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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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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是解信诚下的厨,程希没料到解信诚的手艺竟然非常不错。一大锅红烧肉,两个小伙子吃得连锅底的油都没有了。到最后,林强是挺着肚子回的家。

    为了多睡会,为了洗澡,为了合适的温度……总之,说了一堆理由之后,舅甥俩当晚一致决定在庄园里休息。路上实在太累了,睡了扎扎实实安安稳稳的一觉,醒来出庄园,发现竟然天都蒙蒙亮了,算下来,应该睡了差不多十四五个小时。

    第二天,舅甥俩要办的事很多。先去林家把借的钱还了,林强的父亲林立新正好轮休,当初,钱就是问他借的,所以也是还给他。顺便还给他拎去一瓶酒,把林立新乐的,拉着舅甥俩说了半天。

    然后,解信诚抱着程希拐了又拐,十几分钟后出了胡同,连马路都没过一条,程希就看见眼前立起的一栋楼,竟然是上京百货大楼。

    “舅舅,咱家的地段真不错。”程希忍不住心里叹了一句,如果自己没记错,那片胡同平房的东面在后世就是儿童木偶剧场,前面除了上京饭店,还有东方新世界,西边是南河沿大街。好吧,在后世这片的地价……程希深深地咽下一口叹息。

    “地段?”解信诚愣了一下,没什么反应。程希看着他疑惑的眼神,瞬间了然。这个时代,出了西直门那就是城郊就是乡下了。住这儿不过是住在城里而已,完全称不上多值得得意的。说不定,解信诚此时根本没什么“地段”的概念呢。

    “嗯,我是说很方便。离哪儿都近。”

    “唔,还好吧。”解信诚敷衍地应了一声,接着程希就到了服装鞋帽的卖场。这时候的商品还都是摆在柜台里卖的,喜不喜欢,合不合适,全靠一双眼睛。幸好程希并不挑剔,说实话,想挑也没得挑,就那几个样式,倒是解信诚看这也不好看那也不好,来来回回地在几款之间犹豫不决,过了二十分钟,还是程希等不住了,一锤定音。一身小棉袄棉裤,还有一双棉鞋穿上就没脱下来,顺带着还有一双棉手套和围巾,崭新的一只小熊走出了上京百货大楼。

    “还去哪儿?”程希好奇地看着解信诚牵着自己往胡同里走:“咱们回家吗?”

    “不回家。”解信诚低头对程希笑了笑:“今天咱俩的事情可多了。先去到厂里开个证明,再到公安局给你办户口。”说着,顿了一下:“希希,你生日是哪天?”

    “诶?”程希一愣,把自己前世的生日报了出来:“七月二十七。”换段人生,还是程希。

    “你妈告诉你的?”解信诚好奇地蹲下来:“不过短短四年,你妈到底教你多少东西啊?会做饭,会算术,好象还识字,连自己的生日都知道。我……”解信诚歪着头想了想,好笑地咧开嘴,摸了摸程希的脑袋:“我好象一直到上了小学才记住自己的生日的。人与人怎么会这么大的不一样呢?我不会是有个天才外甥女吧?”

    “妈妈也这么说。”程希扬起下巴,做得意洋洋状大言不惭:“我不但是天才,还是超级天才呢!舅舅,你就坦然接受吧。”

    “哈哈。”解信诚抱着程希笑开来:“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你这丫头狂妄的样子呢?这可不好,不好。”

    一路笑着,心情大好的俩人,办起事来特别顺利,没受到半分刁难。当然,也有礼物的关系。见男人递烟,见女人送糖,别看都是小玩艺,却是难得的好东西。于是,这一天,舅甥二人见到了特别多的笑脸,连语录都背得特别顺畅有霸气。

    一切办妥,程希看着户口本里,户主是解信诚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则在他的下面,关系写着外甥女三个字。正正经经的塑料皮本子,还有红红的公章。终是一个家了,终于有一个亲人了。程希站在寒风里,与解信诚一样,一时间况味难言,半天说不出话来。

