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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骨肉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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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语得到前线的消息, 倒不算太意外。她一早就知道, 萧阮不领兵就罢了,一旦领兵,定然会脱颖而出。倒是谢云然有些吃惊, 也十分扼腕可惜:如果萧阮不是吴人, 和三娘当真可以说天作之合了。

    不过谢云然有样好处,既然嘉语表示了不想和萧阮有瓜葛,她就从不在她面前提这个名字。

    日光澹澹从窗外照进来,案上一束浅紫色的花,养在清水里,谢云然一扭头就能看见, 心情愉悦。

    手里这件小衣裳已经绣得差不多了, 实则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但是——谢云然把手按在腹部, 笑得神游天外。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会像她多一点呢, 还是昭熙,或者像三娘六娘。

    像姑姑的女孩儿可不少。

    “嫂子在绣花呢?”说曹操曹操到, 谢云然正想着两个小姑子, 就听见嘉言大叫一声,“这是给三郎的衣裳吗——不对啊, 好小……怎么这么小?三郎可穿不进去。嫂子该问母亲要个尺寸来……”

    话没说完, 头上挨了嘉语一下:“阿言你傻了?”

    “啊?哪里?”

    嘉语懒得理她, 转脸向谢云然道:“谢姐姐, 这就是你不对了——哥哥知道吗?”

    到底年长两岁。谢云然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不对,我认罚——三娘、六娘想吃什么,我吩咐厨里做。”

    嘉言一头雾水:“阿姐——你和嫂子说什么呢,我怎么、我怎么听不懂了我?”

    谢云然:……..

    嘉语又敲了她一下,附耳说了几个字,嘉言眉毛都飞了起来:“真的?”头上又挨了一下。

    嘉言:……

    “我就是让阿姐敲笨的。”嘉言嘟囔着说道,凑到谢云然面前,“让我听听——”

    谢云然:……

    “母亲知道吗?”嘉语问。

    谢云然看了嘉言一眼,说道:“正要与母亲说——”

    “姑娘!”忽然薄荷进来,面色凝重。

    嘉语奇道:“出什么事了?”

    薄荷两个眼珠子往四下里一看,却问:“世子……世子今儿在家里吗?”

    嘉语更惊奇了:“你找哥哥?”——她的婢子,找昭熙什么事?

    “我、我……”薄荷的脸憋得通红,“不,我找姑娘,要是世子在……就更好了。”

    “到底什么事?”这拖拖拉拉,支支吾吾的,嘉语面色一沉。

    薄荷“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姨娘……姨娘不见了。”

    嘉语:……

    嘉语觉得眼前像是有什么在乱飞。

    她不知道宫姨娘去了哪里,或者说,她不知道她能去哪里,从前她没有离开过王府,一直到她的父亲和兄长死去,后来皇帝也死了,元昭叙扶立了新的天子。

    那时候萧阮已经在谋划南下,所以贺兰袖把宫姨娘也接了过来。

    那时候她病得厉害。

    满府的人都知道她不受宠,素日里就使唤不动,何况到这时候兵荒马乱。也无人为她延医,就只有宫姨娘日日来看她,求人给她开药,抹着眼泪说:“我对不住阿姐……”

    她强撑着坐起来,指着门歇斯底里地吼:“滚!”

    药包散开来,散得一地都是药。

    但是宫姨娘还一直来一直来……一直到萧阮南下,天子派人来带走她,宫姨娘挡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放过她……”

    要是个聪明人,就该去求天子,拿话威胁他“你杀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宋王回来问你们索要他的发妻”,或者哀求也可以,哀求说“宋王不喜欢王妃,满府的人都知道,你们杀了她,不过是教宋王遂心如愿”。

    可是宫姨娘不会,她没那么灵巧的心思,也没那么便给的口舌,她只会用自己臃肿的身体挡在她的面前,给那些人磕头,求他们放她走,至于她能走到哪里去,天下之大,还有没有她的安身之处,宫姨娘是不敢想,也想不到。

