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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冬战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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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流言竟成奇谋 齐国侥幸脱险

    紧急召回白起,是魏冄的主张。他只有一句话:“要打仗,就得白起回来!”

    河外之战,将山东六国打成了一锅粥,仇恨交错,恩怨丛生,相互间顿时火暴起来。兵败次日,魏赵韩三国立即发难,派出特使飞赴临淄质问齐湣王:“齐国弃合纵大义于不顾,独吞宋国,私撤大军,导致三国二十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是否公然与我三晋为敌?”汹汹之势,俨然三晋合纵清算齐国。齐湣王嘿嘿冷笑道:“我取宋国之时,合纵大军已经兵败。我不问三晋冒进丧师,以致拖累我军之罪,尔等竟敢先自发难,当真是岂有此理!”那魏国特使是死里逃生的新垣衍,听得齐湣王狡辩之辞,气得浑身哆嗦,声嘶力竭喊道:“孟尝君!你身为联军主宰,你说,齐军何时撤走?我军何时被灭?说!”孟尝君铁青着脸冷冷道:“事已至此,说有何益?你等只说,三晋究竟要如何了结?”新垣衍怒声吼道:“吐出宋国,四家平分!否则,三晋便是齐国死敌!”赵韩两使一齐高声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国,三晋不容!”齐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将三个狂徒乱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轰然一声,拥上来倒过长矛木杆一通乱打,三个堂堂国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着抱头逃窜,齐湣王哈哈大笑:“回去说:本王在战场等着三晋了。”

    三晋特使刚走,楚国特使逢候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将,拼死力战,方与春申君带着两万残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来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罢职关押。怒气冲冲的楚怀王与新贵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头,众口一词地要找齐国清算这笔窝囊账。逢候丑与靳尚多有交谊,又对齐国一腔怨愤,自告奋勇做了特使。他进了临淄王宫,铁青着脸递上国书,一句话不说。

    齐湣王冷笑着将国书一撇:“本王懒得看,有话便说。”

    “齐国损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硬邦邦一句。

    齐湣王喉头发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国却待如何?”

    “楚齐分宋,万事皆休,否则,大楚国立即发兵北上!”

    “哗啷”一声大响,齐湣王一脚踹翻了王案,暴跳如雷地冲到逢候丑面前,那长着黑乎乎长毛的大拳头几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挥舞:“逢候丑!回去对芈槐肥子说:本王大军六十万,专取他狗头!记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阵乱矛做棍,逢候丑嗷嗷大叫着逃了出去。

    旬日之后,快马急报:三晋与楚国联军四十万,要与齐国开战!

    孟尝君急了,连忙找苏代商议。苏代一腔悲凉道:“孟尝君啊,莫非你还觉察不出么?齐王已经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鲸吞天下了!”说着一声长长地叹息,“看来,甘茂是对的。田兄,你我只怕都要学学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里,实在是不值得也。”孟尝君思忖片刻,淡淡地笑了:“人说危邦不居。苏兄要走,我自不拦。然则,田文根基在齐,不能撒手。成败荣辱,计较不得了。”说罢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径直进宫,孟尝君破天荒地对齐湣王沉着脸道:“我王恕田文直言:齐国已成千夫所指,实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国攻齐,来年可能是六国攻齐。齐国纵有六十万大军,何当天下连绵大战?又能支撑几时?以田文之见:我王当立即改弦更张,化解兵戈。”

    “改弦更张?”齐湣王咝咝冷笑着,“倒是有主意,本王听听。”

    “与山东五国共分宋国,王书悔过,重立齐国盟主威望。”

    齐湣王眼中骤然闪过凌厉的杀气,又骤然化为一丝微笑道:“你是说,将宋国六百里共分?还要本王向五国悔过?”

    “唯其如此,可救齐国。”

    “你倒是说说,本王过在何处?”

    孟尝君根本不看齐湣王脸色,径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纵大军挡住秦国,而我王借机突袭灭宋,有失大道。其二,秦国本已与宋国结盟,且驻军陶邑。然则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时,却突然撤离秦军,教我王得手。此中险恶用心不言自明,秦国就是要我王独吞宋国,而与山东老盟结仇。我王果然中计,被秦国陷于背弃盟邦之不义陷阱,竟至孤立于中原,招来灭国之危。时至今日,亲者痛仇者快,我王过失,已是无可遮掩。若能分宋悔过,痛斥秦国险恶,便可彰齐国诚信,可显我王知错必改之大义高风,更可重树齐国盟主大旗。”

    齐湣王极是自负,素来有与臣下较智的癖好,寻常总喜欢对臣子突兀提出极为刁钻古怪的难题来“考校”奏事臣子的学问,臣子但有不知,立显尴尬。有一次与稷下学宫的名士们谈论《周易》卦辞,齐湣王突兀发问:“人云:龙生九子,这九子都是甚个名字?”一班稷下名士你看我我看你,张口结舌。时间一长,齐王“天赋高才”的美名遍于朝野,久而久之,连齐湣王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今日,齐湣王第一次被孟尝君直面责难,心中早已经不是滋味,却硬是要更高一筹,压住火气冷冷一笑:“孟尝君指斥本王两错,本王却以为是两功。其一,天下战国,弱肉强食,谁不欲灭宋?齐国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联军攻秦,将帅无能,眼看战败之时,我方兴兵,却与借机偷袭何干?其三,秦军畏惧避战,不敢与本王精锐对阵,方撤离宋国自保。有甚大谋深意可言?其四,五国要来分宋,本是强词夺理妒火中烧!孟尝君不思抗御外侮,却与敌国同声相应。做丞相者,岂有此理!”

    孟尝君听完这一大篇缠夹不清的王言,心中顿时冰凉,铁青脸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国社稷之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邦国社稷之安危?”齐湣王脸上一抽搐,突兀暴怒吼叫,“教他们来,本王正要马踏六国,一统天下!”

    孟尝君顿时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彻底冷静了下来,一拱手道:“齐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敢请辞去丞相之职。”

    “嘿嘿,孟尝君果然豪侠胆气。”齐湣王顿时浮现出一丝狞厉的笑,“来人,立即下书:革去田文丞相之职,不得与闻国政,刻日离开临淄!”

    孟尝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辞,齐王好自为之。”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齐湣王气得暴跳如雷,兀自对着孟尝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灭了六国,在庆典杀你!”此时正逢御史从与大殿相连的官署快步走来,齐湣王迎面一声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将军田轸。”御史显然是想向国君禀报急务,却硬是被面目狰狞的齐湣王吓得一迭连声地答应着去了。

    片刻之后,田轸大步匆匆地来了。齐湣王不待田轸行礼参见,大袖一挥急迫开口:“立即下书国中:再次征发二十万丁壮,一个月内成军!再加田税两成、市易税五成,明日开始征收。”

    田轸大是惊讶,且不说这王令已经使他心惊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等军政国务历来都是丞相府办理,如何今日却要他这个只管打仗的上将军来办?本想劝谏一番,但一看齐湣王的气色,田轸只一拱手:“是!臣这便去知会丞相府。”齐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经被本王罢黜。”田轸顿时愕然,钉在当场不知所措了。齐湣王突然盯住了田轸,阴声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将军心有旁骛?”田轸素来畏惧这个无常君主,一听他那咝咝喘息,大觉惊悚,连忙深深一躬:“田轸不敢。”齐湣王嘴角抽搐,突兀声色俱厉:“误我一统霸业,九族无赦!”

    “谨遵王命!”田轸突然振作,一声答应,赳赳去了。

    回到上将军府,田轸教一班司马与文吏立即出令:临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税五成。又派出一队快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飞赴三十余县、七十余城宣布王命:着即按照数目征发丁壮、增收田税。上将军府顿时紧张忙碌起来,车马吏员川流不息,一时门庭若市。田轸却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见。暮色时分,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出了上将军府的后门,一路只走僻静无人的小街,曲曲折折向丞相府飞驰而来。

    孟尝君踽踽回到府中,立即吩咐掌书归总典籍交割政务,自己驾着一叶小舟在后园湖中飘荡。及至夕阳西下,孟尝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弃舟上岸,恰遇冯对面匆匆走来,一声急迫吩咐道:“立即到门客院,我有大事要说。”

    “主君不用去了。”冯低声道,“门客们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尝君大是惊愕,“三千门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还留下二十多个,都是被仇家追杀的大盗,无处可去。”

    孟尝君一时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声,比哭声还悲凉。冯低声道:“主君须善自珍重,毋得悲伤。请借高车一辆,冯试为君一谋,复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须借口!”孟尝君勃然大怒,却又骤然大笑,“上天罚我滥交,田文何须怨天尤人。”转身大喝一声,“家老,高车骏马,黄金百镒,送冯出门。”

    “谢过主君。”冯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去了。

    孟尝君站在湖边发呆,一颗心秋日湖水般冰凉空旷。自从承袭家族嫡系,多少年来,孟尝君府邸都是门庭若市声威赫赫,那三千门客令天下权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骄傲——孟尝君待士诚信,得门客三千,生死追随。不想一朝罢相,却恰恰是这信誓旦旦的三千门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间,门客院空空如也!连以忠诚能事而在诸侯之间颇有声望的冯>也走了,人心之险恶叵测,世态之炎凉无情,竟至于斯。

    “禀报家主:上将军来见。”那个被冯取代而休闲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匆匆碎步走了过来。

    孟尝君恍然:“田轸?教他到这里来。”喟然一叹,坐到湖边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着布衣大袍的田轸大步走来,看着神情落寞的孟尝君,茫然不知所措了。

    “别管我。有事你便说。”对这个平庸的族侄,孟尝君从来都没放在心上。

    “我看大事不好。”田轸神色紧张,坐在对面石礅上一口气说了今日进宫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虚应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该如何应对?家叔准备如何处置?真要与列国开打,我却是如何打法?他罢黜了家叔丞相,国事谁来坐镇?噢对了,这个齐王,他如何要罢黜家叔了?”一番话语无伦次,显然是慌乱了。

    孟尝君冷笑道:“你是上将军,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着我何用?”

    田轸虽然一脸难堪,却被孟尝君呵斥惯了,只局促地红着脸道:“我自寻思,只有称病辞朝了。再征发二十万新军,仓促上阵,何有战力可言?仗打败了,还不得先杀我?”

    “还算你明白。”孟尝君长叹一声,“只是不能太急。我离开临淄后,你须得先举荐一个深得齐王信任的将军,而后再相机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杀身之祸。记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轸清楚起来,压低声音道,“家叔何不与上卿商议一番?看有无扭转乾坤之法?”

    “上卿?”孟尝君冷笑,“只怕此公已经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轸瞠目结舌,在他的心目中,苏代与孟尝君从来都是共进退的,如何能说走便走?

    “你是王族,根基在齐。你都要走,何况一个身在他国的纵横策士?”孟尝君又是一声长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齐国要一朝覆亡也!”

    突然,湖边竹林里一阵长笑,一人高声道:“谁个如此沮丧了?”

    “鲁仲连?”孟尝君又惊又喜,大步出亭高声道,“来得好!仲连不愧国士无双也!”

    月色之下,一人斗篷飞动长剑在手从竹林中飘然走来:“孟尝君别来无恙?”孟尝君笑道:“别客套!来,坐了说话。”说着上前拉住鲁仲连进了石亭,“这是上将军田轸。这位是名士鲁仲连。二位认识一番。”鲁仲连与田轸相互一拱,算是见过,在石礅上坐了下来。孟尝君这后园湖畔本是经常的会见宾客处,竹林边有一个小庭院长住着几个仆人与侍女,但逢客来,只要孟尝君一声呼唤,便即出来侍候,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来,极是方便。此时孟尝君只啪啪两掌,两名侍女飘然走来,在石亭廊柱下摆置好了煮茶器具。

    “无须客套。”鲁仲连一摆手,“两件事一说,我便要走。”

    “何须如此匆忙?”孟尝君正在烦闷彷徨之时,正要一吐心曲并听鲁仲连谋划,听得鲁仲连如此急迫,不禁有些失望。虽则如此,孟尝君也知道鲁仲连不是虚与周旋之人,摆摆手让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见教?说。”

    “第一宗,四国攻齐一事,行将瓦解。一时之间,孟尝君不必担心。”

    “此事当真?”田轸不禁惊讶得脱口而出,“今日午时,斥候还报来四国结兵消息!”

    “少安毋躁!”孟尝君呵斥田轸一句,却也惊讶困惑,“如此突兀,何故?”

    “也许,只能说是天意了。”鲁仲连一声叹息,说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

    联军大败于河外,赵国最是愤愤不平。武灵王赵雍力行胡服骑射富国强兵已经有年,派出的这八万新军精兵,是第一次试手。虑及联军以齐国三十万大军为主力,更有孟尝君春申君主宰,赵武灵王便说:“龙多主旱。派一员战将便是。”主持军政的肥义也认为有理,没有派出名将廉颇,也没有召回在阴山巡视的平原君赵胜,而派了新军将领司马尚领军。司马尚也是赵国的一名悍将,只要主帅调遣得当,冲锋陷阵历来都是无坚不摧。与此同时,赵武灵王已经部署好了两路大军:一路攻占离石要塞,抢占秦国河西高原;一路趁机吞灭中山国。只要河外大战一得手,赵国立即两面开打,在中原大展雄风。不成想河外大战如此惨败,赵魏韩三军全军覆灭,不啻给了雄心勃勃的赵国当头一棒。

    此时,齐国趁机灭宋与齐军在三晋大战秦军时悄然撤出的消息传来,赵武灵王勃然大怒,立时派出飞车特使联络魏韩楚三国,要与齐国大打一场。四国特使赴齐的同时,四国之间事实上已经议定了出兵盟约。这次是以赵国二十万大军为主,赵武灵王亲自统帅。

    恰恰此时,四国都城流言蜂起,四国商人也纷纷从临淄送回了种种义报:齐国新征大军二十万,国人赋税猛增五成,合成八十万大军,要一战荡平中原。

    消息传开,韩国第一个心虚了。襄王韩仓与大臣们反复计议,都以为但与齐国开战,必是旷日持久的天下大鏖兵,支撑不住的只能是地不过千里、人众不过六七百万的韩国,与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则赵国锐气正盛,魏楚两大国也是气势汹汹,须得巧妙斡旋不着痕迹地置身事外,方是万全之策。密商一番,韩襄王派出了大夫聂伯为特使出使赵国。

    聂伯到了邯郸,对赵武灵王说:“韩国原本只有不到二十万兵马,河外一战,八万无存,如今仅余十万左右,除却地方要塞之守军,能开出者不足六万。相比于赵国雄师,实在是杯水车薪也。况韩国多山,素来穷弱,仓廪空虚,实在无能为力。”

    赵武灵王冷笑道:“早几日如何不穷不弱?你只说,要待如何,韩国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战,三大国须得预付韩国三年军粮,共三百万斛。”

    “啪”的一声,赵武灵王拍案而起:“厚颜无耻!韩国与三国同仇共恨,自个雪耻,却谁家助战?赵国一年军粮才五十万斛,你便要一百万斛?有三百万斛军粮,韩国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热闹么?韩仓无耻,将这使狗给我打出去!”

