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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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滴答”。

    晏蓉躺在床上侧耳倾听,这是雨水从屋檐滚落,打在槛窗前那丛斑竹叶子上的声音。

    秋凉夜雨,昨日这秋雨下了一个晚上。

    没错,晏蓉初夏离开洛阳,至今已有三个多月,现在正是金桂飘香,菊花烂漫的季节。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太原风平浪静,晏家人享着久违的天伦之乐,欢声笑语不断,而黄河彼岸的洛阳,却风起云涌,变化大得让人眼花缭乱。

    首先是凉州黄源终于取得胜利,田氏诸子溃败,有的战死,有的逃出洛阳不知所踪。

    随后,黄源居然把田太后找出来了。这位怀帝的姨母加嫡母,当初被晏蓉打压得龟缩在永安宫内,一场大火居然没烧死她,洛阳大乱反而让她焕发了生机。

    这二位重拳出击,直接导演了一出皇帝罪己禅位的戏码。

    当初怀帝身死,其实很多诸侯都收到消息,但由于混乱,明面上并未发丧,所以理论上,怀帝是还“活”着的。

    于是,这位还活着的“怀帝”,下了一道罪己诏,坦诚登基以来的碌碌无为,还承认了他是导致洛阳兵祸和北宫被焚的罪魁祸首。

    痛陈一番后,他引咎禅位了,将皇帝位禅让给自己堂侄子。这侄子年仅十岁,父母俱早亡,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孤零零的一个孩子。

    洛阳如今情况特殊,所以这禅位大典十分紧凑,不过半月功夫就成了事。

    新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就是封前皇帝郑牧为安阳王。可惜安阳王愧疚太过,自缢身亡。

    到了这里,大面上就勉强糊弄过去了,虽中央基本已失去对各地诸控制权,但这大齐朝未必不可以再苟延残喘数年。

    可惜偏偏大齐朝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

    这小皇帝登基不过一月,急病驾崩。田太后黄源大急,又在宗室里头努力寻摸,勉强找了个同是丧父的宗室孩子继皇帝位。

    可惜在这两人埋头寻摸的时候,一场更大的危机悄悄逼近。

    羌氐历来勇悍,靠的是同样骁勇的凉州军持续抵御。这郭禾闹了一场,黄源接棒,凉州兵力大量聚集于洛阳,倒是让边境防线出现了漏洞。

    羌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凉州关防,竟一路高歌猛进,直入司州,直入频繁更换皇帝连城门都没来得及修好的洛阳。

    黄源骤不及防,吃了场大败仗,竟让羌氐把太后和小皇帝掳了过去。周边诸侯一看这样不行,这已经不是民族内部矛盾了,于是立即起兵增援,羌氐见势不妙,这才烧杀抢掠,一路退回关外。

    太后和小皇帝没能抢回来,参与增援的诸侯头大了,若死了也就罢,这天子可不能落在外族手里的,不然泱泱大国颜面何存?

    这时候,小皇帝的生母站出来了,她含恨表示,登基的并非她儿子,也非郑氏血脉,不过是个卑贱流民罢了。

    她的儿子素有不足之症,身体虚弱本不能轻易挪动,被这么一折腾没等登基就夭折了。

    田黄二人找不到更合适的宗室孤儿,偏时间还紧,索性不让发丧,暗地里简单埋了,然后找了个年幼流民顶替了她儿子。

    这年轻妇人摄于两人淫威不敢不从,但作为一个母亲的她非常怨恨,寻得机会,当然毫不犹豫拆穿。

    既然不是皇室血脉,这小皇帝当然没人承认,田太后也被大伙儿刻意忽略过去了。

    最后的最后,皇帝位空悬,参与驱赶羌氐的诸侯掰扯一番,接着就散了。

    大家都没明说,但大齐朝已名存实亡,天下诸侯逐鹿中原之争,正式拉开帷幕。

    晏蓉看得很明白,心情复杂之余,也知道混战是无法避免,不是眼下,最多也就再拖几年罢了。

    抛开上述这点,要说这诸多变幻中,让她感到满意的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怀帝禅位了,他是被封安阳王之后才“自缢身亡”。

    这虽是个公开的秘密,但谁也不能否认不是?晏蓉摇身一变成了安阳王妃了。先帝皇后回归娘家或许惹非议,但一个王妃,死了丈夫,不管是重归娘家还是改嫁,都是一件极稀松平常的事,毕竟当世对女子拘束并不太大。

    这算是个意外的惊喜,喜得彭夫人笑颜逐开,连晏珣也连连称好,不等晏蓉百日孝期过全,这两口子已在私底下嘀咕要给爱女选婿了。

    这也是时下人固执的一面,女儿不入祖茔,生女嫁良人为人妇,儿孙绕膝,百年后与夫婿同眠夫家祖地,才是一个女子的真正归宿。

    爹娘悄悄琢磨的事,晏蓉还不知情,她蹭了蹭锦被,伸了个懒腰,决定起床了。

    这秋日高卧虽好,但也不能赖床。

    申媪领着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她净面漱口,待梳洗妥当,她挑了件浅碧色提花留仙裙换上,跪坐在妆台前,申媪为她挽发。

    “女郎,今儿梳个凌云髻吧?”

