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百鸟朝凤 > 第11章 我们(1)

第11章 我们(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们仨

    今年天气怪得很,入冬以来,雪一拨接着一拨,没皮没脸地下啊,下啊!下得一寨人毛焦火辣。人家都说,冬天的瞌睡好睡,我睡不着,天不亮,上下眼皮就合不拢了。去过几次地里,麦苗都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一片。雪薄的地方,能见到一丝一丝晃眼的绿色,等雪化了,就该给麦苗儿上第一道肥料了。

    日子很乖巧,有礼有节往前蹿。老大依旧每天起来修猪圈,猪圈有些岁数了,还是老大他爹带人夯的,那阵子老大才刚会撒着脚丫子走路,偏偏倒倒的,像个鸭子;老二还在我怀里,啜着***腮帮子起起伏伏,吃饱了,还舍不得撒嘴,硬拔了,就哭,一张脸被眼泪淹得明晃晃的,像刚耙好的水田。和我一样,猪圈也老迈了,猪圈是半边墙垮塌了,我呢,左脚风湿性关节炎,不光水分被抽走了,好像还越来越短了,一直喝药酒。老大说了,把猪圈的墙补上,就带我去看腿,还说,顾家堡有个苗人的草药,烫热了往腿上一敷,最多半年,就能撒开跑了。我不太相信,也不知道老大是从哪儿听来的。

    这几日,雪更大了,还面,从早到晚落,连停下来歇歇的意思都没有。这样一来,除了整两顿饭吃,其他活是干不了了。老大不投降,还是找事干,从竹林里砍来两根竹子,剔枝、破开、除筋,剩下薄薄的蔑条,拉条矮凳坐在屋檐下,开始编撮箕。

    把饭上到甑子里,趁着蒸饭的空隙,我拉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看老大编撮箕。

    老大编得很慢,梳辫子样的,眉头蹙着,不时抬起头看看远处肥嘟嘟的田野。蔑条走一圈,他就歇下来,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两层小平房,一动不动了。平房是村委会的,里面有村长,还有部电话,电话是黑色的,像块焦煤。每个月十五,我和老大的心思就全在那部电话上了。

    老二是个守时候的娃娃,准是那天下午,太阳卡在门口那棵老核桃树第三个丫杈上,村长就会站在平房的坝子边喊:“平姑,老二电话。”那是叫我呢,老大老爹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平字,所以村里比我小一辈儿的,都叫我平姑。

    这时候,不管我和老大手里摆弄着啥子活计,都会马上丢开,一前一后朝村委会那头跑。和我一样,老大也有一只脚是坏的,右脚,前些年钻煤洞子给砸的。一起下井的其他五个人都把命留里边了,老大命是捡回来了,可媳妇娶不上了。倒是说了几门,一对脸儿,女方就缩脚了。不怪人家!想想,拖着一条腿,快三十五了,我要有个闺女,也得掂量不是。

    老大比我跑得快,但是每次他都让我跑前头,高高低低跟在我后头跑。也让我先和老二说话,我说话啰里啰唆,每次都是那些话,多穿点衣服啊!晚上盖好铺盖啊!要和人家好好相处啊!煤洞子有啥响动要快点跑啊!都是些翻来覆去重复的话,不过老二耐性好,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答应,老大就笑我,说老二大人了,咋还像交代个嫩娃娃样的。我就笑着骂:长齐天高,在老娘眼里头,你们都是盘豆芽菜。我笑,老大笑,村长也笑。老大也在电话里头跟他兄弟说话,每次都一样,那头喊声哥,这头哎,那头又喊一声哥,这头又哎,然后就啪嗒了。村长就笑着骂:跑得吭哧吭哧的,来了就哎两声,接的哪样**电话?

