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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海棠花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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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语道:“你忘了, 我爹是始平王。要打听一个人, 有什么困难?”

    周乐摇头:“不可能!我问过你家那个臭丫头, 她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她的事!”嘉语有些不耐烦, 金簪一晃, “你要不要, 不要拉倒!”

    “要、当然要!”周乐一把抢过来,也没看到什么动作, 金簪在他手里, 忽然就消失了。

    这小子,当贼倒是一把好手, 嘉语没忍住笑:“好了, 报酬也给了, 你快走吧。”

    周乐应一声, 又觉得古怪:这个小丫头凭什么支使他——对了, 那晚在始平王府外, 也是这么个态度, 理所当然地, 熟不拘礼地使唤他。他在心里摇了摇头, 转身要走, 又被叫住:“这大白天的,你往哪里去?”

    周乐:“不是你让我走吗?”

    嘉语:……

    被这么一搅, 真是什么惊惧的心都没了。

    ....................

    嘉语找了借口留在佛堂礼佛, 怕连翘太精明看破, 打发她回四宜居,就只留了薄荷,送素斋与点心进来。一直到天黑,点了灯,灯火茕茕,佛像在地上的影子,一点明一点暗,灯下有人大快朵颐。

    从前嘉语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是这幅穷酸样,当然也就没机会看到他这样吃饭不要命。那时候的他已经在学着做一个世家公子,虽然在她看来,并不成功——不过在真正的世家眼里,元家未尝不是暴发户。

    周乐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把吃食往嘉语方向推一点点——小到几乎看不出来的距离:“你……不吃吗?”

    嘉语摇头:“我晚上另有点心可用。”

    周乐瞧着掌中半只巴掌不到的斗彩瓷碗,像是意识到什么,半是同情,半是附和:“……是挺少的。”

    这意思,是以为饭食分量太少,所以她晚上需要加餐?嘉语啼笑皆非,揶揄道:“吃你的吧,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

    周乐立时就闭了嘴。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饭之恩?嘉语的心思飘忽。

    据说淮阴侯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后来以千金相报。日后周乐会怎样报答她呢?又想到他眼下还只是个边镇少年,这趟来洛阳恐怕是他生平头一次远行,见识短有什么奇怪,生而知之的,大约只有她这种死过一次的人吧。

    忽听得少年低声道:“要阿姐、豆奴也能吃到就好了。”

    平常几样点心,还怕日后常山郡君吃不到,嘉语噗嗤一笑,少年瞬间涨红了脸,有些呆气地看着她。嘉语怕他想歪,忙道:“自然是能,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玉粒金莼还嫌硌得慌。”

    少年虽然不知道玉粒金莼是什么,但是沾上金玉,想必是好东西。

    他有点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女是不是在取笑他——类似的话,边镇上是常常能听到的,在取笑有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时候。

    这样的眼神,嘉语立时就懂了。那就和她才到洛阳,才进始平王府时候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结果越慌越错,越错越怕,竖起全身的刺,防备每个人的注视。

    ——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和这个世界较量的是实力,姿态好看与否,远退一射之地。

    她于是迎着少年的目光,用肯定的语气重复:“日后……自有你阿姐吃不尽穿不尽的时候。”

    少年怔住,忽然丢下筷子,起身连翻十余个跟头。

    嘉语先是吃惊,继而意识到少年是在宣泄心中欢愉,不由抿嘴一笑,想要是手中有笔,画下少年此刻“英姿”,日后“不小心”流落出去……足够大江南北说书先生写上几大车传奇话本了。

    少年翻回坐席,吃了几筷子菜又放下,双目灼灼盯住嘉语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嘉语:……

    这是传说中的得寸进尺呢,还是泄露天机?嘉语只管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少年心里略微失望,想道:她也就是一句祝愿,哪里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转念却又想:这小娘子与我萍水相逢,啊不对,是我绑了她妹子,她却一点都不怕我,不当我是绑匪,还一口咬定我是渤海周氏,到底什么缘故?

    莫非是始平王有意招揽?一念及此,眼睛都亮了。

    但是少年虽然偶尔异想天开,到底不傻。始平王什么人,他什么人。即便始平王要招揽,随手一招,还愁他不来?何至于叫女儿出马——怕是这小娘子初识手段,想要收服自己。只是这个理由,仍然无法解释她对他的了如指掌。

    罢了。少年对自己说,管他什么缘故,哪怕只是一句吉言,先领了情再说。

    一时收敛了欢容,问:“……我会当上大将军么?”