    晏蓉点头,她的发质非常好,乌亮如绸,柔软贴服,申媪十分自豪,细细为她将长发挽起,随后又捧起一个彩绘漆匣。

    “女郎,今儿正适合用这支飞鸾金步摇呢。”

    匣身扁长,描绘得极精致,打开后,是一支嵌红宝镂空飞鸾颤枝步摇。宝石赤红似火,飞鸾造型的簪身镂空精雕,栩栩如生,极轻极薄,微微一碰,簪身及流苏轻轻颤动,金灿灿的,流光四溢。

    这是霍珩的回礼,晏珣派使者挟重礼至冀州致谢后,他回礼毫不含糊,虽数量不多,但样样是精品,价值不逊于收到的礼物。

    这是通家之好的表现,使者归来说,晏家四口的礼物,甚至是霍侯亲自挑选。

    晏蓉手上这支步摇,也是霍珩给她挑选礼物的之一。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英武如霍珩,如何拣选这些女性首饰。晏蓉轻抚流苏,微微一笑:“好,就这支吧。”

    簪上步摇,她瞅了眼铜镜,美人玉容生晕,飞鸢步摇璀璨生辉,二者相得益彰。

    果然很配她。

    晏蓉忍不住抚了抚发鬓,须臾才站起:“走吧。”

    她先去给父母问安,随后见雨停了,就唤人备车,她要出门去城北的粮坊一趟。

    这个粮坊,研究的是低配版的杂交种子,是晏蓉十二岁时提议的。

    如今粮食产量极低,一亩不过一石多,也就是一百多斤,少得可怜,偏天灾人祸频频发生,老百姓生存艰难。晏蓉有心想出把力,但一来她不是农大毕业的,只勉强知道皮毛,二来父祖都是精明人,年幼的她可以早慧些,但绝对不能过了。

    好不容易等到十岁出头,一个落魄小贵族投奔太原晏氏,献上了十数名极善农事的家奴,晏蓉创造机会接触了一下,发现有几人脑子非常灵活,她稍一引导,人家都想到杂交或许得良种上头了。

    于是在她引荐并敲边鼓之下,这个粮坊成立以来,艰苦研究数年,开始出现成效,截止至今,已经小范围推广。

    这新种子亩产也没多高,风调雨顺的话,亩产也就两石,也就是两百斤,比起后世的各种良种差太远了,但放在眼下,产量能亩增四分一,却已是相当振奋人心。

    晏蓉在洛阳走了一圈,再回太原,她已经无法继续当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于是,她便协助父亲处理公务,好让父亲轻松些。

    这个当初得益于她的粮坊,也是其中之一。

    登车出门,一路向北,抵达粮坊。今年粮坊的主要工作有两个,一个是继续研究改良种二代,第二个就是更大范围推广一代良种。

    良种二代没那么容易研究出来,照例鼓励一番这群家奴变家臣的研究工作者后,晏蓉继续跟进良种推广。

    粮食是很重要的资源,尤其现在是战乱年代,晏珣派来的都是心腹能吏,事情办得整整有条,她十分满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

    晏蓉在粮坊待了半天,待诸事妥当已过了午,她吩咐返程归家。

    回了家,白天是处理公务的时候,晏珣不出意料前衙,她便照例先往彭夫人的院子行去。

    穿廊过榭,一行人将将要转入后宅正院储玉居时,迎面却出来一个人,对方步伐迈得大,差点和领头的晏蓉撞上。

    “表妹,愚兄可有磕碰到你?”

    这人是彭澈,一身月白色深衣风度翩翩,忙伸手去扶晏蓉。

    晏蓉不着痕迹避了避,顺势站定,笑道:“是六表兄?来给母亲请安吗?”

    母亲欲撮合她和彭澈的心思已经隐隐透出来了,晏蓉对彭澈毫无感觉,暂时也没有嫁人打算,且就算以后有了,对象也不会是血缘如此之近的亲表哥。

    只不过她这位表兄,似乎对自己颇有好感,近日总不着痕迹对她表示亲切关怀。譬如此时,他微笑道:“正是,表妹从粮坊回来了?我送你进去?”

