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百鸟朝凤 > 第14章 我们(4)

第14章 我们(4)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你们还没办事吧?”他问。

    我点点头,幽幽地说:“他怕是不想和我好吧!”

    他捡起一颗蒜,剥了一半,忽然说:“不是这样的,他跟我说——”

    我一下昂起头问:“说啥?”

    “他说跑车的跟挖煤的差不多,都是玩命的活儿,他怕——”

    “怕啥?”我问。

    他没有看我,低头把那颗蒜剥完,才说:“他说了,再拼着命跑两年,等攒足了钱,就不干了,跟你守着这个店过下半辈子算了。”

    我没说话,本来想忍的,没忍住,眼泪顺着两颊不争气地往下淌。

    “他还跟我说——”看见我眼泪下来了,他停住了。

    我抹了一把泪,对他说:“你说吧,我没事。”

    他说:“还是算了,不说了。”

    我把手里的蒜往地上一砸,吼他:“说点话还吞吞吐吐的,哪有拉半截屎的。”

    他涨红了脸,慌忙说:“其实也没啥,他说他老婆就是因为他常年不落屋,喝农药死了。”

    我站起来,身子有些飘,扶着案桌,半天才站稳。

    我想王荣贵了,真的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想给他打个电话,可他交代过,只要车出了门,就不能给他打电话。

    这些日子,我的心思没在店里了,整日倚在店门口,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煤车。我想他技术好,说不定能早点把煤运到,这样就能提前回来了。

    天气和我一样的无精打采。午后了,天空亮堂了一些,北风也歇火了。饭店里就剩一桌人了,五个挖煤匠。他们吃饭的时间和他们的煤井一样的长,桌上的菜肴早就收拾得精光,只有一个盘子里还孤独地躺着几粒花生米,每个人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他们正玩着一个游戏:把一个碗反扣在桌子中央,碗底放一个瓷勺子,一个人把着勺子用力一转,勺子就开始旋转,勺子转累了,慢慢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就跟着勺子把儿的方向看,勺子把儿指着的人也不说话,伸手端过碗,一仰头把酒喝干,重新倒上酒,喝酒的人先抓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然后伸手捉住勺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游戏很简单,表情也简单。只有目光显得笨重,偶然的一个抬头、转头、回头,都像失了润滑的轴承,他们的腰都一律半弯曲,仿佛肩上扛了无形的物事。

    勺子骨碌碌转,旋转出一团急促的雪白,最后勺子把儿指向了一老一少肩膀之间,大家看了看这段狭窄的空隙,又看了看拼出空隙的两张脸,年少的把身体往旁边歪了歪,这样年老的就理亏了。年老的一脸乌青,身上套件黑皮衣,好多地方还掉了皮,这样他就成了一只正在褪毛的老猫。他裹紧衣服,看着瘦精精的年轻人摇了摇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倒进去,眉头就皱起来了,侧过头,他的皱纹更深了。

    楼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站在了桌子旁边。

    我屋子里的病人眼睛盯着那个喝酒的挖煤匠,挖煤匠也看着他。四目交接,挖煤匠的眼神倏然变得仓皇了,想逃遁,可是没有逃遁的勇气。硬硬地盯着他看了看,那目光就游离了,轻飘飘的,仿佛无处安放了,上下左右地晃荡,最后停在了墙上的一张画上,迎客松,塑料的。

    他走过去,低头看着一桌人,桌上的人也仰着头看着他。僵持了一阵,坐着的收回了目光,那个瘦精精的年轻人忽然拨弄了一下桌上的勺子,屋子里就有了磨牙的声音。

    “我知道,我兄弟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话。

    “跟我说,是不是还埋在下面?”

    年长的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我喊:“结账。”

    “日你妈,你们就算点个头也成啊!”他忽然破口大骂。

    没人看他,几个人径直往外去了。

    他追到门口,目送着几个人蹦跳着离开,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好半天才停歇下来。

    “让你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咋还没耳信呢。这下好了,知道你在我这里,我们怕都脱不了干系了。”我有些生气,看他不停地喘气,我说给你倒杯热水?