    这个聂伯被打得遍体鳞伤,狼狈逃回新郑。一说缘由,韩襄王顿时恼羞成怒:“好个赵雍,还没做霸主,便要恃强凌弱了?幸亏没跟你赵国。”立时找来几个心腹一阵密商,派出两路密使飞赴大梁、郢都。

    韩国密使对楚怀王说:“赵国已经与齐国订立了密约:齐分给赵三成宋国土地,再助赵独灭中山国,赵不与三国结盟攻齐。赵雍大肥,却要拉三国垫背,无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韩王不忍楚国一败再败,愿圣明楚王三思。”

    韩国密使对魏襄王却是另说:“赵国名为替三晋雪耻,实则要借机攻占魏国河内三百里。赵雍之狡诈阴狠,比田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念三晋旧恨。韩魏如何为他赵国流血?”

    楚怀王与魏襄王都是素无主见,顿时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飞车赵国,异口同声表示:“齐赵之间,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赵国须得先行与齐国一战,以示诚信。”

    赵武灵王顿时怒火中烧,一副连鬓络腮大胡须几乎立了起来:“齐赵之间,有何流言?说!说不出来,赵雍剁下尔等狗头!”饶是他暴跳如雷,两国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赵雍本是一心要与齐国决一死战,一则为五国雪耻,二则想一扫赵国多年的颓势,如今眼见信誓旦旦的盟约竟在突然之间大翻转,气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要不是肥义一把抱住,几乎要一剑洞穿了两个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约也眼看是瓦解了。赵国君臣倍感窝囊,都疑心是韩国作祟。赵雍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国密查真相。半月之间,斥候相继来报,祸首果然是韩国。这一下非但是赵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义愤填膺,一口声吼叫着要惩罚韩国。赵雍二话不说,当殿便命平原君赵胜率领精兵十万,对韩国上党发动猛攻。

    ……

    田轸高兴得连连拍掌喊好。孟尝君却听得大皱眉头:“匪夷所思也!这流言大是蹊跷,如何竟与齐国动静若何相符?又如何同时在四国传播了?”

    鲁仲连笑而不答。

    孟尝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鲁仲连流言用间?妙,大妙也!”

    鲁仲连摇头笑道:“孟尝君既然猜中,我却不便贪功。此计,另有高人。”

    “高人?齐国人?还是苏代?”孟尝君惊讶得眼睛都睁大了。

    “田单。一介商贾,与我莫逆之交。”鲁仲连神秘地笑着。

    “田单?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轸也兴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鲁仲连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须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须是王族么?”

    孟尝君瞪了田轸一眼,回头笑道:“这通流言,看似简单,实则却是神出鬼没,此人智计,莫测高深。”鲁仲连笑道:“田单久在中原经商,大市均有货栈店铺。河外兵败,我料到齐国将有大劫。恰在邯郸遇到田单,我说了一番情势,他便想出了这个对策。原本只是想缓冲一番,给齐国缓出一段时日,好让庶民百姓逃难。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国合纵一朝崩溃,岂非天意也!”

    “说到底,还是四国各怀异心。”孟尝君叹息一声,“多少年来,哪次合纵不是如此?但有风吹草动,便作鸟兽散,怨得谁来?”

    鲁仲连也是一叹:“强大时谁都想做霸主,危难时谁都想别个做牺牲。争夺是铁定不变,联合是瞬息万变。真正的合纵,永远不会有。”

    “不说如此丧气话了。”孟尝君笑了,“第二宗如何?”

    鲁仲连面色顿时肃然:“齐国真正的仇家醒来了。”

    孟尝君目光一闪:“你是说燕国?”

    “正是。”鲁仲连点点头,“乐毅在辽东练兵五年,已成精锐大军二十万。”

    田轸急忙问道:“先生如何得知?我斥候营为何没有消息?”

    鲁仲连淡淡一笑,没有接田轸话题,只对孟尝君道:“我总在疑心:齐王杀了燕国张魁,燕王反倒派使赔罪,如此忍辱,果真如此畏惧齐国么?与田单分手后,我去了燕国,又去了辽东,终究是揭开了这个谜。燕国正在磨刀霍霍,齐国真正的危难尚在后头。”

    见鲁仲连说得凝重,孟尝君不禁笑道:“二十万大军何惧之有了?根本是有无明君在位,有无名将统兵。燕王原本平庸。这乐毅却是何人?值得仲连如此看重?”

    “孟尝君差矣!”鲁仲连少见地断然一句,还连带着粗重喘息一声,“燕王姬平绝非平庸之辈,依我看,只怕比越王勾践还强得几分。要说乐毅,更是天下少见的名将之才,其先祖是当初魏国名将乐羊。更有上卿剧辛主持国政,也是名士贤才。如此君臣十余年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孟尝君不觉得寒气森森?”

    孟尝君毕竟不是颟顸之辈,听得鲁仲连一番见地,心中顿时沉甸甸的:“四国与齐国已经交恶,若有燕国死力合纵,齐国岂非大难临头?”

    “这便是我今日所来本意。”鲁仲连点点头,“也是那位田单兄的主意。辽东之事,也是田单兄说给我的。”

    “他却如何知晓?”孟尝君不禁大奇。

    “简单得很。”鲁仲连笑了,“田单入辽东收购人参虎骨,进山误入秘密军营,差点儿回不来了。”

    “果真如此,仲连以为该当如何?”孟尝君也顾不上细问田单了。

    “齐国危难,内外俱生矣!”鲁仲连一声沉重叹息,“外事,我倒是与田单兄谋得一策。可这内事,孟尝君被罢相,如何着手?”

    “内事须得如何?你先说说。”

    鲁仲连掰着指头道:“其一,立即废止增加赋税的王令。其二,二十万新兵也最好不要征发。其三,派出特使与楚国修好。若能办到如此三项,大难可减一半。”

    田轸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项,有恁大威力了?”

    鲁仲连正色道:“前两项为内乱之根。若不消除,大战一起,难保不生民乱。民乱但起,齐国何在?后一项为兵家退路。若无楚国,齐国断难长期支撑。”

    孟尝君默然良久,摇头一叹:“难矣哉!此人疯劲十足,如何扭得回来?”突然眼睛一亮,拍掌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闲居,去找一个人回来。”

    鲁仲连笑道:“有办法便好。告辞。”

    “留步留步!”孟尝君急道,“你去哪里?”

    “秦国。”鲁仲连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国。”便不见了踪迹。

    二 咸阳宫夤夜决策

    匆匆赶赴秦国,鲁仲连要找已经离开临淄的冯。

    冯在孟尝君府领得一辆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并黄金百镒,连夜出了临淄向西而来,昼夜兼程,不消三五日到了咸阳。对于秦国,冯并不熟悉,只识得一个当年出使临淄的樗里疾。寻思一番,冯还是觉得应该走樗里疾这条路子。樗里疾虽是闲居养息,毕竟资深望重还挂着个右丞相衔,更兼与孟尝君私交颇深,请他解困最是合适不过。思谋一定,冯不住秦国驿馆,而是在齐国商社下了榻。安顿妥当,冯一身布衣自驾高车,辚辚来到樗里疾府前。这便是冯的细心周到处,他要的是脱得官身国事之形迹,而只以布衣之士身份斡旋。战国之世,布衣名士的游说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贬人事,布衣名士的说辞显然更见分量。

    樗里疾的府门不同寻常,虽不是门庭若市,却也出入不断。冯看得片刻,竟没有见一个来人被门吏拦住,仿佛谁都可以通行无阻。看得饶有兴味,冯将轺车在车马场停好,径直走到门前一拱手:“在下临淄冯轼,请见老丞相。”说罢抬脚往里走去。

    老门吏连忙拦住道:“先生莫忙,要见丞相不难,只是要老朽领你进去方可。”冯有意作色道:“如何别个长驱直入,我却要周折一番?”老门吏笑道:“那些人都是办琐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见丞相。”冯笑道:“原不知情,却是错怪,相烦家老领我进去。”“那是该当。”老门吏说罢回头喊了一声,“今日见客止——”正中大门隆隆关闭了,只剩下南边一个偏门开着。见正门合拢,老门吏回身嘟哝了一句:“走了。”也不看冯径直前行去了,看似摇摇晃晃,实则快步如飞。

    “家老且慢行。”冯紧走几步追上,“这袋老齐刀,家老拿着了。”说着将一个呛啷作响的牛皮钱袋塞到老门吏手中。冯久做孟尝君门客总管,一则是深知门槛精要,二则也是手面大,三则是见这老门吏委实厚道可亲,没有豪门欺客的恶习,诚心要给他一些好处。这“老齐刀”

    乃春秋老齐国铸造的青铜刀币,形制规整,铜料上佳,两百余年后被天下视做金币一般,却是非同小可。

    “这是做甚?”干瘦黝黑的老门吏钉子一般站住了,“没这规矩!拿回去。”说罢一伸手,那钱袋呛啷一声又回到了冯怀中。老门吏又是一句嘟哝:“走了。”又头也不回地兀自去了。

    冯第一次入秦,瞬息之间感慨良多,不及细想,只快步匆匆地赶上了老门吏。片刻之间过了两进院落,来到了显然是公事书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门吏也不说话,只对冯一摆手要他在廊下稍等,轻步走了进去。似乎只是一打转身,老门吏走了出来,还是只对冯一伸手做了个礼让,径自扬长去了。冯看了老门吏背影一眼,觉得这座府邸处处都透着一种莫名其妙,与其说是右丞相府邸,毋宁说是一座不伦不类还带有几分胡人野气的庄园,分明粗简实在,却弥漫着一种教人揣摩不透的诡秘。略一思忖,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肃然一拱道:“临淄故人,求见老丞相——”

    “笃笃!”两声闷响,随后是沙哑苍老的笑声,“吆喝甚?端直进来。”

    冯只模糊听清了“进来”两个字,大步走了进去,只见满当当竹简的书架中埋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一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别来无恙?”

    白发苍苍的后脑勺忽然变成了一张黝黑紫红的脸膛:“嘿嘿,还编出个冯轼骗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这弹铗要鱼吃的小子。”

    “老丞相好记性,多劳上心。”冯知道樗里疾笑骂便是亲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轻松。樗里疾却笃笃点着竹杖走了过来:“来,这厢坐。茶酒现成,你自随意。”冯坐在了与主案对面的长案前,却见这长案两边是左茶炉右酒桶,还弥漫着一股胡人帐篷的气息,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还日进马奶三升么?”“嘿嘿,”樗里疾笑了,“积习难改也。咸阳临水,太得潮湿,马奶酒驱寒去湿。尝尝,保你不腥不膻。”冯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饮下,酸涩辣一齐蹿上鼻腔,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狼狈。樗里疾哈哈大笑:“齐人不行!要是赵胜那小子,这桶马奶酒啊,还不高兴得蹦起来?”冯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饮酒,要是孟尝君,只怕也是三两桶不够。”“嘿嘿,别提这小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总算能瘸着腿走路了,实想与他畅饮一回,哼哼,却只是见他不得,一个破丞相恁个忙?连出使都没了?啧啧啧!”

    “老丞相,”冯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已经被罢黜了。”

    “你说甚来?”樗里疾目光一闪笑了,“嘿嘿,这小子也有今日,活该也。”

    冯知道樗里疾说的是反话,笑道:“若孟尝君来秦,老丞相可是高兴?”

    “嘿嘿,倒也是。”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闲居无事,周游天下。你只回去对他说,来咸阳,老夫管他吃住,最好与老夫结伴,做一回西域游。”

    冯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不过,我也有个谋划,或许更好。”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还有谋划。说。”

    “齐国之威望诚信,大半系于孟尝君一身。若孟尝君离齐去国,与国便会威望大增,诚信昭彰,而齐国则会威势大衰。目下,齐王昏聩褊狭,竟不容如此股肱良臣。秦国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尝君入秦任相,岂非弱齐而强秦,一石二鸟之妙策乎?”