    三个月了,村长都没有喊过了,每到那个日子,我就看着太阳慢慢落进树丫杈,再看着太阳顺着树干滑下去,就是听不见村长的喊声了。老大还去问过村长,是不是电话坏掉了。村长说,什么都能坏,就是电话不能坏,上级的精神就是从电话线里淌出来的,让它坏了,村里不就瞎了,村长也成瞎子村长了。

    我心慌得很,瞌睡本来就轻,丁点响动都能把我惊醒过来,睡着了也是恍恍惚惚的,脑壳头全是老二的影子,晃啊晃啊!一会儿见他领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娃回家来了,我就笑,呵呵地笑,想那该是老二耍的女朋友;一会儿又看见他站在我面前,脸上全是血,哭着喊着叫妈,我伸手去牵他,够不着。他在一个斜坡上,慢慢往下滑,滑下去很远了,只能见着一个黑点,我伤心了,就坐在土坡上嗷嗷地号哭。最后依旧是要哭醒的,伸手一摸,半边枕头全是湿的。

    不光我,老大也心慌,尽管他把自己的心慌躲得格外的严实,我还是能瞧得出来。半夜里,我只要把耳朵竖起来,就能听见他屋子里的叹气声,还能听见大门响。我就爬起来,拉开大门,老大蹲在檐坎上,两手拢在袖筒里,嘴上叼根纸烟,吧哒吧哒地抽。老大平时不抽纸烟的,这阵子却抽上了,定是心里有事,放不下了。平时做事,老大也没有了一贯的专注,老走神,前几天削块门闩,篾刀把手拉出了好长一条口子。

    我忍不住时就会叹气,盯着老大问:“都三月了,老二咋不来电话了?”

    老大就笑笑,他的笑一点不自然,嘴巴像是脸上硬拉出来的一条口子。他对我说:“兴许是忙了,赶着出煤,忘了。”

    鬼才信,老二的脾性我晓得,是把习惯守得死死的那种人,连尿炕都一直尿到十一岁。粮**贵那些年,乡下人一上饭桌,哪个不像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顾不得脸面,都顾着肚皮。老二不这样,总是慢条斯理的,把碗里的饭先扒出一个坑,夹些菜放进坑里,覆上饭,拍平,筷子伸进碗底,撬起一坨四四方方,慢慢送进嘴里。我就想,莫非这狗东西前世是个地主,我见过以前寨子里头李大地主吃饭,就这模样。我只是想,不太说,那阵子他老爹还没死,每次吃饭都开黄腔:“狗日的,你这是吃饭还是埋人?”老二也不恼,偏着脑袋看看他老爹,依旧固守着他的慢条斯理。

    今晚吃完饭,老大绷不住了,丢下碗跟我说,想去厂上寻老二。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前些日子,尽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有老大不太牢靠的安慰撑着,终究觉得还会有很多可能。老大一提出去厂上找人,说明他都对那些可能性也不抱希望了。老大的话像根尖细的缝衣针,轻轻就把我薄皮的希望给戳破了。

    我就骂:“砍脑壳的徐老二,当初说不让进煤厂,不让进煤厂,猪油蒙了心的,就是不听,还花口花嘴地说,上的是外县的正规大煤厂,管安全的就好几十号人。钻煤洞子的谁不知道,那就是埋了没有死的。”

    老大白了我一眼,说妈,不要骂得这样难听,老二不会出啥事的,不就是忘了往家里打电话吗?我也给老大几个白眼,还骂他:“就是你,当初也不拦着点,他不知道钻煤洞子的厉害,你还不知道啊?”老大不吭声,任由我骂,我骂够了,没声了,老大才伸直腰杆说:妈,我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去找老二。我不吱声,装着不理他。他站起来把饭桌清理了,才转回自己的屋里去。

    我一直围在火塘边,煤块快燃尽了,加了些块煤,又熊熊起来。老大在自个儿的屋子里,搞得叮叮咚咚响。我不想让他去寻老二,老大脚程不好,天气又坏,我怕老二没寻回来,老大又出啥事。

    想想,我推开老大屋子的门,他正弓着腰在床底找寻着啥,背包放在床上,隔得远远的,我看见床上还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得凑拢才能看个真切。我往里迈了两步,看清了,那支枪,火药枪。

    枪是老大老爹留下来的,那阵子我们村子家家都有长长短短的火枪。别的地头,农闲是一年里最困难的时候,青黄不接,家家户户都泡在清汤寡水里头。我们村子就不一样了,农闲一到,男人们就提着枪进老林子了,饭桌自然就肥腻了,人人吊着一截油肠子,红光满面。后来政府不让打猎了,枪也上缴了。有胆儿大的,长枪上缴了,把短的藏了起来,老大老爹也一样。去年老大还提着它追过偷牛的强盗,其实,我知道的,这支火药枪啊!唬唬人还行,派不上实在用场,撞针都锈掉了。

