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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斜倚熏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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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袁家吃了极震憾的一餐,兄妹俩恨不得插翅回到家里。不想半路遇到了一列使团进京朝觐,正堵了回去的路。等了好一阵儿,才等到使团散去、围观使团的人群也散去,梁氏兄妹这才能顺利回家。

    梁氏兄妹带着震憾回到了家中,礼部的官员才刚刚离开。梁满仓神色很不好地问:“都送走啦?咋这么晚才回来?”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梁满仓看一眼儿女,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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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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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