    樗里疾飞快地眨巴着细长的三角眼,没有接话,良久嘿嘿笑道:“谋划倒是不错,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创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夺,人情虽大,老夫却无法买了。”

    “自是如此。”冯笑着,“老丞相执掌邦交,禀报上去名正言顺。”

    “嘿嘿,你倒是精!”樗里疾又是笃笃一点手杖,“你等着,老夫试试。”

    冯告辞走了。樗里疾没有立即进宫,在书房转悠了足足两个时辰,眼见红日西沉暮霭淹没了咸阳,才吩咐一声备车,坐着那辆特制的宽大篷车进了王宫。

    宽大敞亮的书房里,已经亮起了一个巨大的燎炉,木炭火烧得红亮亮,因了高大宽敞而倍显寒凉潮湿的书房暖烘烘一片干爽。围着燎炉,宣太后秦昭王与魏冄白起正在议事,也是热辣辣一片火气。

    六国战败而生出龃龉,原是秦国君臣意料中事,所期盼的也正是借着这种龃龉换来一段时日,扎实整肃一番内政,继续扩张实力。作为丞相,魏冄想做的,是在关中修一条大渠,引出泾水灌溉关中的那些白茫茫的盐碱滩。这本是秦孝公与商君的遗愿,秦惠王当政之年,被合纵连横搅得腾不出手来做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间做成,对秦国无疑将是万世不朽的功业。作为新任国尉,白起想的是立即动手再编练二十万精锐新军,使秦军作战主力达到四十万大军,他便有足够的信心跃马中原,再也不必对合纵抗秦提心吊胆。宣太后倒是无甚宏图大略,只想平静无战事,她可以趁此机会到燕国去住上一两年,与乐毅多多盘桓。她忘不了那个睿智刚毅的将军。作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点儿长到二十一岁加冠亲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无事。

    可是,六国交恶的深彻猛烈,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四国攻齐骤然成势,又骤然崩溃。紧接着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赵国攻韩,又是齐国大扩军要荡平天下,燕国秘密练兵要向齐国复仇,接着又是春申君被罢黜、孟尝君被罢黜,等等,快马接连,消息频传,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个消息,都强烈地冲击着秦国君臣,都迅速地改变着秦国朝野的评判走向。然则无论如何评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句话:“山东乱塌火了,秦国总不能干坐。”

    魏冄第一个坐不住了,径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国交恶,天赐良机。臣请急召白起回咸阳,立即商议应对之策,绝不能坐失良机。”宣太后沉吟不定道:“白起多年离家,刚刚回去便夺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昂昂高声道:“白起国士良将,岂不知国事亲情孰轻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没有白起不行。”说罢大步出宫,径直驾车直奔郿县。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与荆梅安葬老师。看着那一座黄土坟茔与粗糙的石刻,魏冄热泪盈眶,立即拟了一件《请赐荆禺爵位书》,以“先生育将,有大功于国”为名,请以军功爵封赏并厚葬隐逸名士荆禺。书简拟就,魏冄派郿县令飞马咸阳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县令快马飞回,以王使之身宣读王书:敕封荆禺为少庶长爵位,以上大夫礼隆重安葬,由其女荆梅承袭爵位,着郿县令全权办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王书一下,连说不妥,说老师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违老师心愿。荆梅更是噘着嘴巴不高兴:“秦法昭彰,废除世袭,却要我承袭爵位,惹人耻笑,甚个道理?”魏冄大是不悦,总算勉强接受了荆梅不承袭爵位,又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计功名而为国育才,国府明知其功而不赏,敬贤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说说,先生曾经说过不受国家封赏的话么?”白起思忖片刻摇摇头:“没有。”“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挥,“大丈夫有功受爵,当之何愧?郿县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石!”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对荆梅道:“丞相所言,邦国大义。老师既是秦国老民,自当含笑泉下。小妹以为如何?”荆梅只低着头嘟哝了一句:“磁锤。听你。”

    大事一了,魏冄立即对白起说了山东乱象。白起本来打算给老师守陵三月然后与荆梅一起回咸阳,听得魏冄一说,心下立即着急起来,只看着荆梅,脸憋得通红。荆梅噗地笑了:“磁锤,看我做甚?”又是轻声一叹,“老父高年亡故,又在临终前眼见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无憾老喜丧了,何在乎你厮守陵前?”白起吭哧道:“那你?”荆梅道:“磁锤,还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时自来找你。”白起有些犹豫:“这荒塬野岭,我担心你。”荆梅道:“婆婆妈妈,磁锤,谁用你担心?去,自个好好保重。”魏冄大是高兴,对着荆梅深深一躬:“姑娘大义高风,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亲迎姑娘回咸阳。”荆梅笑了笑,眼睛里闪着泪花:“只要他好。我没事。”

    一路快马,天黑堪堪回到咸阳,宣太后已经在秦昭王书房里等候了。

    君臣四人一碰头,会商立即开始了。先是年轻的秦昭王将各路快马斥候与商人义报传回的各种消息归总说了一遍,末了激动地叩着书案:“百年以来,山东六国没有过如此乱象。若错过这个良机,教人心痛。如何动手,我却思谋不出,丞相国尉说。”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这六国也是,神仙难救。甭着急,慢慢说,总是要瞅准了下手,叫甚来?谋定而后动。”魏冄性急,更加上已经思谋多日,接口道:“以我看,这是大打出手的好机会。除了齐赵燕三国暂时不能打,魏楚韩三国,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齐赵燕为何不能打?”魏冄道:“齐国赵国正在势头,先避避再说。燕国穷、大、远,劳师远征也未必获利,也是先撂下再说。”宣太后接道:“虽说是穷大远,可这燕国却不可小视。姬平乐毅,那是上天给齐国预备的一个死硬对头,用不着秦国动手。”秦昭王笑道:“母后总是说燕国好。我却看燕国无甚出息,就一个姬平,一个乐毅,能成多大事?”魏冄摆摆手道:“先不说燕国如何,眼下是不宜动手便了。白起,你说。”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体已经有了成算,只不过他素来慎谋,寻常时只要有人说话,总是愿意多听,此刻见丞相动问,一拱手道:“启禀我王、太后:白起以为,丞相谋划颇有道理。目下秦国除边关守军不能动,尚有近二十万大军可开出山东作战。在魏楚韩三国之中,韩国也可暂时放过,因了赵国要攻韩,我无须与赵国在此时交战。以我军兵力,目下东出作战,尚不宜头绪过多,一定要确保一击战胜,得地、得人、得财,扩充我国力军力,为真正的大战打好根基。”

    “这话在理。”宣太后笑了,“不纯粹谋战,良将之才。白起难得呢。”

    “好!”魏冄也是拍案赞赏,“你便说,如何打?还是那句话:我给你包后。”

    但说正事,白起的脸膛就没有一丝笑容:“楚魏两大国,目下都是一摊烂泥,借此良机,三月猛攻魏国河内,而后再立即转身夺楚江汉,如此两战,秦国根基可定。”

    秦昭王目光闪烁道:“十多万大军不算多,还要连续大战,兵士受得了么?”显然不放心。宣太后笑道:“别急,听白起说完,这两仗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虑,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万大军一齐连续作战,确有不堪疲累之忧。但臣之谋划,却是两路进兵,先后开打,以我军战力与目下大势,绝有八成胜算。”秦昭王掰着指头沉吟道:“两路?那就是说,各以七八万兵力攻击两大国?这魏楚两国,可是老大国,些许兵力够么?”白起道:“灭国大战,自然太少。攻城略地,绰绰有余。”魏冄一拍案道:“我看可行!魏楚两国,今非昔比,这次狠狠割两块肥肉咥了。还是那句话,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晓得打仗,白起说行,我看便行。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也没甚要紧。秦王如何?”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总是要他说话,全他秦王决断之名义,也断然拍案道:“那便打。还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镇后援。”

    正在此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与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紧跟着是老内侍尖锐的长宣:“右丞相樗里疾晋见——”这也是秦宫法度:重臣进宫,内侍只宣不禀,实际是许可径直进入,只是要对国君事先打个招呼罢了。

    随着内侍宣声,宣太后已经站起来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会商都召你不来,今日没召,你倒来了,成心给我难堪不是?”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来。只要走得动,我便要来。”说着笃笃笃地摇了进来。书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齐站起,秦昭王笑着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冄一拱手算是见过,只有白起肃然一躬:“参见老丞相。”樗里疾雪白的头颅转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齐备了。老夫撑持不住了,只说一件事便走。”

    “既来了,撑不住也得撑住了。”宣太后就近坐在樗里疾身边笑着,“老眼看远。你先听听他们几个的谋划,掂量掂量。”对白起眼神示意,“白起,你给老丞相说说了。”

    “嗨!”白起如在军中般挺身应命,将目下各国大势与自己分兵攻击楚魏的谋划说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道:“老丞相文武兼备,当年纵横捭阖于六国,白起敢请教诲。”

    “嘿嘿,老夫最是烦为人师。”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不过嘛,这个谋划实在是好,大胆出奇,人神难料。”

    “好在何处了?”宣太后笑问。

    “嘿嘿,江汉河内,魏楚灯下黑。谋划选地之妙,魏楚断难预料也。”樗里疾又飞快地眨巴了一阵三角眼,“然则,此战却有一难……”打住不说了。

    魏冄先急了:“谋国为上,老丞相何须吞吞吐吐?”

    “这叫甚话?”宣太后有些不悦,“听老丞相说了。”

    “嘿嘿,无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樗里疾笃笃点着竹杖,“这一难,难在为将用兵才智。我军兵少,又分两路,实则一场长途奔袭大战。此等战法,须得为将者大智机变,多方示伪,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则,便身陷泥潭不能自拔。当年司马错最擅此等奇兵奔袭,使秦国的十万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万的威力。老夫虽也知兵,却从来不敢打这等奔袭战。此中之难,非兵家良将,不足为外人道也。”老樗里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显然,是对长途奔袭战有着切肤之痛。

    “你是说,白起不堪大任?”魏冄有些不高兴了。

    “嘿嘿,非也。”樗里疾眯着细长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说,河外大战是连阵决战,白起之才已经是天下皆知。然则奇兵奔袭,白起却没有阅历。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袭,不收成效不打紧,只要能震慑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将了。赵国那个廉颇,还不只是善于御敌于坚城之下,打防守战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是吴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话多,聒噪了。”

    秦昭王目光一闪突然问:“白起以为如何?”

    白起听得很是专注,锁着眉头道:“八成胜算。白起不敢以国命戏言。”

    “没有被老丞相吓退,有胆气!”宣太后破例激赏一句,又是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放开手脚去打,败了不打紧。哪有个从来不打败仗的名将了?”

    “嘿嘿,这话在理。”樗里疾笃笃连点,“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谈袭色变乎?”

    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个甚跤么?”

    白起红着脸笑了:“当年奇袭房陵,原是两路出兵,司马错出汉水,老丞相出武关。楚国在武关外本无重兵,楚军丹阳守将接商人义报,却故布疑兵,老丞相裹足不前。后来田忌率楚兵北上,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后军,秦军死伤万余。”

    “嘿嘿,那一战,老夫与张仪都栽进去了。”樗里疾的黑脸涨得通红。

    看着樗里疾的窘态,宣太后、秦昭王与魏冄不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老丞相虚怀若谷,白起受教。”樗里疾笑道:“嘿嘿,虽是恭维,老夫高兴。秦有白起,国家之福气了。”宣太后恍然笑道:“哟,老丞相来有事,快说。”樗里疾点点手杖:“事不大,却难为老夫。孟尝君被罢相,冯来做说客,请秦国厚迎孟尝君入秦为相。虽说孟尝君与老夫交厚,嘿嘿,只是冯要学苏代为甘茂游说的老法子,老夫却不以为然。”魏冄便道:“孟尝君罢相,早已得到消息。冯此举,没有料到。孟尝君是个天下人物,到秦国做丞相倒也合适。”樗里疾笑了:“嘿嘿,你这个丞相作态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国利害,不是谁人肚量。”魏冄素来明锐快捷厌恶虚妄,此刻大窘,红着脸拱手道:“老丞相谋国至公,说得正理。”樗里疾喟然一叹:“谋国至公,只有商君当之无愧,老夫汗颜也。”一说及商君,难免触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插话道:“老丞相,你说冯效法苏代,那是要借秦国之力使孟尝君复位了?”

    “嘿嘿,清楚得很。”

    “既是这样,好办。”宣太后笑着,“只说孟尝君在位对秦国好不好?”

    魏冄道:“目下齐国强大,秦国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稳住齐国。齐王田地暴烈无常,叫嚣一统天下,若没有孟尝君制约,可能野心膨胀,当真与我一争高下。”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国不宜与齐国陷入纠缠。”

    “嘿嘿,留下齐国,有人收拾它。”

    “我看也是。”秦王一拍掌,“教孟尝君做齐国丞相,目下对我有利。”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个将计就计了。”

    魏冄看着樗里疾笑道:“老丞相,你还能远游么?”

    “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个年轻大臣最好。”

    魏冄拍案道:“我看,请泾阳君出使齐国。”

    宣太后会心一笑:“好啊,便是泾阳君了。”

    三 商旅孙吴密定策

    没有樗里疾消息,冯在商社等得心绪不宁,又担心临淄随时都有出人意料的突变,便匆匆来找商社总事,想听听临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动不息,消息连绵汇聚,这便是商社得天独厚的灵便处,也是许多周游士子愿意下榻本国商社的原因。冯来到后园总事房,刚到廊下,猛然一惊,屋中传来清晰话语,一个声音似曾熟悉。

    齐国商社不大,却很是富丽幽静,在咸阳的六国商社中算是独一无二。商社不是经商场所,也不是某个商家的私产,而是身在异国的商贾们凑份子建成的公产。这种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国商旅的寓所,实际上最要紧的用处,是联络本国商旅共谋共议,排解本国商旅间的纠纷,避免进货重复与买卖冲突,对外则尽可能地统一物价,以在秦国大市与他国商人更有力地展开商战争夺。除此之外,商社还有一个隐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国官府禀报所在国的重大谋划与举动。各国官府与商旅,都将这种消息来源称做“义报”。义报永远都是秘密的,官府不公开赏赐,义报之人也永远不会公然署名。因了这个缘故,义报有了一个通例:由商社归总拟成密书,由顺路商旅送回。在战国之世,这是各国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不会因了这种秘密而限制商旅往来。毕竟,商旅周流财货,哪个国家也不能拒绝商旅。作为商人,则谁也不会因了这是义报而推诿不做。毕竟,国家兴亡是天下大义,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这种种功能,商社在事实上成了一国商人在他国的号令中心,仿佛一个国家长驻他国的民间“斥候营”。唯其如此,弱国穷国小国建造商社,往往是国府暗中出一大半钱,商旅们只在名义上分摊些许罢了。但是,商旅众多、实力雄厚的大国商人们,却往往不愿国府染指商社建造,宁肯自己分摊。所为者何来?说法多多,有人说是争个商家名节,有人说为了经商更少束缚,有人说为了不受官场争斗的牵扯,更有人说,是为了避开那些令商旅们头疼的义报。虽说是众说纷纭,但大国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无一例外。魏国、楚国、齐国、秦国,还有现下的赵国,甚至是卫国与原先的宋国这等国虽弱小却有商旅传统的邦国,商社都是商旅们自建的。

    在所有这些有名的商社中,齐国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从春秋开始,齐国便是有经商风习的大国。管仲首创的“官府国营大市”,也使齐国人学会了做买卖,从此商旅之风大开,齐国商旅遍布天下。到了齐威王时期,临淄齐市已经成了与安邑大梁齐名的赫赫商市。齐宣王后期又经苏秦变法,更加之齐国远处东海之滨,蹂躏商旅的大战几乎从来没有在齐国本土发生过,近百年的太平岁月,齐国人的财富几乎是眼看着蒸蒸日上,齐国商人渐渐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举足轻重的商旅大国。

    虽则如此,咸阳的齐国商社依旧是不显山露水,依旧是秦国迁都咸阳初期建成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六进庭院。说它独一无二,这几十年不变也是其一。当咸阳日渐成为最大的商市都会时,其他大国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断扩地,唯独商旅实力最雄厚的齐国商社,依然静静地蜷缩在这条林荫覆盖的小街,不可谓不奇。但是,若仅仅是一成不变,齐国商社也绝不会威名赫赫。

