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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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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慎跳起来就往外冲。

    他自己刚出去走了一遭,晓得外边有多冷。玉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话看着是老成,内里却还什么都不懂,就算是犯错,大约也不会是什么大错。

    让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寒冬腊月地跪在雪地里,不冻出毛病才怪!

    明慎火急火燎地跑过去,果然老远便看见了玉玟跪在雪里,边跪边哭,看到他就委屈地叫了一声“见隐哥哥”,明慎一看小姑娘脸都冻乌了,赶紧摸了摸她的头,又问她是做了什么事惹恼了玉旻,玉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囫囵,明慎只得作罢,转而试图把她拉起来。

    这一拉,玉玟哭得更凶了,连带着小姑娘身边的嬷嬷都吓了一跳,擦着眼泪劝他:“明大人,您别管了,陛下生起气来是谁都劝不住的,越是犟罚得越狠。”

    另一边,程一多看见他来了,也是急匆匆地赶过来,低声告诉他:“陛下在里头闷了许久了,阿慎,您去劝劝罢。”

    明慎小声问:“程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小殿下同我出去时也没什么问题,怎么转头就惹恼了旻哥哥呢?”

    程一多看着他:“就是这个事,公主殿下把您带到了正殿外是不是?是不是还叫人看到了?”

    “这……”明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和旻哥哥的事情还要保密,我和公主同时出现在外臣面前,的确是不大妥当,对公主清誉有损,而且没有侍卫随行,也太过危险。这件事说到底是我的错,公主并没有大错啊,我去跟旻哥哥说说。”

    “哎呀,不是!”程一多欲言又止,看看他后,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您快进去罢。”

    明慎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走过去把玉玟抱起来,哄道:“玟玟不哭了,今晚让猫猫陪玟玟睡觉好不好?小猫猫,你喜欢的。”

    玉玟把头埋进他怀里,大哭:“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还用小猫来哄我……我已经知道错了,他还要罚我……皇兄他是个暴君!他不是好皇帝!”

    嬷嬷冷汗都吓出来了,立刻捂住了玉玟的嘴,玉玟固执地哭着,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犟这个字上,兄妹俩仍旧如出一辙,明慎有点哭笑不得。

    “那小猫今晚就得陪我睡觉了。”明慎很有耐心,拍拍小姑娘的背,“不哭了,啊?你是想让小猫陪你睡觉,还是想在这里罚跪呢?”

    “睡觉。”玉玟吸鼻子。

    明慎于是冲着嬷嬷努努嘴,示意她把玉玟接过去带走。嬷嬷不敢动,明慎看了看殿内亮起的灯火,硬着头皮道:“没关系,带她回去。”

    程一多也在一边迟疑了:“明大人,按陛下的脾气,他……”

    明慎道:“我现在是和旻哥哥成亲了对不对?虽然不知道能多久,可是现在我也,也算是一个秘密的皇后了罢?皇后与帝王同尊,我行使一下我的权力,让小公主领罚后休息,应当是可以的罢?”

    程一多看了看他,笑了:“可以的。”

    明慎无法从他的笑容里读出揶揄或是其他的意味,好像程一多十分平静地接受了他这种僭越的行为,这还是十几年来头一次。

    他也管不了这么多,深吸一口气后,便向殿内走去。

    *

    玉旻独自坐在书案旁,莲花漏滴滴答答,夹杂着琢玉刀碰擦石料伶仃的声响。

    宫人一个个都不敢靠近他,畏惧得大气不敢出。

    他有烦心事时就琢玉,这是他经年来积攒下来的习惯,可以让他平心静气,或者将一些危险的气息潜藏起来,有时候能两天两夜不合眼,不知疲倦似的。

    以前他和明慎缺钱,什么都缺,因为是废太子,不得亲叔叔的喜欢,故而没人敢往这边送东西,御膳房的人想钱想疯了,也只敢卖一些边角料和下水给他们吃,一小碗猫狗吃剩的肉沫拌饭能叫价十两。

    玉旻曾托程一多慢慢地卖光了他生母青阳氏留给他的遗物,后来就和明慎结伴去偷通集库和东宫积压的圣旨,玉旻去偷,明慎就在外面给他望风,从没出过差错。

    圣旨,给二品官员的犀牛角轴可以卖五十两银子,反而是封给太子、皇后和一品大员的玉轴圣旨卖不出去,因为没人敢要。明慎喜欢玩,每每自告奋勇帮他毁尸灭迹,拿到了玉轴的圣旨就习惯性地往火里一丢,等黄绸烧干净了,再把光滑圆润的玉轴拿给他看。

