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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是敌非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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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村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大晚上灯火通明, 不管睡着没睡着的人都被惊起,邻里间披着衣服在家门口唠嗑。

    “……听说是乌镇上来人了!”

    “瞧瞧他们个个穿的,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

    “女人眼里就只盯着几件衣服, 我看到了大马!太守骑在马上可真威风啊……”

    “你们早先说从牛角坳来的人里有个‘沈七’,我还不信,瞧着小娘子不像那么狠毒的人。现在我真信了,看看太守都亲自来接女儿了!”

    “你知道个屁!我听人说,那里面有个什么侯爷, 咱们郓州没听说过谁封侯的, 搞不好这是咸阳来的咧, 不然我们太守能大晚上急着跑过来?”

    “真的吗?你快仔细说说……”

    夜里雨水稍歇, 飘成了毛毛银丝。

    沈闵之此刻已在村长家里见到了崔岑, 见他全须全尾的, 这才一颗心落地。林敢和沈复带路, 这一路紧赶慢赶骑着马冒雨赶来,让有些发胖的他颇为狼狈,但也显出了他的姿态。

    博陵崔氏可万万不能在郓州出事,他颇为心虚道:“崔侯,万万没料到会有此意外, 实在让你受惊了!”

    这半日不见,沈复绕了一大圈过来找到他们, 脸色还有些白。他也连声道:“万幸崔侯无事, 不然我就无脸见人了。”

    天知道等他带着父亲赶来时, 只见到附近条条大路成汪洋, 那时真个吓得魂飞魄散,就怕崔侯几人和妹妹葬身水底。若真有个什么不测,燕地的怒火怕是会不惜一切把郓州烧成一片焦土,险而又险,众人平安。

    “沈太守言重了,”崔岑倒不怎么放在心上,“有惊无险,不必太过介怀。”

    几人寒暄间,沈砚收拾妥当也出来打招呼,“父亲,哥哥。”

    沈闵之就看到女儿好好的站在那,发生这么些事也不见受惊模样,倒真是个沉得住的大气性子。他不由松了口气:“阿砚没事就好,我来之前你母亲听说你困在山上,担心得不得了。”

    他已从沈复那儿听说了桑园里两个侄孙的事,此时倒不宜多说,当务之急是……

    “这地方没有合适的行馆,虽是下雨又是夜路,但还是回城里安置妥当些,崔侯意下如何?”他既亲自来了,自是希望将人接回乌镇。这山沟里诸般简陋,更别说他还带了一队人马,这村里也塞不下。

    崔岑没有异议,点头道:“一切听从沈太守安排。”

    沈闵之大喜:“此间事我已吩咐下去,牛角坳的村民明日自有人来照料。崔侯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我们这便启程罢。”

    “父亲,”沈砚忽然出声道,“我想带上几人同行可否?”

    “哦,是谁?”

    崔岑见沈砚似笑非笑模样,心头微动。果然片刻后,负伤的沈村长、沈牛杰,并沈家的几个儿孙包括沈济才都被带了过来。

    这是想提醒沈闵之,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见到了前因后果,也猜到打断骨头连着筋,沈闵之怕是难以给她一个满意处置。时人多为亲亲相隐,晦不言过,她这个气性……有些人恐怕会怨她心狠手辣,不顾亲戚情分,他倒觉得挺痛快的。

    “这是?”沈闵之还不知沈村长纵凶行恶的歹迹,见这群人扑通跪了一地,有些吃惊。

    “其他村民要等到明日,这几个人说不定是沈家亲戚,父亲就带上一起走罢。”沈砚转眸看向沈牛杰,他被钟意揍了一顿此时脸色极为痛苦,但她并不同情,“说是往上数三代,还要叫父亲一声堂叔,父亲就问问他们的族谱,说不定是真的呢?”