    齐国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战中争来的耀眼光环。

    自春秋开始,华夏商旅便将商事买卖看做兵争战场。所谓“商家争利,犹如战场”,此之谓也。于是,有了“商战”一说,有了将兵器(刀)作为货币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创举,也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谋略经商的种种奇谋神话。前如越国的陶朱公范蠡,后如魏国由商入政的白圭,都是以兵法谋略经商而致成功的开山人物。进入战国中期,各国大商竞相涌现,楚国猗顿氏、魏国孔氏白氏、赵国卓氏、齐国田氏郭氏等。商旅谋略更是汪洋恣肆蔚为大观,以至商旅子弟争相拜赫赫大商为师,修习商战谋略,几如名士学问家招收弟子一般。饶是如此,要将商家谋略学到手,却比名士传授学问还要难。商政大家白圭曾说:“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临机决断,仁不能取予自如,强不能守定心志,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这是说,一个出色商家,要比修习学问的士子多出许多才智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老墨子是个不世出的学问大家,当时将士子与商人做了比较,说了一段颇具意味的话:“今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钱)之谨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买。士子用命,却多凭意气而缺乏深思明断,岂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必为之。今士子坐而言义,无关梁之难,无盗贼之危,然而不为。则士子言义,不若商人计利之察!”这个“察”,实则明晰坚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难,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难。

    秦惠王时期,咸阳大市已经成为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战场。秦武王暴死洛阳,咸阳的山东商人们很是焦虑了一阵子,才酿出了那场六国联军压境时的逃亡风潮。可是,新秦王即位后,秦国政局日渐稳定,更兼在河外一举战胜六国联军,秦国眼看是无可撼动的天下第一大市了。不管如何爱国,商人们毕竟是不能放弃买卖生计的。山东六国只剩下了一个齐国大市堪与咸阳抗衡,可齐湣王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加征商人重税,临淄的商旅人气也渐渐不那么火旺了。相比之下,秦国法令稳定,税制四十余年几乎没有变化,又以“柔远人”(善待远方商人)为宗旨,多方优待山东商人,一个尚商坊天下闻名。于是,咸阳成了天下商旅趋之若鹜的“热市”,非但各国大商云集咸阳,连小商小贩也纷纷拥入咸阳。恨秦国打败祖国也好,骂秦国“虎狼”也好,商旅们都看准了秦国是个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战大场,谁不占领咸阳大市,谁就将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于是,各国的商旅精华在咸阳展开了不流血的残酷争夺。

    开始十几年,是魏国商人占上风。魏国有地利之便,大梁距咸阳不过三五日的牛车路程,货物运输路途短,可以大大压低价钱,加之魏货器物制作精细,压得他国商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最要紧的粮食大市,几乎是魏国独居垄断之利。其他诸如韩国的铁、楚国的丝绸珠宝竹器、赵国的马匹兽皮、齐国的海盐、燕国的苎麻丝绵,都只是份额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有此对手,齐国商人渐渐疲软了。齐货路途远、货运难、价钱高,货物又单一,纵有诸般海鲜,牛车咣里咣当走上半个月也变臭了。渐渐地,齐国商人眼看要被挤出咸阳大市了。

    正在此时,苏秦在齐国变法。国府一力支持商旅们周流财货,将齐国器物运出去换钱,再将齐国缺少的外国器物运回来满足国用民需。也是风云际会,在这齐商萎缩的时候,齐国传出了惊人消息:商贾大家田氏,要将举家万金投入咸阳经商。说不清是谁的举荐还是商人公推,反正消息传开不久,一个年轻的田氏商人到了咸阳,做了冷冷清清的齐国商社的总事。

    这个年轻的商社总事不同凡响。一上手,便将留在咸阳的几家齐商聚集起来,做了几笔大生意。先是向咸阳大运齐国干货,举凡干菜、干鱼、山珍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络绎不绝运来,价钱比他国同等货低了三成。接着请准国府,合商社之力,在东海之滨买下大片盐场晒盐,而后将雪白的海盐大量运往咸阳。其时秦国的井盐全赖蜀地,出产很少,海盐几乎没有,国府最是看重盐铁交易。齐国海盐大量涌入,不用自己卖便被秦国官府如价全收。这个总事又与秦国官府洽商,将秦国河西高原的皮货、秦川壮硕的黄牛、太一山与商於山地的药材等要紧的出关生意,都包揽了过来。运送海盐的牛车队返齐,又满载着这些齐国缺货归来,秦国的齐商两头热销,蓬勃大发。紧接着,这个总事又瞅准了秦齐交好,请准两方官府,准许齐国商社独家经营双方进出的铁料与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齐国商人在咸阳大大的走红。五六年之间,齐国商社已是威名赫赫了。

    不长时间,一首商谣在咸阳尚商坊流传开来:

    要得满钱 须得做田

    大吞大吐 商旅孙吴

    这个总事,便是在商战风云中崭露头角的“商旅孙吴”——田单。

    冯惊讶的是,田单的总事房里如何有鲁仲连的谈笑声?鲁仲连为何来了秦国?身为布衣名士,鲁仲连向来孤傲清高特立独行,连等闲王公贵胄都不屑一顾,田单纵是“商旅孙吴”,毕竟是个商人,鲁仲连如何与他交好?

    “田兄,你却说说,这秦国会如何动手?”屋中传来鲁仲连的声音。

    “这却难说。”低沉缓慢的语调,分明那个总事田单,“就大势说,秦国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处。然则,有一点明白:秦国不会与齐国开战。”

    “如此说来,冯游说成功了?”鲁仲连一阵爽朗的笑声。

    “正是。”田单声音依然低沉,“秦国怕齐王发疯,大体要保孟尝君。冯游说,正中下怀而已,仲连兄不要高兴得太早。”

    冯听得心头一颤,脸不禁红了。秦国将计就计,他如何没有想到?惭愧!正在暗自内疚,却听鲁仲连又道:“田兄莫非以为,秦国有其他用心?”

    一阵沉默,田单一声重重的叹息:“难说也!齐国如今是架在燎炉上烤了,六火熊熊,谁知道哪股火烧到要害?”

    “我看,秦国目下正忙中原,尚不至于打齐国主意。”鲁仲连的笑声很是清朗,“只要秦国不抬头向东海,齐国就有转圜。”

    “难说也!”田单又是一声叹息,“齐国已经病入膏肓,药石难治了,孟尝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冯听得憋气,忍不住高声一句:“谁个如此沮丧?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推开厚重的木门大步进了总事房。

    “冯兄果然在此。”鲁仲连起身大笑,“来,这是田单兄,见过么?”

    田单拱手微微一笑:“这位兄台入住商社时,与我打过一个照面,报名冯轼,对么?”

    “冯轼?”鲁仲连目光一闪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这位老兄便是冯!”

    “啊,孟尝君总管,久闻大名。”田单似乎毫不惊讶,“请兄台入座。”说着拿起小燎炉上的陶壶为冯斟上滚烫的浓茶,“太一山秦茶,克食利水,尝尝。”

    冯拱手笑道:“方才在廊下听得田兄一言,受益匪浅。然则田兄对齐国之评判,冯不敢苟同。田齐百年基业,目下又正在巅峰,虽有忧患,柱石犹在,说病入膏肓,田兄有失偏颇了。”

    “也是一说。”田单毫无争辩之意,只淡淡一笑不做声了。

    鲁仲连笑着岔开话题:“冯兄啊,我来咸阳正是要找你。”

    冯一拱手道:“仲连兄有事,但说。”

    “还是孟尝君。”鲁仲连呷了一口热茶,“他不知冯兄入秦,更不知你是在为他复位谋划,只道自己闲居无事,要去楚国找寻甘茂。因为不能预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当日也无法劝阻。我追你而来,是想待秦国局势而定行止。如今大势已经明朗,孟尝君复位指日可待。我想还是我去楚国,孟尝君留在临淄稳定朝局为上。”

    冯接道:“仲连是说,要我速回临淄,稳住孟尝君?”

    “冯兄果然精明。”鲁仲连一笑,“贵公子没受过摔打,忧心忡忡失意落寞,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早一日振作。”

    “孟尝君若已去了楚国,又当如何?”冯倒是着急了。

    “他若入楚,我敦促他立即回临淄。”

    “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见他了?”

    鲁仲连大笑:“找别人难,找孟尝君,我最有办法。”

    “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樗里疾府辞行,完后星夜便走。”冯一拱手匆匆去了。

    鲁仲连喟然叹息一声:“田兄,我也该走了。”

    田单笑了笑:“走,到我那里,给你饯行。”

    “用得着么?”鲁仲连笑了。

    “走。”田单拉着鲁仲连出了总事房,打个响指,一辆篷车从屋后驶出。田单回身对总事房老仆吩咐道:“将先生马匹牵到老院后门。”说罢拉了鲁仲连钻进篷车,放下车帘,篷车辚辚出了商社。

    走得片刻,篷车稳稳停了。鲁仲连下车,眼前一条僻静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实简朴的门厅,紫红色的木门紧紧关闭着。田单笑道:“走。这是后门。”鲁仲连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门是东海盐肆?”“没错。这里才是我的基业。”田单说着走到门前“嘭嘭嘭”拍了三下,高大的门扇打开了一个小小天窗,一个人头一晃,厚重的木门隆隆滑开。跨过一尺多高的青石门槛,是幽深的门厅,过了门厅,迎面一道完全遮挡了视线的宽大影壁。绕过影壁,豁然开朗,一片青松苍翠池水碧绿的园林涌入眼前,林中屋顶连绵,除了脚下的碎石甬道与那片不大的水池,没有一片空地。

    “盐铁重地?”鲁仲连笑了。

    “从这里进来的客官,你是第一个。”田单也笑了。

    绕过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过了松林石屋,又是几经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两人高的弧形石墙,转过墙弯,石墙中凹陷出一个大圆形。

    “到了。”田单笑着,啪啪啪可劲拍了三掌,凹陷的石墙隆隆滑开,显出了一道与人等高的石门,“请了,愣怔甚来?”

    “神秘兮兮。”鲁仲连打量一番,“经商便是如此这般?”

    “人各有法。”田单笑着,“这里是账房,也是金库,自要隐秘些许。”

    “我看,你能做将军打仗了。”

    田单悠然一笑,摇摇头道:“将军留给你做,我只做天下第一大商。”

    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紧密连成了一个“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只有一人多高。鲁仲连道:“一半在地下?”田单点点头:“果然是将军眼光。来,东厢是我的书房。”说着推开右手突出墙面上的一道木门,踩着石级下到了屋中。鲁仲连跟进一看,却是一间敞亮宽大的厅堂,两面石板书架堆满了各式竹简,北面墙上镶嵌着一副五六尺长两尺多宽的特大竹制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筹码)穿在一根根光滑细亮的竹柱上,清晰可见;南面墙上斜挂着一口长剑一支长矛。鲁仲连不禁噗地笑了:“如此书房,也是天下独一份也。”田单笑了:“这叫因地而异,没有你那大书房,却教我如何清雅?”鲁仲连笑道:“看你这锃亮的长矛,忒大的算器,便知这是商家重地,讲究个实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

    田单笑笑,手向门后伸了一下,叮咚一声铜铃响,一个清秀的小童站在了高高的门口。田单吩咐道:“云子,尽速整治两案酒食送来。”“俺这就来。”小童脆亮地应了一声,不见了身影。片刻之后,小童飞步进来,轻捷得没有脚步声一般,两三个来回,两张大案上已经是酒食齐备:一陶盆,一铜爵,一木盘,盆中是热气蒸腾的炖羊腿,盘中是黄亮亮的舂米饭团。

    田单举爵笑道:“来,临淄老酒,干了。”

    “咸阳有临淄酒,难得,干!”鲁仲连大是高兴,举爵向田单一照,汩地一气饮干,“田兄,我从楚国回来时,还来咸阳找你,带楚酒来。”

    田单微笑摇头:“那时,我不定在咸阳。”

    “我等你回来。左右这里是你的命根。”

    “还是听我信再定。”田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归期难说。”

    “好,那等你音信。”鲁仲连一顿,“哎,你要撤出咸阳?”

    田单默然片刻,摇摇头:“没想好,不好说。”

    鲁仲连知道田单多谋深思,未断之事轻易不开口,也不再多问,只是饮酒谈笑,不消一个时辰,两人将一桶临淄老酒扫尽。鲁仲连笑着站起身来:“田兄,我要走了。”田单一笑:“走,我送你出门。”上得书房,那个小童捧着一件物事站在门口。田单接过笑道:“仲连,这是一百老齐金币,打成了一条皮带,你系在腰间,多了你也累赘。”鲁仲连大笑:“好一条腰带!系上了。”说罢展开,却是一条打造十分精致的牛皮宽鞶带,两面全是密匝匝的小袋,一袋塞一个金饼,沉甸甸鼓囊囊,上得腰间平添了几分威武。

    “好。”田单打量笑道,“苏秦佩六国相印,也这般气象么?”

    鲁仲连大笑一阵:“金不压身,学一回苏秦,走!”出得后门,老仆已经牵着刷洗喂饱的骏马在等候。鲁仲连拱手一声后会有期,上马去了。暮色之中,马蹄如雨,田单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回到石屋小院,田单下到中间大屋。这是一间整洁宽敞而又略显幽暗的大厅,两位须发花白气色矍铄的老人各坐一张大案,面前摊着竹简,右手拿笔,左手飞快地拨弄着算器中的竹算子。田单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位老人没有抬头,细长的手指依然飞快地拨动着算子。田单拱手笑道:“靖郭先生、槐里先生,请先停得片刻,我有话要说。”

    “见过总事。”两位老人一齐抬头拱手,说话的却只有那个更显清瘦的老人。

    “槐里先生不见好转么?”田单打量着不说话的老人,关切地问了一句。

    “总事的药,他吃得月余,已经能听见高声说话了。”靖郭先生笑了,“重听难治,好在槐里兄笔快手快,精通《周髀算经》,足以补重听之失。”

    田单看着须发雪白的槐里先生,突然高声道:“两位先生是田氏功臣。没有槐里先生之精实算计,便没有田氏今日基业。我要再延名医方士,治好槐里先生。”

    “总事过奖。”槐里老人一笑,抱拳一拱,声音生涩喑哑得令人心痛。

    靖郭先生笑道:“总事有事,尽管吩咐。老夫与槐里兄揣摩了一套手语,我给他打,方便得很。”

    “这法子好。”田单眼睛一亮,踱着步子边思忖边说,“大势可能生变。田氏部族在齐国的大宗田产商铺,须得秘密变卖。在大梁、邯郸、郢都、蓟城的商铺与作坊也要秘密处置,每城只留一座酒肆做招牌。而后,将所有的秦半两都兑成黄金,山东六国的钱币,则一律兑换成秦半两。全部金钱,咸阳留三成,郢都留五成,临淄留两成。咸阳之钱周流买卖,临淄之钱应急族人意外。郢都之钱,全部秘密封存,非我下令,不许以任何名目动用。两位先生,明白没有?”

