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歌鹿鸣 > 第4章 乡试

第4章 乡试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

    自此,瑈璇每日与展基抓鱼摸鸟,与白烟玉抚琴吹箫,三人有时结伴出游,也时常吟诗作赋饮酒流觞,玩得不亦乐乎,只觉时光飞速而逝。

    展基不喜欢奇芳阁的歌舞戏曲,但尹府不方便常去,也只好到奇芳阁蹭地方。瑈璇惊讶地发现展基作得一手好画儿,于是常与烟玉一起看展基画画儿。

    他工山水人物走兽这些也罢了,竟然连花鸟草虫也无不殝秒。有次见到踏香馆院里的两只花猫,一时兴起随手提笔画了幅《花下狸奴》,假山前一只白猫添爪子,一只花猫晒太阳,简直活灵活现。瑈璇看看画上的猫咪,看看展基高大轩昂的模样,不由笑弯了腰。展基漫不经心地笑着又在画角题上“长春真人”,字迹圆熟遒劲,一看就是师从名家,令瑈璇白烟玉肃然起敬,啧啧称赞了半天。

    笑闹间,一个月很快过去,明日就是乡试大比之期了。

    华灯初上,瑈璇和角门的家人打了招呼,轻手轻脚进了尹府,回想刚才白烟玉的殷切祝愿,心中暗自轻叹。正欲往西厢房走去,管家尹勤迎上来笑道:“陈公子,老爷今儿回来了。请公子回来便去一见。”

    瑈璇有些意外,连忙跟着管家,到了前厅。厅前一丛白兰花正开得蓬勃馥郁,匾上却是“芝秀堂”三字。厅内甚为精雅,墙上几幅字画,瑈璇仰首瞻玩。一阵脚步声响,一个青袍员外缓步而来,中等身材有些矮小,但仪表堂堂,气概不凡 。

    瑈璇连忙整整衣容,上前拜见。这便是当今礼部主事尹昌隆,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江西泰和人,昔日在丁丑科时与陈夔同年,殿试时一齐高中,是南榜中的榜眼。

    瑈璇算是年侄,不敢当客礼,再三谦逊才斜身在西首坐下,问候寒暄了好一会儿。

    尹昌隆见瑈璇虽然文纤瘦弱,但举止舒徐,应对得体,颇有几分欣喜,含笑道:“回想当年令先尊,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想今日得见贤侄,风采肖似令先尊,令人深幸。”

    瑈璇见他感慨,不由得有些心酸,恭敬答道:“多谢老年伯谬赞。小侄幼失怙持,无缘得见先考。家母女流,亦不甚清楚当年事由。年伯可否告知一二?”

    尹昌隆见瑈璇询问十七年前旧事,愣了愣,一时踌躇不语。

    当年与陈夔同进一甲,和探花刘仕谔三人在奉天门外披红挂彩,高头大马游京师都城一圈,锣鼓喧嚣,百姓夹道喝彩。此份风光倒也罢了,十年寒窗得遂平生之志,从此可以大展鸿图一展抱负,是最重要的。

    没想到,仅仅十来天,太祖就命三人协同翰林侍讲张信复审北方考卷。

    自己揣测皇帝的心意,是想安抚北方读书人,特别是中都凤阳府的举子。和陈夔商议之时,陈夔却不以为然,坚持以文章优劣定高下,不肯妥协弄假。结果陈夔看了北方试卷,认为无一可取,而自己挑了篇相对好的推荐朝廷。

    当时和自己一样“慧解圣意”的还有戴彝,阅卷后也是取了两篇北方卷子。果然,太祖见张信陈夔坚持原则不识时务,龙颜大怒,除了自己和戴彝,将南榜牵涉的所有人全部治罪。陈夔更是被判行贿,名节遭污。

    可是这些,事关太祖,皇权大过天,如何能和这稚气未脱的陈秀才说?