    他这么快就冷静下来,嘉语心里也很有些称奇。也知道边镇尚武,他能想到的前程在弓马上,也不奇怪。

    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心里却想,可他最初做的,却不是兵而是匪。这时候听到外间薄荷惊叫:“六娘子、六娘子你不能进去——”

    嘉语忍不住抚额:薄荷没什么不好,就是傻了点:她越这么说,嘉言就越想进来。

    她要大大方方给一句“我们姑娘在礼佛,六娘子稍候,容我知会一声”,难道嘉言会不许?不过,那也许是她的错,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婢子。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周乐会意,猫腰一转就不见了。

    门“哗”地一下被撞开,嘉言大步进来,金臂钏叮叮当当响得杂乱。周乐在佛像后听得真切,想道:都是始平王的女儿,怎么差距这么大,元三娘就一根簪子,这个六娘子的首饰——光听声音就知道分量不轻。

    这时候再想起宝光寺里的言行,不由心下微酸,想道:这个古古怪怪的小娘子,在家里日子也不好过。

    嘉语慢条斯理放下银匙,慢条斯理擦过嘴,才慢条斯理说道:“薄荷怎么当的差,六娘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明里指薄荷没有尽责,实际上却在说嘉言不知礼。

    嘉言自然听得出来,火气蹭蹭蹭就往上冒,好歹还记得之前嘉语给的耳光,怕她又仗着长姐身份教训她,况且她这次也不是来掐架的,难得生生咽了,吩咐紫苑、紫株:“你们先下去。”

    紫苑和紫株巴不得早早离了是非之地。

    空气里有种奇怪的气氛,可能是这对姐妹从来没有这样单独对过话的缘故。

    嘉言清了好几次嗓子才说道:“我问过了,那晚紫萍的确是挣脱了绳索,被贼子砍倒在地,流了很多血。”

    嘉语微微垂下眼帘。

    “但是,”嘉言语气艰涩起来,“当时只是受了伤,大夫说伤不至死。母亲打发人送她回家休养,原本是想等她好了回来重用,但是……她回家没多久就……没了。

    这意思,紫萍不是伤重死亡,而是被谋杀?嘉语睁大了眼睛:“都有谁去看过她?”

    嘉言吃了一吓,又觉得不该示弱,稳住了声音道:“我也不知道。紫萍爹妈都在府里当差,她伤得不重,也就没有整日守着……且当时都以为紫萍有造化了,前去探望的人不少,这人来人往的……”

    人来人往,谁下手都有可能。

    但是紫萍这样一个人,也没妨着谁碍着谁,杀了能有什么好处?嘉语寻思片刻,忽地冷笑一声:“先头你怀疑的是我,对不对?”

    ................

    “姑娘你笑什么,奴婢猜得……不对吗?”看到嘉语沉默,薄荷心里的不安像乌云一样越积越多,忍不住小心翼翼开口问。

    嘉语撩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说呢?”

    薄荷:……

    “我问你,王妃会听表姐的话吗?”

    “王妃……”薄荷有些纠结,要说“不听”吧,那不是说明她猜错了,要说“听”呢,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但是,除了表姑娘,这府里上下,还有谁会为姑娘出头?难道是……“宫姨娘?”听到薄荷冲口而出这三个字,嘉语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她似笑非笑看住薄荷:“宫姨娘?”

    薄荷也意识到王妃更不可能听宫姨娘的话,张口又要猜。嘉语竖起手指:“……只有一次机会了。”

    只有一次机会了,是进宫,还是青灯黄卷三个月,在此一搏!薄荷咬了咬唇,一跺脚,说道:“还是表姑娘!”

    嘉语:……

    嘉语指了指书案上经卷:“去吧。我会和母亲说,让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只说让她住佛堂,没说什么时候回四宜居。

    薄荷一呆,看了经卷一眼,回头瞧嘉语的脸色,眉目里渐渐渗出恐惧,她带着哭腔问:“姑娘是不要我了吗?”

    这一点倒是想得明白,嘉语在心里吐槽:明明不蠢嘛。

    薄荷抽抽噎噎哭起来:“奴婢做错了什么,姑娘和奴婢说,奴婢改……奴婢一定改……姑娘不要不要我……”

    嘉语不做声。

    薄荷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姑娘是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带奴婢去哪里吧……奴婢猜的表姑娘不对吗?不是表姑娘,还能有谁……难道是六娘子不成……姑娘让奴婢死个明白……”

    嘉语微合了双目靠在床头,也不开口,也不阻止,听薄荷哭了半晌,渐渐气息弱下去,睁眼看时,原本就红的眼睛,这会儿已经肿得像桃子,不由叹息一声:“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薄荷收了哭声,只时不时还打个嗝。嘉语道:“我问你,如果王妃这会儿恼我,表姑娘去给我求情,王妃会不会恼她?”

    好容易等到姑娘肯开口,薄荷虽然心中害怕,也不得不压下去,思忖片刻,据实答道:“……会。”

    “那我再问你,”嘉语语声淡漠,“袖表姐这么多年来,每每替我说好话,打圆场,可有哪一次,惹恼过谁?”

