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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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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抬头瞧见皇帝:“皇儿怎么来了?”

    “朕来给母后问安。”皇帝笑吟吟地说, 一转眼瞧见嘉语,像是十分惊异, “三娘也在?”

    “好了好了!”太后拉起嘉语,示意侍婢赤珠搬了坐具来,按着嘉语坐下。又嗔怪皇帝说, “亲娘面前也装神弄鬼, 不就是怕我为难了三娘么, 知道你们兄妹好, 你瞧瞧, 可一根儿头发都没掉吧?”

    皇帝只是笑,因为年少,那笑容里多少有些腼腆。许久才道:“还有件事……儿臣想把刘统领换了。”

    “刘统领又哪里不好了?”太后像是有些头疼。

    “他负责守卫式乾殿, 却出了这等事,”皇帝理直气壮地说, “昨儿是小玉儿, 谁知道来日会不会是朕……”

    “呸呸呸,尽胡说!”太后打断他, “小玉儿什么东西,也配拿来打这个比方。再说了,小玉儿是中毒,要问罪也是膳房, 和刘统领什么相干。你要是为着昨晚他得罪了三娘, 要给三娘出气, 怎么不先问问三娘的意思?”

    根本就不关嘉语的事,却被太后硬生生拉扯到嘉语身上,而对嘉语来说,这却是个两难。顺着太后回答“刘将军恪尽职守”,皇帝定然不满意,要是顺着皇帝说“刘将军尸位素餐”呢,太后又不满意了。嘉语只得抬头来,傻愣愣“啊”了一声,像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

    王妃从旁劝道:“三娘哪里知道这里轻重……阿姐就莫要为难她了。”

    太后却道:“你看,三娘都不记得了,皇儿何必还耿耿于怀,就这样吧。”

    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没有作声——大约是知道,作声也没有用。

    嘉语姐妹和皇帝在德阳殿里陪太后用餐。太后同嘉语说,也不用太忌讳,得空,来看王妃也是可以的。赤珠熟悉药理,让她给瞧瞧身上佩戴就可以了。嘉言是就这样处理的。嘉语只是点头,并不多话。

    用过早餐,嘉言陪王妃散步,嘉语和皇帝一起告退。皇帝有些歉意地说:“朕知道得迟了……”

    嘉语说:“无妨。”

    她原本就没指望皇帝赶来救命。当然太后和王妃也不至于会想要她的命。不过几句审问,至多责备,当不得什么。不过皇帝肯来,还是让她欣慰。

    皇帝说:“三娘怎么不问,凶手抓到没有?”

    嘉语道:“那是陛下的家务事……”

    “家务事?”皇帝登时就笑了,“三娘会不会觉得,朕很没有用?”

    “什么!”嘉语大吃了一惊。她是经常觉得自己没有用,知道得太少,能做得太少,能改变得太少,每每想起,夜不能寐。却想不到九五至尊也会这样。一时睁圆了眼睛,“陛下何以……妄自菲薄?”

    “如果朕不是皇帝,”皇帝说,“如果三娘不把朕当皇帝,就只是寻常人家寻常兄妹,三娘是不是可以和朕说说实话?”

    嘉语道:“三娘一向都尽力说实话,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太后。”

    “那好。”皇帝说,“式乾殿是朕的家务事,可是朕连家务事都管不好。朕曾听太傅教导,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朕如今,可不就连一屋都扫不干净?”

    嘉语仔细想了一会儿,说道:“既然陛下以妹视三娘,那么恕三娘大胆。”

    “说!”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大约与陛下有所出入。”

    “哦?”

    嘉语猜想皇帝是对于不能撤换刘统领耿耿于怀,却不便直言,只道:“汉时大儒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在三娘看来,并不是说,一屋都扫不了,就无法扫平天下,而是,要是从打扫自己的屋子开始,一步一步走到扫天下。陛下知道,我在平城长大,多少听过俚词俗语,用民间的说法,大约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式乾殿这么大,陛下不妨从角落扫起。”

    ——刘统领动不了,不妨先动刘统领身边的人。

    皇帝万料不到嘉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呆了许久,喟然道:“三娘该是朕的亲妹妹才好。”

    嘉语笑道:“那是永泰和阳平公主年岁尚小,到两位公主长到我这年岁,陛下就会说,这才是我的亲妹子呢。”

    皇帝哈哈一笑。

    嘉语又道:“同样,陛下如今无法厘清家务事,也是因为陛下年岁尚小,尚未亲政,到陛下亲政了,三娘就袖手看陛下扫天下。”

    这句话,皇帝是不同意的。如果太后肯轻易放手,就不会操控他的婚事了。却也没有反驳,只拿中指刮嘉语的鼻子:“朕年岁尚小,说得就好像三娘倒比朕要年长似的……你羞不羞?”

    嘉语心里默默地想:可不就是比你年长?

    眼看长廊走尽,皇帝压又低了声音说:“今儿晚上就是凌波宴了。”

    “嗯?”