    瑈璇见尹昌隆不语,不敢催促,静静望着他,清澈的眼中有些疑惑。

    良久,尹昌隆轻叹一声道:“令先尊,人品是极好的,吾等同年几人,脾性也甚相投。只是在朝中为臣,亦不可太过执泥。”

    瑈璇听了不大明白,接着问道:“年伯,家母说,先考绝不可能行贿。当年的考官刘大人和白大人也都是耿直不阿之人,如此举世瞩目的大考,怎么可能受贿?”

    尹昌隆见瑈璇不懂,心里暗叹他还是年幼,道:“当年圣旨下到刑部,刑部遵从圣意,查出了受贿的名单,涉及六百多人,并不是无凭无据。”

    瑈璇睁大眼睛望着他,有些急:“先考当年中状元时的文章,传诵一时,小侄不才,也觉得煌煌如黄钟大吕之音。先考这个状元,分明是名至实归。怎么会行贿?”

    考试之后,主考官会将应试士子的优秀试卷刊行,以作范例,称为“试录”或“闱墨”。好文章常常传颂多时甚至多年。

    尹昌隆不忍,温言劝道:“贤侄,十七年前的旧事,当日已有定案,若要翻转不是易事。明日便是大比之期,贤侄收敛心神,先好好考试吧。”

    瑈璇无奈,只得起身告辞。尹昌隆说了些考试中的注意事项,又唤来尹勤吩咐他准备明日送考。瑈璇心中不虞,怏怏睡下了。

    八月初九,瑈璇一早便被锄药叫醒,看看大约还只寅时三刻,锄药低声道:“尹管家来叫过两次啦!”瑈璇洗漱出门,见尹昌隆已经等在芝秀堂间,急忙上前行礼寒暄。

    尹昌隆见他今日头戴唐巾,一袭藏蓝长衫,手中握柄折扇,风流儒雅;虽尚年幼,却酷似当日陈状元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酸。急忙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掩饰着不紧不慢地嘱咐了几句。

    尹勤把手上的考篮揭开,说给瑈璇锄药听:文具,食粮,面巾等等,交代清楚,便领着二人出了尹府。尹昌隆目送着瑈璇的背影,眼眶却湿润了。

    此时天才朦朦亮,东边一角天空微露曙光。夏末的清晨仍有些燥热,瑈璇轻摇折扇,见街道上三三两两都是秀才蓝衫,想来都是赶考的。

    不多远到了孔庙附近,已经是人流汹涌,再往前走,就有些挤得走不动了。考生以及送考的家人家丁挤在一处,都有些兴奋慌乱焦躁,仰首翘望着贡院的方向。维持秩序的巡察监临高声吆喝着:“不要挤!依次进场!”

    瑈璇见到这场面,突然一阵心慌:等了十几年,多少苦读的清晨黄昏,多少悬梁刺股的不眠之夜,就是为了这一天!

    众人拥挤的气味扑面而来,瑈璇有些头晕,额角密密地渗出汗珠。

    头昏脑胀中,一个浑厚的叫声惊醒了瑈璇:“瑈璇!”是展基!

    远远地,展基高大轩昂的身形立在河畔的一株垂柳下,正冲着瑈璇招手。脸上还是笑得漫不经心,夏日的晨曦缕缕透过柳枝,红彤彤印着他琥珀色的锦衣,形成一轮柔和的光圈,令瑈璇忽然无比地安心。

    瑈璇激动地高叫一声:“展兄!”奔了过去。

    展基见他一头的汗,故意嘲笑道:“怎么?怕成这样?”

    瑈璇红了脸:“我没见过这么多人……”

    展基笑道:“这几年都差不多,今年直隶是九千二百多名秀才应考乡试,估计下次就要过万人了。”

    锄药听着砸舌:“那能取多少个举人啊?”

    展基望了眼瑈璇:“没有定数,看文章优劣。不会超过一百吧。”

    锄药更吃惊了:“一百个里头还不定取一个啊?”侧头担心地看着瑈璇:“少爷!真不中咱就回家,下次再来好了。”

    尹勤狠狠拍了他一下:“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乱说话!陈公子满腹诗书,定然高中!”