    也没有人听她的哀求。

    她扑上去抱住那些人的腿,转头对她喊:“三娘快走!”嘉语没有动,她动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又一刀,也许是几刀,十个手指断落,然后是手臂,手落在地上,然后人终于倒下去,以一个滑稽可笑的姿势倒下去,血慢慢地流到她脚边,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宫姨娘死了,宫姨娘为她死了。

    ……嘉语觉得有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只是站不住。

    有人扶住了她,有人在惊叫,有人在喊“三娘”…… 后来通通都变成了“阿姐”,声音起先是极远,然后慢慢清楚了,口鼻之间传来一阵剧痛——“阿言你放开我。”她说,声音轻得像是呢喃。

    她发现自己已经被扶到榻上,嘉言放开了掐她人中的手:“阿姐——”

    “姨娘她——”

    “姨娘应该是离了家,留了信给你。”谢云然走过来,薄荷就知道哭,惊惶得厉害,她费了点功夫才把话问出来, “今儿早上苏木发现的,如今苏木、苏叶两个都跪在外头,等候发落。”

    “信呢?”嘉语问。

    “在这里。”谢云然递过来。嘉语要展开,又犹豫了一下,抬头道:“谢姐姐,我该等哥哥回来一起看吗?”

    谢云然摇头道:“有我和阿言呢,你看吧。”

    嘉语深吸了口气,手还是发抖。信就只有一页,宫姨娘的字歪歪斜斜,拙朴如小儿,纸上泪痕俨然。

    宫姨娘只是粗通文墨而已,信写得直白,她说她笄礼上,簪子与大服,都是她做的手脚,她没脸再见她,已经离开洛阳。最后叮嘱她不必找她,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天冷加衣云云。

    后面涂了一大块,应该是写完之后发现絮叨的家常比交代的正文还要长上许多,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嘉语抖抖索索把信看完。

    抓着信纸的手都潮了。她及笄后不过三五日,变故迭出,自送李愔出门,又病了月余,如今想起来,才发觉宫姨娘每次来看她,都挑她沉睡未醒的时候——大约就是如她所说的,没脸见她。

    其实……簪子和衣裳的意外,她不是太在意。她连茯苓都没有追究,便是知道是宫姨娘做下的,也不过气恼几日罢了,还能、还能怎么样。这些事,宫姨娘不做,也有别人来做,萧阮的手段她又不是不知道。

    光就嘉言看中那件大服,就不是宫姨娘能够左右的——那须得宫里绣娘配合。

    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是宫姨娘为着贺兰袖记恨她,坏了她的笄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今倒好,一句离开洛阳,离开洛阳,她能往哪里去?她这辈子,上辈子都只呆过洛阳和平城两个地方。

    她会回平城么?

    谢云然见嘉语呆呆的,缓声道:“三娘?”

    “嗯?”

    “姨娘说了什么?”

    “姨娘说……”嘉语顿了顿,“她没脸见我,已经离开洛阳——”

    谢云然:……

    如果不是三娘攥紧了信,她真想拿过来自个儿看。嘉言就没这顾忌了,凑过去才看一眼就叫了出来:“原来那件大服是——”

    嘉语瞪了她一眼,“我脑子乱得很,不知道姨娘会去哪里……”她抬头看了看谢云然,“但是姨娘这半辈子呆过的,除了洛阳就只有平城。来洛阳她就没怎么出过府,恐怕连洛阳几扇门往哪边开都数不清……”

    话到这里,又停了停,要在平城反倒好一些,洛阳对宫姨娘实在太陌生。她养尊处优也有些年头了,不比外头小门小户的泼辣,优裕的生活让人钝感——何况宫姨娘原本就是个不爱争不爱抢的。

    这一出门,岂不如羊入虎口。光想想外头的群狼环伺,嘉语冷汗都下来了。必须……必须尽快找到她。

    目标一定,嘉语的目光才算是稳住了:“姨娘不是什么精明人,她既打算走,不会毫无异状。苏木、苏叶两个丫头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我想借姐姐这里地方……审问一二。”