    “……朕会放烟花助兴。”

    凌波宴是在画舫上进行,如果放烟花,那么一众贵人势必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看烟花。

    嘉语手心里微汗,却是从容点头说:“我知道了。”

    话说完,皇帝上辇,到嘉语不可能看到的地方,皇帝的脸色就黯淡下来,他轻轻合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对不住了,三娘。”

    以后……总还有补偿的机会,他默默地想。

    ...................

    天色永远晚得比你想得要早。

    连翘不能行走,太后赏了人过来,被嘉语退了回去。嘉语带了锦葵,虽然锦葵未必可靠,胜在不多话。

    满湖都是荷花,荷灯,乐声在很远的地方,只由缓慢的风,缓缓地吹过来,嘉语是没心思听这些的,她记挂着皇帝的烟花。

    烟花亮起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们放紫萍出来送信,为的什么?

    王妃还在沉吟,紫萍已经急起来:“三娘子行行好,莫要耽误救我们姑娘……往日都是奴婢的错,三娘子大人大量,奴婢给三娘子磕头了……”

    头磕在青砖上,砰砰砰直响。

    嘉语也不知道自己见死不救的形象什么时候这样深入人心了。

    喜嬷嬷呵斥道:“乱嚷嚷什么!三娘子是六娘子的亲姐姐,王妃是六娘子的亲娘,六娘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紫萍住了磕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王妃。

    王妃歉意地对嘉语说:“紫萍这个蠢丫头,回头我定然罚她。”

    要从前的嘉语,自然会阴阳怪气回敬“为什么现在不罚?我知道了,等时过境迁,我做姐姐的,总不能逼妹妹去罚她忠心耿耿的丫头”,但是如今的嘉语,则乖巧地接过话头:“她也是护主心切。”

    “还是你这孩子贴心,”王妃点点头,“紫萍你先起来,阿言出了事,三娘做姐姐的,只有比你更急。”

    又握住嘉语的手,殷殷道:“看来我不亲自去一趟是不成了,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少时候,这府里不能没个主子,三娘,就都交给你了。”

    王妃托付王府是信任,嘉语却不得不再度阻止:“母亲万万不可!”

    王妃皱眉,却还好耐心地解释给嘉语听:“宝光寺里如今什么情形很难说,他们放紫萍回来,自然是为了引我前去,我不去,他们不会罢手。”

    “所以母亲才不能去!”。

    “三娘子你——”紫萍叫起来,被喜嬷嬷一眼瞪了回去。

    始平王妃深吸一口气。嘉语进府这月余,让她不胜烦扰,虽然今日乖巧不同寻常,但是究其心,她并不愿意把王府交到她手上,半天都不愿意。只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但是阿言——”

    嘉语起身,跪在王妃面前,王妃发现自己的话,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阿言是我妹妹,”嘉语说,“三娘不才,也听说过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想必放在姐妹身上,也是合用。母亲要信得过我,就让我代母亲先去探看,要有个不好,母亲也好应对。”

    三娘的心思什么时候这样玲珑剔透了?虽然这是始平王妃想要的结果,一时竟也百感交集。

    嘉敏继续道:“洛阳城我不熟,王府我同样不熟,要母亲此去,遭遇凶险,我连个求助的地方都没有。日后父亲归来,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阿言犯禁被拘,母亲出面可以,我做长姐出面也说得过去。府中余人,都没有这样的脸面。母亲说得对,对方有备而来,咱们府上大致情形,想必是打听过,如果母亲让别人代替,一旦识破,只怕对阿言不利。”

    “他们的目标是母亲,只要母亲在,阿言就不会有事,我也不会,”嘉语得出结论,“……所以母亲,让我去罢。”

    王妃按住腹部,原本她还该客套几句,让嘉语更感动一点,但这时候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客套的时候。

    当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双手扶起嘉语,说道:“让喜嬷嬷陪你去。”

    王妃又私下交代几句宝光寺,嘉语换上王妃素日便装。王妃身量比她高,裙子稍长拖地,喜嬷嬷跪下去打了个如意结。芳兰帮她把头发绾成妇人的流云髻,髻上插一支掐丝累金含珠凤,再戴上深灰色纱帷,由喜嬷嬷和紫萍陪着出了王府。

    镇国公府的车候在门外。

    车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深褐色短打,手长脚长,眉目却生得极是清朗,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忙忙吐掉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隔着帷纱,嘉语还是看得十分真切,不由微微一怔:竟然是他!

    那人利落摆好垫脚的小杌子,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王妃要去哪里?”

    喜嬷嬷应道:“宝光寺。”

    “好嘞!”车夫爽快地应了一声,甩起鞭子。这鞭子甩得真是有模有样,嘉语在心里嘲笑。

    出始平王府南行半个多时辰,就到宝光寺,喜嬷嬷下车,然后是紫萍,再然后嘉语。

    嘉语被簇拥着走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正亲昵抱着马头,与它窃窃私语。觉察到有人看他,偏头来咧嘴一笑,牙齿白得有些晃眼。

    ——生在那个除了风就是沙子的地方,能有这样白的牙齿,也算是天赋异禀了,嘉语默默地想。

    进到山门,里头已经先得了消息,派了女尼来迎,嘉语不认得,喜嬷嬷却是认得的,怕嘉语露怯,抢先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敢拘我始平王府的姑娘!”