    瑈璇望了望那人群,考生小的和自己差不多大,更多的是青年人和中年人,也有不少两鬓已经花白的。

    乡试考举人并无年龄限制,历史上自十三岁至一百零三岁的考生都有过。而中举最大的是唐朝的尹枢,七十有余才参加乡试,而后来竟然被点了状元,不知道算不算“敬老”?

    然而最多的,却是考了一辈子没中的。按展基这个算法,中的百中无一啊!同样是几十年寒窗。如何能在这么多人中胜出?即使字字珠玑,能否入阅卷考官法眼?

    瑈璇不禁又是一阵眩晕,伸手拉住了展基的衣袖。

    展基见过瑈璇的诗词文章,文辞秀雅格局高华,真心是个有才气的。但是考试这事,到底是考官主观阅卷,多少有些运气在内,见瑈璇紧张,拍了拍他笑道:“好啦,尽力而为就成。走!进去吧!”

    展基身后转出胖子荣东,瘦子荣夏两位随从,接过锄药手中的考篮。

    锄药眼圈红红,望着瑈璇哽咽道:“少爷!小的就在这里等您!”倒似生离死别一般。尹勤又呵斥道:“陈公子去考试,你跟我回府!傍晚再来就是!”拖着锄药好容易走了。

    于是荣夏荣冬在前带路,展基瑈璇并排在后,往贡院而来。

    荣夏荣冬两人并不敢在二人正前方,一左一右微侧着身体,没见他两人怎么使力,人群不知怎么就分出一条通道,展基拉着瑈璇径自穿行而过。

    不一会儿到了贡院,一对巨大的石狮倨傲在前,两旁各有一座牌坊,一个写着“明经取士”,另一个是“为国求贤”。瑈璇看到这里,忽然一阵热血上涌,豪情万丈。

    多少文人为了这几个字甘愿白首穷经? 昔日唐太宗见到天下读书人排着长队,进进出出贡院考试,抚掌大笑:“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然而这种公开平等的竞争,总比过去以世族门第为标准的察举征辟制和九品中正制好得多吧?孔夫子老早说过“学而优则仕”,真的实现了不是?如果不是这科举,不仅瑈璇,这么多士子,尤其是寒门学子,哪里有什么机会?

    石狮后是个三阙巨木辕门,正中门上是“贡院”两个黑字,左额“辟门”,右额“吁俊”,这便是贡院大门了。瑈璇远远见荣夏和门口的监临不知说了些什么,晃了个黄色的物事,监临面露惶恐点头哈腰,有些疑惑。

    荣夏回头冲展基颔首示意,展基停住脚步,笑道:“我只能到这里了,你进去吧!下午空了来接你。”右侧的荣冬便领着瑈璇往里行。

    瑈璇依依不舍地松了展基的衣袖,跟着荣冬进贡院。迈过青石门槛,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展基还站在原地,琥珀锦衣的高大身形在熙熙攘攘的一堆蓝袍秀才中犹如鹤立鸡群,见到瑈璇的目光,笑了笑,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眼中却满是温暖。

