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北朝纪事 > 219.天涯沦落

219.天涯沦落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郑娘子?”王妃略怔, “哪个郑娘子?”

    芳桂道:“广怀王家那位, 王妃忘了吗, 前儿三姑娘及笄她还来捧过场……”

    王妃“哦”了一声, 道:“请她进来。”

    郑笑薇来始平王府的次数却不算多。这次既是受郑忱所托,少不得穿戴得端庄一些。她父亲与夫婿北上,前脚才走, 后脚就被母亲接回了娘家,日子过得可逍遥。待听说李家出事,倒是狠狠吃了一吓。

    郑忱也没有仔细与她解释来龙去脉,只含混说得罪了华阳。郑笑薇也不傻,第一时间就想到多半是与李家有关——难不成李家灭门, 竟是她这位堂兄的手笔?这个念头郑笑薇私下里想过, 却不敢信。

    郑郎他……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

    但是母亲却劝说自己离他远一点……

    郑笑薇这恍神间, 已经被领到畅和堂, 忙正了正容, 问安, 寒暄,终于轮到说正话的时候,郑笑薇挺直了背脊,堆出满脸歉意,说道:“我这次来, 是受堂兄所托, 来向华阳公主道歉……”

    始平王妃:……

    屏风后的始平王世子:……

    郑笑薇看见始平王妃难得的失态, 一时诧异:难道之前永宁寺塔的事, 竟不是王妃的意思,而是华阳自作主张?

    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一时也无暇细想。

    始平王妃心道郑三这什么意思?这件事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理屈在三娘她心里是知道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尸体送上门啊。明明错在自己,对方却派人来致歉,这是羞辱呢,还是羞辱呢?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心致歉,叫嘉颖来岂不比郑笑薇合适?虽则郑笑薇嫁入宗室,也算是自家亲戚……

    这心念电转间,就听得郑笑薇又问:“婶子能让我见见华阳么?”

    王妃往屏风后头扫了一眼。昭熙说昨晚三娘受了惊,又没了连翘。如果这位郑娘子是好意倒也罢了……

    郑笑薇察觉到王妃的眼色,心里就是一奇,想道:莫非华阳怕她上门生事,躲在屏风后?不能啊!别人不知道她三哥,她还能不知道,那是——眼风才跟过去,就有脚步声急急过来,芳兰在门外道:“王妃——”

    “什么事?”

    “半夏来报,说三姑娘她……发热了。”

    “要紧吗!”

    郑笑薇听得清楚,屏风后响起的明明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登时就反应过来,想是始平王世子。她从前也听说始平王对家里两个女儿溺爱非常,想必世子正与王妃商讨华阳的事……如果始平王夫妻,以及世子对华阳在宝光寺里所为一无所知的话,对于得罪堂兄这件事,应该是有点担心的。

    “拿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始平王妃当机立断,又对郑笑薇露出歉意的表情,说道,“郑娘子……”

    郑笑薇知道嘉语生病,王妃身为继母,少不得要前去照看,忙应道:“我原是来探望华阳的,婶子不介意的话,我陪婶子前去?”

    始平王妃心里疑虑更重:这丫头莫不是怀疑他们府里做戏,要跟上去一探真假?面上虽然没有大动肝火,颜色却略略一沉。

    屏后昭熙已然开口道:“三娘昨儿受了惊,郑娘子何必苦苦相逼?”——他心里着实担忧,三娘一向身子强健,之先跟着萧阮从洛阳一路逃命到信都,后来在宫里受伤,恢复都很快,昨天那点子事,怎么就至于发热了呢。

    他这时候隐隐懊悔,不该当着三娘的面活活抽死陈莫,痛快是痛快,羽林郎都有看吐了的,何况三娘。

    郑笑薇知道这是好时机,应声便道:“世子误会了。我堂兄先前落魄时候,曾经被追债至宝光寺附近,是华阳经过,搭救了他——虽则事情过去已久,但是这份恩情,我堂兄还记着……”

    ——她当然不会提及嘉语把郑忱扮成阿难尊者,那件事见不得光,这件却是可以的。

    昭熙“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接嘉语去永宁塔时候,好像确实听她提过,这时候脱口道:“原来那位是郑侍中……”

    这就对得上了——郑忱屡屡对他示好,原来是这个缘故。心里又奇道:既是如此,他明知道李十二郎是三娘的未婚夫,还是灭了李家满门,岂不是恩将仇报?