    这个问题,让薄荷张大嘴,连哭都忘记了。

    她从没这么想过。在她眼里,表姑娘是个大好人。每次姑娘有难,都靠了她挺身而出。是有她在,她们这些姑娘身边的人,日子才过得下去。可是要说,表姑娘因为维护姑娘,而惹恼其他人……那是真没有。

    无论王爷还是宫姨娘,无论府里的,还是府外的人,哪个不交口称赞表姑娘,表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善良,生得又好,特别对姑娘,简直仁至义尽,姑娘得罪的人,她代为赔罪,姑娘做错的事,她多方弥补……

    莫说别个,就是她这个别人眼中姑娘身边第一人,也都暗地里想过,要是她不是姑娘的人,而是表姑娘的婢子,没准还能少被人为难些吧。

    薄荷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看来还不是无药可救。

    嘉语又道:“我再问你,袖表姐这么些年来,为我挡灾,挨罚,被骂,可有哪一次,有谁,不知道表姐是冤屈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薄荷迅速得出了结论:一来姑娘自己做错的事,从不推诿;二来大家也都长了眼睛,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但总有个是非分明。薄荷的嘴张得更大了,简直收不回来——她虽然呆了点,不用心了点,到底不是真傻:难道说、难道说表姑娘她……

    别说是付诸于口,光是想想,都心里冰凉。

    “如今,你还觉得,说服王妃让我进宫参加寿宴的人,是表姑娘吗?”嘉语问。

    薄荷沉默地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薄荷垂着头,良久,方才挣扎似的说:“我……奴婢……不想离开姑娘。”

    她身边有什么好。嘉语想着从前她们几个丫头的结局,又想起紫萍,叹气说:“你如今年岁尚小,放你回去我也不放心。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去求父亲,销了你的奴籍,你……回自家去吧。”

    薄荷万万料不到嘉语竟是这个打算。

    不是说笑,也不是惩罚,而是赶她回家!薄荷在嘉语身边已经很多年。嘉语说不上好主子,但也绝对不坏。这么多年了,她已经记不起自家是什么样子了……要是家里境况好,谁舍得卖儿卖女?

    再被卖一次,会碰上什么样的人?薄荷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她的人生,已经紧紧和元家绞在一起,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没法想象回家后的生活,没完没了的挨冷挨饿,随时可能再次被卖掉的恐惧。

    她双膝一软,跪在嘉语面前,哑着喉咙道:“姑娘……姑娘是真不要我了吗?”

    到这时候才知道害怕。

    嘉语别过面孔,疏疏说道:“所以,说服母亲的不会是表姐,而是六娘子。表姐得知我不进宫的消息,必然会去找六娘子,她会竭尽全力说服六娘子,一来让大家敬服她对我的好,二来……”

    嘉语停一停,如果是从前,贺兰袖是必然会促成她进宫,她不进宫,她就没有机会,但是如今……

    如今还会这样吗?

    还会的,没有她的笨拙,谁来成全她光芒万丈?当然贺兰袖是美的,可是难道帝都会缺少美人儿?她对于眼下的贺兰袖,还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实际上也是个笑话。嘉语于是笑了一笑,继续往下说道:“表姐给的理由,一定能说服六娘子,也一定能让六娘子说服母亲。”

    她有这个信心。

    她对贺兰袖的信心,恐怕比对自己还足一些。

    从来都是贺兰利用她,如今她也用她一次……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嘉语也想过,贺兰会找什么理由让嘉言去说服王妃,也许是抬出始平王的慈父之心,也许是为嘉言的名声着想,也许还有其他。但是她能肯定,嘉言真正拿出来说服王妃的,应该是紫萍。

    她和王妃之间,不过这点误会,她就不信,逼到这一步,还能解不开!

    薄荷这时候却不关心这些了,只哀哀恳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嘉语道,“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是没打算带你进宫,宫里不比府里,你没学得机灵,我带你去,就是自寻死路了。”

    “姑娘,”薄荷咽一口唾沫,“姑娘是要带连翘姐姐去吗?”

    这回轮到嘉语一呆。

    薄荷细细地说道:“连翘姐姐比我机灵,且连翘姐姐是王妃的人。姑娘进宫,需要王妃照应,在王妃面前,连翘姐姐自然比我好说话,所以姑娘一早想的就是带连翘姐姐进宫……是这样吗?”

    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傻子,只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有人乐意做个傻子,傻子做不下去,自然就会聪明起来。嘉语瞧着薄荷,唇边一抹轻笑,虽然她不知道,在这世上,是傻子还是聪明人更快活,但是她知道,至少聪明人会比傻子活得久。

    已经死了一个紫萍,她不想再死一个薄荷。

    “你猜得很对。但是三个月抄经不可以免,你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想,想通了就来四宜居找我……你下去吧,叫连翘和茯苓来。”嘉语说。

    薄荷给嘉语磕了个头,这才下去了。

    皇帝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倒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语能够看清楚他脸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死了。

    如果他知道小玉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他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一如既往……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语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语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

    “阿言!”嘉语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呼痛,“我要回家!”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别人了,你回去做什么!”猛地记起还有宫姨娘,嘉言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你先别问,”嘉语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她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眼下。”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了!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眼下这样子,有咱们说话的机会吗?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就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御医强?”嘉言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沮丧:“真没办法吗?”

    嘉言瞧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回家?你要回家做什么——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