    靖郭先生两只细白瘦长的手飞快地翻动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手语打完,沉重地一声喘息:“总事,目下各方投金都将有大利可获,骤然削价变卖,实在可惜也!”槐里先生满脸涨红,嘭嘭拍着书案磕磕巴巴道:“总事,至少秦,秦国太平无事。好,好个大利市,三成钱周,周转得开?楚国,商家死地,五成钱封,封存在那里,不,不是商家大忌么?总事莫,莫非不,不想经商了?”

    田单一声叹息:“未雨绸缪,心动也。其中缘由,一时说不明白。就是如此了,半年之内,便要办妥。还是靖郭先生全盘操持,槐里先生抱大账。”又是深深一躬,“田氏若得保全实力摆脱危难,两先生不世大功。”说罢大步匆匆地上去了。

    两个老人正在相对愣怔,田单却又匆匆下来了:“靖郭先生,有件事方才忘记了:立即在咸阳铁作坊秘密定制五七百副车轴套头,要精铁打造,外形如矛头。”

    靖郭先生惊愕得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对槐里先生打手语。

    四 大型兵器尽现蓝田大营

    田单万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变产聚钱,一场大战在立冬这日开打了。

    这场神仙难料的突兀战火,是白起与魏冄精心谋划的攻魏突袭战。

    咸阳宫君臣四人商定大计后,白起埋头三日,拟就了一份《夺魏河内战事书》,详尽罗列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大关节。他没有将这份谋划书直呈宣太后与秦昭王,而是先来找丞相魏冄商议。魏冄正在与几名相府属吏商议调集粮草的分路协同,见白起到来,立即散了会商,请白起到书房密谈。白起径直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羊皮纸卷:“丞相请过目。”

    魏冄展开羊皮纸,条缕分明的大字赫然入目:

    夺魏河内战事书

    臣白起启奏:山东大乱,秦国当出,楚魏两国皆为我兵锋所指。据实揣摩,首战当从魏始。魏国乃大秦夙敌,且两相毗邻,利于突袭。若能一战大胜,非但富我府库,且使我根基伸展于函谷关外,震慑山东,使之在我对楚开战时不敢驰援。为此,臣拟尽速大举攻魏,方略如左:

    其一,破天下常规,立冬开战,以收出其不意之效;

    其二,用兵河内,夺魏国故都安邑等数十城,将魏国一举压缩于河外;

    其三,此战举兵十万,步骑各半;

    其四,此战主旨,突袭拔城,诸般攻城器械所需良多,请拨王室尚坊工匠若干,以增军营快速修葺之力;

    其五,此战最迟一月决之,不可旷日持久,暴师他国;

    其六,夺地不守,劳师无功。臣请作速调遣干练吏员若干,并酌量征发义兵,夺一城守一城,设官建制,化为秦土。班师之日,即是大秦河东郡设置之日。

    少上造国尉白起顿首

    魏冄“啪”地一拍书案,霍然站起:“好个白起!大手笔!”拿着那张哗啦作响的羊皮纸在厅中大步疾走了好几圈才转过身来,“我看可行,此中细节你我再计较一番,便可呈送秦王太后了。”

    “白起想请丞相连署上书,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功劳分我一半?”魏冄有些不悦,“白起啊,老夫纵然强横,还有立身之规。”

    “我只是想,如何能使太后秦王更有信心而已。”白起笑了,“丞相若对此战踌躇,连署自然也就作罢。”

    魏冄哈哈大笑:“糊涂糊涂,如何连这一层也忘了?”说着大步走到书案旁,提起大笔一看又是一阵大笑,“我说呢,你这名字前如何一大片空白?好!插在前边。秦王若不赞同,有老夫说话。”

    “丞相有担待,白起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只是替你抱后腰。”魏冄摆摆手,“不说这些废话,来,再仔细合计一番。县令、文吏、工匠、义兵、铁料、木料究竟要得几多?秦王少不更事,太后可是心细如发。”白起一声答应,欣然说了自己的诸般估算,两人直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天将暮色,白起匆匆走了。魏冄立即命书吏将方才开列项目数字誊清刻简,自己趁机草草用了晚饭,带着两份书简跳上轺车直奔宫中去了。

    三更方过,白起正在书房与国尉府属吏合计府库存储的攻城器械。魏冄匆匆赶到,未及入座,大手一挥道:“行了,着手办事。除了打仗,一切事老夫给你办。国尉府这摊子,你还没我熟。”白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去蓝田大营,国尉府交给丞相。”说罢立即举步出厅。魏冄连忙起身赶到廊下,笑道:“急个甚来?你得给老夫个话:荆梅姑娘来了,教她去找你,还是暂住咸阳?这是太后特意叮嘱,不是老夫饶舌。”白起想也没想便道:“大将入军,无会家人,这是军法。她若来了,在这里住几日等我便了。”魏冄道:“知道了。你放心去,有人照拂她。”白起一拱手:“告辞!”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之间,前门火霹雳一声嘶鸣马蹄如雨,渐渐远去了。

    魏冄站在廊下,不禁对着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将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之福也。”转身大步走进书房,“啪”地将一张大羊皮纸往书案上一拍,“都给我听了:旬日之内,务必将开列项目调集到所列地点,但有延误,国法问罪!”

    “嗨!”吏员们军营将士般喊了一嗓子。

    白起快马东去,到得蓝田大营,天色堪堪露出鱼肚白色。进得中军大帐,白起立即风卷残云般饱咥了一顿随时现成的军食——几个冰凉的黄米饭团与两大块酱牛肉,又咕咚咚灌了一皮袋凉开水,立即下令:“聚将鼓升帐。”

    片刻之间,帐外马蹄如疾风骤雨,甲胄锵锵脚步嗵嗵,二十六员大将铁柱般矗立在了大厅之中。白起一如既往地站在帅案前,拄着那口十五斤重的铁鹰剑,神色肃然道:“奉秦王书命:一月之后,我军将要打一场大仗。今日我发四道将令:其一,蓝田大营四周出入口立即封锁,着行人商旅绕道三十里之外,不得接近军营,此令由斥候营担当。”

    “嗨!”斥候营总领樗里狐高声领命。

    “其二,蓝田大营的冲车、云梯、弓弩等一应攻城利器,务必于两旬之内查检修葺完毕,同时将咸阳尚坊派来的工匠整编入营,确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随时跟随,此令由蓝田将军担当。”

    “嗨!”已经是华阳君爵位的蓝田将军芈戎肃然领命。

    “其三,步军此次全数出征。一月之内,务必精熟各种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拨技艺娴熟之士兵,确保能轮换猛攻,此令由步军主将山甲担当。”

    “嗨!”听说步军全数出征,须发雪白而又精瘦黝黑的步军大将山甲亢奋异常,一嗓子分外锐急。

    “其四,此次大战,出兵在十万之内,各军务必于两旬之内遴选出战精锐,届时全军精选,谁准备最精到,谁便出战。”

    “嗨!”全体将领一声齐吼,大厅中嗡嗡震颤。秦人本来崇尚军功,商鞅变法奖励耕战之后更是以军功为立身根本,一听要遴选参战,大将们先自热血上涌,生怕自己被留在军营不能参战。

    聚将之后,蓝田大营立即紧张忙碌起来,夜间也是军灯大亮。骑兵各营先忙着勘验战马,十多名畜医忙得满头大汗。骑士们分外紧张,跟在畜医身边团团转,生怕自己的战马被畜医按上一个大大的红“病”字木印。接着勘验马具兵器,举凡马身鳞片铁甲、马头护甲、鞍辔肚带马镫、弓箭长剑,都要一一由军营工师验过,稍有瑕疵暗伤,立即换下或送到工匠营修补。最后遴选骑士,伤病未愈者一律裁下留营疗伤,二十岁以下与四十岁以上的非将官骑士也被一体留营,余下的精壮骑士再一一品评遴选。然没有一个骑士愿意留营,一片慷慨激昂,搞得骑兵主将嬴豹大皱眉头。步军各营则是另一番忙碌景象:从军械库拖出各种大型攻城利器,工师讲说、士卒与器械重新编伍、反复操演,没黑没明地折腾起来。与此同时,魏冄督导的各路车马也纷纷赶来,冲车、耧车、弓弩等种种攻城器械络绎不绝地运到,咸阳尚坊的三百名高手工师也随车赶来,整个蓝田大营热气腾腾,毫无冬日萧瑟气象。

    这一次,白起亲自坐镇步军,一一校验步军对各种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熟。

    战国之世,攻城器械已经很是齐备,举凡被后世视为“无敌利器”的大型器械,大体都已经用于实战。但是,由于步骑野战生发不久,其势正在方兴未艾。列国大战多以郊野决战的方式进行,纵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两城,且主要是敌方的都城或军辎重地,真正的以一个区域的数十城为目标的大规模攻城战,还从来没有过。正是因了这种状况,寻常大军野战,都不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军,长期以来的大战,大多是与六国合纵大军的对阵野战。当年司马错奔袭房陵与巴蜀,打的更不是攻城战,而是野战突袭,先灭敌主力,而后迫使其逃走或投降。这种战事经历,使秦军对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战后,白起雄心陡长,敏锐察觉到秦国大举东出的时机已经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升为国尉后的第一时刻,也就是他回郿县的那个晚上,他向国尉府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三日之内,查清所有府库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咸阳,国尉府掌书给他送来了一卷清单,赫然开列着:

    秦国军辎库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栎阳,大体完好,良工修葺后可用。

    数目如左:

    冲车共三十二辆:辒十二辆 木牛车二十辆

    耧车八辆:巢车四辆 望楼车四辆

    车三百座

    飞弋连弩百二十座 蹶张弩五千 臂张弩一万(三千在军)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数,白起才精心谋划了这场一举夺取河内的攻城大战。

    对于战场事,白起的精细是惊人的。他从来不以敌方有各种缺失而掉以轻心,宁可以敌方强大为既定事实,周密做好各种准备。目下,他首先要解决的,是步军将士必得全面精熟这些久违了的大型器械。大型器械的使用,难处不在技巧,而在协同配合。因为这些器械中除了臂张弩与蹶张弩是单兵操纵,其余每件都是数十数百人协同发力,但有凌乱,便大失威力。一辆冲车,车上甲士连同推车冲锋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辆发石车,需八十余人在一瞬间同时猛力拉绳,加上运石与保护,几乎两个百人队。如此等等,若无严格操演,必定是器为人累,不定还窝了大军战力。

    白起心中有底的是,秦国新军自练成以来,无论是商君、车英,还是司马错,每一位统兵大将都注重训练结阵配合的战法。其根本原因,在于秦军兵力始终处于劣势,必须依靠快速灵动的整体配合,才能战胜每次都多出数十万兵力的六国大军。于是,秦军便有了整体结阵协同作战的传统,无论是骑兵步兵,只要不是单兵,都有一套长期形成的在各种情势下作战的大阵法小阵法。正是有了这种传统,如今在一个月内要使步军以大型器械为中心,练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破城战法,才成为可能。

    虽则如此,白起还是亲临步军,亲自看亲自做,仔细品评每一种利器的威力,与将士们一起商讨如何做得更好。白起出身行伍,对步兵骑兵的每一种技艺、战术、战法,几乎都是炉火纯青,更兼天赋异禀性格沉稳,每种战法都能更上层楼,提炼出更加切合实战且威力显著提高的战法。也正是这个原因,白起虽然年轻,但在军中却深得将士敬重与信任。他亲自坐镇,士卒非但不拘谨,反而是士气更为高涨。

    大校场摆满了各种大型利器,一色的精铁打造,当真是赫赫壮观。

    第一是冲车。冲车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诸侯时,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国,使用了冲车,才攻克了那座坚固的石头城。到了战国之世,冲车已经变成了以精铁制造的重型利器。实际上,冲车便是一种变形战车,辒、木驴、木牛车,都是冲车的一种,大体都是铁铸车篷,铁铸车辕,下装铁轮,内藏甲士推动,猛烈冲击城墙。

    其次是耧车。耧车是攻城时用的瞭望车,车顶高悬望楼,状如鸟巢,时人呼之为“巢车”。后世《通典?兵典?攻城战具》篇记载的巢车形制用途是:“以八轮车上树高竿,竿上安辘轳,以绳挽板屋上竿首,以窥城中。板屋方四尺,高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别布,车可进退,环城而行。”实际上,便是攻城指挥车。这种耧车在春秋时已经普遍使用。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与太宰伯州犁同登耧车瞭望敌城,留下来一段佳话。最大的巢车可以高达十余丈,比寻常的城墙还要高出许多,由是也被人称为“云车”。

    巢车之外,更有望楼车。望楼车稍矮,高约五六丈,可是形制简便,只在四只巨大的铁轮上树立一根高杆,杆顶部装上固定的望楼即可。寻常小城堡,此等望楼车足以居高临下瞭望并对攻城大军发布号令。

    其三是。,实际上是发石机。其形制类似井边吊水的桔槔,高约三丈的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架上,柱顶端是极富弹性的梢料,称为“梢”,少则两梢,多则十二梢,梢越多,发石越重越远。《范蠡兵法》云:“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这便是单梢与双梢。在实战中,单梢得数十人,双梢得百余人,合力猛然拉动绳索,将装置在长竿梢上的大石弹射出去,砸向城墙或守军。若有几百座密匝匝排在城下,一齐发射十多斤与二十多斤重的大石头,确实是威不可挡。现下白起有三百座,已经足以威慑任何城池。

    其四是飞弋连弩。弋者,以绳系矢而射也。寻常时刻,箭射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袖箭、短箭犹可,若是精工制作的长箭,不能收回便显可惜,仅那良木箭杆、精铁箭镞便大是难得。后来,聪明的军营工匠们就制作出一种带绳子的长箭,射出去后如果未中,便能收回这支箭再用。这种带绳飞箭便叫做“弋”。殷商时期,弋仅仅是狩猎射鸟的兵器,到了春秋战国,能工巧匠们渐渐将“弋”做成了一种机发大箭,发射机架固定在地,数十人推动绞车才能上满弓弦,可射出一丈长的巨箭,敌军城楼、铁甲、楼撸、盾牌、壁垒等,尽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这种费工费料的大箭尾部带有绳索,一发不中,便有辘轳绞盘曳回再用。善于兵事的墨子将机发大箭叫做“弋射”,军中则呼之为强弩。

    弩是弓箭的革命。弓箭纯粹依靠人的膂力张弓射箭,要在强力拉弓的同时瞄准,若引弓延时太长,人力便难以支撑。《射经》记载:九斤四两为一个“力”,十个“力”为一石,最强的神射手可开十石硬弓,射到将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开弓后不能长时间引而不发,瞄准时间很短促,长箭射到五六十步之外,寻常便很难有准头。实战之中,这种膂力弓箭只能近距离地射杀人马,而不能对城池壁垒铁甲坚盾等造成杀伤。

    弩却不同。《吴越春秋》云:“弩生于弓。”其发射之理相同。但弩是装有延时机关的大弓,依靠的是脚、腰、膝的更大力量张弓,机发弩更是集数十人、百人之力以绞车张弓上弦;上弦后有固定机关先将箭扣于弦上,而后从容瞄准,同时齐射。如此一来,长大锐利的破坚巨箭应时而生,攻坚战力大是精进。兵法经典多有记载,强弩大箭威力惊人。强弩但发,“箭如车辐,镞如巨斧,射五百步。”一丈长的巨箭,箭杆如粗大的车轮辐条,至少粗过寻常人的胳膊,箭镞如巨大的战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长矛还要长大锋锐的兵器,挟万钧之力呼啸而来,何物不能摧毁?

