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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春闺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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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对郑忱怎么样, 别人不知道,王妃还能不知道?太后没有女儿, 全洛阳都知道王妃就是太后最贴心的小棉袄了。

    所以旁人或还猜太后掩耳盗铃, 嘉语却知道绝非如此, 姚太后的性子,是瞧着谁好,就真真瞧在眼里,捧在心尖子上, 一时一刻都舍不得轻离——如今郑忱是没有家室, 当初清河王可是有王妃的。

    后来周乐叫人修史,拿给她看,说是姚太后初幸清河王,日夜不离。清河王偶尔归家, 辄令寺人跟随, 但凡与王妃、姬妾多说了几句, 就会被催促回宫——周乐当时不怀好意地问:“果真如是耶?”

    嘉语当时冷冷地回答:“禁中事,我如何能知?”

    周乐但轻笑不语——多半是在心里笑话她假正经。

    嘉语这分神片刻,便听嘉言嘀咕道:“……又一个色令智昏呗!”

    嘉语挑眉:“什么叫又?”

    嘉言:……

    她费心费劲说了这么多,她阿姐怎么就听到这句——听到也就罢了,还和她挑字眼。不由地唉声叹气, 好说歹说把话题拉回来, 嘉语道:“这其中利害, 能说的嫂子都和二姐说了, 二姐不听, 我能有什么法子。”

    嘉言道:“难不成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二姐往火坑里跳?”

    嘉语斜睨了嘉言一眼,心道从前你们不都眼睁睁看着我往火坑里跳么,这人要找死,还有人拦得住?还是说,在嘉言看来,郑忱是火坑,萧阮不是?

    倒不是她不肯怜惜嘉颖,只是如今嘉颖眼里,郑忱就是最好的归宿,谁敢拦她的青云路,谁就是她的仇人——这好端端的,谁乐意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呢。

    元昭叙看起来也是巴不得——这个蠢货,来洛阳才几天,也不想想,如果郑忱果然是这么块大肥肉,洛阳高门里的准丈母娘们都瞎了么,就等着他来捡这个漏?至于嘉颖、嘉颖那句不想守寡没准倒是真的。

    有这么个哥哥,兴许也是走投无路了。

    又听嘉言道:“二姐这里说不通,我们可以去找郑侍中啊!”

    嘉语:……

    嘉语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罢——郑侍中什么人,二品的侍中,是你我说见就见得到的?”

    “阿姐这话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个儿威风了,”嘉言反驳道,“阿姐是公主,爵比亲王,如何就比不得他一个二品的侍中了?再说了,别人不知道,阿姐还不知道,什么侍中,说穿了就是——”

    “元嘉言!”越说越不成话,嘉语叱了一声。

    嘉言也知道不像话,吐了吐舌头,乖乖闭了嘴。消停不得片刻,又软声叫道:“阿姐!”

    嘉语沉着面孔不应声。

    嘉言道:“我知道阿姐不喜欢她……他们。”

    竟然这样……明显么?嘉语沉默。

    是,她不喜欢元昭叙兄妹,就如同她不喜欢皇帝,不喜欢贺兰袖,甚至一开始,她连嘉言,都是防备的。谁会喜欢伤害过自己的人。虽然一切还没有发生。如果确定一切都不会再发生,她也许还勉强能做到宽大为怀。

    然而——

    她又不是圣人。

    嘉言却翻身坐起,正色道:“……是因为也从平城来么?”

    嘉语:……

    嘉言自顾自说道:“我就常常想起阿姐才来洛阳时候,那时候阿姐不懂规矩,不会看人眼色,总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我那时候最怕的就是阿娘叮嘱我看住阿姐了……阿姐哪里是我看得住的!”

    嘉语:……

    嘉语啼笑皆非:“阿言你风魔了。”都是些旧事,何必提来?难不成这会儿还要与她算账?

    嘉言却转了眼眸,看向窗外,窗外天光热烈:“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后悔。”

    “后悔?”

    “后悔那时候没多照看着阿姐一些。”嘉言道,“如今阿姐哪里还需要我提点……”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嘉语怔了怔,她倒不知道嘉言会有这样的心事。初初活转过来时候,她是想过要好好教训这个妹子,然而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转了心思?大概就是宝光寺里,她冲绑匪喊“放开她”的时候吧。

    或者是更早,她说“她是冒充的”,天真要近乎愚蠢,却是指着能把她摘出去——后来每每想起,都能笑出眼泪来。

    真的,她妹子就是这么个蠢货,当初对她是这样,对姚佳怡是这样,如今对嘉颖姐妹也是这样,嘉语叹了口气——真是便宜了她们。

    嘉语道:“那你打算如何与郑侍中说?”

    听到嘉语口气里的松动,嘉言精神一振,说道:“自然是进宫去——”

    “为什么不先试试和郑娘子联系呢?”嘉语说。

    “郑娘子?”

