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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风了。

    那风,紧一阵,松一阵。松时,呜呜呜地叫,像鬼哭狼嚎;紧时,呼呼呼地吼,如万马奔腾,似天动地摇,令人毛骨悚然。

    叶叶始终没有睡着。她睡不着,疼得实在睡不着。动一动,像是皮开肉裂了,浑身都疼。身上的疼,尚可忍受,最使她无法忍受的是心,心里疼。疼得在流血。她感到好委屈,好难受。我何错之有,何罪之有?老天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不公平?如果爹打我是因为大脚婶骂街引起的,那么,大脚婶凭什么骂我,凭什么恨我?就是因为天旺爱我,没有听他们的话,没有跟城里丫头好,就把仇记到了我的头上。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她真的无法理解,更无法想通。小时候,她与天旺一块儿上学,大脚婶见了她,总要揽过去亲一口,夸她长得好,眼睛黑,睫毛长,皮肤嫩。长大了,她与天旺去城里上学,大脚婶又夸她身材好,模样儿俊,直夸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从为化肥的事儿,两家发生冲突后,大脚婶虽然对她生分了许多,但是,还没有对她使过脸色。她真的不明白,人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平白无故就骂大街,就污蔑人。我跟天旺是自由恋爱,又没有干下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为什么得到是这样的结果?

    她感到一阵心悸,一阵战栗。她从没有恨过人,她总是以善良的愿望看人待事,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却使她对同类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她最怕的是,等到了天明,她如何去面对她的爹妈,面对村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面对她的叽叽喳喳的议论,面对默默地爱着她的锁阳哥。她怕,真的怕,怕极了。她无脸再见自己的父母,也无脸再见村里所有的人。心灵上的伤害,一下使她变得果断了起来,那个在她的心里久而未下的决心,就在这刹那间下定了,而且是那样的坚定不移。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和天旺一块儿,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创造新的生活。当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后,就牢不可破地占领了她的脑海,也使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走!现在就走!我不能等着别人用唾沫把我淹死,我不能等舆论把我杀死。

    风仍在怒吼着,咆哮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撕裂。怒吼吧!咆哮吧!你能撕裂就撕吧!

    她顿觉精神倍增,一骨碌爬起身来,拉亮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从衣绳上扯下红头巾,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临出门,想想,又从衣柜里取出了一条新头巾,将头裹严实,才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门一开,风就当头灌了进来,幸亏她死死抓住了门上的手柄,才没有弄出声响来。可是,伤口被风一吹,就像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感到钻心的痛。她咬了咬牙,将门轻轻地锁上,便去开街门。街门刚启开了一个缝隙,风如洪水决堤一般,哗地一下将街门冲了过来,她死命地扛住,等风喘息的当儿,她一侧身,像泥鳅一样一滑,就滑出了门。她还不敢松手,怕街门弄出声响,惊醒了父母,就索性将街门反扣了起来。这时,也就在这时,她才禁不住怦然心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掠过她的神经末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向爹妈的屋子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地说:“爹、妈,女儿实在无颜面对你们,实在无颜面对村里的父老乡亲,原谅女儿不孝。爹、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说完,便猛然起身,投入到了黑色的风沙中。

    风呜呜呜地叫着,如一个无头的野鬼,沙子被风裹着,一起向她扬了过来。她本能地眯上了眼。其实,这样的天,本来就混沌不堪,黑咕隆咚的,即使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有凭自己的感觉,凭自己的习惯辨别着方向。当她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天旺时,就什么也不再惧怕了,反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天旺,你现在睡着了吗?你知道我为你所受的委屈吗?你知道你的妈怎么污蔑我的吗?你妈骂我是小狐狸精,骂我是小骚货。骂得多难听呀。我现在就当一回狐狸精,去勾你。我不勾你,还真的辜负了你妈的一片期望。

    迎头风呼地一下撕开了她的头巾,她背过身子,又将头巾紧紧包好。这鬼天,这鬼风,早不刮,迟不刮,单单这个时候刮。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天旺肯定睡着了,呼呼呼的睡得像头猪。睡着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叫醒他。天旺睡的那间屋的后窗旁,正好有一棵弯脖子沙枣树,她只要找到那棵沙枣树,攀上去,在天旺的后窗上轻轻敲三下,天旺知道是她,就一定会打开后窗,翻出来一起与她远走高飞了。天旺曾告诉过她,如有什么急事,就那么与他接头。但是,她从来没有那样接过头,这并不是她上不了沙枣树,那树是很好上的,小时候,她和他,还有锁阳哥,常爬沙枣树,等沙枣熟了,他们就悄悄爬到树上,去摘沙枣子吃。她没有上树叫过他,主要是没有非爬树叫他的急事,没有那样的事,就不值得去爬。现在却不同,她要与他远走高飞,要从此离开这里,她一切都不顾了,况且,现在也没有人能知道她敲他的窗子。