    老大把脑袋从床底下搬出来,看着我,我把床上的火药枪抓起来,问他:翻腾出这根没用的废铁干啥?这是演的哪一出?老大憨憨笑一笑,说出门在外,保不准遇上个疙疙瘩瘩的,带上它,给自己添点胆儿。我说这撞针都没了,能唬着谁啊?老大把枪放进袋子,说妈,这你就别管了。

    我说:老大,要不我们不找了,兴许过些日子老二的电话就来了。

    老大说:不行,得找,悬吊吊的日子没法过。

    我还想说话,看见老大的脸像坨冰疙瘩,我把话咽回了肚里。

    我睡不着,白亮亮的光从窗户透进来,把窄窄的屋子映得模模糊糊的。脑壳里头像装了一锅糨糊,啥都搅合在一起,捋不清个子丑寅卯来。我想我的老二,出门三年多了,没日没夜在煤洞子里钻,钻出来的那点钱,都如数寄了回来。都说,娘想儿,想断肠;儿想娘,扁担长。我的老二不是这样的,他想着娘呢!明天,老大也要出门了,我在心头多念几遍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我一对儿子能在年前从远处的雪地里走回来。圈里的鸡开始叫头遍了,我又开始埋怨他们死去的老爹了,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硬实得不行,说没就没了,留下了两个娃娃和数不清的苦日子。等我到了那头,我要好好和他吵一架,扎扎实实骂他一顿。

    天蒙蒙亮,我爬起来,转到厨房撬开火塘,烧了一锅水,得给老大煮碗面,下多一些,油也要多放,得把面汪起才行。老大得先赶到镇上坐车,好长一段路呢!不多放点油,饿得快。

    老大端着面蹲在门槛边吃,他吃两口,就抬头看着我,一脸的不放心,话也多,变得跟我一样啰唆:妈,记得喝药酒,断顿的话,效果就不好了;妈,晚上记得关牢门窗;妈,记得不要去拎重活,等我和老二回来干;妈——

    我就吼:啰唆得很呢!还,你妈又不是傻了,快吃,快吃,趁着热。出门了,万事都要小心,做啥都要思量再三,不要和人争长论短,看好自己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寻着老二,过年前一定要转回家,晓得不?

    老大也笑:啰唆得很呢!还,你儿又不是傻了。

    我们彼此就笑一回,我就是觉得脸上的肉被扯得酸酸的。

    老大把旅行袋往肩上一甩,出得门来,又开始落雪了。老天没有一点庇护我们家的意思,不出门吧,她还歇会儿,看见你要出门了,就慌不迭开始纷纷扬扬了。

    老大扯了一些稻草,挽起来,绑在鞋帮上,这地头,冬天人们出门都有这个习惯,主要是防滑。看着老大弯腰绑稻草,我喉咙有些堵,想下到院子里,给他掖掖棉衣,扯扯衣领,嘱咐几句,虽说那些话都说过好多遍了,还是想再说一遍,怕他给忘了。我刚想说话,老大转过头,说的还是那些话,记得喝药酒啊,记得关好门啊。

    比我还啰唆呢!我说。

    我走了,妈。老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起来了一层凝重,他鼻子抽抽,走了,走到院子边,环顾了一下院子,又折回来,把石磨下的几个老黄瓜搬到石磨上堆放好,才迈开步子走了。这次他没有回头,穿过门口的小路,转上通往外面的大道,雪花开始密集了,他的影儿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在一片白茫茫里,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菩萨,求你保佑,如果我一对娃娃能在年前顺顺当当回家来,我把年猪猪头许给你。

    该给老大掖掖棉衣的。最后我想。

    在路上

    看见他的时候,雪很大,将他搅入了纷纷扬扬的慌乱中。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一只脚有点瘸。他先看见了我瘫在路中间的货车,然后看见了我。一看见我,他的眼睛就亮了,像骤然拧开的手电,两道光上下欣喜地打量着我。然后他把肩上的旅行袋一甩,径直朝我走来。

    走了几步,他放缓了脚步,也许他发现,我的脸色不像脚边的那堆火样的热气腾腾。

    其实,我比他还兴奋。五天了,我拢共见到两个活物,一个是昨天傍晚从林子里跑出来的一只野兔,另一个就是他了。五天来,除了车刚陷进深坑时骂了几句脏话,接下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渴了咽一捧雪,饿了烧两个馒头啃。每天就盼着有人来。直到第三天也没见着一个人,我才算明白了,这样坏的天气,还敢驾着货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拉煤的,不是穷疯了就是他妈的有病。