    晏蓉失笑:“这都储玉居门前了,何用再送?”况且这是她自己的家,哪里用得别人送?

    “也是。”

    彭澈笑容和熙,风度翩翩施了一礼:“表妹请。”他站在原地目送晏蓉。

    韶光少年,皎如玉树,双眸如星,笑意盈盈。可惜晏蓉本就是个人间罕见的绝色,看自己这张脸快二十年了,内心平静无波,只微笑一福,转身进了院子。

    看来有必要和母亲挑明一下自己的心意了,毕竟是亲戚,以免引发误会双方面上不好看。

    “阿蓉来了。”

    彭夫人有些疲惫,正想歇一歇的,见了爱女进门,她立即精神一振,喜笑颜开招晏蓉到跟前,问:“粮坊诸事可繁琐?我儿可有累着了?”

    “我不累。”

    晏蓉偎依着母亲膝畔坐下:“钱粮之事何其要紧,阿爹都是让心腹干吏去办的,事儿整整有条,我不过是替阿爹去看一眼罢了,哪里能累?”

    她轻笑带撒娇,这是独属于父母膝下的小女儿姿态。

    彭夫人又爱又怜,抚着她的鬓发道:“好,好,你阿爹若是累着我儿,我饶不得他!”

    母女二人嬉笑几句,彭夫人忽想起一事:“阿蓉,你表兄刚刚出去,可有送你一送?”

    母亲状似随口一问,可眼睛却眨也不眨看着她,晏蓉无奈又好笑,扯着彭夫人胳膊摇了摇,她道:“阿娘,我不喜欢表哥!”

    亲母女自亲密无间,有话直说好了,不必拐弯抹角。

    “不喜欢吗?”

    女儿冰雪聪明,看透自己的心思彭夫人毫不讶异,她忙追问:“为何就不喜欢了?你表哥年少有才,虽家中遭遇横祸无甚根底,但与咱家却是骨血之亲。”

    正是自家人,才不嫌弃这一点,彭夫人以为女儿嫌弃侄儿家破人亡,细细解释:“他孑然一身,却是正好留在晋阳。”她有些伤感:“阿蓉,娘想着正好能把你留在身边。”

    被迫分离几年后,她舍不得把女儿远嫁了。

    “阿娘,若是你想把女儿留在晋阳,不若女儿招赘可好?”

    不嫁人,说句难听的,父母大约死也不会瞑目,况且晏蓉挺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的。自打母亲动了撮合心思后,她就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晏蓉也不太想远嫁,时下洁身自好的男人太少太少,基本都是姬妾无数的,和无数人公用一条黄瓜,她大约和夫君永远也培养不出感情来。与其这样,不如招个赘,找个本事不大,但老实能钳制住的男人,还是可以接受的。

    如此一来,还能长伴父母膝下,挺不错的。

    彭夫人却不同意,连连摆手:“不可,万万不可!!”

    时下血脉传承观念非常重,没有儿子绝了嗣,等于白来人世一遭了,但凡有点本事有点骨气的男人都不会愿意入赘的。她捧在手心长大,聪敏灵秀的爱女,如何能配这么一个无能之人?!

    “阿蓉,你不喜欢你六表兄就不喜欢,阿爹阿娘慢慢给你寻个好女婿就是,招赘之念,万万不可!”

    彭夫人一脸严肃,她知道女儿说一不二,说不喜欢彭澈就不喜欢,她也舍不得勉强女儿的,这个念头随即抛开,她反复强调,誓要杜绝女儿的招赘念头。

    她捂着额头,佯装不适:“阿蓉,你别吓阿娘!”

    晏蓉一眼就看破了,她无奈得很,但也舍不得为难母亲,赶紧附和:“好,好,阿娘别生气,我听你和阿爹的。”

    好生哄了几句,彭夫人终于放下了心,她琢磨着要赶紧和夫君商量商量,找个好女婿,以免女儿再生傻念头。

    “咦?你阿爹怎还不回来?还有阿辞?”

    说到晏珣,彭夫人回神,夫君怎么还没回屋?现在已经是哺食时辰了,往日一家人都是聚在一起用膳的。

    “我去前院迎一迎阿爹罢。”

    晏蓉眉心不着痕迹一蹙,她父亲和弟弟都是家庭观念非常重的人,晚膳是一家四□□流团聚的固定活动,没有要紧特殊情况,二人不会延迟或缺席。

    现在,却连打发个仆侍到后头说一声都没有。

    想到外面的风云变化,晏蓉忍不住悬起了心。不过为防母亲过分忧心,她面上没有露声息,只笑盈盈站起,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