    风真像个流氓,把她推过来,搡过去,有时,还扯着她的衣服,扯着她的小包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她就拼命地挣扎着,与它周旋着打斗着。她的头巾被它掳开了,发辫也被它撕散了,她感到头发飘飘洒洒的,忽而被捋到后脑,忽而又裹起了她的脸。沙子就乘虚而入,抽打着她的脸和颈项,于是,她的脸和颈项里就一阵火辣辣的痛。

    天旺家离她家不远,平日里哼着一首歌就到了。今天是咋回事,走了好久了,怎么还不到呀?她的脚下是软乎乎的东西,她能感觉出这是沙子。心里不免一惊,怎么到沙子上了?她家与天旺家,本是无沙路的,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迷路了?不可能吧,就牙长这么一截路,怎么会呢?她停下脚步,睁眼看看,眼睛早就适应了风夜,她看到了前面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轮廓很像是庄子,莫非那就是天旺的家了?这样一想,心里才踏实了下来,就向那影子走去。走呀走,感觉就在眼前,可是走起觉得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即,没想到等她走到跟前,却啥也没有。这是咋搞的,刚才还明明看到有个轮廓,到了跟前,就怎么没有了呢?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不会吧,她凭自己的感觉,不会走岔的。她又睃视了一圈儿,原来那影子在她的左侧,她这才调整了方向,仍向那影子走去。那黑黝黝的轮廓越来越近了,然而,当她走到那里时,一下惊呆了——沙丘!是一个大沙丘!这是什么地方?我咋到这里了?叶叶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冷气便从她的脚底板嗖地一下,窜遍了她的全身。迷路了,真的是迷路了。她心里一紧,赶紧踅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返回。她已经无法分辨东南西北了,她只有按原路返回。可是,原路又在哪里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路呀。她只知道,沙漠的对面是红沙窝村的方向,这就是说,她已经离村有七八里路了。她只好向沙漠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是逆风,那风,像胀满了帆的船,一下向她压了过来,那沙,无情地向她扬过来,像鞭子一样抽着她的脸。她紧闭着嘴,眯起眼,勾着头,向前蹒跚而去。风呛进她的鼻子中,无法透过气来,就只好张一阵嘴闭一阵嘴的出气,不一会儿,她感到嘴里沙乎乎的,半截子肠子也火烧火燎的,干得直冒烟。

    突然,前面“呜”地一声,像怪兽在叫,随着那一声的到来,一股强大的气浪向她冲来,她禁不住向后趔趄了数步,最终被气浪冲倒了,顿时,觉得有几十张铁锨一起往她的身上埋沙。她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儿,等气浪过后,抖落了身上的积沙,又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去。她自信她一定会找到天旺,一定会走出沙漠的。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说快板的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探路,竟然能走东家串西家,碰不坏他。她就感觉好奇,就和村里的娃们,闭着眼,跟在瞎子后面走。碰倒了,就翻起身,哈哈大笑着睁大眼睛,看清了方向,又闭了眼,跟随着瞎子走瞎路。后来,一个人玩耍时,就学了瞎子,手拿一根木棍,紧闭双眼,看能不能找到天旺家。结果,她在中途只睁了两次眼,就到了。她好高兴。事隔多少年了,每每想起,总觉得很有趣。没想到,现在她也成了瞎子了,要凭着自己的感觉找到天旺的家,找到天旺。她希望老天爷开开恩,让她尽快返回去,尽快找到她心爱的人。

    隐隐约约地,她突然听到了一缕天籁之音,那声音如梦似幻,却是那般的清晰入耳:

    想起个尕妹子来我心就酸

    说下的日子你咋不见

    白日里想你我沙梁梁上站

    晚夕里想你我胡盘算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个碗来就想起你

    有朝一日娶进你

    心窝窝里的话儿就兜个底

    这声音好熟呀,是谁唱的?锁阳哥,是锁阳哥!锁阳哥你在哪里?你快来救救我呀!她这样想着,就朝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走了去。锁阳哥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他爱我,也心疼我。刚才,要不是他闯进来,死命地护着我,我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鞭子。锁阳哥,你真好,是个大好人。为了我,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却对不起你,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天旺,就无法再爱你了。锁阳哥,你能谅解我么?叶叶就一个,我分不成两瓣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当不了你的妻子,就当你的妹妹吧!锁阳哥,今天我走了,我要与天旺远走高飞。你的好处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走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再唱那勾人心痛的山调调了,像你这样好的人,是会有人爱的。

    她仿佛觉得身子陷到什么东西中了,向前迈不开步子了,便伸手一摸,摸到了,挡住她前面的是沙丘。她的血突然凝固住了,沙丘,又是沙丘!她陡然间感到身子像散了架,轻飘飘的,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任风沙的摔打。必须坚持住,不能倒下去!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鼓劲。她挣扎着从沙丘中拔出腿,就顺了沙丘的边缘,想绕开它。鞋子好像没有了,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掉就掉了吧,一只鞋子算什么。只要走出去,不穿鞋子也没啥。渐渐地,她的腿仿佛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了,每迈一步,都很吃力。那歌声仿佛也断了,听不到了。她就大喊了起来,锁阳哥,快来救救我!就在她拼命的喊叫声里,隐隐约约间,她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堆火,火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在抽着烟。那老头儿像是胡大伯。她高兴坏了,朝前走去,边走边喊——胡大伯!胡大伯!她觉得得她的声音好大好大,但是,又好像没有发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听得到。不管它了,走吧!先到了胡大伯那里再说。然而,走着走着,那火便熄灭了,胡大伯也不见了。待她闭上了眼,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还仿佛听到胡大伯说:“闺女,你咋跑到这里来了?”她就哭喊了起来:“胡大伯,救救我!救救我!”胡大伯张开了双臂来接她。她扑了过去,却扑不动,再看,那人不是胡大伯,是天旺。天旺,你在这里做啥?你这个天杀的,你让我找你,你却在这里。她忽然就像长了翅膀,向天旺飞了过去。飞呀飞,飞到半空,却飞不动了,就像突然折断了翅膀,不住地往下沉,沉,一直沉下来。天旺过来搂住了她,她感到好累,好累。她真想枕在天旺的臂弯里,就这样躺着,躺他个一生一世……清晨,老奎发现叶叶出逃了,一下子呆了。叶叶妈知道叶叶出逃了,一下子疯了。老两口一个不住地哭,一个不住地叹息。来到街门外,看风早已住了,但天上还下着土,灰蒙蒙的,如纱似雾,远远地看去,天地朦胧,混浊一片。

    家丑不可外扬。老奎怕这事儿让左邻右舍知道了丢人,就悄悄找到锁阳,说了原委,让锁阳到天旺家去探个虚实。

    锁阳一听,脑袋就嗡地一声大了,赶忙穿起衣服,丢下奎叔,就往外跑。叶叶,叶叶呀!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不是说要把我当作你的亲哥哥吗?有了难肠事,你怎的不告诉我一声呀!锁阳一口气跑到天旺家,看他们的街门还顶着,就挥着拳头咚咚咚地擂了起来,边擂边喊:“开街门!天旺,开街门!”

    田大脚就在院内应声道:“来了,来了,是谁呀?街门不要擂塌了,就来了。”少顷,大脚婶开了街门,便说:“是锁阳呀,大清早急吼吼的是啥事?”

    锁阳斜睨了一眼,很想砸她一拳,出出昨晚的恶气,但他还是忍住说:“找天旺!”说着,径直朝天旺的屋里走去。他一进屋,见天旺还在睡着,一把将他揪起来,劈头就问:“叶叶呢?你知道叶叶到哪里去了?”

    天旺一惊,便吞吞吐吐地说:“叶叶?叶叶咋啦了?”

    锁阳一时性起,一把扼住天旺的脖子说:“我问你,叶叶呢?她到哪里去了?”

    此刻,天旺似乎明白了什么,咝咝地说:“叶叶,她……她……是不是出事了?”