    始平王妃听昭熙的应话,便知是实有其事,心里半是落到了实处,半是不满:要三娘当初不救这个妖孽,岂不就没有今儿这档子事了——然而这世上的因缘际会,往往并不以人力、人心为转移。

    ——蝴蝶扇动翅膀,没有人知道哪里会起飓风。

    口中责备昭熙道:“多嘴!”又转脸对郑笑薇笑道:“方才二郎在我这里……阿薇不必这样客气,论起来,他还须得喊你一声‘阿嫂’——你唤他十三弟就是了。”

    郑笑薇和昭熙都从善如流,改了称呼。

    王妃挽着郑笑薇的手说:“既是来探望三娘,就和我来罢——二郎你自个儿回屋里去反省去,还有你媳妇……”

    昭熙:……

    昭熙先乖乖应了一声:“是。”

    回过神来,赶紧道:“……我想陪母亲去四宜居……”

    “……你去做什么!”王妃道,“你去了三娘还得更衣,她眼下不好,岂不累着她,你要有心,叫你媳妇儿过来就是了……”

    昭熙:……

    他媳妇儿恐怕早去了,昭熙忍不住幽怨地想。

    正如昭熙所料,始平王妃和郑笑薇到四宜居的时候,谢云然早就到了。四宜居里没了连翘,幸亏还有姜娘镇着,不然早乱了套。薄荷一直在哭,茯苓也慌慌地。

    嘉语发热得有些糊涂了,断断续续地说胡话,谢云然坐镇指挥人给她敷冰,温度也一直没有下去。

    “哥哥!”嘉语又叫了起来,“哥哥……”谢云然俯身凑近去,嘉语胸口起伏得厉害:“不要去……哥哥不要、不要进宫……”

    谢云然呆了一下,明明昨儿没了的是连翘,怎么三娘这口口声声喊的却是……昭熙呢?

    始平王府为着嘉语的病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李愔已经快马加鞭,远离了洛阳——祖望之早在城外为他备了马,衣物,钱粮以及地图。这人精细他是一早就知道,周到到这份上,李愔心里是感激的。

    人只有落难时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这是句大俗话,也是句大实话。

    当然,这种付出兴许并不是无偿,他希望得到回报,也应该得到回报——为什么不呢,如果他有衣锦还乡的机会。

    李愔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自古以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见得就比那些人更出色,能赌的或者只是命。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李愔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次又一次验证他的运气。

    先是丢了马——在路边讨口吃的时候被人偷去的。以李愔的出身,何尝这么狼狈讨过一口吃的……从前不都是他丢了缰绳,找个地儿舒舒服服坐着躺着,自有仆从为他煮食、喂马和打水?

    然后丢了钱,天幸祖家子想得周到,散串的五铢钱与布帛虽然没了,贴身的金银都还在……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财不露白,倒不好拿出来使。

    再丢了地图。甚至想不起是哪个点上被顺手牵羊。那人未必知道它的价值,只估摸着能卖钱就拿走了。

    幸而他记性了得。

    进入河北。朔州、云州、代州乱成一锅粥,冀州却井然有序。十六郎这个人他从前也见过,锋利得像极薄的刃,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折在谁手里——却不想两年下来,有这样的成就。

    反观自己在洛阳,得意一时,如今来看,反而是蹉跎了。

    李愔没有留在冀州,虽然以他的眼力,很容易看出这是王者之资。但是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的计划是去幽州——他五伯父犯事流放,数下来也有十余年了。当初家中哭成一团,不想——