    他摇摇头。

    起风了,从街口过来,翻滚着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一个踉跄,慌忙伸手扶住门沿。

    风过去了,街道安静下来,一条黄狗从巷子里伸出头来左右看看,才小心翼翼地跑出来,沿着街道找吃的,可惜街道上除了被车辙辗出的黑泥外,其他地头都是厚厚的积雪。

    “你问他们有个屁用!”我说,“这些都是喽啰,要问就去问他们老板。”

    在哪儿?他眼睛一下睁得斗大,露出可怖的血丝来。

    “县城。”

    “咋才能找到他?”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嚅嗫着说:“只要问南山煤矿的赵老板,连街头买臭豆腐的都知道。”

    他是悄悄走的。夜晚,我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他上厕所,等天亮一看,人没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还在铺盖上放了两百块钱。

    第二晚,拍门声把我吵醒了,我知道王荣贵回来了,打开门,我抱着他大哭一场,哭完了,我仰着头说:“那人走了。”王荣贵伸出巴掌帮我揩去脸上的泪水,笑着说:“他能活下来就成了,走了就走了嘛,还哭得这样伤心。”

    我的王荣贵哪里知道,我哭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我们家之一

    我是中午吃完饭后见到那位叔叔的。当时妈妈在看电视,我扑在桌子上画画,我画了一个大花园,人们围着花园兴高采烈地跳舞。

    他没有按门铃,而是一个劲儿地拍门,妈妈拉开防盗门上的小窗,问他找谁,他说我找赵老板有点事,妈妈又问他,啥事?他说他是厂上来的,有点事情跟赵老板说。

    他没在啊!妈妈说。

    事情有点急。他说。

    妈妈迟疑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

    他对着妈妈点了点头,刚想迈步,妈妈伸手拦住了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对鞋套,接过鞋套,他茫然地看着妈妈。妈妈脸色有些不好看,脑袋歪向一边,不理他。我从板凳上跳下来,跑过去跟他说,这是鞋套,套在脚上,这样地板就不会弄脏了。我边说边教他怎样做。他看着我笑笑,他脸像个大馒头,还有一些新鲜的伤疤,我想他定是走路不小心给跌的,于是我就在心里笑一回,原来大人走路也会跌跤的。

    等他套好鞋套一迈步,我就有些愧疚了。原来他是个跛子,我不该笑他的,老师说过的,不应该嘲笑残疾人。

    他走到沙发边,想坐下来,四周看了看,最后选择了沙发边上的一把椅子,还顺手把手里的提包放在脚边。

    我想接下来妈妈就该给他倒杯水了,家里来人,妈妈都会热情地倒水的。可是妈妈没有这样做,依然回到沙发上看电视,还小声咕哝,一脸的不满,叔叔敲门把她的电视剧弄断了,她又要费些劲儿才能接上了。

    我跑到饮水机边,拿起玻璃杯子就开始倒水。刚接了半杯,妈妈就吼:干啥呢你?我说给叔叔倒杯水。妈妈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丢,过来抢过我手里的玻璃杯,重新拿了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把玻璃杯里面的水倒进去,走过去把杯子往叔叔面前一放,嘴里说:“你这样干等不是办法,不知道他几时回来。”

    叔叔点着头笑:“没关系的,我慢慢等。”

    屋子里没人说话了,只有电视机里面发出的各种杂乱的声音。

    我扑下身来继续画画,我偷偷瞅了坐在边上的叔叔一眼,心里笑了笑,就顺手把花园里刚画好一半的一个大人涂掉了,我得把这位叔叔画上去。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乖巧得像只老猫,这样正好。画好脑袋我心里笑得更欢了,他一定不知道我在画他,嘿嘿!不过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在偷看他,他的眼睛就在电视和我之间来回跑。有时候我们四只眼一不小心就打了架,我心虚着呢!赶忙躲开了。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的画儿刚画完,花团锦簇中,人们手拉手,跳着,唱着,天空中,还飞翔着几只鸽子,太阳胖乎乎的笑脸散发着黄色的光芒,几朵白云绕着太阳公公悠悠闲闲地飘啊飘!

