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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困极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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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誓要是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穷人了。

    梁玉发完誓一抬头,眼前依旧是一地鸡毛。

    兄嫂侄儿们腹内擂鼓之声此起彼伏,眼睛盯着肉碗挪不开。梁玉也觉得肠胃一阵蠕动——大家都太饿了,常年吃不大饱的人,遇到比过年还丰盛的宴席,且是两三人一席,案上堆得满满的,能忍到现在,大家都太不容易了。

    可他们还是不大敢动。

    梁家饭桌上的规矩有二。其一,男女分两条长桌,男人一桌饭菜量大,女人一桌盘碗都比男人的浅。其二,梁满仓不动筷子,谁也不许先偷嘴。

    梁满仓之前说话不多,现在也还阴着脸,目光很有威力地扫视着一屋子的儿孙,扫得众人直缩脖子。梁满仓狠狠盯着五儿媳妇:“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呐?!”

    能养活这一大家人,梁满仓除抠门之外,自有其过人之处。不说话,固然是因为不大懂官话,也是因为他也在暗中观察形势。哑巴吃饺子,他心里有数。

    五儿媳妇方才的行为,在梁满仓看来是大大丢脸的。饿,是可以的,但是没规没矩先动嘴,既难看,更是挑战了梁满仓的权威。

    梁玉她五嫂抱紧了儿子,低声道:“大人能忍,孩子忍不住。他饿啊。”

    “晚吃这一口就会死?!”梁满仓训完儿媳妇,再把梁玉她五哥骂了一顿,“还有你!你眼里就只有那盘肉了吧?没用的东西!我打折你的狗腿!再有下回,一块儿打死,省得丢人!”

    梁大郎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梁玉看到了。以前是没人能在梁满仓说话时插嘴的,这种情况在梁玉“见过世面”之后有了改变。

    梁玉也正有话要说:“阿爹,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咱们进京的事儿,您得先给个主意,免得咱们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闺女说的在理,梁满仓咳嗽一声:“都给我老实呆着,少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快吃吧,吃完了……”他扫视了一下儿女孙辈,点名了,“大郎、二郎、玉儿,来跟我说话。”

    大儿子没得说,二儿子是几个儿子里比较能干的,小女儿算是“见过世面”的,梁满仓连老婆都没算在内,就点了他们仨。

    说完,他抬手挟了块肉塞进嘴里,含着说一句:“都不许喝酒!”

    一片碗盘与筷子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张县令的管家带着两队仆役来上菜。七、八个人托着漆盘进来,都愣在当地——这群土包子,咋把凉碟都吃完了?那边那小子别舔盘子了,正菜这才来呢!

    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梁家人不由自主抬头,与管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管家反应很快:“恕罪、恕罪,小东西们的腿太慢了!快!上菜!”

    菜上得飞快,梁家都是做力气活的人,吃得也是飞快。须臾间,一大半摸着肚皮,咂着嘴,恨不得能再吃一些。管家无奈地道:“房舍、衣裳都准备好了,还请去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管家说的是本地方言,梁满仓思忖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客气地问道:“敢问郎君们有什么安排?”

    管家陪笑道:“请您诸位歇息。有操心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就得啦,您只管等着进京享福吧。衙门简陋,您多担待。”

    梁满仓心说,你哄鬼,他们一定背着我商议怎么处置我一家老小呢!口里却也说:“哎,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天,让人看笑话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主意,都听郎君们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我看你就是有主意了!

    梁满仓又问住哪儿,管家忙说:“这边请。”就要引路。走到一半又一拍脑门儿:“错了,是这边。哎呀,人一忙就会乱。”

    原本,张县令只是腾出一个院子来了事,后来知道了原委才慌了,一个院子怎么可能住得下太子外祖父这一大家子?临时又腾出了俩来,将自己一家挤到一处边角院落里塞了。赶紧又将自家人当季新裁的衣服拿出来,再派人连夜去成衣铺里买新衣——早先是拿家常旧衣与管事家新裁的衣裳充数来着,他是真不知道要接待的人将是什么样的身份,只顾着伺候好三位来使了。

    又临时调拨了仆妇来伺候,弄得整个县衙都很不安。

    梁满仓坚持要让所有儿女先到自己的院子里等着,等他跟点名的几个儿女商量完,定个调儿,再让大家都休息。他放了话,梁家无一人反对,管家见状也将心里的轻视压了一压——这家人也还算长幼有序。

    既如此,管家也就体贴了些:“大冷的天,还有小郎君小娘子,怕不冻坏了?不如先请到厢房去喝口热茶消消食,等您的示下?”

    梁满仓很快适应了“人上人”的身份,拿捏着同意了。

    ——————————————

    进了正屋,炭盘烧得正旺,梁大郎不用吩咐,就对里面两个使女说:“两位小娘子,容给我们爷儿几个说话的地儿。”两人对望一眼,出去了。

    梁满仓往上首席上一坐:“关了门!”然后才问儿女,“都说说,今天的事,咋办?”

