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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娘与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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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北柳员外家有一幼女,名唤幼娘。

    员外夫妇年过半百方得此女,可谓爱若珍宝,但天不遂人愿,幼娘自三岁后便生了怪病。

    每到三春时节,幼娘便会陷入昏睡,沉沉不知旁事,等再醒来已是入了初冬。

    幼娘昏睡时虽不进食水,可也未见其不妥,瞧着仍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

    可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好端端一个孩子,忽而生了这般的怪症,属实叫人心疼,柳员外夫妇也是如此。

    不得已,柳员外夫妇又找上了当初求子的道人。

    那道人生得十分丑陋,额角无端生出一块瘤子来,又驼背跛脚,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柳员外虽是个以貌取人的老汉,可见了这跛脚道人,却亲热得很。

    “法师,且救救小女吧!”

    他又叫人奉上九千贯的铜钱,香油、供奉之类的更是不在话下,每逢初一十五便要来观里作法事,逢年过节的孝敬也是不肯少了的。

    “之前法师云游,可叫老头我好等啊…”

    柳夫人也跟着磕起头来,又唤来丫鬟将幼娘抱给道人瞧去。

    她虽年纪大了,可说起话来还是细声细语:“都是托法师的福,方得了我家幼娘,只这孩子不知为何生了这样的怪病,只求您再想个法子才好。”

    “幼娘?”跛脚道人这才细瞧了瞧女孩儿的眉眼,又看了眼柳夫人。

    “贫道见令爱生得不似夫人啊?那符纸,夫人可化用了?”

    老道捋了捋没多少的胡子,眼神在柳员外夫妇身上来回打量。

    柳员外见被瞧出来了,只得吐露实情。

    原来当初夫妇俩求子后得了道人得到符纸后也并不敢信个十成十,且柳夫人年纪又大了,做祖母都是够了的,哪里肯用这符水,只道后院还有几房妾室,便给她们用了符水。

    谁知,铁树也能开了花,后院有个陈姨娘,原是柳夫人的陪嫁,算起来倒比柳夫人还大上两岁,这幼娘的生母便是她了。

    陈姨娘早就不年轻了,柳夫人又心疼孩子,等到临盆时,稳婆才道是补的太过了,生不下来,问保大保小。

    这还用说,不消柳员外做主,柳夫人就先嚷了保小。

    等到幼娘抱出来时,陈姨娘已经是有出气无进气了。

    而幼娘到底是不枉柳夫人一片慈母之心,生得十分健壮,虽是个女孩儿,但柳员外也十分满意了……

    都好些年了,猛地叫道人这么一提,柳员外这才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陈氏,他吓了一跳。

    “莫不是陈氏作怪,可当初也是厚葬的她,怎会如此!”

    “老爷,妾身想着定是那陈氏不甘心枉死,这才来幼娘身上作祟的,定不能轻饶了她去!”

    柳夫人瞧着娇弱,但手段从来就不是个软的。

    “法师可有镇压之法?”

    道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弄得柳员外夫妇怪不自在的。

    “法师可有化解之法?”

    道人问道:“不知那陈氏葬在何处?可有生辰八字和姓名予贫道?”

    “陈氏是往年饥荒的时候卖到我家来的,原先叫甚个不晓得,后来在我屋里的时候,好像……好像……”

    柳夫人怎么也想不起陈氏的名字了。

    她哪里记得了这些,反正不过是些花儿朵儿之类的。

    别说她了,就是柳员外也不知道陈氏唤作什么,绞尽脑汁也只想起来那总是低垂着的头,松松挽起的髻上簪着新采的玉兰。

    乌黑的鬓发别在耳后,露出一片羊脂似的耳廓,粉嫩的耳垂上钉着两个银丁香,说起话来柔柔弱弱的,叫人着急……

    但是陈氏叫什么有干系吗?

    柳老爷从来不用知道府里下人叫什么,就算叫错了,他们还敢说个不字吗?

    难道他使唤人的时候,还需要先晓得他们叫什么不成?

    想到这里,柳老爷余光撇向了身旁的老妻。

    霜染的鬓角已慢慢爬上了女人的长发,一点儿一点儿的染得极不均匀。

    不知不觉已经快三十年了,柳老爷依稀想起意气风发的自己挑开盖头时的样子。

    那时张氏含羞的神情,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是……张氏叫什么呢?

    柳员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从来也没问过。

    “她叫……她叫……”

    “榴花”柳夫人身边的一个老妈妈开口了:“夫人,陈姨娘的名儿是榴花,还是老夫人原先给她起的呢,您忘了吗?”

    老妈妈也是柳夫人的陪嫁,和榴花一起来的张家。

    她也是个苦命人,嫁人没多久就死了丈夫,遗腹子生下来不到三天就没了,夫家嫌她晦气,又把她赶出来了。

    不得已,她又回到了柳夫人身边,就这么,一直陪着柳夫人到了今天。

    柳夫人这才想起来:“对了,是叫榴花来着……”

    榴花,和莲蓬。

    她看着几乎比自己老了快一辈的莲蓬,忽然记起了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

    当时,她已经和柳家订了亲,母亲为她挑选了陪嫁,又重新给起了名字。

    榴花和莲蓬……

    无一不是母亲对她的祝福和期愿,但是想到这里,柳夫人心里更难过了。

    她没做到啊……

    从盖头放下时,再也没见过的母亲的脸,她如果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过吧。

    “至于生辰八字,是真的不晓得了……”

