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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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王被斩杀在殿门口,大哭喝骂的昭贵妃被人打晕在地, 待许朝宗入殿时, 整个蓬莱殿里鸦雀无声。外面的厮杀已然停止,忠心维护英王的将领已被斩杀, 剩下的将士见对方三十余人出手凶悍, 自知不敌, 或是倒戈, 或是退缩,无声对峙着,没半点动静。

    殿内外, 便只有许朝宗的声音回响。

    孙皇后垂泪不语,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 剩下的宫人内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自皇后膝下嫡出的长子故去后,孙皇后便消沉了许多,心思尽数扑在熙平帝身上,对二王夺嫡的事不闻不问,半点不曾插手。在熙平帝病势沉重后,甚至在凤阳宫设了小佛堂——她膝下没了儿女、母家并无权势, 除了守着太后之尊度日, 也没能耐趟朝政的浑水。

    如今瞧着许朝宗公然弑兄、颠倒黑白,心中纵有不满,又能如何?

    英王身死, 熙平帝膝下只剩许朝宗这个儿子, 皇位怎么算都是他的。

    她冷眼觑着许朝宗, 那位跪伏在熙平帝榻前,满面悲伤,显然是在等她发话。

    旁边几位重臣里,有人似欲说话,瞧见门神般站在柱后的傅煜,对上冷厉如剑锋的目光,只觉头皮森然发麻,脊背生寒,再一瞧匍匐在地的英王,当即噤若寒蝉,退回原处。

    ——皇家势弱,节度使割据,朝堂上这些文臣,看来也没多少骨气。

    孙皇后心里哀叹了声,半晌后,才低声道:“你父皇方才一直在念叨你。”

    许朝宗终于等到她开口,缓缓抬头,将孙皇后神色瞧了片刻,才道:“是儿臣来迟了。”

    “送送他吧。”孙皇后跪在旁边,朝熙平帝身旁的大内监递个眼色。

    内监得命,拉着细长的悲音,宣布大行皇帝驾崩。

    那封传位的遗旨,被随后赶进来的睿王府长史悄然收走,这一场迅速而隐秘的厮杀也隐没在漫天风雪声里,消息几乎没传出蓬莱殿。

    熙平十年入冬后最厚的一场雪,从傍晚入暮起,纷纷扬扬地下了整夜,遮盖住行人马蹄的足迹,掩埋了蓬莱殿前血迹,也送走了抱病数年、朝政疏懒,屡次被民变逼得捉襟见肘,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帝。

    ……

    城南的丹桂园里,攸桐瞧着漫天风雪,整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焦灼难安。

    这是傅煜在京城里的宅邸,周遭尽是富贵人家的别居,屋宇峥嵘,朱墙逶迤,周遭的防卫却未必逊色于将门王府。那日出了睿王府后,她便被安排在此处居住,以策安稳。原本留在园中的人手,昨晚忽然少了大半,而住隔壁院的傅煜深夜未归,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攸桐都无需多猜。

    宫变夺嫡,自是生死搏斗,其中凶险光是想想便叫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等候消息,暗自祈祷傅煜安然无恙。

    长夜漫漫,一颗心悬着,她哪里睡得着,对灯坐了通宵,不时掀帘出门,听外头动静。

    ——除了打更的梆子,就只剩风卷着雪片呼啸而来,刮得人牙齿打颤。

    她一遍遍出去,瞧着游廊上的雪越积越厚,瞧着檐头红瓦换上银装,瞧着庭前纷纷扬扬,灯笼渐熄,而外面仍没半点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风声停驻,屋外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攸桐眉心一跳,赶紧跑出去,却是那树杈上积雪太重,承受不住,被压折了。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听到远处似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攸桐以为是错觉,忙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踏雪而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而那步伐节奏,纵轻微之极,却格外熟悉。

