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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牙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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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有一件事情,李咏霖说对了,既然他拒不接受帮助,那我还是得把重心转移到杨洁身上。

    在治疗的第一阶段,我每周要见她两次,所以很快的,第三次面谈到来了。这一次,她的情况有了明显的进步,她看起来很活跃,脸上内分泌失调的痘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笑盈盈地下楼来接我,并且几乎一说话就要笑,如沐春风。

    她拎着塑料桶,到楼下来买水,我想要帮她提水的时候,她很认真地摇摇头:“不,不用,我自己能行,锻炼锻炼挺好的。”

    哦,她拎着很重的水,倒还是健步如飞。

    我们回到楼上,她胳膊有些抻着了;用力甩了没几下,她又忙不迭地把我的包接过放好,还沏茶倒水。

    “我感觉好多了!”她满脸真诚“真得谢谢您。您的建议很有效,我不总是待在家里看电视了,昨天晚上做了饭,我做饭还是挺好吃的,您今天要不要留下吃饭?怎么,不要吗,没关系,我做饭给姐姐吃,她说很香。哦,对了,说起姐姐,她今天也在家呢。”

    哦?杨颖也在家吗?我提醒自己,杨洁不知道她姐姐和我事先早有来往,千万不要说错了话。

    须臾,杨颖趿拉着拖鞋,从卧室走出来。

    她素面朝天,和之前老威给我看的照片上的样子差不多,气质当然不至于随着没化妆而消散,不过容貌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绝不是我一开始看到的那位职业化美女了。

    她单眼皮,睫毛也不算长,五官说不上平庸,至少也不大精致。我正在好奇她为什么短短时间内瘦了好多的时候,杨洁笑着站起来为我们介绍:“姐姐,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艾医生。艾医生,这是我姐姐,杨颖。”

    我也站起身,还没等说话,杨颖先说道:“您好,艾医生,久仰久仰,多谢您照顾我妹妹。”

    要说神态和语气,她伪装得很自然,撒谎的流畅度,也不错;可她的声音里,却咝啦咝啦地透着风,跟大舌头似的,有些合不拢嘴的风声。

    我的眼睛,马上告诉了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杨颖说话时,张开的嘴巴里,左侧上牙床,露着个挺大的黑糊糊的洞

    这是掉了几颗牙?我一时呆住了,继而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表现出吃惊来。

    接着,脱口而出了一句蠢话:“你,你的牙”

    也就是半秒钟的时间,我后悔得很想抽自己嘴巴!

    既然我是从没见过杨颖的,那怎么可能一上来就很失礼地瞅着人家掉落的牙齿——这分明是说,我曾见过杨颖,知道她往日的模样,而今因为变化太大,才震惊得合不拢嘴。

    “哎呀,”谢天谢地,我总算是反应过来“你就是杨颖,唉,你恕我刚才失礼了,老听杨洁说,你是个美人,可你的牙,怎么了这是”没辙了,胡说八道吧。

    杨颖很尴尬,我估计她也意识到我一时失言:“唉,这让艾医生笑话了,瞧我这个样子就出来见人。妹妹,”她十分聪明地换了个话题“我说我早点走,就不见艾先生了吧,你说没关系,这,这多不合适呀。”

    杨洁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她心里有事,说道:“艾先生,您别笑话,要笑就笑我不懂事吧,姐姐是在医院照顾我,太过疲劳晕倒了,磕在台阶上,才把牙齿摔掉的。”

    原来如此我说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晕倒了摔在路边,牙齿磕掉,恰好还是犬牙和旁边的那颗,半边脸颊都有些塌陷了,怎么化妆也好看不了

    “你对妹妹的照料真是无微不至,”我有感而发,倒是情真意切“早一点儿找家好医院把牙补上吧,这样子不太方便呢。”

    “是是,”杨颖一边捂着嘴,一边说“杨洁住院那时候没人帮忙,就我一个人看着,有点低血糖,就啊,您别在意,我今天上午就是要到医院去呢,正巧您到了。”

    我们目送她换鞋离开,杨洁瞅着她的背影,呆呆地还在发愣:“我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大家。”

    “不要这么说,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能老是回头看,对吗?”

    “嗯!”杨洁裂开嘴好看地笑了笑,笑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你可以先笑,而后居然真能感到一丝开心。

    当然,也有关于微笑的疾病,比如说日本韩国的女接待员,就因为脸上总是笑,心里很郁闷,而患上了所谓“微笑综合症”

    顺着今天的牙齿小插曲,杨洁回忆起小时候和姐姐的种种争执来,有些叹息。不过小时候的打打闹闹,有兄弟姐妹的家庭都难以避免,也不需要自责,有时候想起来,反而是童年的趣味。

    是时候可以谈一谈她的原生家庭,也就是她的父母家,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发问:“姐姐这一次累得晕倒了,等你好起来之后,可以多做些感谢她的事情啦。你的父母这段时间,也比较辛苦吧?”