    梁玉道:“阿爹,咱先别乐。我看不大好,先头听说圣上最疼的是贤妃跟她儿子。再有这里的人,他们瞧不起咱们。”

    “呸!当你爹看不出来呐?先上京看看咋回事,想告状再告!还没上京哩,还在人手里捏着,你炸什么刺?”

    梁玉一噎。梁大郎见妹妹碰了钉子,更加沉默了,梁二郎小声说:“要是能问问人就好了。”

    梁满仓道:“问谁呢?这没一个可靠的。”

    梁大郎终于小声抗议:“这不能够吧?谁还不得巴结太子?”巴结咱们家?

    梁玉却又有主意了:“阿爹,给我钱,多一些。”

    两个哥哥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妹妹,真是厉害啊!敢跟咱爹要钱!除了收租税的,就没见过能从咱爹手里抠出一丁点儿铜渣的人!

    梁满仓问:“你要上天?”

    梁玉道:“咱在县城,人生地不熟的,贵人们见识当然高,可都是外人,我师傅算半拉自己人,见识不一定顶好,总比外人可靠。我寻思着,咱们能问的,也就她了。想问人主意,不得出点本钱吗?

    我那师傅,有两个心愿,第一收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徒弟,第二给自己准备好了丧礼。我本想干第一样的,现在看来得干第二样了。坟地她已经买了,还差一副寿材,一身老衣。这钱,得咱们出。您要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问事儿,就当我前头的话没说。”

    嗯,跟你老子我想的一样!

    当官儿的一颗心戳满了眼儿,没见过皇帝认亲还藏着掖着的,太不可靠了!梁家这“根基”,在城里能问的也就这么个人了。梁满仓把个聪明伶俐的闺女送过去当学徒,一是这师傅是个女的、手艺好,二是听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过世面。

    梁满仓下了个决心:“成!明天一早你早早的去!”

    “钱呢?”

    他们是被匆忙赶过来的,当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财物了。正在此时,管家在外面说话了:“梁翁,我们郎君来了。”

    张县令是跟陆谊等三人见完了面又匆匆来给“太子外公”卖好来的,毕竟是自己治下出的“人才”。照顾好了起居是一条,送些盘费也是应有之义。他想梁家穷,越早给财帛人情越大,雪中送炭强过锦上添花。急忙忙来慰问梁满仓兼送钱来了。

    梁满仓衷心地感谢他!且满口答应:“郎君高天厚地之德,必不会忘记的。”

    张县令也识趣,送完钱就走,也不耽误他父子兄妹说话。

    梁满仓此时才笑了出来:“今天才信我的运气是真的好。”

    其时钱帛并行,大宗交易也有用金子的,梁家以前还没有用金子那么奢侈。现在不同了,梁满仓拣了两小块金子给梁玉:“这肯定够了!请两班僧道的钱都够了!”

    梁玉揣了金子,又伸手:“行,这是一桩。再给我点金子。”

    “你要做甚?”

    梁玉想得可比他要深些:“我换点铜钱,不得打赏人使呐?使唤仆人,想叫人尽力,是得给点甜头的,不然谁跟你干呀?咱现在得要帮手。这些贵人,还不定会怎么安排咱们呢。上头的人巴结不上,可不得巴结点下面的人?”

    梁满仓大为肉痛,哼唧又给了一小块金子:“行,你见过世面。他娘的!”

    ————————

    拿完了钱,梁玉被领到了安排的卧房,依旧是许多叫不上名儿来的摆设,光油灯就点了七盏!一个使女在屏风后的浴桶边儿上站着:“小娘子多担待,只有我一个来侍候您沐浴。”

    洗澡还有人伺候着!

    怪不习惯的。

    梁玉心里掂量一回,将金子往桌上一放,别扭地洗涮完,飞快地换上了县衙给准备的新衣,连贴身的小衣都是绸的,贴着皮肤有点凉。

    第二天天不亮,梁玉就起来了,摸黑穿衣梳头,揣起金子便要去找吴裁缝。使女还在外间榻上值夜未醒呢,听到动静,差点从榻上滚落下来,揉着眼睛:“小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

    不早啦!在师傅那里,这会儿都烧开一锅水了。

    梁玉道:“你睡着,我去去就回。”

    使女大惊:“您要去哪里?小娘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

    这口气……梁玉站住了。这口气跟那几位贵人的眼神,含着同一种东西。

    梁玉低头想了一下:“那好吧,你帮我打点水来。”

    使女舒了一口气:“是。”

    使女一走,梁玉脑筋就转上了,这肯定不止对她一个人这么困着,弄不好全家都给圈这屁大点的地方,等着装车运走了。她姐、她外甥,大概过得真得不大好。她虽不识字,常识还是有的,比如才人这个品级,是真的不高。而她一家现在的处境,谈不上被人敬重。

    可不能任人摆布了!

    金子再揣好一点,梁玉将绸裙小心地翻到腰上。房子呗,肯定是前面办事,后面住人,格局都差不离。往东连翻四道墙,她的双脚落到了大街上。行,进城几个月,她乡野里练出来翻墙上树的本领还没丢。

    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十九郎,有贼……”

    【傻货!】梁玉轻快地想,【你们抓贼吧,老子干正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