    谢云然点头道:“四月,去把苏木、苏叶请进来。”

    四月领命去了。

    嘉语目光又飘了起来。从及笄那日到如今,时间可不算短。宫姨娘谋划出走的时间,恐怕比这个还长。只因着连番出事,李家灭门,之后她病倒,都既加重了宫姨娘的歉疚,也拖住了她出走的步伐。

    应该还有点什么,她茫然地想,应该还有点什么……姨娘不会无缘无故地剪她的衣服,换掉她的簪子,一定还有点什么。

    “三娘,”忽听谢云然问,“咸阳王妃……一直没有消息么。”

    嘉语心里轰地一下,亮了。

    是了。

    一瞬间的五味杂陈。从来这世上的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唯有做父母的,劫富济贫。

    从前她是宋王妃,人人都知她不得宠,说话做不得数,日常供给都敢拿残羹冷饭敷衍,病了也敢偷懒不去延医,唯有宫姨娘念着她;后来贺兰跟了萧阮南下,虽说是祸福难料,她却留在朝不保夕的洛阳。

    因为她在洛阳,因为萧阮没有带上她。

    如今形势逆转,换了贺兰落魄出阁,下落不明,宫姨娘她——她该不会去找贺兰袖了吧?那比回平城还更糟糕,可能性却要大上许多。她回平城做什么,原本平城亲友就不多,走动也不勤。

    可是贺兰袖、贺兰袖如今人在哪里,她这里一点线索都没有……

    宫姨娘又能拿到什么线索?——要没人挑唆,她该是连贺兰袖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是萧阮干的,嘉语心里想,萧阮不至于、也没有必要哄宫姨娘去送死。这里头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嘉语心里乱成一团麻。宫姨娘这等与世无争的人,能得罪什么人,要这样恶毒。

    宫姨娘心思又钝,又软,又轻信……

    嘉语这六神无主,四月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姑娘,苏木和苏叶到了。”

    嘉语抬头再看了谢云然一眼,谢云然拍拍她的手,说道:“我来。”

    她进门也有小半年了,宫姨娘在府里的地位她看得明白,不高,但是对于昭熙兄妹来说,无疑很重要。

    所以虽然未必有很多人捧着她敬着她,但是怠慢总不至于——何况始平王和始平王妃对她也是客气的。王妃的客气里多少还有疏远,始平王却是亲昵,亲人之间的亲昵。

    宫姨娘性情随和,随和到更像小门小户的主妇——当然,她原也不是王府的主人,她不当家,手里没有权柄,对底下人也难免失之于和软。而她贴身的婢子,在昭熙和嘉语面前,也因此很有几分体面。

    但是今儿……就不能给她们这个体面了!谢云然冷冷地想,丢了主子这么大的事,以为跪跪就可以糊弄过去么!

    嘉语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脑子乱得太厉害,自然不与谢云然争,让到一旁。

    苏木、苏叶看见出来的不是嘉语而是谢云然,心里都是一惊。嘉语去宫姨娘院里去得勤,虽然有些喜怒不定,但是和这个永远得体不出错、不多话的世子妃比起来,好对付太多了。

    她们俩在平城就跟着宫姨娘,过的是小门小户的生活,陡然到王府里来,虽然面上添了王府婢子的光彩,但是心是怯的——宫姨娘自个儿也怯,两下里几乎是一拍即合,宫姨娘就被拿捏住了。

    虽然名义上是婢子,过得着实不差,王妃不克扣,小主子孝顺,吃穿用度,几乎是比着主子来。

    宫姨娘待下人也宽厚,稍稍有点碎嘴子,忍忍就过去了——

    谁想得到呢。两个丫头几乎生出同一个念头,谁想得到呢,那个老实到连二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宫姨娘,竟然、竟然——

    没的给人添麻烦!