    那女尼笑嘻嘻上来,合手就是“阿弥陀佛”:“嬷嬷这哪里话,我们不过是请小郡主在寺里静修片刻,也没怠慢,怎么说的刀山火海一般,这太后还时不时静修呢,小郡主金贵,总不能比太后还金贵吧?”

    一口一句“小郡主”把嘉言捧得老高,其实这时候嘉言还没有爵位。

    嘉语不听她的鬼话,刻意压出低沉沙哑、像是焦急得随时能哭出来的声音问:“阿言如今人在哪里?”

    “王妃莫要担心,”那女尼笑得和气,“贵府的姑娘,我们可不敢动……王妃随我来。”

    嘉语怕露破绽,便不多话。

    宝光寺是皇家尼寺,嘉语盘算过,能在此间绑架镇国公府和始平王府的人,恐怕来头不会小,所图……自然也不小。却并不十分害怕,毕竟在上一世,这件事也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显然是能够解决的。

    女尼领路,进到一个幽静院落,花木生得极是葱茏,葱茏到近乎阴森。

    人进门,有鸟惊起。

    几人直上阁楼,到门外停住脚步,那女尼说:“请王妃推门。”

    喜嬷嬷要代劳,被女尼拦住:“请王妃推门。”

    嘉语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只得上前,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不由自主踉跄两步进了门,一眼过去,五六个美貌女子瑟缩着挤在角落里,其中穿沙绿百花裙的少女一见她就要扑过来,哭着喊:“阿娘!”

    不是嘉言却是哪个。

    十一岁的嘉言,还远不是嘉语离开时候见的那个。那时候嘉言已经褪去少女青涩,那时候嘉言是洛阳城里出名的玫瑰花,最后却被堂兄元祎修收入后宫。也封了公主,琅琊公主……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恨她,恨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所以她才会笑吟吟向她举杯,满怀恶意地对她说“阿姐此去,一路顺风”。

    嘉语心神恍惚,就听得嘉言尖叫:“你不是我阿娘!”

    “你、你是谁?”

    话音才落,也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瘦小的少年,抬手一推,嘉言被推得后退几步,刀子就架在了脖子上,嘉语头皮一凉,帷帽已经被掀掉,虽然是妇人装扮,但是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什么人,敢冒充始平王妃?”有人在耳边问,温言絮语,不知怎的阴森。

    另一头是嘉言的叫声:“是你!”

    再合适不过。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也正正因为是这样一个人选,所以即便到最后,皇帝也不能与她说实话——试想,如果是之前的她,如果是重生之前的她,亲手把萧阮推给姚佳怡……嘉语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会做些什么。

    好狠!

    到时候人是她推的,难道她能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旦事发,就算始平王妃与娘家不起嫌隙,她父亲和兄长却是必然会受她连累。到时候不能再投靠太后,就只有效忠皇帝一条路可走——就算是为了保住她,他们也只有这个选择。

    一箭三雕。

    结果却是好大一场阴差阳错。

    嘉语面色阴沉。皇帝设计了她,也设计了萧阮,所以萧阮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画舫上。因为萧阮不愿意娶姚佳怡,所以拦住了她——不不不,不对,萧阮拦住她,是因为太后要打死小玉儿。小玉儿一死,皇帝之前的计划,必然会被迫中断。所以萧阮没必要、也不想她落水。

    想她落水的人——

    “三娘子!”进来的是赤珠。赤珠探她脉门,片刻,笑道:“三娘子真是福大命大……已经没事了。”

    嘉语倒不担心这个。从落水到萧阮救起她,虽然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但其实应该没费多少功夫。又听赤珠道:“既然三娘子没事了,那么让太后进来和三娘子说几句话……可好?”

    嘉语哪里能说不好,应道:“烦劳姑姑请太后进来。”

    太后带了嘉言进来。嘉言眼睛还是红的。太后目光往左右一看,左右悄没声息退了出去。赤珠在外头扣上门。

    太后瞧着嘉语苍白虚弱的样子,首先就叹了口气。嘉言冲口道:“阿姐你疯了!”

    “阿言!”

    嘉语倒不奇怪嘉言会说这样的话。不说才奇怪。方才姚佳怡就在大声嚷嚷说“三娘好手段”了——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这样吧,她爱慕萧阮,所以设计了他,逼得他不能不救她,肌肤相亲,萧阮还能嘴硬不娶?

    嘉言道:“本来就是,我有说错吗!”

    嘉语瞧太后还是一脸难以启齿,当即应下话头:“阿言确实说错了。”

    “你——”

    “好了好了,”太后又“唉”了一声,“你们是亲姐妹,见面就吵像什么话,阿言你也别多嘴,你阿姐刚遭了难,眼下还弱着。三娘也是,本宫是你的姨母,不与你客气,你自个儿说,这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