    “父母?”她的反应很冷淡。

    “是啊,爸爸妈妈一定也来看你了?”我明知故问,回想起在杨洁自杀的第二天才见到她母亲的事情来,而她对外孙女说话的态度,仍历历在目、声声入耳。

    “不,就算我死了,跟他们也没什么相关!”她斩钉截铁,眼睛望着我,分明冒出愤怒的火焰来。

    “哦?!”我装作很意外。

    我装意外总是很拿手,两三秒钟的皱眉,鼻尖微微向前翘,嘴唇略略张开。后来好多人劝我“你就别再装了,法令纹都出来了!”

    “是啊,我从没跟你提过吧?我爸爸就是个浑蛋,我妈妈比他强点儿,但有限。”

    “为什么这么说呢?”问题趋于白热化了,我紧追不舍。

    “说真的,不怕您笑话,我都替他们不好意思!”杨洁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又环顾四周“您瞧见这房子了吧,是我姐姐的。”

    “是啊,我知道,这段时间,你住在姐姐家,怎么了?”

    “这是我爸爸卖给我姐姐的。”

    “”“您没明白吧?我家是郊区的,姐姐和我分别结婚嫁了人,当然也就有了住处。姐姐先于我离婚,就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恰好这时候,老家的房子拆迁,我们有个很大的院子,有足球场那么大吧,还有几亩地。拆迁的时候,政府都给折了钱或者房子。我爸妈手里,就一下有了四套房,一套三居室,三套两居室。两位老人,家里又没有其他孩子,这么多房子,住不过来吧?姐姐没地方,就回去找爸妈,问能不能分给她一套。瞧,就是这套。可我爸爸不干,最后说来说去,还是平价卖给姐姐的。您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他是浑蛋了吧?”

    是不是浑蛋,我不好评价,不过这现象发生在中国父母身上,实在匪夷所思。我见过贪财如命的人,但是空守着一大堆房子,却不让有困难的儿女住,未免有点儿离谱,这大概也能叫“空巢”现象吧?

    我于是眉头不展,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杨洁又给我讲了一件事:“您瞧见我姐姐了吧,挺好的人,当然有她的缺点,谁都有缺点。上大学的时候,她交了个男朋友,估计是到对方家里住了吧,反正一晚上没回来。等一到家,我爸就拿台球杆子抽她。呃,忘说了,我家以前有个大院子,我爸又喜欢打台球,所以家里有案子和球杆。他把门反锁,拿球杆抽她。一直抽到球杆断了,又出来换另外一根。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跪在地上求他,他也不理。姐姐很倔犟,怎么抽,也不哭。越是不哭,他抽得越来劲!最后还是邻居街坊听说了,一起来劝,才算完事。您觉得,这样的父亲怎么样?”

    上大学,也就是20岁上下年纪吧女儿这个年纪,或者更小些,估计大多数父亲,也是舍不得打的,用台球杆抽,并且抽得很厉害,恐怕非常人所能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母亲的反应,也相当迟钝。不,这还不是迟钝,在一个暴君身边待久了,王后也会麻木的。

    “我挺庆幸,你和姐姐都是女孩,如果你家出个男孩,事情就严重了。”我试图从逻辑角度上安慰她。

    “嗯,我也这么想。”

    施虐狂的童年时代,往往是在受虐。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样的观点有问题。但一个受到虐待的人,真的会对虐待行为本身嗤之以鼻,并且对其他受虐的人充满同情吗?请不要那么幼稚,好好思索一下,他在幼年受虐的时候,有谁同情过他?他那无力软弱的母亲吗?他在受虐的时候,体会的是什么?仇恨,这是显而易见的。最要命的是,人类有强大的学习能力,越是年幼,这种学习能力就越强,最后无可避免地将施虐者的行为化为烙印,牢牢地刻在他身上。等到他成年,有足够的力量进行反抗——引人不安的话,我就不再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会说,杨洁的家里没有男孩子是一件好事:因为女孩子成年后,会以离家独立,作为温和的对抗形式。

    “父亲也虐待你吗?”我问。

    “也有,不过比姐姐稍好点儿,大概因为我小吧,所以他更喜欢我一点儿。”

    “喜欢你,却在你自杀之后,仍然让你住在姐姐家,而不是分给一套多余的房子?”

    “对,他不会给我房子的。当然现在我住在这里,是姐姐也是姑妈她们的意思,方便照顾我。”她挑战似的看着我“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在他对我还不如姐姐。”

    “哦,我猜是你在结婚以后,很少去看他们。”

    “对,我是曾经被偏爱,后来却背叛他们的孩子,我的死活,他们当然无动于衷。”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杨洁说这话是那么的平静,连我们谈论邻家悲剧的那种热情都没有。

    而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总算把杨洁和李咏霖的分手悲剧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