    爸爸打开门,看见了屋子里的异样。换上鞋,把钥匙往鞋柜上一丢,问:哟!这是老家的亲戚吧?妈妈斜了爸爸一眼,声音像是往下掉:“老家的亲戚?我老家的亲戚哪敢登你赵大老板的宝殿门啊!”忽然妈妈的声音又变成了往上蹿,短而急,“找你的。”

    “哦!有事?”爸爸过来,看着那位叔叔说。

    叔叔点点头,没说话,低头拉开地上的包,他怕是有什么东西给爸爸吧!

    等他再次抬起头,屋子里忽然变得寂静如水。

    他居然举着一支枪。

    爸爸当时刚好倒杯水端在手里,水杯送到嘴边就停住了,杯子慢慢降到胸前,嘴却还依然大大张着。妈妈眼睛盯着电视机,本来聚精会神的,忽然感觉到了异样,一侧身,嘴一下就咧开了,妈妈大概是怕嘴一直咧到耳根后,慌忙伸手把嘴捂住了。

    我被吓着了,不过我这人精灵,老师都说了的。瞬间我就有了主意,我决定哭,真哭。我这两年哭过好多次,但多数是假哭,要这要那啊,想和不想啊!我都哭,但一律是假哭。刚开始学会假哭那阵子,本领还不高强,有两次差点就让精明的妈妈给识破了,后来进步了,比画画的进步还大,假哭比真哭还动人,因为假哭多了,我差不多把真哭都给忘记了。

    这一次是真哭,刚撅起嘴,皱起眉,一股好久都没了的感受一下涌了上来,塞得一个胸膛鼓鼓的,咧开嘴,我要好好伤心一回了。

    没哭成,他转过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把手里的枪晃了晃。这模样我熟悉,是让我住嘴,爸爸妈妈经常都有这样的举动,只是他们手里没有枪。

    我无可奈何地收了声。

    收声也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看看他。

    我想,这就该是所谓的坏蛋了。

    坏蛋的故事,老师讲过,爸爸妈妈也讲过,好多人都讲过,在书上也见过,电视上也见过,都是鬼鬼祟祟的,缩头缩脑的,要么就一脸横肉,要么就斜眉吊眼,反正不是眼前的这个样子。眼前的这个哪有坏蛋样儿啊!脸像颗吹大的泡泡糖,还有伤疤,我见过一个刚从沟里爬出来的可怜人,就这模样。还有,他还是个瘸子,走路摆钟样的。我本来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可怜的好人,还给他倒水,还把他画进了我的画儿,还让他站在美丽的大花园里。可是,等他从包里拿出那支枪,他咯噔一下就变成坏蛋了,还是一个超级大坏蛋。

    接下来,他就成这个屋子的主人了。

    从柜子里拿出一截电线,他让妈妈把爸爸绑了,然后又把妈妈绑了。把爸爸和妈妈推进卫生间,他拿着一截电线向我走来。

    我使劲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没忍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

    他走近我,我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我要不是一个小姑娘家家,就跟他搏斗。可我毕竟是个小姑娘,才上四年级,还是没有开放的花骨朵哩。搏斗是搏斗不了了,争取不哭出声来,就算是藐视敌人,取得气势上的胜利了。

    他没有绑我,而是拿起桌上的画本,瞅了瞅,问我:“你画的?”我没理他,其实就在刚才,我还觉得这幅画画得挺好的,可是现在,它看起来只有这样丑陋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画里有了他。我一把把画本拉过来,气鼓鼓地说:“要你管,又没画你。”我又怕他看出来画里有他,慌忙把画本合上。

    他不仅腿不好,眼睛也不好,居然没有瞅出来画里靠右边的那个咧嘴大笑的人就是他。他要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可就丢脸了,明明是个大坏蛋,还拿他当好人待哩,还给他安排那样好的一个地方站着,正对着太阳哩!我憨不憨啊?