    瑈璇忽然一阵安心,展颜一笑,转身疾步进了考场。

    门内有两个碑亭,碑曰“整齐”“严肃”,果然秀才们到了这里都默然无声,一片肃整气氛。瑈璇嗓子有些痒痒的,也努力忍住,不敢咳嗽。

    亭后各有三道门,门边的兵丁正在依次搜检考生,带的东西查的很仔细。瑈璇看到兵丁甚至拿刀切开考生带的糕点,防止内有夹带。

    三道门的最后一道门叫龙门,查得尤其严格。前两道门的兵丁不时偷眼觑一下龙门的搜检,想来如果龙门查出问题,前面的兵丁会有惩罚。

    荣夏荣冬和带路的监临不理这些,径直领着瑈璇绕过龙门,往内场号舍走去。道路两旁旗帜飘扬,都是些吉祥话,“天开文运”“鹏程万里”“青云直上”“连中三元”这些。

    瑈璇看了,不禁微笑,读书人事关自己命运时原来也这样迷信。

    穿过龙门后的窄道,豁然开朗。

    偌大的考场,一圈高墙团团围住,一丈多后,又有一道内墙,内外墙的顶端都插满了带刺的荆棘。瑈璇望着有些心惊,心道难怪贡院又叫做“棘闱”,中举称为“高捷棘闱”。

    沿墙整齐地站了一排兵丁,警惕地望着场内;双重围墙的四角,又各有一座两丈多高的岗楼,穿着制服的巡察在岗楼里,肃穆地俯视着考场。

    这贡院里面,简直比监狱还要戒备森严。难道,是把考生当犯人?瑈璇想着,有些郁闷。

    考场的正中,一座高楼巍然矗立。三层飞檐展翅空中,雕梁画柱下是镂空的巨窗,窗纸后隐隐有人影在内。四面楼墙都是圆拱门,檐柱直通楼顶。高处一块黑底金匾,是“明远楼”。

    瑈璇知道这是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而归厚矣”,猜想楼上应该是考官指挥号令全场之所。

    明远楼的东部和西部便是号舍,即考生的单间。一眼望过去,一排排的号舍竟然无穷无尽,凡不知几何。每一排又都分隔成一间一间的小号,号巷门楣墙头上大书字号,瑈璇见是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的,可见规模之大,难怪万人考试都没问题。

    荣夏荣冬送到这里,已经是非常破例,低声和带路的监临说了两句,便放下考篮,告辞出去了。

    瑈璇感激地冲二人笑了笑所别,进了号舍。看看大约宽四尺,五尺进深,即使自己这样瘦弱的,在里面也觉有些转不开身。三面砖墙,离地一二尺之间有上下两道砖托,搭了两层木板。右侧的木板是桌案,左侧就是坐凳了。

    瑈璇素有洁癖,看看号内蛛网编结尘土厚积,不由皱了皱眉,自篮中取出面巾,仔细擦了又擦,才坐下了。

    案上有块木牌,一面写着“入净”,一面是“出恭”。瑈璇知道考场内不得说话,如要去号舍尽头的茅房,必须举着这个“出恭”的牌子。

    想了想,瑈璇把牌子挂在了号舍门口,拿定了主意坚决“入净”。为了今日不“出恭”,瑈璇早上水不敢喝,粥都没敢吃一口。

    瑈璇听到四周的号舍内悉悉簌簌的声响,考生陆续都进场了。三声鸣炮,听到远处传来关闭贡院大门和龙门的声音。大约卯时一刻,监临送来了考卷和三根蜡烛,又示意瑈璇取出考篮里的油布,挂在了号房空荡荡的门洞上。

    明远楼上“铛”一声鼓响,“开-考-!”考试开始了。

    八月的江南还有些热,号舍这样密不通风,瑈璇又不禁有些冒汗。长长吁一口气,打开了试卷。

    考卷的左角要写上考生父祖三代人的籍贯姓名,年龄和本人所习经书名称。考完后的试卷会糊名加弥封,考官看不到。而为防止笔迹作弊,所有试卷先由专人红笔誊写一遍,相对原来的“墨卷”称为“朱卷”,再交考官阅卷。

    瑈璇提笔写到“先考陈夔 福建长乐 丁丑科状元 ”,想起父亲冤屈惨亡,泪水禁不住又涌了上来。号舍外号军和巡察的脚步声,隔壁一间考生的移动木板声,头顶上似乎是老鼠的吱吱叫声,响成一片。

    瑈璇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良久睁开眼睛,凝视考题,四周的噪声不复存在,灵台一片清明。

    来吧,开始吧!

    注:明远楼实际建于明嘉靖十三年即公元1534年,现存的是清道光年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