    大型的机发强弩较为笨重,便有了单兵操作的步兵弩。轻兵奔袭或埋伏作战,多用单兵强弩。当年的齐魏马陵之战,孙膑伏兵万弩齐发射杀庞涓,说的便是这种单兵强弩。单兵强弩又分两种:一是用手臂开弓,称为臂张弩;另一种是用脚踩开弓,称为蹶张弩。臂张弩开弓重量有限,不如蹶张弩威力大,所以单兵强弩渐渐地变成了以蹶张弩为主。

    战国中期,韩国的弓弩制作名气最大,谿子、时力、距来、少府四家弓师制作的强弩射程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至于苏秦说:“天下强弓硬弩,皆从韩出也。”但是,随着韩国衰落,韩国工匠们在秦国激赏移民的法令吸引下,也渐渐地随着山东商旅流入了秦国。咸阳的官营作坊打造强弓硬弩的技艺,便日新月异地超出了。目下蓝田大营排列的万余弓弩,全数为咸阳作坊打造。

    最后是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即后人所说的石油。这种可以猛烈燃烧的物事,春秋战国时名称颇多,石漆、石液、石脂水、石脑油、猛火油等,不一而足,有人干脆叫“可燃之水”。战国时,秦国河西高原的高奴是天然猛火油渗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国的猛火油可说是得天独厚。当时,这种物事还派不上更多的用场,除了当地人盛来烧火煮饭,便是军营取来装桶密封,一则在阴雨天行军扎营时引火野炊,更要紧的,则是用来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战,抛出万千渗透猛火油的木棒,射出万千急燃不灭的火箭,一齐扑向城头城门吊桥壕沟等要害处,燃起漫天大火,抵得上千军万马。

    魏冄办事如霹雳猛火。白起刚到蓝田三日,一队牛车便星夜运来了囤在咸阳府库的八千桶猛火油。对于一次大战来说,这是最富裕的准备了。

    这些大型利器在秦军中是第一次集中操演,将士们亢奋异常,唯恐不能熟练操持技巧而被临阵裁汰,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场反复演练。步兵主将山甲更是老而弥辣,火暴暴地来回巡查,旬日之间嘶哑了声音红肿了眼睛。白起大急,严令全体将士按照统一时段统一号令操演,违令者立即裁撤。这才制止了步军将士无休止地疯狂操演。

    十月初大校,人人娴熟个个精通,无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

    五 冬战河内 狂飙拔城

    隆隆聚将鼓又一次响了起来。

    白起升帐发令:步军五万,编为三个大营——冲车营一万五千,弓弩营一万,由中军主将蒙骜统领;攻城营两万五千,由步军主将山甲统领;三大营先期两日出河西离石要塞,沿大河东岸山地,向魏国故都安邑秘密进发。骑兵五万,编为四路,第一路一万五千,由前军大将王龁率领;第二路一万五千,由后军大将王陵率领;第三路一万五千,由骑兵主将嬴豹率领;都从陕塬山地隐蔽过河,王龁铁骑埋伏于孟津北岸山谷;王陵铁骑沿大河北岸河滩的无人区秘密进入敖仓渡口北岸的河谷埋伏;嬴豹东进到淇水入河口的山谷埋伏;第四路五千精骑,白起亲自率领,出龙门峡谷渡河,直压汾水入河口的皮氏;五路大军务必于立冬前一日到达集结地,立冬那日一齐发动猛攻。

    白起严厉命令:“步军先下安邑、蒲坂,再依次攻克河内城池。三路骑兵务必击溃魏国北上援军。我自率五千精骑,扫清河内之零星驻军,并驰援策应各路大军。”

    于是,立冬这一日,猛烈的攻城大战在河内突兀开打。

    十月之交,立冬是个节气大关。从立冬开始,人们便进入了窝冬期。为了祈祷冬日平安,不要遭受饥寒劫难,大河上下有了一个久远的习俗:立冬吃暖羹。一到立冬之日,举凡山乡城邑,家家都在院中支起一口大锅煮暖冬羹。羹者,五谷菜粥也。舂得黄亮的小米,光洁滑溜的麦仁,雪白肥胖的杏仁,紫红带核的红山枣儿,还有青青的秋葵与晒干的藿菜,殷实之家还要加进各种碎肉骨头,一股脑儿煮将去,一两个时辰后便是一锅五彩纷呈黏滑生香的暖冬羹。呼噜呼噜浑身冒汗地喝完这顿糊饭热羹,便是漫长的冬日了。其时山乡庶民省火缩食,尽可能地将储存的些许五谷接续到来年夏收。于是,民间也便有了冬日寒食的习俗。那时候,除了楚国江南,秦、赵、燕、齐、中山、卫、魏、韩国等整个北方的山野乡民,都有冬日寒食的风习。虽然有人说,“寒食”是晋文公为了追念抱木自焚的介子推,而将清明前一日定为禁火寒食的“寒食节”而起。但究其实,寒食流布天下穷乡僻壤而成久远习俗,实在是生计艰难使然。

    民人生计,暖冬羹之后窝冬,农夫歇田,商旅歇脚,百工减劳,大事都要等到来年春回大地再办理。邦国政务,立冬节气后也是多谋而少动,列国出使的车马大是冷落,用兵更是自然停止。本来赵国要大举攻韩,眼看着冬日迫近,自然而然地要等到开春后了。这是一种久远的习俗,却比礼法更为广泛地被天下所认同,遂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其中包括了多少缘由,总而言之是有了“冬夏无大事”这样的天下之风,也才有了“春秋纪事”的讲究——举凡大事,都发生在春秋两季。

    唯其如此,尽管列国间虎视眈眈,即将大战的传闻不断,暖冬羹的烟火还是弥漫了大河上下。就是打仗,也是开春之后了,窝冬之期想好对策养足精神,暖冬羹还是要吃得热热火火才是。可谁能想到,就在暖冬羹的炊烟弥漫之际,大河北岸轰然一声惊雷,天下顿时瞠目结舌——秦国大军飓风般卷来,河内六十余城岌岌可危。

    快马斥候流星般飞进大梁,魏国君臣一片惊惶。

    年老的魏襄王簌簌抖成了一团:“这这这,岂有此理!如何,便便便冬日与人开战?”臣子们也乱成了一片,丞相魏齐只不断高声喝问:“丢了几城?啊!丢了几城?”眼看无人应答,高声吼道:“谁愿领兵驰援?封万户!”饶是如此,几个武臣也是脸色铁青地紧紧闭着嘴巴不吭声。魏襄王情急,拉长了哭声道:“国尉啊,你倒是说说,该谁领兵了?”

    白发苍苍的老国尉叫富无,原是执掌捕盗刑治大权的司寇,因与丞相魏齐不和,被调任职爵稍低的国尉。见国王亲自发问,他皱着眉头黑着脸道:“自庞涓战死,魏国再没有拜上将军,几员领兵大将都在要塞军营,仓促之间,能有何人?”魏齐见这老人在这个要命关口扯到自己不赞同设上将军头上,连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高声插断道:“臣启我王:大将新垣衍、公孙喜勇猛善战,可解河内之危。”老富无一阵冷笑:“社稷存亡,丞相还是一味任用私人,国将不国也。”魏襄王急迫道:“你倒是举荐一个!”老富无铁青着脸色道:“信陵君,现成大将如何不用?”魏齐涨红着脸厉声道:“信陵君打过仗么?国事不是儿戏!”老富无亢声道:“名器束之高阁,如何自己放光?!”

    魏襄王黑着脸思忖良久,兀自嘟哝道:“找信陵君谋划谋划也可,打仗还是晋鄙新垣衍公孙喜靠实了。”魏齐本来就一心捕捉老国王的颜色,立即高声道:“我王明断,掌玺官立即草令,宣三大将入朝听候王命。”老富无大急,满脸通红地嚷了起来:“河内燃眉之急,纵然用此三人,也得立即派出快马特使,下令星夜北上。召来大梁,往返便是两日。魏齐,可有你这般丞相?我王明断!”魏齐此时如何能眼看这老倔头气焰猛长,厉声呵斥道:“军国大事,社稷存亡,我王要面授机宜,还要颁赐兵符、设宴壮行。富无,你这国尉白做了!王道法度,岂容如此草率!”

    “忒聒噪。”魏襄王不耐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派快马特使,召三将回大梁。”

    大殿中一片愕然。白发苍苍的老富无一声长叹,径自拂袖出殿去了。一班大臣眼见这个耿介老臣尚且碰得鼻青脸肿也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了。

    直到次日午后,河外将军晋鄙、睢水将军公孙喜、长垣将军新垣衍才分别从驻地赶到大梁。这时的魏国没有上将军,丞相魏齐独揽军政大权。三位将军风风火火赶到,并不能直接晋见国王领取兵符,而是必须先到丞相府应卯。魏齐先摆了一场接风宴席,与三位将军很是说了一番体己话,透露了朝中大臣的诸般微妙局势,尤其叮嘱了三人千万不要沾那个晦气国尉府的边。酒宴结束,已是三更,魏齐反复念叨着:“社稷存亡,国事当先,老夫与三位辛苦一趟了。”才备齐车辆,领着三人夤夜进宫。

    魏襄王人老嗜睡,夤夜被老内侍唤醒,大是不悦,被几名宫女半拥半抱着扶出来,一片懵懂,不管魏齐说什么,都只是点头嗯哼。魏齐看在眼里,不再禀报经过,只轻轻说一声:“请我王颁赐兵符。”

    忒煞奇怪!魏襄王的老眼豁然睁开,亮闪闪地打量了三位将军一阵,竟摇晃着老迈的步子,亲自到帷幕后的密室搬出了三只铜匣,又小心翼翼地从胸前贴肉处摘下一支精致的铜钥匙,颤巍巍地打开了兵符匣。

    “每人可调五万铁骑。”魏襄王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臣启我王。”老将晋鄙拱手道,“秦军有备而来,汹汹难挡,十五万兵力不足退敌。臣请三路各十万,三十万大军一举退敌!”

    “三十万?”老魏王猛然沉下脸,“秦军只有十万。”

    “我王明鉴!”新垣衍心直口快,“秦军虽是十万,但战力强于我军。大魏有四十万大军,若得三十万精锐,便可断敌归路,聚歼秦军,为河外战败雪耻!”

    一说到调兵,魏襄王一点不像懵懂老人,黑着脸道:“本王清楚,秦军十万,步骑各半。大魏铁骑十五万,还退不得十万步骑混师?没打过仗么?”