    说来说去,我还是吃亏在自己的强盗性格上。本来想,趁雪停的当口,再拉一趟。我算过账,这个天气,只要胆子大,一趟能抵平时三趟。刚出门时还好,太阳把天地间晒得眼泪滴答的,一进黄昏,老天心肠就变硬了,几趟风过,雪又下来了,最后,在这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头,我的货车和黑夜一起被冻住了。

    冻了五天,身体快僵硬了,心却变得软软乎乎的了。每个夜晚,我蜷缩在冰窖样的驾驶室里想,要能见着一个人,我肯定会大哭一场的。

    说实话,当他的影子从远方的风雪里偏偏倒倒过来时,我的喉咙就变得硬邦邦的了,我特别想朝他挥着手大声喊,可恶的矜持让我装得像天气一样有性格,我故意不理会这个乡下人。

    他喂了一声,我嘴唇动了动,声没出来,长时间不说话,上下嘴唇粘在一起了,渡出点唾液润了润,两片嘴唇才不情愿地分开。

    嘴唇分开了,我还是没说话,索性转回火堆边坐了下来。

    “不装你会死啊!”我骂了自己一句。

    还好,他不会装,满脸荡漾着笑,搬块石头放在火堆边,刨掉石头上的雪,屁股移上去,面部紧了一下,应该是太冰了,看着我,笑容很快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咋了?”他看着顶着一头白的货车问。

    我白了他一眼,想继续沉默,没忍住,他妈的,实在太想说话了。

    “陷进去了。”我说出的话像挂在树梢上的冰凝子,连我自己都打了一个寒噤。

    他伸出两只手,平抬着放在火堆上,还不是搓搓,烤了一会儿说快燃尽了,这火。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瞎,看得见呢!要烤啊!自己钻林子捡柴去。他脸上忽然爬出一层尴尬,也没话,吃力地撑起身子,往林子里去了。等他左摇右晃出来,地上的火堆已经没了苗儿,只剩烟了。重新坐下来,他把柴一根根折断放上火堆,低下头凑过去呼呼吹,直到火苗腾腾了,才直起腰来。看见我一脸的冬瓜灰,他没话找话,照例先笑笑,说:烧这种地躺柴火,中间一定要空,空了,气儿就能进去。他还想说,见我不搭理,才噤声了。

    天空像个被扯破的盐口袋,停不住了,我和他窝在马路边的石窝子里头,守着一堆火,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实在没看的了,就相互看看。可眼神刚一碰头,就弹开了。

    该是正午了,雪稍缓了一些,更远处的天底下,还有橘黄色的光,应该是阳光。按说见着阳光了,该有暖意才对,可我不行,上下牙直打架,衣服掖了又掖,都快掖成皮了,还不行。我知道,是饿了,饥和寒就是一对双胞胎,要不咋说饥寒交迫呢!我驾驶室里还有几个石头样的硬馒头,我不想吃,一是出去的日子见不到头,死活得留点来救命;二是实在咽不下去了,尽管放在火上烤过了,可还是硌得喉咙生疼。

    我朝远处看,他也朝远处看,该是午饭的光景了,我饿得实在有些扛不住了,眼前的景致老晃悠,像驾驶着一辆没有刹车的卡车,心慌得很。我费力爬起来,从驾驶室取出一个干馒头,折根树枝,掐头去尾,把馒头串起来伸到火上烤。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脑袋歪向一边,我把意图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为啥只烤了一个馒头,吃独食呗。别看只是几个破馒头,可是此刻啊,这就是金宝卵了,是能救命的。

    馒头渐渐焦黄了,有味道在空气中流淌。这味儿,前几次闻着还香,现在不成了,闻起来喉咙就痒痒,再想想咽着它的感受,五脏六腑立刻风雪漫卷。

    我打了一个干呕,想忍,没忍住。

    “吃我这个吧!”他从袋子里取出几个瓦耳糕。

    本想客气两句的,没忍住。

    瓦耳糕还软和着呢!往火上一烤,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吃完柔软的瓦耳糕,我坚硬的面孔也变得软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