    哪里记得了这些,只怕陈氏自个儿都不晓得这种东西。

    “无妨,且带贫道去那陈氏坟前瞧瞧去吧,对了,将小姐也一并带上吧,贫道观小姐似有离魂之症。”

    “啊?”柳员外夫妇面面相觑,对道人的说法是闻所未闻。

    ………

    陈氏无父无母,又只是个妾室,故而并未葬在柳家的坟地里,只另外置了地方埋她。

    “就这儿了,到底也是小女的生母,虽族谱上是记在我夫人名下,可也不曾亏待过陈氏……”

    陈氏的坟头很不起眼,周围荒草丛生,北边还生着一棵石榴树。

    石榴树枝头被绚烂的榴花压的极低,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柳员外说道:“定是下人们偷懒……”

    “无妨,挖开吧。”道人开口了。

    柳员外无法,只得叫人来将陈氏的坟刨开。

    但挖开后,谁也没想到里头只有一卷破草席,连口薄棺也无!

    “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柳员外对着柳夫人怒目相视,柳夫人倒也不慌,嘴里直叫屈:“妾身也不知晓啊!定是那些办事的下人们不上心,妾身可是给了他们两百贯呢,便是再葬几个陈氏,也是够的!”

    柳员外哪里想听这些,不过是觉得在道人面前失了面子。

    “让法师见笑了,那些个刁奴,看我回去不收拾他们……”

    “无妨”道人哪里瞧不出是怎么回事,他只摆了摆手道:“你且看那石榴树。”

    柳员外顺着道人所指之处瞧去,只见石榴树粗壮的根茎缠绕在陈氏的尸骨上,又想起石榴树生的妖异,他赶紧叫人去砍树。

    “且慢!”

    但道人还是唤得晚了,只见那石榴树生出异光,伐树的下人顿时人首分离。

    “啊———”

    柳夫人这些女眷哪里见得了这个,当时就昏死过去,只有那叫莲蓬的老妈妈还勉强瘫坐着。

    就是柳员外也是三魂去了七魄,两股战战险些昏死。

    “孽畜,胆敢伤人!”

    道人将手中的拂尘向前一甩,拂尘顿时将石榴树缠得死死的。

    “孽畜,还不快快现身!”

    他话音未落,便闻得一声非男非女的笑声。

    “老道,你莫要管闲事!横竖与你不想干的!”

    树旁幻化出一个红色衣衫的少年郎,凤眼柳眉,似女非男。

    只见他怀里正抱着一个昏睡的女童,瞧着不正是柳员外的爱女幼娘么?

    “可柳员外的爱女幼娘,她的生魂可是你摄走的,还不快快还来!”

    “幼娘!”柳员外拉住道人的衣袖:“法师,你可要救救小女啊,怪不得她时常昏睡,不省人事,原来是有妖精作怪!”

    老妈妈却瞪大了眼睛指着少年道:“榴…榴花……怎么回事,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吗?”

    柳员外被老妈妈这么一喊,这才发觉少年十分眼熟,生的果真与女儿幼娘有几分相似。

    他此时尚且半信半疑,陈氏生得是这么个模样吗?

    既然是陈氏的亡魂作祟,那他还怕什么。

    “哼!你这老道真是多管闲事,榴花是这个女人的名字吗?我不过是为她了结心愿而已,你若不多管闲事,不消半年,幼娘就完完全全回到她生母身边了!”

    “胡说什么!那不就死了吗?”柳员外一听这还得了,又求起了道人:“法师!”

    “真是孽缘啊!”道人哪里看不出是陈氏的怨气滋生出了这精怪,又因着陈氏的心愿,这石榴树妖才会对柳幼娘下手。

    说是一片爱女之心,可也会要了她的性命。

    “柳施主,自因结自果,贫道也是无可奈何啊!”

    “法师!求求你了!”

    少年笑道:“算你识相!还不快滚!”

    “可是——”道人又说道:“贫道也不忍得见你们骨肉分离,且这精怪又伤了人,也罢,贫道就多管一次闲事吧!”

    说罢,他施法将符咒打向少年,又引得天火焚毁陈氏的尸骨。

    在少年不甘的咒骂声中,一切都化作了灰烬。

    “这…这就结束了?”

    柳员外大喜,只他未来得及道谢就看到道人呕出一口乌血。

    “法师!”

    道人此时已是灯尽油枯,一切本就因他而起,他受了这因果,此时已经熬不过去了。

    “小姐尚有一劫……”

    他尚没来得及叮嘱完就去了,柳员外也未听得真切,只欢喜女儿好转来了。

    谁也没注意到老妈妈偷偷收敛了一些陈氏的墓土。

    之后又是十年,柳幼娘此间再为生过怪病,只是偶尔梦中会说些不明所以的名字。

    但都是小事,柳员外对此很是满意,几乎都要忘掉那时的事了,便为幼娘订了一门亲事。

    就在幼娘出嫁的那一日,她忽然了踪影,只有人说是见到一红衣少年将她带走了,又有人说她是与人私奔了。

    但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幼娘,柳员外夫妇也大病一场再未起来。

    半年后,郊外的枫树林的那些花生的更红了,偶有人在那里见过一户姓石的人家,道那家的儿媳和幼娘生得十分相似。

    只是从未有人再见过他们,所谓的府邸,天亮后再看也不过是一处荒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