    “舅舅。”

    “嗯。”

    “舅舅。”

    “嗯。”

    心里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走个程序的小事,但程希却不由自主地笑得合不拢嘴,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安心了?”解信诚蹲下来给程希紧了紧领子:“从上火车你就开始心不在焉,是在害怕吗,希希?你还小,有任何事,任何感受都可以跟舅舅分享的。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舅舅有什么事,有什么想法也会跟希希说,好不好?互相信任互相依赖才象一家人嘛。”说着,解信诚把户口本贴在程希胸口:“交给你了,你把它收好。”

    “嗯。”程希小心地把户口本收进庄园,放在书柜的最上层,看了它一眼,舒出一口气来。

    “要去庆祝吗?”程希笑弯了眼睛。

    “还要让希希见一个人。到时候和他一起庆祝吧。”解信诚抱起程希穿过南河沿大街,来到一处两层小楼。

    楼很破败,楼墙上贴了不少大字报,楼外都是沙石地,春天的时候也许还长了杂草,现在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枯枝。周围环境很安静,也没有烟囱,显然没有住家。程希有些纳闷地开口:“这是哪儿?”

    “以前,这儿是个图书馆。”解信诚把程希放下来。

    程希了解地点点头,破四旧运动第一件破的就是这里吧:“那现在呢?我们要找的人在这里吗?”

    “嗯。现在……还是图书馆。不过,没人来也没人管而已。”解信诚牵着程希的手上前,在贴满各式大字报的门前敲了敲:“马先生,马先生。我是解诚信。”

    “先生?”程希怔了一下,不叫同志,很古怪。而且,“先生”这个称呼,虽然在后世早已普遍,但在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先生”的。

    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拖着脚走路的唰唰唰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到跟前,门打开时扬动了那些大字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个老头出现在舅甥俩面前:“哦,大诚回来了。进来吧。”

    声音一点也不激动,最少,比起林奶奶来,要冷静得多,好象解信诚不过是早上出门下午回来一样。说完,老头背着手,转身先走了进去。

    解信诚比程希见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拘谨,而且是很真诚的拘谨。虽然解信诚有时候为了办事或者是任何交际的需要,他会扮得拘谨,但程希觉得解信诚本质上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根本不懂的什么拘谨。可是,今天,她看见了。半垂着头,看着老头的背景,亦步亦趋地走进门去。

    马先生让程希猜不出年纪,说五十几可以,说七十几似乎也行。头发花白,有些凌乱。一身仿制的旧军装,街上穿得最多的样式,有点脏,还有点大。不过,背倒是挺得笔直,好象穿的不是破衣服,而是龙袍似的,表情很严肃。鞋子和程希之前的鞋一样,露着脚趾头,显然也不合脚,后跟处松垮垮的,难怪刚才一直拖着脚走路。

    程希也跟着走了进去,迈过门槛时,解信诚停下来扶了她一把,顺手安静地关上了门。

    屋里只比外面暖和一点,火炉很小,在屋子的最里面。光从纸糊的窗户照进来,朦朦胧胧的照出一条充满了跳跃的灰尘的路。马先生沿着它走进去坐了下来,看了眼解信诚,虽然表情不变,但眼睛里温柔了几分:“不错,胖了。”

    不过四个字,程希竟然看见解信诚的脸红了!太意外了!程希不受控地地张开了嘴表达惊讶。

    “希希,就是程红的孩子,她很会照顾人,特别会做饭。所以……”说着,解信诚一手把还处于惊讶状态的程希拽到跟前来:“希希,问马先生好。”

    “马先生好。”程希做好小孩子的本份,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九十度躬。

    “好。”马先生显然不太会与小孩子互动,有些别扭地回了一句,就看向解信诚:“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教养她。”

    “是,先生。”解信诚点了下头,转头对程希道:“希希,快把我们给先生带的东西拿出来。”

