无待嫁女子,唯独齐王刘章有女”

    “正是要与你商议此事。”刘秀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惫中带着一丝哀痛“才接到谒报,齐王薨了。”

    刘章

    我愣住,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朕下诏赐谥哀王,按礼他的子女当守孝三年。”他停顿了下,然后为难的看着我“朕想”

    我下意识的缩手:“我马上让梁家和窦家下聘,另外,韩家那边也会纳征”

    “丽华”他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住我的手。

    我急躁的用力一挣,大声道:“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不是用来当和亲的牺牲品的!”

    刘秀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把女儿送去匈奴和亲的意思。”

    我怒火上涌,哪里还听得进去,推案而起:“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是不爱国家,不爱社稷,不爱黎民百姓!但我做不到那样胸襟伟大,能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入火坑!”

    我欲走,他却从身后拉住了我:“自汉始,中国便不断与周边番邦和亲,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元帝,历代均不能免,朕”

    我心里又气又痛,不等他底下的话说完,便急慌慌的挣开手,夺门而逃。

    这一路上脑子里纷乱的想了许多许多,想到连年的战争,想到边境万民的凄苦,想到地震坍塌,想到蝗灾赤地。

    从广德殿回到西宫,怒气已消去大半,整个人也冷静下来,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无奈和沮丧。

    纱南了解我的倦意,扶我到床上休息,才躺下没多久,就听窗外有人在嘤嘤哭泣,

    “谁在外头哭呢?”我心里烦,于是口气也跟着不耐起来。

    纱南急忙叫人出去查看,没多会儿小宫女回报:“是?u阳公主在廊下哭泣。”

    我闻言翻身从床上起来:“又是谁欺负她了?快把她领进来。”

    少顷,眼睛红彤彤的刘礼刘怯生生的走了进来,见了我,不曾说话便跪下磕头,然后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我见她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上,肩膀不住的颤抖,心里最后存的一点不耐也随之散了,忙让纱南扶她起来。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哭什么?上学被师傅责骂了?哪个宫人服侍得不好,冲撞了你?还是哪个嘴碎又胡说了什么,惹你伤心了?”

    我连猜七八个原因,她总是抹着眼泪不说话,只是一味摇头。

    “公主!”纱南跪坐在她身边,面带微笑的安抚她“你这样只是哭,不说明原由,如何叫皇后娘娘替你作主呢?”

    刘礼刘闻言果然愣了下,然后红肿着眼睛抬起头来,懦声问:“大姐大姐她们是否都要出嫁了?”

    我扬了扬眉,目光移向纱南,纱南冲我微微摇头。

    刘礼刘一边抹泪,一边抽咽:“大姐、二姐要出嫁,三姐也有了合适的夫家,他们说他们说宫里只剩下我和小妹没有夫家,所以所以蛮子来求亲,父皇要把我送给蛮子”勉强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恍然,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就为了这个伤心么?”

    她连连点头,哽咽:“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说匈奴很远,去了那里便再也见不着父皇母后了!”

    我鼻子一阵儿发酸,叹气道:“傻丫头,怎么那么傻,你才多大?母后怎会舍得将你送去虎狼之地?”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我不是母后亲生的,母后不喜欢我的生母,所以、所以这次一定会选我去和亲”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腹委屈。

    我对她又气又怜,叱道:“你若要这么想,岂不是将母后这么多年待你的心都一并抹杀了么?”说到动情处,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刘礼刘浑身一颤,急忙跪下,磕头谢罪:“孩儿错了!母后对孩儿疼爱,抚养多年,与众姐妹并无二样”见我伤心落泪,她又惊又急“我错了!母后,你别哭,都是我不好!”她用手胡乱的替我抹泪,我酸涩的别过头,她激动的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娘啊――你就是我的亲娘啊――”

    “礼刘傻孩子!你个傻孩子!”我被她哭得心酸不已,一时间母女二人抱作一团,痛哭不止。

    纱南费了好大的劲,说了一箩筐的笑话,才终于勉强减了些许悲伤的情绪。我又好言安慰刘礼刘,让她放心,这才哄得她依依不舍的回去了。

    等她一走,我稍稍平复心绪,屏退开左右,对纱南道:“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u阳公主跟前搬弄是非,离间中伤!”