    锁阳用劲一推,把天旺推了个趔趄,车转身子,就腾腾腾地跑了。

    老奎老两口儿站在街门口,眼巴巴地了望着,等着锁阳来回信。此刻,他们已经说不清楚,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只要女儿不要出事,只要女儿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见锁阳风风火火地跑了来,老奎和老伴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不妙,但还是迎了上去,想得一个究竟。

    “咋个相?”老奎急切地问道。

    锁阳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不知咋说。

    “出了啥事儿?”叶叶妈问。

    锁阳这才透过气来,牙关一咬,说:“天旺在家,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叶叶到哪里去了。叶叶,她……莫非走迷了路。”

    顿时,老奎像头上挨了一闷棍,脸色陡然大变,身子就禁不住一阵阵抽搐了起来。

    叶叶妈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红沙窝村醒了。

    人们听到哭声,都纷纷赶了来。得知了内情,又纷纷四散开去找叶叶。水渠里,枯井里,草房里,凡能上吊抹脖子,低头见龙王的地方,都去找。

    叶叶妈一边流着泪,一边拖着长长的腔儿喊:“叶——叶,叶叶哎——”喊着喊着,嗓子就变哑了,声音也变直了,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哀哀地在红沙窝村的上空飘荡着,久久地不肯散去。

    老奎则圪蹴在街门胯胯儿旁,,如泥塑的一样,木木地看着黄澄澄的雾,看着灰沉沉的天。时间久了,就抖着羊骨头棒子的条烟锅,颤颤地抽上几锅子烟。抽完了,又看,那布满血丝的眼里,拥满了黄乎乎的眼屎。

    锁阳像疯了一般,到处乱跑乱喊。到了马踏泉,他大声喊:“叶——叶!”泉水仍在叮咚叮咚地流着,泉水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来到田野,他大声喊:“叶——叶!”田野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来到汉长城的烽火台,大声喊:“叶——叶!”烽火台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又跑到他爹那里,他爹没能告诉他,叶叶在哪里。

    天旺早已从锁阳的反常举动中,明确的判断出叶叶肯定出事了。他急忙穿好衣服,便听到了街上一阵哭喊声。他顾不了许多,冲出屋子,就朝外跑。然而没有料到的是,他妈早就听到了锁阳给他说的话,早就把街门锁起来了。他使劲拧了一下锁子,拧不开,便怒气冲冲的用脚踹着街门喊:“开门!开门!是谁锁的门?”

    杨二宝从屋里出来。厉声喝道:“你给我定定呆着,你还嫌你惹的祸少?”

    天旺说:“请你们把门打开,无论如何,我得出去看看。”

    田大脚说:“听你爹的话,别再去招惹是非了。”

    天旺看着台阶上的爹妈,又一次哀求道:“我求求你们,让我出去!”

    杨二宝说:“杂种狗日的,你还没有把娘老子气够?你这个丧门星,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

    天旺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从牙缝中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们,能锁住门,却锁不住我的心!”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劲,猛跑几步,跃身搬住墙头,再一纵身,翻过了院墙。

    天旺来到街上,见了人就问:“叶叶怎么了?”人们都拿蔑视的目光看着他,只说不知道。他从人们的目光中,已经感觉到了这事儿与他有关。他又问了一个人,那人气急败坏地说,问你妈去!他以为对方是在骂他,也不去计较,正好又碰到了锁阳,他就问锁阳:“锁阳,求求你,告诉我,叶叶究竟怎么了?”

    锁阳正有气无处使,见了他,不由得怒气攻心,一拳就砸到了他的脸上,说:“你问你妈去!要是叶叶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说完,腾腾腾地走了。

    天旺捂住流血的鼻子,心就慢慢地往下沉,他一下明白了,这事肯定与他妈有关,肯定是他妈起了不好的作用,才导致了叶叶的出走。他顾不上疼痛,也掺杂到了寻找叶叶的人群中。他突然看到了玉花,他想玉花肯定会给他说实话,就上去攀着玉花,让她说说事情的原委。玉花叹了一声,告诉他,她做了一件她一生都无法原谅的事。玉花说:“昨晚,我给你叫走叶叶后,你妈就开始骂大街了,你妈骂了一晚上大街,骂叶叶是狐狸精,小骚货,勾走了你的魂。她污蔑了叶叶,还污蔑奎叔一家,把最难听的话都骂过了。叶叶回到家里,让奎叔打了个半死,今早起来,就不知道叶叶到哪儿去了。你还不赶紧找去,磨蹭什么?