    如今也只剩了他死里逃生。

    幽州虽然苦寒,却是牧马之地。如今天下乱势已成,骑兵便是人人觊觎的资本。祖父起初是想过要捞这个儿子回京,到后来李五郎在右骁卫将军手下混到参军,就熄了这个心思。

    特别自云朔平乱回来之后,祖父对帝后之争已经是大不看好,再三与他说,如家中有变,能指望东山再起的,就只有这个幽州的伯父了。幽州兵马就是他们手里的资本,有待价而沽的机会,莫要贱卖了。

    李愔盘算得好,但是他忘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很显然,他这把掷了瘪十——李愔感受到后脑传来的剧痛的时候,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便宜了谁——他这褡裢里值钱的玩意儿,其实还不少。

    李愔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他这一路实在混得太惨,惨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哪里来的信心,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报仇雪恨——也许支撑他的,就只是仇恨而已。

    天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来。这是一顶旧帐,边角上补了又补,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处境不会太好。帐中东西不多,难得干净,没有素常牧区的膻气。李愔的目光从侧移,就看到了那个补靴的少女。

    约是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眉目却还俏丽,眼睛明亮有神。穿着甚为朴素,衣上没有什么绣纹,针线却是不错的,放在膝上的靴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正费劲地把麻线从靴子里拽出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一抬头,面上略略露出喜色,说道:“郎君醒了。”

    却是官话。

    进入到云朔地界之后说官话的人少了,杂七杂八的地方话多了,可怜李愔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几时听过这些鸟语……这时候陡然听到官话,恰似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几乎要泪盈于眶。

    脱口问:“这、这是哪里?”

    “这是小曲村,五原地界。”少女一把把麻线扯到底,起身道,“我去叫周郎。”

    李愔怔了片刻,原来是进入到了五原地界。这姑娘倒是聪明,开口说的官话,待听得他问,首先答的小地名,大约是怕他没有听说过,又加了大地名。五原他当然是知道的……周郎又是——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愔并没有打算特意去找周乐,嘉语拜托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果能碰上……人海茫茫,居无定所,即便是高官显爵也未必就能说找就找到,何况周乐还没有名扬天下。

    嘉语最多就只是猜测他或者在云州。

    以李愔的计划,自然是先去幽州,待手头人手宽裕了,再慢慢联系——有名有姓的,只要有时间,希望还是有的。

    却不想——

    李愔这里吃惊不小,不信有这样的巧合,然而只过了半刻钟,就听得脚步声近,门帘撩起,与那少女一起进来的,不是故人却是哪个。一时竟是呆住了。周乐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

    李愔:……

    你别说,还真没有比“别来无恙”四个字更贴切的问候语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两次逃亡,都被他救下,这特么是缘分啊。

    李愔不由苦笑道:“小周郎君……又见面了。”

    他上次见他,是淋了个落汤鸡,架子还在;这次是衣裳褴褛,体发肮脏,精神萎靡……不过看周乐眼下,情况大约也不是很好,不然——那少女给谁补的靴子呢。竟生出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来。

    周乐嘻嘻一笑,坐到床边来,那少女又退了出去。

    周乐道:“李郎君如何到了这里?”

    李愔也知道世道一乱,消息就不那么灵通。李家遭厄这种事,出了洛阳,城里兴许还能从海捕文书上看到——那也是须得河北以南的州县,到了云朔,如今这盗贼四起,文书也行不通了。

    然而——

    周乐什么人,他从前救过华阳,即便始平王父子无所回报,从西山庄子上的部曲装备与训练来看,也没有当他是外人。正如华阳所说,没有留在洛阳或是带去青州,是因为他原本是朔州人——

    或是给了镇将一职?

    李愔有点拿不住,左右看看,并无外人,方才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如今在哪位将军麾下?”