    “诶?”程希傻了,他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哪些是给这位先生带的东西啊?怔了怔,也不好问什么,显然此时的解信诚脑袋是有点混沌的。程希过去拿起解信诚背过来的包,打开口,老样子在里面掏了掏,拿出一个带盖的大碗,端到马先生面前:“先生,您尝尝,我和舅舅一起包的。”

    揭开来,热气一下扑到马先生脸上,马先生看着一个个可爱如元宝的饺子,一时也感慨起来。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接过程希的筷子,吃了起来。显然,他认为解信诚拿来任何东西都是不需客气的。

    见到热气腾腾的饺子,解信诚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程希,走过去,又向程希要了蒜茸和醋给马先生送过去。

    马先生吃相淡定,但吃速却并不慢。一点声音都没有,没十分钟,一大碗饺子连带醋和蒜茸都吃得干干净净。程希非常有眼色地赶紧把军用水壶递过去,里面装的自然是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才是最美的。

    马先生喝了一口,表情微妙地看了眼程希,顿了一下才道:“以后好好孝顺你舅舅。他人品性虽然不错,但有点傻,还有点倔,你……看着办。”

    程希的表情只有一个“濉薄a庑懦系谋砬槎妓布渑で艘幌隆

    “先生……希希才四岁……”解信诚第一次有反驳先生的冲动。

    “有志不在年高。从进门到现在,冷静,仔细,沉稳又知变通,察言观色,不卑不亢。别说四岁,就是你十四岁时也达不到。看问题看本质,你忘了?”

    这老头背后长眼睛么?程希第一次觉得很可怕,不敢说被看了个通透,但被无知无觉地观察,这种感觉就让她非常紧张。

    解信诚微带探索地看了程希一眼,差点让程希想跑出这个充满灰尘的房间。

    “好了,说说你去云南的经历和感悟吧。”马先生重新坐好,扫过碗筷,看了眼程希,程希一愣,无奈地上前,收拾好一切,重新装了起来。

    闻言,解信诚的背一下紧了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握了握拳,咳了一声才开口把自己一路上的见闻细细说明,程希紧张地看着解信诚,直到最后,解信诚也没有把庄园的事说出来。看来,对于这位先生,他虽然崇敬,却并不是盲从,知道取舍。听到这里,程希算是完全放心了。

    至于后来二人在这间陋室里讨论天下大势,说什么“大乱达到大治没有成效”、“罪恶与人性救赎”、“在当前情况下,消灭阶级的革命不过是制造新的阶级”等等等等之类的东西,程希闭耳塞听,不想听,也不愿听。七六年是希望的一年,一切黑色终将过去,成为记忆。如此而已。不需要知道更多。程希靠在解诚信的膝盖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师徒俩谈得尽兴,日光渐斜,程希也从趴在解信诚膝盖的姿式变成了躺在马先生的床上,还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先生,我看不见出路与希望。”解信诚有些痛苦地抿了抿唇:“您说,我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清醒比愚昧更痛苦。”

    “在没有能力改变的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默默成长,安静等待。”马先生一直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来:“耐性,是清醒者最需要的特质。等待,让光明的机会来到时不会错过。”

    “如果光明永远不来呢?”

    “不会。有黑暗必有光明。中世纪那么长的时间,照样迎来了文艺复兴。”马先生声音冷静如常:“大诚,所谓信念不是说说而已。信念,就是要相信,不要怀疑。只需做好准备。蛰伏,是为了飞得更高。”

    “是,先生。”

    “这孩子……”马先生看了眼睡得正香的程希。

    “希希很好的,先生。”解信诚难得地插了嘴。

    “我知道。”马先生顿了顿:“越是这样的孩子越难教育。早慧,世故,甚至还坚忍。这样的品质,往哪个方向走都会拥有很大的力量。但她的方向只有她自己能决定。大诚,你没事多陪陪她吧,我看这孩子挺依赖你。”

    解信诚咧开嘴一笑:“我也依赖她。”

    马先生闻言眉头微动,没有再接着说。而是俯身从床下翻了半天,拿出一本书来:“今天,我们来学习《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