    谢云然说道:“三娘及笄前一个月到如今这两个月里,宫姨娘去过哪里,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能想起多少算多少,我都要知道——七月,九月,你们俩分别帮着记录和对照。”

    竟是从两个月前问起!

    苏木赔笑道:“不是婢子不想,只是这两个月原也事多……要三五日,还能想起来,两个月前……”

    “在这里想不起来,就去浆洗房想。”谢云然淡淡地说,“要是浆洗房也想不起来,我就只能禀明母亲,让母亲找个地儿让你们好好想想了。”这两个丫头也是被宫姨娘纵坏了,丢了主子还敢大咧咧地来一句想不起来!

    苏木:……

    偏谢云然还添了一句:“我这里三炷香的功夫,谁想起来的多,谁就免于去浆洗房——不然,光丢了主子这件事,就算我容得下,世子也容不下!”

    苏木和苏叶几乎是同时想起了府中流传的,关于始平王和始平王世子的凶名——虽然平日里来姨娘院子里问安的世子就只是个英俊少年,但是谁都知道,这个少年的战功可是人头垒起来的。

    苏叶脱口道:“昨儿晚上姨娘歇下时候和我说,不知道三姑娘近儿心情可好些了。我说姨娘为什么不自个儿去四宜居看看呢。姨娘就叹了口气,说,睡吧。”

    苏木狠狠瞪了她一眼——当然最近的事情记得最清楚,倒叫这蹄子抢先了一条,也不敢再拖延,赶忙说道:“我也想起来了,宫姨娘这几日忽然说想吃烙饼,倒叫厨里多做了些……”烙饼干,耐嚼,宫姨娘牙口不好,那原不是她素日爱吃的。

    谢云然吩咐道:“记下来!”

    嘉语看得眼花缭乱。

    起先不过来了苏木和苏叶两个,一炷香·功夫过去,又多了七八个,到三炷香烧完,院子里已经黑压压跪了四五十人。谢云然一句一句吩咐,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时辰过去,谢云然轻舒了口气,挥退了所有人。

    四月端了参茶过来,谢云然小饮一口润润喉,对嘉语说:“姨娘大致是在今儿早上寅时初,穿了羊嬷嬷的旧衣冒充底下人跟着水房阿袁出的府,途径西市车马行,我估摸着是会雇车,从上阳门出城。”

    说到这里,凝神想了片刻,又补充道:“可能会雇马千里车行的车。按时辰算,这会儿该是才出城不久,车马不会走得太快,姨娘也不会走小道,这时候追出去,太阳落山之前,应该是可以追到。”

    算来宫姨娘前半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从平城到洛阳,那时候自有府中长史为之打点和计划,该带的行李,在哪里歇,哪里用饭,一路驿馆自不必多说,始平王府的车马,驿站不敢怠慢。

    而这次,宫姨娘自个儿计划了全部。从衣物到饮食,银钱到路线,不说滴水不漏,大致竟也还合理,谢云然不得不惊叹,到底是贺兰袖的亲娘,平日里无所用心,真个用起心来,其实也不差。

    嘉语起身道:“我去追!”

    谢云然却按住她:“让阿言去!”

    “啊?”嘉言呆了一呆。

    谢云然解释道:“三娘免不了心软,到时候姨娘哭闹起来,场面也不好看。”

    还不止是场面不好看。之前三娘因着连翘的死,已经伤心了好些日子。宫姨娘又哪里是连翘能比。她这次出走,为的是贺兰袖,母女连心,要到时候狠心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三娘岂不难过。

    嘉言就不一样了。宫姨娘敢闹三娘,可不敢闹嘉言——多半以为是王妃的意思。

    谢云然没有挑明了说,嘉言也有些发怵——这宫姨娘要是哭闹起来,难道她要打昏她拖回来?到时候不说阿姐,就是哥哥恐怕也会埋怨她。怎么说都是长辈……嘉言闷闷地道:“叫哥哥去不好?他跑得快!”