    “七娘子饶命,饶命啊!”沈村长一家都吓成了发抖的鹌鹑,连连磕头求饶。

    沈闵之有些回过味来了,沈氏族人繁多,假冒沈姓族人的也不少,在乡里为非作歹的事屡见不鲜,管也管不过来。此刻当着崔岑和诸多属吏的面,是也不是,反正不是他们太守府的亲戚。

    他把脸一沉,对沈砚轻斥道:“胡闹,你都从哪儿听来的?有些无知之人数典忘祖,胡乱攀扯,浑不知会让他们祖宗蒙羞,只会叫人笑话。”

    沈砚受教,又道:“如此一起押上也无妨,这些人在乡里横行霸道,做了不知多少恶事,父亲顺手收了他们也会叫百姓感恩戴德。”

    阿砚向来安分,诸事不议论,此时怎么有些咄咄逼人呢?沈闵之心生疑惑,见到一旁沈复打眼色,才想起女儿此前受的委屈,这会儿恐怕气性还大着。

    也罢,沈闵之应允道:“就如你所言。来人,把这些刁民收押一并带回去受审。”

    近旁的护卫听令上前,动手把人绑了。

    沈砚又补上一句:“父亲,有伤在身的且先慢投牢,伤愈了再治罪不迟,既通情达理又不败法纪,你看如何?”

    沈闵之都依她,沈村长和沈牛杰就还是躺回牛车上。

    众人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林敢把蓑衣和雨灯还给村长,吴娘收拢了沈砚的衣物,沈砚抱着年年,几人就跟着大队离开。

    天上还落着雨丝,山路上灯火连绵,崔岑和沈闵之几人骑马在前。

    这山里进不来车轿,沈砚也骑上了一匹矮种母马,她很少骑马,不免坐着有些局促。

    崔岑偶尔望去,见她笨拙模样,想到这是叫他惊艳的沈七娘,就有些怪怪的。

    回到乌镇上兵分两路,沈闵之亲自送崔岑三人回礼宾馆,沈复和沈砚回太守府。

    临别之时,崔岑和沈砚遥望了一眼,各自转身。

    一个想吞并郓州,想叫沈家败落的男人,是敌非友。沈砚再不理事,也不想叫自己出嫁后没有靠山,这世道很势利,纸老虎也还存有几分体面。

    得赶紧让他离开才是。

    ……

    回了太守府,李氏还在轿厅里坐着。见到一双儿女平安归来,她才松开了眉头。

    “阿砚啊,”李氏见她粗布粗服,满眼心疼,“好好的出去,弄成这模样回来,吓着了吗?”

    沈砚安慰了她几句,又露出怀里的小黑猫给她看:“母亲,我想养着它,可以吗?”

    见女儿经历这么惊险的事还有心情养猫,浑然不知她有多担心,李氏没好气道:“都随你。不过你们两个泥猴都先去给我洗洗,我吩咐做了饭菜一直温着,一会儿给你们屋里送去。”

    “谢谢母亲。”这都已经子夜,沈砚确实饿坏了。

    见她步履匆匆往后院去,李氏转向儿子道:“复儿,你之前说的含糊,你大姑母家怎么了?”

    这件事瞒谁也不能瞒着母亲,沈复心中又气愤又无奈,不过他仍是劝李氏先去歇息:“母亲你看这都几时了,快回去睡罢,明日我再和你细说。”

    李氏料想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大姑子前几年露出的意思。

    若不是看在她是自己夫君长姐的份上,李氏真要嘲笑上一番。桑园值钱怎么了,那几千万贯说来还是沈氏一大家子几百号人的,阿砚嫁去了不过是叫钱财不分薄给外姓,于她自己又有几个子?

    如今阿砚即将及笄,是时候把联姻的消息放出去,也好叫有些人死了心。

    沈砚抱着年年,和吴娘一路小跑回了院舍。

    夜深人静,东厢的沈瑄已睡下,大屋还点着灯。阿桃阿杏站在廊下等着,两人看到自家一向优雅的娘子如此狼狈,想到她和洪流擦身而过,均有些红了眼眶。

    “这是做什么,有那功夫快去厨房给我寻些鸡胸肉来,切细碎了拌饭,”沈砚在廊下褪鞋,不急自己,先急着给年年讨些吃的来,“对了晚上有鱼吗?”

    厨下每天都有定量的鸡鸭,多会剩下一些鸡胸脯肉,用来第二天熬粥。鱼就未必了,河鲜味道大,做完菜用不上的就会运出去。

    “喵~”

    “呀!”阿桃阿杏这才发现她怀里的小黑猫,“娘子这是什么?”

