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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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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严寒的早上。万历年号刚刚使用了十九天,睡意朦胧的皇上就被叫醒,乘轿往皇极门听政。轿子刚出乾清门,忽见一着宦官巾服的无须男子,从西边的丹墀向御驾而来。内侍大惊,一拥而上,把男子按倒在地,一阵乱搜,竟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

    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忙命将惊魂未定的皇上抬进乾清宫,又差王臻到皇极门传旨,取消早朝,这才吩咐:“带人犯到内署,本厂亲自审勘!”

    内署,就是东厂设在大内的官署,在北街东,混堂司之南。这里古槐森郁,廨宇肃然。抬头望去,官署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幅匾额,上书“朝廷心腹”四个大字。冯保进得至圣堂,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坐定,两排校尉在两侧站定,已被五花大绑的人犯在两名内侍挟持下跪倒在大堂。

    “尔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闯宫刺驾?!”冯保一拍书案,大声喝问道。

    人犯吓得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连声道:“小的不敢!小的名王大臣,早就听说紫禁城很好玩,只是想混进宫来四处游逛游逛。”

    “胡说!”冯保又一拍书案,“尔从哪里来?如何混进宫来的?”

    “小的是南直隶靖江人,”人犯道,“闻听戚继光大帅招南兵,小的就到三屯营投军,未被收纳,一想,既然到北方一趟,不如到京城逛逛,来到京城四处闲逛时,遇着到街上采买的一宦官小哥,和他结为兄弟。昨日偷了小哥的巾服,今日就混进宫来了。”

    冯保进宫多年,知道以往也偶有一些闲杂人等,利用搜检不严等漏洞混入宫中的。好奇者有之,探视亲友者有之,盗窃财物者有之,因此,适才发生的事,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此人袖中藏有利刃,且正巧惊了御驾。一旦此事传开,对他不利。毕竟,作为大内总管,宫中出了这等事,他难脱干系。他也知道,对他矫诏的非议并未因高拱的被逐而平息,反而越发甚嚣尘上。万一那些人拿惊驾之事大做文章,发起对他的攻讦,他岂不是百口莫辩?这样想着,冯保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抽出案上的佩剑,向人犯冲了过去。冲到跟前,举刀要砍,又停住了,大喝一声:“把这个混账东西押入厂狱!”又一摆手,屏退左右,只留张大受一人,附耳道,“你去,重重用刑,让那个混蛋承认,他是浙江义乌人,蓟镇的逃兵,混迹京城,为陈洪收留,在陈洪家窃得巾服,混入宫中。”

    “厂公,这是为何?”张大受狐疑地问。

    “戚继光招的都是浙江兵,而逃兵最喜投靠内官。如此,即可把陈洪抓起来,一解心头之恨!再把他的宅邸田产一律接收了!”冯保得意地说,“嫁祸于他,则责任不在我辈。”

    张大受恍然大悟,钦佩地看着冯保,不住地点头。

    冯保沉吟片刻:“你先去照适才所说,知会张老先生一声,让他心里有个数,免得外朝议论纷纷。”

    “来自戚帅麾下?”张居正闻报,吃了一惊,蹙眉沉吟片刻,拉住张大受到了回廊,见四下无人,附耳道,“戚帅手握重兵,地在危疑,不宜株连而贻误军国大局。你禀报印公,莫让人犯牵连戚帅,给他改个籍贯,比如说南直隶武进人,混迹京城,入前中贵人陈洪家,为其所昵,遂窃得宦官巾装,混入宫中。”说着,拱手作拜托状。

    冯保一听张大受转报的张居正的说辞,眼睛眨巴良久,突然抚掌大笑,兴奋地说:“你这就去知会张老先生,我在文华殿东小房等他!”

    堂堂首相,被一个太监呼来唤去,张居正心中自是不悦,但他不惟放下手中文牍起身即往,见到冯保,也是一脸笑意:“印公相召,有何见教?”

    冯保故意沉着脸,敲打张居正:“咱访得,张老先生不断给人投书,解释说你不惟没有参与逐高胡子,还冒死替他解脱;既如此,是谁怂恿皇上逐的高胡子?”

    张居正这半年来面授、投书,一直在向中外臣僚解释,前几日还给宣大总督王崇古复函,言“当其时,人情汹汹,祸且不测,仆犹冒死为之营诉,为之请驿,谨得解脱。”他说这些,是要王崇古等人体谅他的,也是让他们替自己向不明真相者解释的,并不保密,是以冯保知道这些,也在意料之中。但被冯保当面敲打,张居正还是有些尴尬,遂一笑道:“印公,事前居正说过,居正与玄翁乃生死之交,不能给人以背后捅刀子的印象,印公也是赞同的。”说着,一抱拳,“印公多担待吧!”