    谢云然:……

    “你就不怕言官参你阿兄一个欺凌庶母?”谢云然道。宫姨娘不怕三娘,自然也不会怕昭熙。昭熙对这个姨娘,简直比三娘还心软,要拉拉扯扯让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话呢。

    “还有这等事?”嘉言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嘉语推了她一把:“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嘉言:……

    合着都联合起来欺负她一个……

    嘉言心酸了一把,还是认命地去了。临走只与嘉语声明:“我要得罪了姨娘,哥哥面前,你可要给我说好话。”

    嘉语道:“嫂子在这里呢,轮得到我说!”

    嘉言:……

    待嘉言身影消失在门口,谢云然方才与嘉语笑道:“阿言倒是听你的话。”

    嘉语“嗯”了一声,自个儿不能去,总是担着心。当然嘉言并没有欺负长辈的爱好,但是日后宫姨娘想来,她竟然用王妃来压她,多少也是不自在。

    “阿言定然能带姨娘回来,”谢云然道,“这个不需你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嘉语抬头看住她:“什么事?”

    “依我看,姨娘该是得了咸阳王妃的消息。”谢云然说。

    嘉语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消息如何进来……”谢云然皱了皱眉,家中仆从甚多,难免良莠不齐。

    昭熙迎娶她时候的变故,后来细察下来,竟牵涉到十余家下人,都是权贵重臣,高门朱户,有姻亲,有旧仇,也有风马牛不相及。私下想过多少次,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够牵起这么大一张人情巨网。

    之后各家都有整顿下人,然而……宫姨娘还是得了消息,说明这张网仍然存在。

    “……但是从姨娘打听的路线来看,确实是得了消息。”谢云然跳过这个念头,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且不管真假,咸阳王殉国,咸阳王妃下落不明,无论如何,姨娘都是坐不住的,除非三娘你狠得下心……”

    狠得下心软禁宫姨娘。

    但是谢云然很怀疑,即便三娘狠得下心,那张网运作起来,宫姨娘未必就逃不出去。

    嘉语道:“如今朔州这么乱,姨娘连远门都没出过,哪里吃得消这个。就是拼着被姨娘埋怨,我也不得不——”

    “如果姨娘绝食呢?”

    “她要不吃,苏木苏叶,明松院里上上下下谁也不许吃,”嘉语不假思索地说道,“姨娘就是可怜身边人,也坚持不下去。”

    谢云然:……

    她该说一句知母莫若女么。

    却摇头:“起初兴许是这样,可是三娘啊,苏木苏叶,哪怕明松院里所有人加起来,在姨娘眼里,如何比得上咸阳王妃?这是其一;其二,云朔那边如今还乱着,咸阳王妃更确切的消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拿得到,姨娘心志不舒,忧伤肺,怒伤肝,思伤脾,长此以往,倘若因此病了,你又能如何?”

    嘉语:……

    她能阻止宫姨娘自戕,不能阻止她自苦,就是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能钻到她心里去,让她不难过,不伤心,不因此一病不起。

    谢云然拍拍她的手,结论道:“三娘,姨娘并非无知小儿,你不能为她做主。”

    “可是——”嘉语迟疑了一下,不是她瞧不起宫姨娘,只是——“姨娘虽然不是小儿,但是自来心思简单。从前我们在平城,也少有交游,少有出门,少有访客。有父亲在,也没有人敢欺凌到我们头上来,几乎就是关着门过日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于世事,于人心险恶,姨娘几乎是一无所知。”

    三娘这是灯下黑啊,谢云然忍不住摸了摸嘉语的鬓发,摇头笑道,“那咸阳王妃与三娘你,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么多心思来?”

    嘉语:……

    她可以说是因为死过一次,而贺兰袖……她能说她天赋异禀吗?