    他没绑我,只是让我不要出声,我偷偷瞅了一眼他手里的枪,黑糊糊的,像条吐着信子的黑蛇。

    他拉了我一把,说你也进去。我知道他让我进卫生间。我摇了摇头,没同意。他伸手来拽我,我使劲摇晃着,不让他抓牢。

    “去不去?”他吼一声,手高高扬起。

    我忍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惊慌地四处看看,我想他是被我的哭声吓着了,就更得意了,哭得更加波澜壮阔。

    我以为这下他该束手无策了,没想到他方法简单得很:绑上我的两只手,拦腰把我夹起来往卫生间一丢,咣当一声,我的哭声就变得狭窄了。

    爸爸和妈妈像两把扔在墙角的拖把。我们一家还从来没有一起上过厕所哩!看着可怜的爸爸妈妈,我哭得更伤心了。我一直觉得,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每天都很忙,经常不在家。他对我好,对妈妈也好,给我买最好的画笔,给妈妈买最好的小汽车。

    看我被丢进来,爸爸挣扎着爬到我旁边,上下认认真真把我看了一个遍,大约是看出来我还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他松了一口气,小声让我不要哭。我憋住了哭声,变成一阵一阵的抽泣。

    “不要怕,有爸爸在,坏人就害不了你和妈妈。”爸爸英雄一样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随即又陷入了慌张,爸爸的话固然提气,但是不管怎样,他是被绑着的呀!他也没有《宝莲灯》里沉香或者二郎神的本领呀!他自己都像个粽子,又怎么来保护我和妈妈呢?我刚想问清楚这个问题,门开了,坏蛋叔叔进来,把我扒拉到一边,一把揪住爸爸的脖子,连拉带拽拖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妈妈急了,疯了似的冲到门边,大喊大叫,用头和肩膀使劲撞门。我看妈妈都这样了,我也没有主意了,又把号哭捡了起来,哇啦哇啦。

    门被推开了,妈妈被撞了一个仰八叉。

    坏蛋叔叔指着妈妈恶狠狠说,再乱吼乱叫,我一枪崩了你男人。

    他说完,妈妈就乖了,惊天动地一下就变成了默默无闻。

    我还在号,坏蛋叔叔瞟了我一眼,我立马就向妈妈学习了。

    我和妈妈坐在厕所里,我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珠儿,像对可怜的难兄难弟。不对,我们都是女人,应该叫可怜的难妈难女。

    妈妈看上去很紧张,侧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

    “兄弟,你这样做不就是为了钱吗?说个数吧!”是爸爸的声音。没想到爸爸这样没有原则,面对着这种大坏蛋,还叫他兄弟,换了我呀,就叫他鬼,叫他吊死鬼。

    坏蛋叔叔的声音:“我不要钱,我要我兄弟。”

    爸爸:“你兄弟,我没见过啊!”

    坏蛋叔叔:“死在你矿上了,埋在煤洞里头了。”

    爸爸笑,居然还笑,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坏蛋叔叔:“乡下人是憨,但是不傻,我知道,我兄弟没了,你承不承认?”

    爸爸说:“没影儿的事情,我干吗承认?要钱你就开口,不要搞这些。”

    “狗日的!”坏蛋骂脏话,好难听。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爸爸痛苦的惨叫声。妈妈又撞到门边,大声喊:“有事好好说,干吗打人啊!”

    打了好半天,爸爸大概是快死了,声音里头都有鲜血的味道:“别打了,我承认,几个月前矿上确实埋了几个人。”

    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正猜是谁挨的,马上又笑自己笨,肯定是爸爸呗,他手绑着呢!想到是爸爸挨了这样一记干脆的耳光,我又伤心了起来,想爸爸的脸上该起来五根鲜红的香肠了。

    “到底埋了几个?”坏蛋越来越得劲儿了。

    “好几个,四个还是五个?”爸爸好像也哭了,爸爸从来没哭过,今天都哭了,想一想,这是多大的委屈啊!

    又一声脆响,比刚才还嘹亮。此刻,我也没什么乞求的了,只要求这巴掌是扇在爸爸另外半边脸上,一左一右,都给主人分担点,也该好受一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