    “张老先生!”冯保以语重心长的声调道,“不是咱不愿担待,只怕担待不起啊!”他一指茶盏,示意张居正用茶,又叹息一声,“张老先生诶,你是知道的,先帝爷刚给高胡子颁敕,说他多好多难得,可先帝爷尸骨未寒,高胡子被咱给赶走了,天下人不服啊!东厂访得,目今朝野还在议论,说什么高胡子要求事必经内阁,不是擅政,是正理正法!”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张居正的腹部,压低声音道,“你我心知肚明,高胡子有啥罪?而你我内外交通,矫了先帝爷的诏,乃灭门之罪!”

    张居正脸色陡变,疑惑地看着冯保,不知他为何说这些。

    冯保脸上挂着几丝惊恐的表情,继续说:“《丝纶薄》虽然被咱偷偷藏匿了,可还是不能高枕无忧!”

    《丝纶薄》专以记录皇上交代过的话,以备他日查验,防止矫诏或传旨时掺杂私货。冯保已偷偷将先帝临终前一个月的《丝纶薄》藏匿起来,以减其欺妄之迹。如今又刻意在张居正面前提及,似乎故意让他感到惊悚。

    张居正似乎悟出了冯保的底蕴,低声问:“印公的意思是?”

    “说不定哪天有个什么茬口,高胡子复出,那……”冯保顿了顿,阴森的目光在张居正脸上扫来扫去,突然抡起右臂,作刀劈手势,咬牙道,“一不做二不休,永绝祸本,杜患于将来!”

    “嘶——”张居正倒吸了口凉气,浑身发冷,哆嗦了一下,支吾道:“印公,你是知道的,玄翁与居正……”

    冯保打断张居正的话:“张老先生,官场上,绝不能有妇人之仁!先帝爷在时,若高胡子向他告发你我,恐目今在朝廷发号施令的,不是你江陵相公!”他又一抡右臂,一脸杀伐气,断然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可踌躇!”

    张居正黯然道:“如此,后世如何看张居正其人?”

    “张老先生,你是《穆宗实录》的总裁吧?难不成实录里会把我辈谋高胡子的事都如实录下来?”冯保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突然握紧拳头,在眼前用力一晃,“历史,是权力写的!权力让人知道的过去的东西,就是历史!”他咧嘴一笑,“咱支持你,张老先生,把国家治理好,后世照样说你是名相!”见张居正一脸苦楚,冯保又道,“张老先生,你只做一件事:内阁上本,要求追究幕后主使者!它事,咱来做!”

    “何时上本?”张居正显然接受了冯保的提议,低声问。

    冯保若有所思地说:“总要整备一两天,等咱消息吧!”

    张居正怅然地一拱手,起身要走,冯保咳了一声,沉脸问:“张老先生,南京守备太监张鲸,就是为咱造庙筹些款,巡按御史刘日睿上本弹劾他,你打算如何区处?”

    “这……”张居正只得又坐下,沉吟良久,道,“惟印公之命是从!”

    “把刘日睿贬走!”冯保气势汹汹地说,“此后,外朝的事,张老先生做主;内官的事,张老先生知会咱,咱来区处,不许外朝说三道四。”说完,起身一拱手,扬长而去。

    张居正望着冯保的背影,一咬牙,举起拳头往茶几上砸去,快落下的瞬间,他停住了,长叹一声,起身出了东小房。

    过了两天,张居正的奏本就在邸报上刊出,内称:

    臣等窃详,宫廷之内侍卫严谨,若非平昔曾行之人,则道路生疏,岂能一径便到?观其挟刃直上,则造蓄逆谋,殆非一日。中门必有主使勾引之人。乞敕缉事问刑衙门,访究下落,永绝祸本。仍乞皇上出入警跸,倍宜严备。再照祖宗旧制,门禁甚严,望敕司礼监官,遵照律令,严行申饬。其该日守门内外官员,俱乞量加惩治。庶人知所警,杜患将来。

    批红:

    卿等说的是。这逆犯挟刃入内,蓄谋非小。着问刑缉事衙门仔细研访主逆勾引之人,务究的实。该日守门内官,着司礼监拿来打问具奏,守卫法司提了问。

    与此同时,张居正差侍从钱佩,携带他的密函,悄然赶往河南新郑!

    次日,锦衣卫、东厂校尉十余人,在冯保心腹陈应凤率领下,奉旨出京,日夜兼程,飞马奔新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