    “即便姨娘真个无知,”谢云然道,“你也可以慢慢教她,把朔州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些什么,都说给她听,如果她还是执意要走,三娘,姨娘不是你的婢子,她是你的长辈。你要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决定。”

    嘉语:……

    即便是她的婢子,她也主宰不了她的生死——比如连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哪怕是宫姨娘。那或者是对的,即便贺兰袖对她十恶不赦,对于宫姨娘来说,她始终是手心里的肉。她割舍不下。

    嘉语用力闭了闭眼睛。

    “与其让姨娘一心想着逃出去,或者以死相逼,”谢云然道,“不如三娘你把外面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拣能说的说给她听,一次说不通,多几次就好了。”

    “那要是、要是姨娘还是要走呢?”嘉语眼圈已经红了,光是问出这句话,对她都不容易。

    “如果她还是要走,”谢云然微叹了口气。那不是如果,是必然——天底下做母亲的,哪个舍得下自己的儿女。三娘和昭熙虽然也是姨娘心尖子上的人儿,但是如今他们好端端在家里,贺兰袖生死不知,怎么取舍,还用猜么,“三娘你倒是想想,让她一个人逃出去的好,还是你派人护送她去的好?”

    “派、派多少人?”嘉语哭着问。

    三娘是完全乱了阵脚,从前多冷静的人,便是昭熙和她的婚礼上出了天大的变故,都能冷静,怎么到了这会儿,竟只能哭着问她“派多少人”——谢云然是有所不知,无他,人的依赖性而已。

    谢云然心里算计了片刻,说道:“具体多少,还须得问你哥哥。”

    嘉语“哦”了一声,是她糊涂了,这等事,自然要与昭熙商量。

    谢云然按着嘉语进了晚膳,到申时末,嘉言果然回来了,嘉语往她身后一看,没有人,脸色就有些发白。

    嘉言忙道:“姨娘回明松院去了。”

    嘉语一想也对,宫姨娘又不是囚犯,押到这明曜堂来受审,何况她和宫姨娘私下里什么话都好说,在谢云然和嘉言面前反而束手束脚——不好下了宫姨娘的面子。因说道:“你做得很对。”

    嘉言难得被她阿姐夸奖,一时得意洋洋:“可不——可累死我了,阿姐和嫂子可要好好犒劳我……”

    嘉语:……

    嘉语问:“姨娘可还好?”

    嘉言摇头道:“不太好。”

    嘉语还待要细问,外头七月通报道:“姑娘,世子回来了。”

    昭熙进来,一看两个妹子都在,“咦”了一声:“今儿什么风,把你们俩都给刮来了?”

    嘉语和嘉言几乎是齐齐“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她们来找谢云然原是因为元祎炬娶亲,王妃考校她们姐妹,叫她们姐妹备礼,因特特里来请教嫂子。

    谁想——

    嘉语耸拉着脑袋道:“哥哥,姨娘要去朔州找袖表姐,你说怎么办?”

    昭熙吃了一惊:“如今朔州乱成这样,哪里能让她去——”

    “如果她一定要去呢?”

    “咱们府里又不缺人手,看管起来慢慢劝就是了。”昭熙不以为然地说。

    “如果姨娘绝食呢?”

    “那就明松院上上下下,谁也别想吃!”昭熙恶狠狠地道,“一口水都别想!”

    谢云然:……

    这兄妹俩绝壁是亲生的。

    嘉语觉得自己像是很久没有见过宫姨娘了——竟不知道她老了这么多。宫姨娘一向养尊处优,又不操心,虽然年已三十出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然而如今坐在面前,竟真像个三十余许的妇人了。

    嘉语心里一阵心酸,几乎要伸手去抚平她眉心细纹。然而终于没有,她低声喊道:“……姨娘。”

    宫姨娘低垂着眉眼沉默。她是被嘉言带回来的,嘉言也没有为难她,是她自个儿心里先自怯了,后来一想,她怕什么——嘉言难道就不是她的晚辈了?后来苏木苏叶回来说,是世子妃审的人。

    而三娘在这里……她还有什么脸见三娘?她剪了她笄礼上的衣裳,她换了她笄礼上的簪子,她虽然猜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人是谁,但是也没有蠢到不知道对方不安好心——不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送给三娘?