    许是我语气太过严厉,纱南竟被吓了一跳。

    我咬牙冷道:“是哪些人,我心里也有数,你直接去找掖庭令,叫他查清楚?u阳公主今天都见了什么人,若是宫中奴婢,直接送交暴室!”

    纱南应诺后离开,她前脚刚走,后脚中黄门在外禀报:“陛下驾到!”

    我心里不悦,却也只得站起来接驾,刘秀慢吞吞的走进寝室,看到我时一怔,叹气道:“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纪,如何还这般冲动?你瞧你,又哭得眼睛都肿了。”

    我不愿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低头不语,这时殿外又报:“涅阳公主来了!”

    我和刘秀互望一眼,我下意识的往床内挪了些许。

    刘中礼进门时怀里竟还抱着一具箜篌,她目光平静,面带笑意,脱去外麾后向刘秀和我分别请了安。我怕被她看出我哭过的痕迹,然后问东问西引出一堆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特意将脸撇开。

    “女儿新学了一件乐器,练得有些心得,想请父皇与母后指点一二。”

    刘秀含笑点头。

    中礼略略顿首,退后两步坐在榻上,将箜篌横卧在自己的腿上,先不紧不慢的挑了两个音,然后忽的纤纤玉指一拨,悠扬的丝弦之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中礼抬眼飞快的向我俩瞥来,眼波流转,朱唇轻启,婉转娇柔的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歌声清亮,却带着一种幽深的哀怨。歌词一经唱出,室内众人均在瞬间变幻了脸色,我亦是颇为震动的抬起了头。

    如果没记错,这首黄鹄歌应是汉武帝时被嫁到乌孙和亲的江都王之女刘细君所作,歌词中所包含的怨恨之意,悲苦之情,当真闻者落泪,唏嘘难抑。

    刘细君嫁的乌孙王老迈,年纪堪当她的祖父,乌孙王后来又把细君送给自己的孙子,细君受不了这种番邦乱伦的习俗,向汉武帝求诉,结果却被皇帝告知国家要与乌孙联合对付匈奴,让她乖乖听从当地的习俗,听之任之。细君最终嫁了两代两任乌孙王,在乌孙郁郁而终,而自她死后,武帝又送了一位公主刘解忧到乌孙和亲,刘解忧一共侍奉了两代三任乌孙王

    自汉高祖起,记录在案的和亲公主有十六人之多,这其中包括帝女、宗室女、宫女,这些女子虽然从大义上成全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利益,但是作为个人而言,她们的命运皆是惨不忍睹。

    中礼唱完黄鹄歌后,从榻上起身,怀里仍是紧紧抱着箜篌,一动不动的盯住了自己的父亲。她肤色莹润洁白,宛若一尊白玉雕塑,只那双眼像是有两簇火苗在熊熊燃烧着,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如此表现,竟然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当年的自己。

    许久后,刘秀伸手鼓起掌来,笑道:“中礼弹得真是不错。”顿了顿,回过头对我说“之前朕的话还未说完,你便走了,朕想告诉你的是,即使和亲历代均不能免,朕作为汉皇帝,却绝对不会牺牲自己的女儿,亦不愿牺牲我汉家女子!”

    我睁大眼,一时间忘了是该哭还是该笑,咬着唇百感交集的望着他。

    “你放心”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已命中郎将李茂前往匈奴报命,两国可以交好,不过和亲一事不会再提起。”

    我感动的赧颜一笑。

    中礼叩首:“多谢父皇怜恤!女儿替妹妹们谢过父皇母后!”

    我爬下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你也是个傻孩子呢!”说着,我转身对刘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