    “郑家二娘子。”

    很多年以后嘉言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夏天,她在洛阳的最后一个夏天,她的兄长成亲了,她的姐姐即将出阁,小弟昭恂还在牙牙学语……那个夏天长得离谱,光亮堂堂地照在地面上,照着每一个人。

    她不知道她的堂姐元嘉颖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

    然而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却生出别的怀疑来,她那时候这么天真,又看清楚过哪一个,她是看清楚了她的母亲,还是看明白了她的姐姐?人心繁杂,而那时候她的整个世界都明朗如夏日。

    同样的夏日,在洛阳,也在朔州,洛阳如何如诗画缤纷,朔州就如何如沙漠荒凉。

    朔州的月光清凉,敷在肌肤上。没入军营两月有余。两个月,六十天,这要安坐在洛阳城里,不过闲话几日的功夫,然而在这地狱一样的地方……两个月,贺兰袖觉得自己老了整整二十年!

    周乐并没有苛待她——至少在周乐自己的标准里没有。但是人和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和周乐这种吃糠咽菜都能过日子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法比,何况她贺兰袖。也就三娘忍得了他,贺兰袖暗地里不是没有吐过槽。

    吐槽归吐槽,她眼下是不忍也得忍。她不是莽撞的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比如周乐暂时没有杀她祭旗的念头——她从来都习惯于谋定而后动,打探好地形抓住机会逃出去这种计划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那需要极强悍的体力、毅力和野外生存能力,那对她要求太高了。

    没有外援,她就是走断了腿,爬都爬不出朔州。

    但是所谓谋略,很大程度上需要有人配合。

    而她能接触到的人——总共就两个,一个送饭的哑童,一个周乐。能说服周乐放她走当然是最好,但是连贺兰袖自己也没有这个信心:她猜不透这个人,她不知道周乐打算怎么处置她。

    更直接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周乐还没有杀了她。

    他不是对三娘言听计从吗,不是三娘命他杀了她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然,那并不说明她想死。

    她只是困惑于这个军汉的想法。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出去,也就无时无刻不在揣度这些能够主宰、哪怕只是左右她性命的人。她清算自己手头的筹码,从前的事,不知道三娘透露了多少给他。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人不好奇自己的未来?

    还是说,他早已经知晓自己的未来?

    她不知道,反反复复的计算与揣测中,她的信心损失殆尽。她渐渐回归到从前——从前,她还没有成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生赢家之前的状态,她患得患失,她如履薄冰,她殚精竭虑。

    还有什么能够打动这个人?

    名利、富贵?笑话!有什么是她能给而三娘不能给?

    贺兰袖悲哀地发现,她从前所有的,能够在贵人中纵横捭阖、打动人心的东西,都是必须在那个位置上,或者是始平王的甥女,或者是元祎钦的皇后,或者是萧阮的女人……她须得先有,而后方才有“给”的机会。

    她眼下一无所有,除了这三寸不烂。

    而周乐……看起来就像是山野里的猎豹,警觉,凶狠,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并不十分懂得人类的语言。

    贺兰袖叹了口气,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登时被驱散。

    贺兰袖不由自主把衣服拉起遮住胸口——就听得“噗嗤”一笑:“贺兰娘子这会儿竟不是在算计着用美人计么?”

    贺兰袖:……

    她知道自己是个美人,不过这货有没有审美眼光就很难说了——她也不想再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只低头不说话,话越多,把柄越多,她不傻。然后就听得“咔擦”一声,紧接着“咔擦”、“咔擦”好几声,斗室里充满了桃子的芬芳——那想必是只甜美多汁的桃子,贺兰袖舔了舔干涸的唇。

    “我有话要问你。”周乐说。

    来了!贺兰袖心里一喜。

    “别忙着高兴,”周乐席地而坐,又“咔擦”咬了口桃子,口齿不甚清晰地道,“听说我得了个王妃,这些天兄弟们来问的不少,贺兰娘子是知道我的,我这些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着实花费不少。”

    贺兰袖:……

    这叫好吃好喝!

    一瞬间贺兰袖是真生了与他造反的心。

    “你要能哄得我高兴,一笔勾销也就罢了,”周乐丝毫不在意她喷火的眼神,笑嘻嘻往下说道,“要不高兴呢,我这里也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兄弟中挑个最丑的进来陪你。”

    贺兰袖:……

    “要说起我这个兄弟啊……”周乐打了个饱嗝,“我保证贺兰娘子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丑的……”

    贺兰袖:……

    “另外一个选择呢?”贺兰袖尽量保持住声线的稳定。

    “问得好,”周乐嘻嘻一笑,“我兄弟多,想拜见王妃殿下的也多,算……十个钱一次吧,也能收回贺兰娘子吃喝的本钱了。”

    贺兰袖:……

    “将军想知道什么?”

    周乐“咔擦”、“咔擦”又吃起了桃子。

    贺兰袖:……

    她真想抬头看一下,这货手里的桃子到底有多大,经得住他吃个没完!

    “咔擦”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一会儿,周乐擦了擦嘴角,冷不丁爆出一句:“以贺兰娘子所知,这场动乱,持续了有多久?”