    一年到头,两人宫里能积压三四十根玉轴,玉旻闲来无事,就常常用自制的工具做些玉雕的小玩意,还给明慎做过一个粗糙的玉雕小公鸡,后来被明慎给玩丢了。

    玉旻琢玉,不用冗余累赘的碾车,也不用解玉砂,就是用一枚从玲珑造要来的昆吾刀,像是削木头那样地削,玉屑崩裂,经常刮得他一手血。他少年时比现在更加寡言,外人来看,他一声不吭地琢玉的行为其实是非常瘆人的,总有人不断地猜测他是否将手里微沉的玉当成他亲生叔叔的头颅,但他从来不说。

    只有明慎知道,玉旻根本没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只是单纯喜欢做这件事而已。

    玉旻曾经问过他:“阿慎,以后你我若是能离开紫禁城,你愿意跟我一起远走吗?或许我会去当个造玉的匠人,也可能会是个学徒帮工。”

    明慎有点不开心,他问:“有饭吃吗?”

    玉旻安静地望着他笑:“有。和这里差不多,在这里我们吃不饱,但吃得好,外头或许吃得饱,但未必吃得好。”

    明慎对着手指,委委屈屈地说:“旻哥哥,我觉得差不多的,你想出去,我就随你出去。可是我们能不能换一个地方啊,刻木头可以吗?刻玉太疼了,你的手又要流血了。”

    想了一会儿,小家伙又改口道:“木头也很硬,有没有什么活是软一点的?像水那样软,旻哥哥,世界上有没有雕刻水的活计?”

    他凑过来要给他包扎渗血的手指,把他带着血腥气的指尖含进口中,温热的湿气扎得他隐痛。

    玉旻告诉他:“没有,水没有形状,不会有人想要一个雕刻水的雕刻师傅。”

    明慎瞪圆眼睛,急急忙忙地说:“有的,我要的,旻哥哥,等我有钱了,我就雇你帮我雕刻水,你雇我吃饭,我们互相贴补,好不好?”

    玉旻就跟他拉了勾。

    此刻明慎走近了,发觉玉旻面前放了各种形状不一的玉材,有的已经初具雏形,显出玲珑有致的形状,有狗、兔子等等,充满童趣,看起来像是给谁做的玩具。

    玉旻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慎刚想要行礼,却鬼使神差地愣住了——那一眼里仿佛失却了神采与生气,有一瞬间尤其像当年他见他的第一面,仿佛一匹受了伤的独狼,寒芒毕露,那眼神是警惕的、孤绝的,等认出来是他之后,才慢慢放缓。

    他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在玉旻身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玉摆件,又看了看玉旻已经磨得发红的虎口,一言不发地把玉旻的手抱过来开始揉。

    玉旻一向不喜欢涂药膏,也不愿套个期尉手套,说是会影响手感,这么多年了,明慎总是会泡一盆酸草叶,用温帕子蘸水后给他活络,在他的精心呵护下,玉旻竟然连茧子都没有起。

    可他只不在了短短两年时间,玉旻的虎口已经磨出了茧子。

    他垂下头,把玉旻的胳膊抱在怀里,两只手的手指细细给他揉搓磨红的地方,一边揉,一边小声问:“旻哥哥在给小公主做玩具吗?”

    玉旻不说话,直到明慎抬头看他时,他才轻声说:“是给你做的。”

    明慎愣了愣。

    玉旻道:“两年前开始做的,小时候你同朕开玩笑,说以后有钱了便雇朕雕刻水,朕左思右想,水无形,容器有型,干脆给你做个喷泉盘,然而零零散散地做了两年,一直没得到空闲的时候,也只有了个雏形。”

    明慎原本是打算顺着小公主的话题哄下去的——哄玉旻哄了这么多年,他深谙其中精髓,只不过这次玉旻没有按照常理出牌。

    他摸了摸鼻子:“谢谢旻哥哥。不过这些……送给玲珑造去做就好了,您很忙的。这个不急,我保证不会跑,您还要雇我吃饭,我记得,您不可以反悔的。”

    两个人都还记得当年拉钩时的协定,玉旻轻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却也不见你吃多少。”

    面色是放缓了不少。

    明慎趁机问道:“那陛下不给小公主做一个吗?”