    周乐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却漫不经心道:“我如今……在葛天王麾下。”

    李愔:……

    葛、葛天王……正经朝廷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官衔。

    这是……从贼了?李愔傻眼。虽然之前华阳说过,他眼下可能情形不好,从帐中情况来看,也确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能从贼——从贼还能大大咧咧对他说出来。

    当他是死老虎吗……

    虽然好像……确实也是。他如今自个儿都是朝廷通缉钦犯,难不成还能跳起来指责对方是贼?一念及此,李愔登时就反应过来:这小子耍他呢。他能不知道李家的变故?怕只是试探罢。

    一时面色一沉:“小周郎君何必明知故问。”

    周乐“哦”了一声,笑容不减:“李兄误会了,小弟确实不知道李兄为何出现在这里——李兄是路过呢,还是有意投奔而来?”

    李愔:……

    他还真没有想过从贼。他李家显赫当时,哪里能想过落草为寇——然而他眼下情形,比落草为寇又好到哪里去。人家纵是贼寇,好歹也还没有到全国通缉的份上吧。

    一时面上混杂了茫然与犹豫的颜色。

    周乐也不紧逼,只笑道:“李兄不急,可以慢慢想。”

    李愔:……

    这是……逼他入伙?目色不由一冷。故人重逢的喜悦淡了大半。虽则他才遭了黑手,这一路风霜雨雪饥寒交迫的身体虚弱,未必打得过眼前这小子,即便打得过,也未必逃得出这个帐篷,但是——

    周乐却又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兄这一路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就算只是路过,也容小弟好好招待一二——毕竟这天高皇帝远,难得有人来。”

    李愔这才“哦”了一声,紧绷的肩胛微微一松,环顾左右,故意笑道:“小周郎君这里要添张嘴也不容易。”

    周乐狡黠一笑:“李兄太小看我了。我这里别的没有,一口吃的却不能少——李兄有阵子没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了吧。”

    李愔“哼”了一声:“周郎这里,莫非是我能安寝之处?”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天涯沦落,难得处境相当。便是从前有过龃龉都会顿生亲切之感,何况他们从前就是“过命”的交情。

    门帘子一掀,脚步声过来,却是那少女去而复返,手里托了只盘子,林林总总摆着水,柿子,几样肉脯,虽不精致,却还登样。少女走到跟前,放下盘子,说道:“李郎君饮水。”

    李愔虽然落魄,礼数仍然周到,当时欠身道:“有劳弟妹了。”

    周乐:……

    这个李十二郎怎么能一言不和就判他已婚呢!

    登时叫道:“李兄不要胡说——我也就罢了,二娘如今还待字闺中,怎么好乱说!”

    这回轮到李愔傻眼了。取水喝了小半口以掩饰尴尬,然后方才笑道:“是愚兄想差了——原是看着周郎与小娘子年貌相当……小娘子见谅。”

    娄晚君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应道:“李郎君无心之失,无须道歉。”

    李愔还是欠一欠身。

    娄晚君又退了出去。

    李愔看住周乐笑。他又没瞎,这个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说得一口好官话,进退举止颇见风度,出身便不是高门,也是有根底的人家,却在这个破帐篷里给他补靴子——说她心地特别善良,他信,他信不信?

    周乐脸皮老厚,根本不在乎李愔的嘲笑,自顾捡了块肉脯往嘴里塞,含混说道:“原本令祖父招降了众将,各自收兵入库,回洛阳该大大有赏才对,怎么就突然……宜阳王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和宜阳王交情是不错,那应该说臭味相投——要说宜阳王公正廉明有节操,这等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李愔沉默了片刻,最终只叹了一声:“一言难尽——如今周郎在葛天王手下担任何职?”

    “他用我做亲信都督……”周乐犹豫了一下,剩下半截子话自个儿吞了。他不是很看好葛荣。葛荣这个人,才干当然是有的,他也是怀朔镇人,与他有乡邻之亲,不同于之前杜帅对他的猜忌。

    但是——

    此人攻城掠地是一把好手,也能聚拢人心,但是拢得来、守不住有什么用?如今人倒是够多,一个人一张嘴,地方也占住了,还是一股子土匪作风,除了抢还是抢——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他一个人琢磨得够久了。李愔从天而降,确实让他喜出望外。必须留住他,他心里想。

    却听李愔道:“……朝廷派了宋王北上,收拾宜阳王的乱局,周郎可有所耳闻?”