    果然——

    这个问题在贺兰袖意料之中。她琢磨了这么多天,想来周乐留着她不杀,还是为了这个——从来打仗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不然古人也不会在战前卜筮吉凶,求助于鬼神了。何况他这还是造反。

    然而她并不敢说谎。

    她很难判断出今日周乐要问的问题里有多少是陷阱,有多少是真有疑问——但是他方才的威胁,绝不仅仅是个威胁。当下应道:“好教将军知,我不过是个深闺小女子,朔州不是洛阳,朔州这里的动乱起于何时,终于何时,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日子,不过大致算来,总有个一两年。”

    “后来……是始平王带兵来了?”周乐“咔擦”又咬了口桃子,漫不经心地问。

    “是。”贺兰袖毫不犹豫地道。

    “我杀了杜洛周?”

    “谁?”

    “贺兰娘子,”周乐多看了贺兰袖一眼,笑容可掬,“好教娘子知,我问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是……”贺兰袖忍气吞声道,“杜……将军说的莫非是柔玄镇镇将杜将军?”

    周乐不说话。

    贺兰袖摇头道:“杜将军死于战乱。”

    周乐恶狠狠再咬了两口桃子,忽然“哈”地笑了一声:“贺兰娘子可会说话,这乱世兵匪,不死于战乱,难不成还老死在床上?”

    贺兰袖沉着道:“将军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我姨父也是百战之人,却不曾死在战场上。”

    “哦,”周乐兴致勃勃问,“谁杀了始平王?”

    贺兰袖嘴角抽了一下,唇齿之间迸出两个字:“圣人。”

    周乐:……

    周乐从关押贺兰袖的屋子里出来,天热,热得手心里背心里都是汗,他相信贺兰袖不敢骗他——至少在取得他信任之前不敢。

    如果——

    如果是这样——

    周乐背抵着墙,墙面冰凉,月光冰凉,他仰着面孔,悲喜交加。

    “郎君!”刘桃枝的声音唤醒了他。

    周乐侧目过去。

    “人已经到齐了。”刘桃枝说。

    周乐摇了摇头:“叫他们各自回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时机未到。”

    “是,郎君。”刘桃枝并不问为什么,他从来不问为什么,但凡周乐的话,他都不折不扣地执行,不问缘由,不问对错。

    正始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丑时末,周乐在暗夜里惊起,刘桃枝站在床前,他咽了一口唾沫,人镇定下来。

    问:“事发了?”

    刘桃枝点了点头。

    周乐略一沉吟,报了几个名字,没有更多的话,刘桃枝领命去了。

    寅时一刻,十八骑集齐,皆一人双马,暗夜里,沉默如剪影。周乐的目光扫过这些人,这些……对他不离不弃的人。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为人上位者可以没有谋略,但是不可以没有决断;可以决断错误,但是绝不能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哪怕事出有因——这是后来他听嘉语读三国志魏武王远征汉中,进退失据时候说的话,源出于此。

    而这时候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三十八骑踏在柔软而茂盛的草地上,夜露没过马蹄,悄无声息的奔腾,夜色和草原都在身后褪去。

    史书并没有浓墨重彩地渲染过周乐的这次逃亡,但是嘉语记得。那是四月,春汛,暴雨。他后来与她说,雨下得无边无际,草原大得无边无际,他几乎疑心他永远都跑不出去了——像梦魇一样。

    “……马蹄不断地陷进泥里去,雨打在脸上,像鞭子在抽……他们追上来了。”他说,“我听着马蹄声,就这么听着,等到足够的近,方才起身回射,箭不能走空,因为箭壶里的箭,就快用完了。”

    “如果用完了……那怎么办?”嘉语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未免带了三分天真,然而她总想知道,生死之际,会不会有人做别的选择。

    “用完了,”周乐微微一笑,“公主就见不到下官了。”

    嘉语:……

    嘉语梦见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后,始平王府,四宜居,锦帐重帘,太后宠爱王妃,王妃不敢怠慢继女,一入夏屋里就放冰镇着,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头一脸的汗,像在闷热的雨天逃亡。

    “薄荷、薄荷!”嘉语叫了起来,“掌灯!”

    “姑娘…….”薄荷揉着眼睛道,“墨好了。”她是不明白,这大半夜的,不知道姑娘怎么又睡不安稳了,寻常人家姑娘睡不安稳,兴许叫碗安神汤,她家姑娘偏不——这半夜三更的,又写写画画。

    那却是一张帖子,措辞异常附庸风雅,无非是“闻君擅樱桃仙酿,虽炎夏不能消解仰慕,欲登门求饮……....”

    落款却落的谢云然。

    “姑娘?”薄荷不明所以,“要送去明曜堂吗?”明曜堂是昭熙婚后所居。

    嘉语却舒了口气,摇头道:“不必了,明儿我自个儿送过去。”

    天亮还早,在距离她千里万里的地方,有人奔逃在暗夜里,这晚没有雨,没有泥泞,没有追兵,就只有星光朗朗,照着他的路。

    然而逃亡的路总是漫长的。不知不觉,长夜将尽,周乐抬头看了看天光,招呼众人下马暂歇,喝口水,用点干粮。刘桃枝耳尖一动,周乐偏头看了他一眼,刘桃枝道:“东南方向有事。”

    “我去看看。”周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