    天旺一听,如五雷轰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头皮子全麻了。又是他妈,又是他的妈呀!至此,他什么都明白了,难怪昨晚回到家里,他的爹妈谁也不吱声,装聋作哑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难怪刚才锁阳一走,他们就紧锁街门,不让他出来,原因都在这里。卑鄙、无耻!陡然间,在他的心里,对他的父母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憎恶感。他为他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难过,感到羞愧,感到耻辱!如果叶叶真的如锁阳所说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将会一辈子记恨他们——他的父母。叶叶,难道你……不!不会的!叶叶一定在,她一定会等着我的。天旺带着一种深深的恨,带着浓浓的爱,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呼唤:

    “叶——叶——”

    这一声,超过了所有人的喊叫,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了红沙窝村的上空。

    他断定叶叶绝不会自寻短见的,肯定是找他时迷了路。他从昨晚的风向上看出,叶叶多半是顺风而下,被刮到了沙窝里去了。于是,他便朝戈壁大漠的方向寻去。

    越过了茫茫戈壁,他朝戈壁喊:“叶——叶——”回答他的,是戈壁发出的回声。他穿过戈壁,来到大漠,面对大漠喊:“叶——叶——”回答他的,是大漠传给他的回声。他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沙窝,穿过了一块又一块的戈壁滩,喊哑了嗓子,还是没有找到叶叶的影子。

    难道叶叶真的会……他的心一下被拎了起来,他不敢细想,又不能不想。无论怎样,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他心爱的叶叶,即使踏遍戈壁大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沙尘暴过后的大漠分外平静,沙梁梁上泛着一棱一棱的波纹,却了无痕迹,大漠,你能告诉我么,叶叶在哪里?他又翻过了一座沙丘,举目四望时,突然看到沙窝弯弯里有一点红,在满目的黄沙中,那红,就像一束燃烧的火苗,一下子将他的目光攫了去。他顾不了许多,一侧身,就从沙窝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沙坡坡下,站起身来,朝那一束红色火苗直奔而去。来到跟前,才看清那是一块红色的头巾,那是头巾的一角,他抓住头巾就扯,一扯,扯出了一个小包袱,再一扯,便扯出了一只紧紧攥在头巾上的小手儿。他的血液顿时凝固了。

    “叶叶?”

    “叶——叶——呀!”

    一声大喊。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剑,直刺云霄。顷刻之间,天像开了一个缺口,一股红霞从天中冲出,整个戈壁大漠像浸在了血泊中。

    他用手拼命地刨,刨!刨开了沙子,抱出叶叶。叶叶的嘴里,耳朵里,都灌满了沙子。他把叶叶紧紧地搂在怀里,哭诉着,喊叫着:“叶叶,你醒醒,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我是天旺……我是天旺呀。你不能走,我们不是说好了的,要一起走,一起走呀,为什么……你为什么一个人就走了?”然而,叶叶却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喊叫了。

    他用手绢轻轻地擦去了叶叶脸上、嘴里、眼睛里、耳朵中的沙子,他看到了她的脸上,有两道重重的鞭痕,沙子和着血水,早已结成了一道道血痂,他便轻轻地,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鞭痕,泪就一颗一颗地滴到了叶叶的脸上。

    沙尘暴!可恶的沙尘暴,你为什么不将那些害人虫卷走,偏偏卷了我的叶叶?黄沙!可恶的黄沙,你为什么不将那个胡说八道的算命先生掩埋了,却偏偏掩埋了人世间的善良与美好?他诅咒大漠,诅咒沙尘暴,是它们,夺走了他的叶叶。

    他忍不住,又一阵野狼般地嚎叫了起来,骂着自己,打着自己:“叶叶呀,叶叶,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老奎家的街门前,人越聚越多了。找叶叶的人都来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叶叶的消息没有一点儿。

    老奎一直木木地,圪蹴在门垮垮儿旁,他由不得抬头看了看天,天就忽然开了一个血口子,血就从那口子里淌了下来,于是,村舍、田野、人畜,都被染得血红血红。

    人们都感到很日怪,这天咋啦?咋这么日怪!

    一阵惊奇过后,那血光渐渐地散去了,太阳便透过云层,弱弱地照在地上,地上就显得一片惨白。

    老奎就一直那么圪蹴着,从早上一直圪蹴到了下午,不吃也不喝,连从圪蹴的姿势也没有变。他的目光只盯着某一点,呆痴而散乱,仿佛失去了知觉,那孽障样子,让人不忍看,看了就心酸。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那种可怕的结果,有人想给老奎宽宽心,便安慰说:“支书,你放宽心吧,叶叶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老奎像是没有听见,如木头人儿一般,眼珠儿都不动一下,安慰的人反倒止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泪。