    周乐“啊”了一声:“帅旗打的还是元字——怪不得用兵不同了。我倒不知道,朝廷还能用宋王领兵。”

    李愔斜睨了他一眼,这小子能啊,始平王、宜阳王、宋王……如数家珍,攀上的权贵竟是不少。他有心指点,说道:“六月底,始平王世子迎亲出了乱子,是宋王带人平定的——说起来带的还是你的人。”

    周乐脑子也不慢:“三……华阳公主的部曲么——始平王世子成亲了——华阳公主的部曲如何能听宋王的指挥?”

    李愔奇道:“……不是世子的部曲吗?”

    周乐道:“不是。”

    这解释还真是简单粗暴,李愔悻悻道:“公主又不上阵打仗,练这么多部曲做什么。”

    周乐:……

    兄弟你会不会找重点啊!

    周乐道:“华阳公主的部曲,听世子的命令也就罢了,如何竟由着宋王来指挥——吃谁的喝谁的都忘了!”

    李愔:……

    李愔不知道周乐这怒从何来,只略略猜到那批人大概是始平王留给女儿防身之用,自然不能人人都使唤得动。便解释道:“当时始平王世子前去谢家迎亲,乱起,世子与世子妃下落不明,是以——”

    “那也不该交给宋王啊!”周乐怒道,“朝廷没人了么,叫这么个南蛮子领兵!”

    李愔不知道他对萧阮存有心病,一边是诧异,一边是好笑:“……后来才知道世子带世子妃直奔了皇城,当时宋王刚好在宫里,因不知乱从何来,也是情急乱点兵了……宋王那一战表现出色,这回才被……点了差。”

    他心里对太后恨到了极处,竟不愿意尊称,但是多年教养,要直呼姚氏也是不能,只能含混带过。

    周乐面上颜色稍霁:“原来是这样——”既然李愔先提到了始平王,他少不得想要打听嘉语近况,只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问世子也就罢了,问个闺中小娘子,多少有些不宜。她该是及笄了吧,他想。

    李愔说到始平王,也想到了华阳公主这茬,一时笑道:“方才我直呼那位小娘子弟媳,周郎还不喜,说起来,却不是我的过错。”

    周乐:……

    “总不成是我的错?”

    李愔摇头道:“那倒不是,是华阳公主……”

    周乐觉得自个儿心跳都慢了一拍:“什么?”

    “是华阳公主……公主送我出城,倒是说起,周郎应该是在云州,又托我如果遇见周郎,可代她转赠此物,以为新婚之贺。”

    李愔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对足足够半斤重的金镯子来。真的,之前还觉得华阳托他带此物颇为奇怪。到这一路逃难,打小不识黄白之物的贵公子方才渐渐知道银钱可贵——没有钱万万不能。

    特别见了这帐中清寒,更是生出佩服来——盛世古董乱世金,兵荒马乱的世道,金子就是王道。

    周乐呆了一呆,竟没有伸手来接,目色往下,看到自己的脚尖,停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可是……我没有成亲啊。”

    怯得简直像是说给自己听。

    ——谁传的这种谣言,三娘信了么?她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这千里迢迢的,却叫李愔带了这东西来。她是不要他了吗?镯子就在他眼底,便是不看,余光也能被那灿灿金色煞到。

    她是惦着他的,他知道。

    唯其知道,才越发委屈。

    李愔见周乐虽然尽力掩饰,但是眉目和声音都不对劲了,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时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始平王父子不肯留他在洛阳,远远赶到边镇来,也不予丝毫照拂,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这人既是救过华阳,又为她训练部曲,想是相识已久,极得信任。去年年底,华阳在西山与宋王联手设计于瑾,之后彭城长公主为宋王求娶,华阳却再三不允,难道、难道竟是为了此人?