    攸桐心中几乎狂喜,手脚都微微颤抖,疾步出了院子,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有人健步而来,两肩积雪,眉梢头顶也是花白交杂,像是年过花甲的老爷爷。然而那身沉厉气度却一如旧时,锋锐的目光隔着雪雾瞧过来,愣了一瞬后,猛然拔步,疾掠过来。

    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空气清寒冷冽,几乎呵气成冰。

    傅煜踏过蓬莱殿的血迹,驰过深雪长街,才回到住处便见纤秀高挑的美人站在院门前,身上随意裹了件披风,在等他。

    心有灵犀似的。

    到了跟前,便见她脸颊耳梢冻得通红,眼底却满是担忧焦灼。不等他说话,扯着他衣裳便上下打量,嘴唇冻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像平常利索。见他身上并无醒目伤痕,这才吁了口气,抬眼看他时,唇边漾开笑意,睫上却有晶莹的冰花,眼珠子微微泛红,竭力忍着泪意似的。

    傅煜撑开披风,将她裹进怀里。

    “没受伤,放心。”他将攸桐抱紧,拿嘴唇焐热她耳廓,“很害怕吗?”

    “不怕。”攸桐闷在他胸前,又摇了摇头,“也怕。”

    怕他受伤,怕他深入皇宫遭英王算计,甚至怕许朝宗在得手后过河拆桥,有道理的、没道理的担忧一股脑地钻到脑袋里,这一夜漫长得像是一生,好在一切无恙,傅煜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还不忘吃豆腐。

    攸桐眼底温热,唇边笑意压不下去,只低声道:“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

    傅煜笑着拍她的背,揽她进屋,握着那双手哈气。

    见她身上穿得单薄,又道:“就这么跑出去,不怕冻出病。”

    “不会,我只在屋里等的。”说着,拉傅煜到炭盆旁取暖,想起温着的热茶,赶紧给他倒,又帮着解了积满雪的披风,取帕子将他鬓边雪化的水珠擦掉。眼角眉梢、鼻梁额头,乃至头发脖颈,擦得干干净净。

    须眉花白的老头子,转瞬间又成了峻整威仪的兵马副使。

    傅煜端然坐在炭盆旁,任由她摆弄,攸桐让他歪脑袋低头时,也极配合。

    待她忙活完了,探手出去,勾住她腰肢。

    攸桐一愣,回过神时,人已被傅煜打横抱起,坐在他腿上。

    迥异于刚回来时的冷厉杀伐之气,他身上被炭盆烤得暖热,眉间淡漠收敛殆尽,笑声低沉,却如磁石打磨,“都快以为这是在南楼了。我忙完琐事,你帮着宽衣,再端来两盘美食。”声音里带了眷恋,目光深邃清炯,意味深长。

    攸桐未料他忽然提及这茬,便想挣脱,奈何那胸膛硬邦邦的,城墙般牢固,推了没用。

    傅煜故意兜着不放,杀伐归来后有美人秉烛等候,关切挂怀,他心里觉得高兴,索性站起身,叫她无处可逃。继而无师自通地在原地兜了两圈,看她裙角扬起,怕掉下去似的伸臂兜在他脖颈间,虽佯装恼怒,眉眼间却笑意婉转,深以为乐。

    转了两圈,见攸桐发髻散了,蹙眉微恼,才适时将她松开。

    两人拥炉烤火,攸桐随手笼起发髻,嗔怒瞪他。

    傅煜泰然受之,口中道:“是说真的。皇上驾崩,许朝宗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登基了,必定也不太平。如今世道不好,国丧至多一年,到时候伯母的事已料理毕。我娶你回来,天时地利人和,刚好。”

    攸桐笑而撇嘴,“谁说要嫁你了。”

    “那你想嫁谁?”

    “我——”攸桐对着他灼灼目光,声音一顿,轻哼道:“天底下好男子多得是。”

    傅煜“唔”了声,沉眉威胁,“你敢嫁给旁人,我就带兵去抢,看谁敢娶你。”

    他难得跟人玩笑,还这么霸道蛮横?