    “来了!”有人悄悄说了一声。

    众人都扭头去看,唯独老奎仍圪蹴着,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看。

    天旺平托着叶叶,叶叶的长发飘散着,几乎垂到地上。天旺面如死灰,两个眼球仿佛要从眼眶中爆了出来,双腿像挂着一条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来。

    老奎这才要站起身来。老奎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有人就扶着他,他才站了起来。

    人们为天旺让开了一条路。

    天旺无语,也无泪,将叶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老奎的面前,然后,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了叶叶的身上。

    叶叶妈一见女儿,一声长哭还没有回声,就昏死了过去。村里的妇女们就将她抬进了屋子里去守护。

    老奎仍无语,也无泪,木呆呆地看了女儿一眼,木呆呆地看着老伴儿昏死了过去,突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大叫一声,甩开胳膊,啪!啪!接连给了天旺两个耳光。立刻,一股殷红的血从天旺的嘴里流了下来。老奎这才骂道:“杂种狗日的,你们,终于把她害死了,你们这下该满意了吧!”骂着,猛地从新疆三爷手里夺过铁锨,倒过锨头,高高举了起来。

    天旺一动也不动,嘴里喃喃地说:“你打吧!也打死我吧!难道……难道我的心不比你难受吗?”

    “天旺,天旺,你这个天杀的,快跟妈走吧!”田大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拉着天旺就要走。天旺推开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冷冷地说:“你,你不配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老奎缓缓地收回锨把,大喝一声:“滚!你给我滚!”

    天旺没有动,逼视着老奎说:“没想到,你……你也这么心狠,我尊重你一辈子,也恨你一辈子!”

    老奎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又吼了一声:“滚!”然后,缓缓地蹲下身,抖抖地伸出手,伸出了他握过鞭子的右手。人们都以为他要去抚摸他的女儿,没想他却没有,他把手平平地放在了地上,猛然地,左手提起铁锨,“嘿”地一声,剁了下去,立刻,四根手指被剁得血肉模糊,又举起,人们大惊失色,有人手疾眼快,赶紧夺回了铁锨。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飞溅到了叶叶的脸上,发丝上。有人撕下自己的衣袖,去为他包扎,被他一把推开了。

    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此刻,四周出奇的寂静,仿佛空气也就此凝固住了。

    赶来看儿子的杨二宝,一看这场景,急忙退了回去。田大脚脸色陡变,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

    “叶叶,叶叶啊!”随着一声野狼一样的嚎叫,锁阳跌跌撞撞地冲进人圈内,跪在叶叶面前大哭大喊了起来。他轻轻地摇着叶叶,哭诉着问:“叶叶,你说,是谁害死了你?你告诉锁阳哥,锁阳哥为你报仇!”叶叶无语,人们无语,锁阳霍地站起,眼里射出灼人的怒火,厉声大喊:“是谁害死了叶叶?”

    天地有回声,人们皆无语。

    “老天,你说,是谁害死了叶叶?”天上发出了遥远的回音。

    他一把揪着天旺的领口,用拳头逼视着天旺说:“我给你说过,你爱她,就要保护她,可是……你,你说,是谁害死叶叶的?”

    田大脚扑上去扯着锁阳的胳膊说:“你疯了?你不把手松开,老娘跟你豁出去了!”

    锁阳一把将疲惫不堪的天旺推倒在地,指着田大脚说:“你说,谁是狐狸精?你说,是谁害死了叶叶?”锁阳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逼得田大脚连连后退,田大脚急忙觑了一个空儿,挤进人群中。

    “谁害死了叶叶?”锁阳像头暴怒的狮子,目光盯到谁,谁就垂下眼帘。

    墙根晒太阳的老牛“哞”地叫了一声,两眼幽幽地望着众人,像汪满了泪水。

    锁阳缓缓走过去,人们的目光一起追了去。

    锁阳问牛:“牛,牛,你给我说,是谁害死了叶叶?”

    老牛又“哞”地叫了一声,眼里就淌出了泪。

    锁阳大呵一声:“牛,你咋不说呀?”说着,猛地一躬身,用肩膀顶着牛腹,用劲一推,就把牛推倒在地。

    老牛没有起身,却扭过头,伤心地哭了,泪水涟涟,从眼里淌下时,就连成了一条线。

    锁阳又大喊道:“老天呀,是谁害死了叶叶?!”

    立刻,红沙窝村的上空便回荡了起来:“是谁是谁害死了害死了叶叶叶叶叶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