    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无法取信——

    如果是这样,华阳不肯答应宋王可以解释,却为什么答应了他?再者,无论他还是宋王,都是洛阳贵公子中的佼佼者,这位小周郎君,英武则尽有,仔细看,眉目也是好的,但要说贵气……

    李愔生生打了个冷战,这词和他没有什么关系。镯子握在手里,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越来越重了。

    帐中空气僵滞。

    光从顶上漏进来,在床上,被褥上乱晃的光斑,也是灿灿的金色。良久,周乐终于还是伸手取了,却问:“华阳公主她……订亲了么?”他竭力想要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但是绷紧的面皮还是无情地出卖了他。

    李愔:……

    李愔倒不难理解周乐会对华阳生出爱慕之心。虽然华阳的容色不算顶好,但是家世、气度、见识都是加分,你以为美人是怎么长成的,天生的么?天生丽质能有多少,说到底,还是养出来的。

    养移体,居移气。

    何谓美人,诗经上说得好,首先是“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其次才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美人如此,公子亦是如此。

    若无家世加持,宋王的风度立刻减色三分;同样,没有赵郡李氏的头衔,他过去二十年里凭什么顺风顺水,如群星捧月?

    便中人之姿,以锦玉堆之,家世衬之,气度彰显之,再妆点以见识,便不如珠玉生辉,也足以夺目。

    以周乐的景况,能够够到华阳已经是不容易,念念不忘也算是正常——说起来,他们俩好像离难兄难弟四个字更近了。

    李愔苦笑道:“……是。”

    周乐面色一灰,却还强撑着问:“可是和宋王?”——这次倒没有直呼南蛮子了。

    李愔摇头道:“那倒不是。”

    周乐怔了一怔,忽然一喜,却笑道:“唔……原来不是。”

    李愔:……

    他就这么……无足轻重么?

    不由奇道:“周郎何出此言?”

    周乐笑而不语。开什么玩笑,以萧阮对三娘用心,如果三娘当真临嫁,怕没有这样气定神闲。由是可以推知,三娘这桩婚事,定然是成不了的——但是,三娘为什么要答应别人的求娶呢?

    是始平王妃逼她吗?不不不,三娘的性子,王妃哪里逼得了她。何况始平王这么紧着她——王妃哪有这么想不开。

    少不了避而不谈,只问:“订的哪家?”——这却是必须要问的。

    李愔犹豫了一下,应道:“不敢相瞒,是我家十三郎。”

    周乐“哦”了一声——果然。怪不得她送他出城。李家如今满门被灭,订的是谁都不成了。他拍拍李愔的肩,以示安慰。又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李兄远来疲惫,不妨再歇会儿——晚上出来烤麂子吃。”

    李愔:……

    兄弟你是不是还漏了什么话没说?

    打猎这件事,从燕朝建国伊始就是燕朝军队中经久不衰的集体活动。如果说在洛阳,狩猎的意义在于攻守配合,更类似于演习或者操练,那么在实际行军中,则更倾向于作为……军粮的补充来源。

    一直到高祖时期,朝廷议起北伐都有这样的说法:就算赶到前线,柔然人已经望风而逃,就地猎食一番,也能不虚此行了。

    ——相信云朔附近的野兽听到这种想法会十分伤心。

    无论如何,周乐这趟是没有白跑,到晚上李愔被叫起,看到帐篷外横躺着至少有三百斤的大野猪的时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家长这么大容易么。他算是信了周乐之前的承诺了,他这里还真不少他一口吃的。

    篝火已经架起,老老少少席地而坐,有提刀削肉的,有谈笑风生的,也不分尊卑,也不避嫌男女。

    也对——

    男女大防之类的训诂,在富贵人家则可,贫民小户已经是不讲究,何况这兵荒马乱。

    周乐向他介绍,除了军中兄弟,还有娄氏一家。娄家大娘子比娄晚君年长不少,姿色也有不如,人却极是爽朗。夫婿姓段,单名一个荣字,长得颇为白净,又生了一把美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原是笑眯眯在与妻子说话,猛回头看见李愔,竟是大惊失色,脱口道:“这位郎君印堂发黑——”

    李愔:……

    他当然知道自己印堂发黑,血光覆眉——不用再提醒了。

    周乐暗搓搓附耳道:“姐夫他……祖传的神棍。”

    “姐夫?”