    攸桐侧目,揶揄道:“听这口气,傅将军威风不小嘛。都能带兵强抢民女了。”

    她才不是民女,她是他的妻。从最初的淡漠疏冷,到如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多年,难得有个入眼入心入梦的女人,灵动娇软、婉转妖娆,那眉眼身段、性情行事皆合他意,若不是府里的事,早就按倒在榻上了,哪能放手?

    傅煜笑而不语,想着同床共枕、亲吻嬉戏的旧事,有些心浮气躁。

    攸桐见他神情不对,忙岔开话题。

    中庭雪片纷纷扬扬,屋里炭火暖意融融,两人闲话许朝宗的事,直至天色将明时,才各自去歇息一阵。

    ……

    次日清晨,大行皇帝驾崩的丧音才传出宫廷。

    随同而出的,是英王和昭贵妃联络几位重臣密谋篡位、终被伏法的小道消息。

    ——唯一得以保全性命,被悄然送出宫廷的那位,勉强算是忠正之臣,不曾参与夺嫡之争,被熙平帝召进来,便是临终托付,令他襄助劝诫英王,切勿诛杀亲兄弟。许朝宗对他并无过节和恨意,便留下性命。

    孙皇后哀痛过度,病倒在凤阳宫,丧事便由许朝宗安排礼部和内廷司操持。

    因熙平帝重病已久,丧事倒不难筹备,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进言下,许朝宗也在数日后登基,改元惠安。新帝登基,后位却虚悬,只尊孙皇后为皇太后,令贵妃为贵太妃,随即敕谕天下,凡是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有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因先帝时数次战乱,还下诏大赦天下,甚是忙碌。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新朝气象下,却未能激起半点欣欣向荣之态。

    朝廷衰微,各处官府实则受节度使辖制,未必听朝廷政令,这大赦的诏令下去,虽有哪些可赦免、哪些不得赦免的细则,到地方官员手里,却未必尊奉朝廷号令。纲纪严明如永宁帐下,有傅德清坐镇,大赦的事办得顺当,但到了魏建那等人的手下,赦免之人却是由官员定夺,不依朝廷的规矩,反需银钱打点,以至民怨更深。

    有不明内情的,便只怨朝廷昏暗、任用恶吏,民不聊生。

    这些事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许朝宗无暇顾及。

    他如今发愁的是近在跟前的事。

    皇位虽夺到了手里,但夺嫡时他被英王压在下风,如今徐家名声臭不可闻,更是缺少助力臂膀。那场宫变去了两位重臣,英王昔日的亲信他也不敢任用,放眼一圈,竟无多少可用之人。

    前朝政令难行,各自为营,他这皇帝当得形同虚设,后宫里,同样不安宁。

    昭贵妃母子深得熙平帝偏疼,哪怕英王年初刺杀亲兄弟被罚禁足,事情风头过去后,仍十分爱重。后宫之人最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被昭贵妃笼络了不少。这些人里,有臣服于新帝的,也有忠心于旧主的,鱼龙混杂地藏在宫里,纵遣散了许多,也令许朝宗睡觉都不安稳。

    那晚的动静纵未张扬出去,但先帝驾崩、英王和几位重臣葬身宫廷,明眼人都知道蹊跷。

    谣言不知是何处偷偷流窜出去的,不知是谁怂恿,有跟英王交好的武将蠢蠢欲动。

    许朝宗身在王府时,一心只想夺得皇位,从最初的贪图,到后来的执迷,不可自拔。如今夙愿得偿,真的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才觉如坐针毡——人心涣散、危机四伏,满朝文武跪在他跟前,却没几个是真心敬服。

    大厦欲倾时,他身处高位,便如坐在累卵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有能独当一面的文臣,更没有能坐镇京师、震慑旁人的武将,许朝宗处境甚至比在睿王府时更为困窘,迫不得已,只能骑虎而行,暂将目光投向从龙功重的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