    只是她想,三娘什么都有。便失去这一星半点,也算不得什么。而阿袖……她的阿袖什么都没有了。或者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希望三娘也失去点什么,这样兴许她能原谅她曾逼阿袖殉葬。

    原来她心里是有怨恨的……只是她不敢面对,也不敢深想。

    这时候只听见嘉语低声道:“……那些都是不要紧的,笄礼上的那些,大服也好,簪子也罢,都没什么要紧,姨娘不必记在心上。”

    “表姐……”她犹豫了一下。

    长期以来,她都不敢与宫姨娘提到贺兰袖,一是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无论怎么说,总都还是绕不过去姐妹反目。然而今儿这场对话,是她先自准备了许久,想着要一鼓作气——长痛不如短痛,不料事到了临头,还是卡了壳。

    “……表姐,”嘉语重复了一次,“就如姨娘所知道的,咸阳王殉国,表姐如今在朔州,下落不明。”

    嘉语原想说“咸阳王既是殉国,如今云朔州府上下定然在全力搜救表姐”,然而一转念,这些不尽不实的就不要说给宫姨娘听了,免得她钻牛角尖,抓住这个说她骗她,下面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便改口道:“……兵荒马乱,一时找不到也是有的。”

    “……很久了。”宫姨娘突然哭了起来,“阿袖下落不明很久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三娘、三娘你让姨娘去找她好不好,姨娘在这里总是慌慌的……姨娘昨儿晚上还梦见她了,她说她饿——”

    嘉语趋近去抱住宫姨娘,宫姨娘把头靠在她肩上,小会儿功夫,肩上衣裳已经湿得透了。

    宫姨娘哭着跟她说:“你们俩打小就好,三娘你如今是大了,人大心也大,就忘了你们小的时候,咱们在平城,你淘气,上树摘果子,阿袖就在下面战战兢兢,又怕有人过来,又怕你摔下来——”

    “后来我真的摔下来了……”嘉语喃喃地说。

    “可不是,”宫姨娘擦着眼泪,“你还记得,你摔下来了,她扑过来想接住你,结果手脱了臼……”

    于是我又欠了她。嘉语冷冷地想,到底没有说出口。她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事情,有哪些是贺兰袖有意为之,哪些是真心实意。兴许有过真的,后来都假了。而她大约是疑心得太久,往回看,百孔千疮。

    嘉语深吸一口气,强行扭转话题:“姨娘还记得,去年夏天,陛下大婚我们进宫那次吗?”

    宫姨娘怔了怔,不知道嘉语怎么会提起那茬。

    然而这是嘉语唯一能够正大光明拿出来指责贺兰袖的:“……姨娘还记得,我那次进宫受了伤,休养了许久才回宝光寺吗?”

    宫姨娘道:“……听姐夫说过。”素日三娘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不放心,只是这一回在宫里,她也鞭长莫及。姐夫倒是好言安抚,说宫里医药都是最好的,无须担心。做爹的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样。

    “那次父亲应该是告诉姨娘,袖表姐被留在宫里。”嘉语说道,“其实不是。”

    “什么?”宫姨娘懵了。她当时听说贺兰袖留在宫里,虽然并不算指望儿女攀龙附凤的父母,但是听到女儿有可能攀到高枝,心里也是欢喜的。天底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女儿嫁得好呢?

    “父亲也怕姨娘伤心啊,”嘉语低低地道,“姨娘不问,宫里这样的地方,谁能伤到我吗?”

    宫姨娘这回迟疑了片刻,她想问“谁”,鬼使神差的,脱口变成了:“阿袖她……她哪里来这样的本事?”

    “袖表姐和陆皇后要好,姨娘没有听说吗?”

    宫姨娘哑然。她当然……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放在心上。要好,能有多好,能有和三娘十余年的姐妹情分么?这时候被嘉语一件一件挑出来,她并没有说得更明白,但是宫姨娘忽然就害怕起来。

    害怕……什么?