    “我等想打一个大胜仗,为国雪耻!”公孙喜慷慨一句。

    “大胜仗?”魏襄王冷冷一笑,“列国都成了疯子,齐国赵国楚国,都不防了?你等打仗,他来偷袭大梁,谁来护卫社稷?”片刻之间,俨然运筹庙堂成算在胸。

    三位将军顿时默然。魏齐极是老到,适时插上笑道:“我王神明。就是十五万了。至于聚歼,莫做此想。六国联军七八十万,都没聚歼二十万秦军,你能聚歼得了?只要河内不失,便是大胜。”

    “正是。”魏襄王矜持地笑了,“本王再加一句:河内六十余城,丢几座小城邑不打紧。只要保住安邑、蒲坂、左邑、朝歌、野王、修武几座大城,许你等大功。”

    “好!我王神明!”魏齐大是兴奋,“三位将军,大功便在眼前。”

    三位将军愕然相顾,终是谁也没有开口。

    魏襄王疲惫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了,安歇去。明日午后,本王在长亭为你等壮行。”说罢颤巍巍站起,又被四名侍女左右前后地拥抱着去了。

    “走啊。”魏齐笑了,“大喜事,愣怔个甚?到我府中再痛饮一番。”

    次日午后,大梁南门外旌旗招展仪仗铺排,魏襄王率文武百官到十里长亭为三将隆重壮行,亲赐每人一辆镶嵌着硕大明珠的青铜轺车,随行大臣无不啧啧叹羡。赐酒、赐车、开鼎、赐宴、训诫、赏歌、拜谢等,十几道仪典程序进行完毕,已经是日薄西山了。魏襄王这才一脸庄严地下令:“社稷存亡,将军奋身也!三位将军星夜回营,率兵北上。”

    终于,在宏大的壮行乐舞中,三位将军站在璀璨的六尺伞盖下辚辚上路了。风驰电掣的战马,被拴在华贵的青铜轺车后面碎步沓沓地走着。臣子不张王赐,那可是大大的有违国法。整整走了一日一夜,三位将军才回到各自大营。及至魏国三路大军开赴河内,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此时,白起大军已经横扫了半个河内,拿下了三十二城。

    白起的部署:先行猛攻紧靠大河东岸的安邑、蒲坂,而后向东向北推进,逐一夺取河内城邑。白起很清楚,此战夺城多少,全在于能否抵挡魏国援军。基于这一判断,白起始终坚持教三路骑兵守住魏国向河内增援的三处运兵要隘——洛阳西北的孟津渡、敖仓西北岸的广武渡口、濮阳西岸的白马津,而只教步兵全力攻城。

    白起对敌方的预料:魏国纵然拖沓,也当在五六日内大举北上;魏国有四十万大军,除了各处要塞驻军,至少出动二十五六万援兵;魏国铁骑在庞涓死后已经衰落,大军以步军为精锐——魏武卒闻名天下,援军很可能以战力最强的步军为主;步军虽然推进慢,但以魏武卒之精锐,秦军铁骑纵然埋伏突袭,最多也只能击溃,全歼几乎不可能。为此,白起准备了后手援兵,必要时下令函谷关步兵杀出阻截。只要挡住魏军精锐步兵一个月,河内攻城战便告大捷。若魏军倾四十万兵力北上,秦军就只有在夺取数十城并运走府库财货后撤退,设置河东郡的目标只好暂时放弃。

    毕竟,战场瞬息万变,要想打胜仗,先要算到各种败的可能。白起的用兵天赋在这里,罕见的勇猛,罕见的灵动,更有罕见的冷静。

    谁知白起的预料竟然全部落空,斥候营飞骑探马几乎是一个时辰一报,可每次都是“未见魏军动静”。到了第六日,白起大起狐疑,严厉命令斥候营总领樗里狐:“哪有如此颟顸之邦?六个昼夜,爬也爬到了河内,给我将探马直放河外。若魏军有诈未能探清,军法问罪!”白起为将,这是第一次发作。樗里狐大急,亲自率领十三名精干斥候化装成商人,潜入大梁刺探。次日午后,三个斥候带了一个活口回来,樗里狐却仍然留在大梁,继续监视动静。

    这个活口是个相府书吏,胆小如鼠,一见白起的森煞气势,吓得直打哆嗦,不待发问便结结巴巴将大梁情势说了一遍:魏军大将刚刚确定,正在调集兵马,三路共十五万大军,预计将在旬日之后抵达河内。白起黑着脸反复讯问细节,书吏都毫不犹疑地应声回答,全然没有作假模样。饶是如此,白起依然不敢相信,昔日声威赫赫的魏国如何能这般迟钝?难道是诱兵之计,要将秦军陷在河内四面包抄?可是,撒遍周遭三百里的斥候探马,却没有一处发现异常,竟令素来慎重精细的白起忐忑不安。反复思忖,白起想不出个头绪,狠狠骂了一通:“直娘贼!你做肉头,我便狠打。等你撞上来再说,鸟!”

    白起立即传下将令,要三路铁骑依旧埋伏渡口要隘,自率五千精锐骑兵直飞步军大营督战,要在魏军到达前尽可能多地占领城池。

    蒙骜、山甲的五万步军原是集中一路攻城,已经拿下了安邑、蒲坂两城。白起到达,立即下令将步军分为三路横推向东,但见城池便攻,务求速决。蒙骜、山甲大是振奋,立即以大型器械为轴心兵分三路,沿着大河隆隆压向东方。

    战国之世,楚魏两国城池最多,楚国将近三百城,魏国两百城左右。其他大国都在百城以内,齐国七十余城,秦国八十余城,赵国六十余城,韩国六十余城,燕国五十余城。楚国城多,是因为吞并了吴越两个大国、数十个山地邦国与成百个山地水乡部族。山居部族多有城堡,寻常都举族居住在各种大小城堡之中,夺取城堡,实际上便是占据了邦国或部族的轴心地带。几百年吞地灭国,楚国城池之多便居天下之冠。魏国则是由于崛起最早,逐渐吞并了最富庶的大河两岸平原。河内河外,本来便是诸侯林立之地。小诸侯但有数十里地面,便有两三座城邑,人口几乎全部住在城中。魏国占领之后,设郡设县,渐渐化为统一郡县制,大大小小的城池便做了县府郡府,或做了贵族封地的领主城邑。

    这种城邑是财富集中地,守军却很少,官府只有捕拿盗贼的郡县守卒与官员护卫兵士,大城也最多不过三五百兵卒而已。贵族大臣的封地,法度不允许有私家兵卒,最多也只是数百户本族护邑精壮而已,且不能公然成军,只能有事应急。河内城池大大小小六十余座,除了安邑曾经是魏国都城而驻有三千兵马之外,其余城池几乎都是少量的非战兵卒。

    寻常城邑不驻军,原是天下通例。城皆驻军,军兵会多如牛毛,任你如何富庶的邦国,也是不堪重负。唯其如此,除了关防要塞渡口等兵家必争之地,一国大军集中驻防集中作战,也是自古通则。哪里有敌情,大军立即赶赴哪里,这便是兵无常地的道理。若有险情而大军不能赶到,意味着遇险地区必定沦陷。毕竟,寻常庶民是根本无法对抗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的强大军旅的。

    魏军迟迟没有赶到,河内成了没有对手的战场。

    秦军首攻安邑。几百座大与上万张强弩,在城下架排得黑压压密匝匝一望无边。冲车云梯望楼,山一般层叠矗立。两万攻城甲士大阵列开,黑色盾牌森森闪光。仅是这一番前所未有的气势,便令安邑城头的三千守军惊骇失色。及至战鼓如雷号角长鸣,大石巨矢暴风骤雨般倾泻到女墙箭楼,冲车便隆隆猛撞城门。片刻之间,箭楼轰然倒塌,城门轰然碎裂。不到一个时辰,秦军山呼海啸般涌进了这座河内最大的城堡。

    再攻蒲坂。秦军的黑色方阵刚刚列成,城头便挂出了一幅巨大的白布,城头一人嘶声高喊:“我是蒲坂令,秦军无伤庶民,蒲坂愿意降秦——”高高望楼上的蒙骜大喊一声:“准你投降!官员军卒全数出城,秦军不犯庶民——”

    如此两城一下,相邻城邑望风归降。秦军步兵昼夜兼程地行军赶路,只是忙着接收城池。不消旬日,便“夺下”河内西部三十余城。善后接收的,是魏冄的文官部伍与牛车大队,进得一城,立即清点府库,将存储财货连同降官,一同装车运回咸阳;然后大体清点民户,立即划定连坐闾里,恢复市易,等等。如此这般,马不停蹄也难以跟上大军攻占的速度。魏冄又气又笑,不断笑骂:“直娘贼!这个老魏嗣也忒他娘豆腐,老夫紧吃都来不及。”

    情急之下,魏冄只有飞书咸阳告急。宣太后一看,对秦昭王咯咯笑道:“这白起啊,一只恶狼进了羊群。你看看,得想个法子了。”秦昭王少年心性,高兴得拍案便起:“我到河内去!如此一大块肥肉,不信咥不下去。”宣太后笑道:“也行,去历练一番也好。只是此事不能教白起知道,免得他分心。”

    秦昭王做事快捷,连夜下令:征发关中全部牛车,每县三百辆,限期三日赶到函谷关集结。然后化名公子季,带着一百名文吏与一个百人铁骑队立即快马东进,秘密赶到河内与魏冄会合。魏冄精神大振,立即将这一百名文武兼通的快马吏员分派到前军接收城邑,将后面赶来的几千辆牛车编队,星夜运输各府库财货。一时之间,河内大道上牛车络绎不绝烟尘弥天而起,魏国百余年在河内积累的不计其数的财富,随着滚滚车轮源源不断地流入了秦国。道边魏人看得心头滴血,却也只有仰天长叹。没有几日,一首童谣在河内流传开来:

    三十河东 三十河西

    吴白两起 天作玄机

    童谣传到一个随从文吏耳中,唱给了秦昭王。秦昭王天赋聪颖,将童谣念叨几遍笑了:“好!魏人将此战看做报应,便免了大仇大恨,看来这河东郡是到手了。”文吏恍然笑道:“啊,明白也,吴起当年夺秦国河西,富了魏国。白起今日夺魏国河东,富了秦国?”秦昭王悠然一笑:“此乃天地玄机,不许泄露,教他唱去。”

    在这万千车轮的烟尘弥漫中,魏国的三路大军北上了。

    魏襄王怪异幽闭,在位二十三年,一直没有设上将军,也是战国一奇。因了这个缘故,魏国的统兵将军都直接受命于国王,互不统属。这次北上救援,也没有指命主将,而是各自调兵三路驰援。三将之中,晋鄙资历最老且以忠心耿耿闻名,然才能却是平平。新垣衍年轻善战,却资历甚浅,唯一的一次河外大战还是大败而归,若不是深得丞相魏齐赏识,便是死罪难免。公孙喜出身世家大族,与魏齐家族有世交情谊,做了睢水将军,却没有打过一次大仗。然无论如何,三人临危受命,还都是极想打好这一仗的。但诸般隆重仪典接踵而来,三将竟无暇在一起聚商方略。离开大梁之日,草草说得几句,也只是商定了各自渡口与渡河后的进兵方向——晋鄙大军从孟津渡河,公孙喜大军从修武渡河,新垣衍从白马津渡河;三军合力攻向北方,将秦军逼进上党山地,至少压回河西。

    晋鄙所部原本就是五万大军,不用增调,回到大营立即从孟津渡河。孟津渡口距离西北的安邑、蒲坂两大城只有两百余里,精锐铁骑两个时辰便可到达。晋鄙已经接到探报:秦军主力占领安邑、蒲坂后已经东进,两城只有秦国一班文吏与搬运财货的民伕车队。晋鄙立即下令:先行夺回安邑、蒲坂,再向东北推进。果能如此,第一道捷报传回,大梁便会大为振作,自然也是晋鄙的一份头功。

    军令一下,五万铁骑立即沿着大河北岸的山塬向安邑狂风骤雨卷来。正到一片山谷腹地,两边山头战鼓如雷号角大起,黑色铁骑漫山遍野杀来。晋鄙大军都知道秦军主力已经东进,这里已经是秦军后方,万万想不到秦军的主力铁骑杀到,一时惊慌大乱。仓促之间,虽有五万骑兵,却一时无法展开,前拥后堵自相践踏,困在了峁峁墚墚之中。

    王龁铁骑已经窝了半个多月,骑士们眼见步兵攻城略地进展神速,早眼红得嗷嗷直叫,生怕魏军不来,自己没了仗打不能斩首立功。如今魏军终于出现,秦军骑士早已憋足了劲儿以逸待劳,猛勇冲锋,势不可挡。半月之中,王龁已经对伏击地段做了精心料理,山墚沟峁的枯树林,棵棵大树都涂了十数遍猛火油,每个山头都藏匿了引火手。秦军铁骑一个冲锋将魏军压缩进大小沟峁后,引火手立即猛抛火把。顷刻之间,大火便在各个山墚沟峁中猛烈燃烧起来。魏军铁骑是牛皮甲胄,骑士在大火中冲突,皮质甲胄生生成了引火猛料,骑士们浑身大火,纷纷下马惊慌滚地灭火。如此一来,战马离开主人惊慌奔突,夹相纠缠,再也无法形成冲锋战力。秦军却只是守在山口要道,截杀逃窜骑士。

    晋鄙老于战场,一见火起,心知不妙,立即嘶声大喊:“回军向南,杀向河滩!”残余乱军一声呐喊,向西南空旷河滩猛冲过来。秦军却只是追杀一阵,便撤了回去,只守定通向安邑的要道不动。晋鄙残兵进入河滩,见秦军没有穷追不舍,争相滚进泥潭水坑灭火。大半个时辰后,火是灭了,却人人一身泥水,狼狈得再也无法厮杀。晋鄙不禁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亡大魏也!老夫奈何!”反复思忖,只有下令立即回军,同时飞马报知大梁,请魏王作速派遣精锐步兵北上。

    中路公孙喜蹒跚难行。因了要调齐五万铁骑而耽延了三日,及至风风火火赶到敖仓渡口,又恰逢运兵的十几艘大船全被敖仓令征用了,渡口只剩下三十多只中小船只。那大兵船是当年吴起做上将军时,请准魏武侯精工打造的,每船可载五百名士兵渡河,共五十余艘,分别集中在孟津、敖仓、白马津三个大渡口。魏国法度:非出征将军之令箭,任何官署商旅不得动用兵船。若大兵船在,连同三十多只中小船只,五万铁骑连人带马,大约半日光景也就过河了。如今大兵船没了,分明是三日三夜也过不完五万人马。

    “猪头!夯货!”公孙喜大骂先期赶到渡口专司准备船只的辎重司马,“你他娘豹子胆!竟敢将兵船脱手,俺灭你满门!”

    “将军请看。”辎重司马哭丧着脸递上一面古铜令牌,“敖仓令说,要向大梁王宫输送冬令山货,耽搁不得,每年冬季都是征用兵船。敖仓令有王命剑先斩后奏,末将不敢违拗。”

    当的一声大响,公孙喜将那面王命牌砸到了码头石上,大吼一声:“操!渡河!”

    敖仓河段是联结魏国大河南北的主要航道,水流平稳航道宽阔,三十多只中小船只一字排开张起白帆,颇为壮观。只是每只船连人带马只站得十来个,渡了四个时辰才过去了两千人马,眼看着冬日的太阳已枕到了山头。公孙喜铁青着脸大喊:“点起火把,夜渡!”片刻之间,晚霞落去,连绵火把将敖仓渡口照得一片通明。饶是如此,等到东方发白,也才堪堪过去了五千多人马,还在暗夜中翻了五只小船。公孙喜声音都喊哑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磨到午后,大兵船意外地回来了六艘,公孙喜大是振作,立即下令人马上大船横渡。傍晚时分,眼看着过河人马已经有三万多,公孙喜厉声下令:“所余人马一律夜渡。务必于天亮前全部过河!”说罢将敦促夜渡的将军令旗交给副将,自己登船过河整顿大军去了。

    夜色苍茫,大船方到河中,突然便见本来幽暗的大河北岸火光暴张杀声震天。骤然之间,站在船头的公孙喜一阵透骨的冰凉弥漫了全身,嘶声大吼:“快!快渡!”