    玉旻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不做,她没有你乖。”

    明慎笑了:“哪能这样比呢,旻哥哥?小公主也是很喜欢您的,只是还小,可能有时候不太知道轻重罢了。”

    明慎跪坐得规规矩矩的:“今天这件事我也有错,若是我再警惕一点就好了,公主还小,我们跑的太快,没让侍卫跟上,湖边危险,出了内宫人员混杂,保不齐还会遇上刺客。而且我……一个外臣,突然和公主一起出现,对公主的名声也有损,我向您认错。”

    玉旻低声道:“我听玟玟说,她把你带出去,你和王跋遇上了。”

    明慎有点疑惑地问道:“是的,陛下。”

    “你与他少往来,朕命令你从此不能与他接触,听到了吗?”玉旻道。

    明慎看了看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玉旻这样子不像是在为小公主随意跑出去见了生人这件事生气,反而更像是……为了他生气?

    可他不是深闺女子,更何况,即便是深闺女子,也没有这样不让人见人的规矩。本朝女子向来自由,未出阁的女儿家也都是能上街乱逛的。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地道了声:“是。”

    玉旻看了他一会儿,忽而伸手握住明慎的手臂,把他整个人都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明慎:“……陛下?”

    玉旻道:“让朕抱一会儿。”

    明慎便安静地不动了。

    怀抱温暖,肩膀坚实,玉旻的呼吸也渐渐由沉重变得宁静悠长。

    今天下午玉玟过来找他时说的话言犹在耳——

    “皇兄,今天我让见隐哥哥和我出去玩,我们碰到了那个叫王跋的人。对不起,你以前叮嘱过我,说你们现在是秘密成婚,不要把皇嫂往外面带的,是我忘记了,皇兄,你罚我罢。”

    玉旻登基不过几月,朝局如同深潭,他早已习惯了藏锋与蛰伏,如同一匹藏匿爪牙的独狼。唯独这句话直接将他带回十年前那个惊惧与仇恨爆发的雨夜,少见地失去了冷静——当年的宫女被他活活打死之前喷着血沫子含糊求饶,只交代了一个“王大人”。

    玉旻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道:“行了,你回去罢,让玉玟也回去,她若是哭闹,你不用管她,朕明日去向她道歉,今日是朕莽撞了。”

    可手还是抱着他的,未曾松开。

    明慎瞅了瞅他,弯起眼睛笑,小声问他:“可是陛下,臣已经斗胆让公主回去了,陛下要治臣的罪吗?”

    “你?”玉旻从沉沉思绪中抽身,稍稍放开他一点,似乎有些意外。

    明慎垂着头乖乖认错:“臣僭越一番,拿了皇后的名头,打着与陛下同尊的旗号招摇撞骗了一把,其实是看小公主还太小,外边又太冷,这样下去恐怕会冻出病来。我知道我与陛下只是神婚,没有敕封也没有大典,我这个是不是要算作假传懿旨?可是旻哥哥,你如果要治臣的罪,也要看着小公主的情……”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玉旻越往后听,唇边慢慢扬起一丝弧度。

    等他说完后,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闷笑一声:“你是在怪朕没有早日册封你,催朕与你大婚吗?”

    明慎冷不丁被打断后,一愣,而后赶紧澄清:“不是的,没有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玉旻神秘莫测地看着他。

    明慎赶紧从他怀中钻出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红着脸磕磕巴巴的道了一声:“那臣先,先走了。陛下您忙。”

    他站起身,衣角拂过玉旻的肩膀,顺着手臂滑下来。

    玉旻扣住他的手,低声问道:“阿慎,你觉得朕……是个暴君吗?”

    他握得不紧,明慎冲出去的惯性导致他只抓住了片刻,而后就拖了手。明慎回头想了想,认真道:“没有。我知道旻哥哥是为我们好,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当皇帝的。”

    玉旻被他眼中的光华晃了晃眼睛,手指动了动,没来得及握住,便见到那衣袂如同蝴蝶一般飘走了,明慎已经啪嗒啪嗒地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