    这和她对于嘉语的怨恨一样,是她不敢细想,不敢深想。

    然而嘉语这一次是铁了心要与她说个明白。

    谢云然说得对,宫姨娘不是她的婢子,就算她钝,她软,她心思简单,她也不是无知小儿,她看不见,听不到,她就指给她看,说给她听,那些已经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在她和贺兰袖之间。

    她总要做个决断。

    她不能代替她来决断。

    “是袖表姐,姨娘,袖表姐要我死……”嘉语也哭了起来。真的,从前第一次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那就好像天塌了一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那个人,你以为全世界背叛你她都会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却原来——

    却原来——嘉语甚至无法把“原来”两个字之后的各种念头补全。却原来是她。却原来是这样,却原来她人生里这么多不幸,来自于她的赠与。为什么呢。她怎么就把她恨到了这个地步?

    到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像是一把锤子,最初的那一下,惊天动地,到后来,渐渐地就不疼了。

    就算还流着血,也不觉得疼了。

    “可是——”宫姨娘惊慌失措地抱住嘉语,“可是三娘,在那之前,三娘你还记得么,你和姐夫、昭熙一起从信都回来那天,你就和我说、和我说……”她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三娘说阿袖不好。

    阿袖当真——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袖她、为什么会和三娘过不去呢?宫姨娘发现她碰上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当然三娘不会骗她,她知道。

    阿袖不一样……

    阿袖主意大,三娘胆小,三娘不会骗她。宫姨娘放开嘉语,“砰砰砰”一口气磕了三个响头。嘉语不料及此,扑过来已经迟了一步。宫姨娘抬头道:“三娘,姨娘也没有别的办法,阿袖做错了事,姨娘代她给你赔罪。”

    嘉语张了张嘴,摇头道:“姨娘不必如此。从袖表姐想要我死开始,我就、我也没有手软过……”

    宫姨娘用力闭了闭眼睛,潸然泪下:这是谁酿的酒,谁种的果?两个长在她膝下,相亲相爱的小姑娘,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那次……袖表姐不是留在宫里,是父亲把她送去了庄子上,原是想等她出阁,这事儿就算完了,”嘉语按住宫姨娘,她尽量用一种冷淡的口气往下说,“但是后来,袖表姐逃了出来……”

    再后来的事,也无须她说,她如何逼殉,贺兰袖如何出阁,宫姨娘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姨娘想念表姐,我不是不知道……”

    “但是此去朔州,路阻且长,没有找到袖表姐也就罢了,要是姨娘出了事——姨娘不要指望我,我不会救表姐,但是我、我不知道日后,我于地下见了阿娘,阿娘问我姨娘呢,我该如何回答?”

    “可是阿袖……”宫姨娘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响,眼前有无数的金光乱冒,她攥紧手心里的帕子,“可是阿袖……”

    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她死了有什么打紧……她的女儿,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嘉语瞧着宫姨娘眼睛也直了,额上不断地冒汗,竟如水洗一般。

    已经是深秋天气了!忙着上来给宫姨娘抚胸顺气。她原还待再说几句云朔乱得厉害,遍地贼匪,人命如草芥,然而见了宫姨娘这等形容,哪里还敢多说。只道:“姨娘要去找表姐,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宫姨娘一把抓住她的手,竟如回光返照一般。

    到底是她输了,嘉语苦笑。贺兰袖从前总说,宫姨娘什么都先紧着她,到了这会儿方才知道,骨肉情深。

    罢了。

    嘉语疏疏道:“哥哥给姨娘挑了人,就由他们护送姨娘北上……但是姨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一路艰险难测,找不找得到袖表姐尚未可知,如果落到什么人手里,好歹给我们捎个信……”

    言下之意,她是出了这个门,但是她随时可以回来,无论贺兰袖是生是死。

    然而这时候宫姨娘哪里还听得懂这些,只喃喃应道:“好、好……都依你,什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