    “禀报将军。”兵船桨手的头目快步走来,“北岸码头有大火,不能靠船!”

    “靠!就是刀山,也给俺靠上去!”公孙喜眼睛几乎瞪得要出血。

    “嗨!”头目一声尖锐呼喊,“慢船稳舵,靠上码头——”

    公孙喜厉声大喊:“全体张弓,给俺射出码头!”

    就在骑士们张弓搭箭的刹那之间,无边暗夜中一片连绵尖啸,强弩大箭带着呼啸的火焰,犹如密匝匝的火蛇狂泻到樯橹帆布船舷船头,钉在哪里便在哪里蹿起猛火。魏军一轮长箭还没有射完,船头人马已经倒下了大半,整个大船也烧成了一座通明的火焰山。

    “狼秦!俺拼了你——”火海中一声大吼,一团火焰从两丈多高的船头飞起,扑向了滚滚滔滔的大河。“将军!”“将军上岸杀敌了!”“跳,拼了!”船头火海一片惊叫,一团团火焰跟着扑下了大河,幽暗的河面顿时明亮起来。

    随着团团火焰扑入水中,岸上的火箭也立即跟着飘来,眼见身上带火的入水士兵惨叫一片,却突闻岸上几声短促的号角,火箭骤然停止了。一个粗犷的大嗓子从岸上直飞出来:“公孙喜听了:本将军王陵,你的上岸人马一拨一拨,已经被我全部杀光。念你冒死赴险,老秦人放你上岸收尸,装上大船运回去——”

    公孙喜堪堪游到残破的码头,一身泥水摇晃着上岸,只见平日堆积货物的偌大货场上尸骨如山,在燃烧未尽的余火残烟中令人心悸,浓烈的尸臭在呼啸的北风中迎面扑来,令人几乎要窒息过去。从未见过如此惨烈阵仗的公孙喜,顿时翻肠绞肚地大吐起来。那个粗犷的大嗓子又随风飘了过来,一阵哈哈大笑:“公孙喜,见不得尸体打个甚仗?赶紧回去!小心天亮了我变主意。啊哈哈哈!”

    脸色惨白心悸难忍的公孙喜颤巍巍站了起来,对着笑声想怒吼一句,终是浑身软瘫得喊不出来,眼见尸骨堆中一口白刃森森矗立,踉踉跄跄扑了上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公孙喜软软地倒了下去。喊声沉寂了,火光熄灭了。黑暗中只听王陵一声叹息:“小子有种!可惜了。”

    正在此时,一骑快马飞到码头:“国尉将令:王陵将军守住怀城不动,等候丞相接收,并跟随护卫丞相。”王陵大急:“不打仗守在这里做甚?我去增援白马津!”快马使者高声道:“国尉有言:各司其职,不得违令抢战!”王陵急急道:“好好好,我不抢战。那你说说,白马津如何了?”使者说声正在鏖战,飞马去了。

    白马津对岸的淇阳川,却是一场惨烈的血战。

    新垣衍勇猛善战,河外大败后立功心切,一回大营星夜调兵。驻扎在巨野泽的两万骑兵还未赶到,新垣衍便率领三万铁骑先行渡过了大河。一过河新垣衍接到探报:秦军步卒一万五千,已经东进到修武一带,距离淇水只有二百里左右。新垣衍一听怦然心动,三万骑兵对万余步兵,那可是稳操胜券。其时正是午后时分,新垣衍立即整顿军马,沿大河北岸大道向西南兼程疾进。按照铁骑飞驰的速度,最多两个时辰便可抵达修武。

    这条大道,中间横着一条由北向南入大河的淇水。淇水东岸与大河北岸的夹角地带,一片连绵山塬,时人呼之为淇阳川。大道冲要处立着一座城堡,便是淇阳。淇阳城建在山塬之上,带涧枕淇,亭亭极峻。白马津通向河内西部的大道恰恰从城下经过,淇阳居高临下地扼守在咽喉地带。嬴豹铁骑已经早早到达,埋伏在淇阳川严阵以待。谁知数日之后,还是不见魏军动静。嬴豹机变,下令五千骑士改做步卒,此日深夜一举突袭,攻进了这座只有几百名非战军士的险要城堡。一占领淇阳,嬴豹立即飞报白起,并分兵扼守:一万铁骑埋伏在大道两侧山塬,五千铁骑隐蔽在城内。焦急等待了半个月,嬴豹丝毫不敢大意,探马飞骑撒出周围百里,生怕魏军不走白马津大道。新垣衍一动,嬴豹大是振奋,立即亲自坐镇城外伏击山头,要一举歼灭新垣衍三万铁骑。

    新垣衍铁骑风驰电掣,不消半个时辰,冲进了淇阳川大道。待到大队飞一般掠过淇阳城下,恰恰是大军全部进了谷口。正在此时,两岸山头战鼓如雷号角凄厉,林木萧疏的塬坡上旌旗招展,黑色铁骑漫山遍野呼啸着压顶杀来。几乎同时,淇阳城头也是战鼓隆隆,五千黑色铁骑开关杀出,直接堵住了谷口。

    新垣衍飞快地向两面山坡一打量,一声大吼道:“秦军不多,百骑一阵,杀出淇阳川!”一声吼罢,夺过中军司马手中的大旗连连摆动发令,“前军一万,向前杀!后军一万,回头杀!中军一万,杀向两面山坡!”一阵发令完毕,将大旗又往中军司马怀中一塞,举剑高喊:“跟我杀!”带领一千名护卫精锐旋风般杀向东面山坡。

    但凡遭遇突然伏击归路被断,大将胆气最是要紧。同是魏军,新垣衍身先士卒奋勇酣战,三万魏军骑士斗志大涨,人人怀死战之心,战场形势立时改观。此时的秦军铁骑,战力已是天下之冠,更兼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人人都以为一个冲锋便可击溃魏军。谁想魏军非但没有惊慌大乱,反倒是冲上来要反咥秦军。虽说战力有差又是远道驰驱,但兵力却多过秦军一倍,又是死战突围之志,一时间与秦军大规模纠缠在一起,杀得难分难解。

    嬴豹是秦军的骑兵主将,寻常时日,全部十万铁骑都归他帐下,是秦军威名赫赫的猛士大将。今日伏击战,他本在山头用金鼓旗帜发号施令,指挥全军截杀方向,为的是秦军兵力少,怕包不住魏军。开战片刻,他看出情势不对,紧皱的眉头猛然一挑:“司马掌旗,铁鹰骑士上马,随我下山,直捣新垣衍大旗!”话音落点,人已飞身上马,长剑只一举,带着两百最精锐的铁鹰骑士惊雷闪电般压下山来。

    秦军的铁鹰骑士是重装骑兵,骑士本人首先须得是铁鹰剑士,人人一口十五六斤重的长剑,人马皆是铁甲裹身,只露出两只眼睛,铿锵压来,寻常刀剑箭矢碰到便飞,根本无法凑上去厮杀。如此两百骑激荡烟尘,却没有任何呐喊,直对着“新”字大旗卷来。战国军法通例:大将被俘,领兵五十人以上之官佐全部斩首;护卫与大将同死,有功无罪。唯其如此,大将的护卫亲兵都是精锐死士,新垣衍的一千护卫铁骑自然也是魏军精锐骑士无疑。眼见这股没有旗帜的黑色铁流汹涌压来,护卫千夫长一声大吼:“百人队护旗护将,他队三层列阵,杀!”顷刻间与黑色铁流轰然相撞。

    一交手,嬴豹的铁鹰骑士大显威风,也不列秦军骑士最擅长的三骑锥,只是单兵散开一个扇面,一路砍杀过来。饶是魏军护卫死战不退,也是木片撞到铁塔一般,搭上去便咔嚓飞迸出去。新垣衍在河外与秦军曾有过恶战,冷眼一看,心知不是对手,举剑一声大喝:“退下山坡,东向突围!”此时恰恰有一股魏军骑兵冲来裹住了黑色铁流,新垣衍与残余的几百名护卫骑士趁机摆脱厮杀,冲下山立即号令魏军全部回头向来路冲杀突围。

    眼见魏军的红色骑兵潮水般卷回,谷口的五千秦军铁骑迅速退后,摆开了三个方阵轮番截杀。但是,拼死突围的魏军死命蜂拥而上,秦军骑士拼死力战,伤亡过半也无法堵住。正在此时,东面喊杀声骤然大起,漫天火把中大队黑色铁骑飓风般杀来,一面“白”字大旗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楚。

    乱军中的新垣衍立时凉气灌顶,嘶声大喊:“白起主力来了,卷旗,快逃——”魏军轰然炸开,纷纷向黑暗中夺路逃命,“新”字大旗骤然消失,新垣衍与残余护卫也四散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去了。秦军追杀出三五里,白起断然下令回兵。嬴豹已经杀得性起,大叫着要捉回新垣衍祭旗。白起大喝一声:“军令如山,收兵!”嬴豹见白起恼怒,才气咻咻地收兵回营。

    次日清晨清点战场,魏军尸体两万六千余;秦军战死八千,重伤两千余,轻伤三千余,也就是说,嬴豹的一万五千铁骑几乎非死即伤,是前所未有的惨胜。更要紧的是,若非白起的五千精锐铁骑杀到,很可能伤亡更为惨重。气得嬴豹咬牙切齿地发誓:“新垣衍,下次不杀你复仇,嬴豹誓不为人!”白起默然半日,是长长地一声叹息:“惨胜若败,我之错也!我军兵少,新垣衍才敢死战。看来,不能纯粹靠战力,还是要有兵力优势。”见白起如此自责,嬴豹哈哈大笑:“说甚来?打仗能不死人?他死战,我才上劲,有咬头!”白起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三日之后,大梁传来消息:信陵君冒死强谏,请自率二十万步军北上,与秦军决战河内,却被魏襄王与丞相魏齐托词拒绝。秦昭王很是纳闷道:“这魏嗣当真老了?还有几十万大军,为何就不发兵?怪煞!”魏冄笑道:“这老小子,只要看住自己那张王座,管你丢城失地。信陵君若大军在握,老小子能放心了?”秦昭王大是感慨,摇头叹息一声:“国君做到这般地步,只怕是上天难救也。”魏冄拍案道:“不管他,我看,立即设置河东郡,大跨一步出山东!”秦昭王思忖道:“设郡守土,诸事繁多,王舅都想好了?”魏冄悠然笑道:“当此之时,先要有设郡魄力。河内设郡,大出山东三百里,何等震慑之威?至于诸般细务,我自会与白起商讨妥当,禀明太后定夺。你尚年轻,回咸阳读书便了,操个甚心?”秦昭王目光一闪笑道:“我留在王舅身边,是想长长本事,回咸阳憋闷得慌。”魏冄笑道:“只不要出事,随你。”

    大梁不发兵的消息在河内迅速传开,河内魏人大失所望,只要秦军一到,立即开城投降。不消旬日,秦军兵不血刃地接收了剩余城堡。至此刚好一个月,河内六十三城全部被秦军占领,无一遗漏。

    白起飞马赶到怀城与魏冄会合。匆匆咥完一顿军食,魏冄递过来一卷竹简:“看看,你我磋商一番,报太后定夺施行。”白起打开竹简,顿时眼前一亮:

    请设河东郡书

    臣启太后:河内初定,夺城六十三,地四百余里。河内毗邻函谷关,与我本土相连,若得设郡而治,化入秦国,则可一举震慑天下,立大秦东出之根基,诚为不朽之业也。唯其如此,臣等请设河东郡,诸事如左:

    其一,郡治所设于怀城。怀居河内之中枢,有镇抚之便。

    其二,河东郡设置十三县,蒲坂、安邑、左邑、皮氏、野王、轵、修武、山阳、河雍、朝歌、淇阳、共、汲。

    其三,郡守县令本土出,属员遴选旧吏,数比关中诸县减半。

    其四,十年之内,不行秦法、不收赋税、不征兵役。

    其五,河内驻军两万铁骑,粮草辎重由秦本土输送。

    臣魏冄白起顿首

    “好!”白起阖起竹简,“丞相思虑周全,我无异议。只是,丞相这次拉上我……”魏冄大手一挥打断笑道:“不是送你功劳,是老夫要借你大将军威风。”白起不惯笑谈,脸色通红道:“丞相哪里话来?这一仗打得不干净,有甚威风来?”魏冄哈哈大笑:“呜呼哀哉!一个月拿下六十余城,还叫不干净?”白起喃喃道:“淇阳川太窝心,战死八千骑士。”魏冄眼睛一瞪道:“日后不得将此事挂在嘴边絮叨。天下本无事,絮叨多了便出事。你是严于责己,未必人人如此看。明白了?你只记住:只要打胜,莫说死八千人,就是死八万人,老夫也给你兜着!看谁个敢多嘴?”白起一笑道:“丞相胆气,为将者之福也。”魏冄喟然一叹:“官场如战场,自古皆然也。老夫也只是给做事者搂住后腰而已,岂有他哉!”

    白起恍然想起方才一个念头,指着竹简笑道:“丞相,这郡所何以设在怀城?安邑是魏国旧都,何不设在那里?”

    “这你却不明白。”魏冄呵呵笑着,“安邑虽是旧都,城大繁华,然也是魏国老根,许多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若官府在此,反倒是多有不便。但凡敌方旧都,只能文火细炖,岁月化之。怀城不同,此地本是殷商古邢国,城名邢丘,周武王伐纣灭之,改邢丘为怀。怀者,安抚追念也。怀城居三河之冲要,又靠近洛阳,本是晋国老周人根基。民有周秦同源之说,料民理事便顺当一些。再说,国尉不以为,怀地乃是兵家咽喉么?”

    白起点头笑道:“这倒是了。安邑有事,函谷关大军半日可达。怀城两万铁骑,可是令赵魏韩寝食难安了。”

    “着!正是这个道理。”魏冄一阵大笑。

    三日后,宣太后书令直达河内,由秦昭王宣读立行:对白起战功与魏冄谋划大加褒奖,当场擢升白起为大良造爵,职封上将军;魏冄晋爵封侯,虚封穰地,是为穰侯。三军将士并河内吏员,即时论功封赏,尽皆晋爵一到三级,一时人人振奋。魏冄雷厉风行地在河内设置郡县、颁布法令,要将这片中原冲要地带结结实实地化入秦国。

    在这忙碌时刻,咸阳接到郢都秦商的快马义报:鲁仲连入楚,正在策动屈原复出恢复合纵,联兵抗击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