    周乐笑着从背后拉出个小子出来:“没办法,这小子非要认我为兄——”是个蔫头蔫脑的少年,肤色和他的两个姐姐一样深,笑起来倒是一口白牙,“不然阿韶就要喊他阿兄了,那他得喊我小舅!”

    李愔:……

    这样也行?

    不过李愔琢磨着,这小子应该不是想当小舅,而是想当小舅子吧。这兄妹名分一定,倒是干脆。

    看周乐和娄晚君之间毫无芥蒂的相处,也是很有几分江湖草莽的混不吝。又生出好奇来,这娄氏却不知道是何方人士,做何营生,又如何跟了周乐东奔西跑。心里想着,口中只问:“阿韶又是谁?”

    “我。”循声看去,暗影里站了一个少年,年纪身段都与娄昭相仿,连眉目都有几分相似,用词极是俭省,眼睛却是明亮的,亮得发光。

    几个称呼在李愔心里一转,便知道是段荣和娄大娘的儿子。

    一时想道:这少年英华内敛,异日成就当在这对夫妻之上——便不提这个,就如今长相也胜过其父母良多。可惜了他逃难至此,身无长物,要依他往常作派,少不得赏块玉佩什么的做见面礼。

    这时候却只能笑一笑,惠而不费地赞一声:“果然英雄少年。”

    段韶笑而应道:“郎君谬赞。”

    周乐知他疑惑,便拉了他坐下,一面拔出腰刀,从野猪颈上削下一块,片得薄了,串在树枝上,刷了油、盐,一过火,就听得滋滋乱响,肉片卷了起来,焦黄,香气蹭蹭地直往口鼻之间扑过来。

    一面把之前造反不成,夜半跑路碰上娄氏姐弟的事删繁就简说给李愔听,又说道:“二娘说李兄长途跋涉,饥一顿饱一顿,恐怕肠胃不适,吃不得大块肉,要我说,做得精细些是无妨的——”

    说着把肉片递了过来。

    李愔很有些受宠若惊。他当然看得出周乐是想招揽他,但是浅水如何养得了大鱼。倒不是他看不上周乐,说到底他们从前不过一面之交。眼下看来,还远远不成气候。他赵郡李氏,便是要投贼,也该投个大头目。

    周乐如今……自个儿还在别人手下仰人鼻息呢。

    便只笑道:“劳娄娘子费心。”

    又听周乐漫不经心补充道:“阿昭家里原是平城富户,他阿兄曾任南部尚书,可惜过世得早,阿昭又小……”

    李愔心道娄昭的兄长能做到南部尚书,娄家就是仕宦而非富户。但是娄昭兄长过世之后,族中竟再无出仕者,就靠着娄父挂个虚名混日子——如果不是子息单薄,恐怕不是什么有底蕴的人家。

    也正常,如果是大有名气的门第,就算远在平城,他也该有所耳闻才对。没听过,自然是因为门第不够高。

    一时各自吃肉喝酒不提。

    段荣举着叉子走过来,嘴里咬着肉,两个眼珠子却只管盯住李愔,含混不清地嘟囔道:“这不对啊……”

    李愔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周乐笑道:“李兄是我的贵客,姐夫可莫要把他吓跑了。”

    段荣板着脸道:“我几时吓跑过你的客人——我只是瞧着这位郎君隆怀丰颐,是极贵之相——”

    周乐乐了:“自认识姐夫以来,已经听姐夫判定过十几个极贵之相了,哪里有这么巧,天底下的贵人都让姐夫给碰上了——不过这位李郎君,还真是天生的贵人,不用姐夫看,我也是知道的。”

    李愔心里一动,段荣这个话,他像是在哪里听过?

    段荣哼了一声,他性子好,也不容易动气,只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看这位李郎君,原本是父母双全,妻儿和乐的好面相,却不知道什么缘故,如今面色晦暗,竟像是、竟像是六亲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