    “明知故问,这以后是你们的主子。”沈砚心情愉悦,连连催促,“快去找吃的来,有鱼汤也弄些给它闻闻。”

    “我去我去!”阿杏两眼发光,脚底抹油跑开了。

    吴娘向她伸出手,示意阿桃带沈砚去沐浴更衣,“娘子,先交给我罢,你去洗漱一番。”

    沈砚自无不可:“吴娘不管它,让它在屋里转转,有阿桃看着,你也去洗洗。”

    一路上都是沈砚抱着,吴娘现在得手了可稀罕着呢!她抱着软乎的猫儿,挠挠它的下巴,“年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带你到处认一认。”

    一盏茶后,沈砚沐浴更衣完终于恢复了一丝元气,又变回往日里气定神闲的模样。她从屏风后出来,就见阿杏坐在地上看着年年小舌头一舔一舔吃饭,还时不时伸手摸摸它的脑袋。

    一个白瓷浅口盘,装了满满的鸡肉饭。

    沈砚失笑:“你就不能让它安静地吃完?”

    “娘子,它好可爱啊!”阿杏捧着心口看起来快晕过去了。

    吴娘也洗浴过一番,正在餐几上摆饭:“娘子,你将就着先用些,这半夜一直温着难免失了味。”

    “吴娘也坐罢,你跟着我跑了一天,辛苦了。”

    “不辛苦。”明明七娘也没说什么,可吴娘就觉得自己鼻酸眼酸。

    饭毕就要给年年安排住处。

    阿桃找来一个竹篮,铺上厚厚的棉缎,又快手缝了条小被子。几个人手忙脚乱的,要不是沈砚阻止,她们还能再缝个枕头。

    大约是这一天都在奔波,年年窝进新居,抱着自己的小爪子很快就睡着了。四双眼睛盯着它咕噜噜打呼,只觉得小生命真神奇。

    一夜无话,第二天沈砚放任自己睡了个饱。起来后就看到天公不作美,天上还在下雨。

    她的脸色不由有几分沉重。

    这雨水之势大大超出正常雨量,不妙啊……

    年年睡了一晚,彻底恢复了两三个月大的天性——奔跑,跳跃,旋转!

    阿桃阿杏什么事也不做了,就噔噔噔跟在它后面跑。

    吴娘笑呵呵看着,也不拦她们。

    年年在屋里跑了几圈还不够,又顺着长廊跑到东厢。沈瑄正开门,低头就和小家伙对上了眼睛。

    “喵~”

    沈瑄吃惊道:“阿棠,哪儿来的猫呀?”

    “十二娘子,这是我们娘子的猫儿,叫年年。”跟来的阿杏连忙解释,想要把它抓回来,不料它迈着小碎步跑到沈瑄屋里去了。

    “是七姐姐的猫啊!”沈瑄爱屋及乌,顿时被俘获。

    没人阻拦,年年把沈瑄屋子也逛了一圈,阿杏甚至看到它抬起一腿想在沈瑄的床脚柱上……不行,绝对不行!她奋不顾身扑过去抱起年年,夺路而逃。

    ……

    青陀山的桑园里,早间的气氛全然不同。

    大姑母的屋里,沈腾和沈朗低头跪在地上。一旁坐着的沈辉脸色也很不好看,他大哥沈耀还在外边没回来,家里这些烂事就轮到他出面。

    两个妯娌周氏和刘氏,只低眉垂手站着婆婆身后。这都是家里规矩,大姑母只对沈姓的儿孙和颜悦色些,旁姓的儿媳妇在她看来不过是房里用来伺候男人的。

    “你们两个啊,怎么就这么糊涂!”大姑母气得狠戳拐棍,恨不能在青石地面上戳出个洞来,“你们平日在家里胡闹,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桑园哪一个角落的事我不知道?家里就不说了,我还没死,你们也翻不了天,可你们怎么就敢跑到外边去胡来,还打着你们小姑的名号?”

    大姑母气得举杖要打沈腾这个当哥哥的,举起来又顿了顿,落下来也就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后背:“你们小姑也姓沈,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们这也是在给自己抹黑啊!”

    “祖母,我们……”

    “给我闭嘴!”大姑母又是一杖落在沈腾背后。明明开口的是沈朗,不过沈朗长得玉面红唇,十分俊美,她向来偏爱这个小孙子一些。弟弟有错,哥哥有责,不打哥哥打谁?

    “都被人撞见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没听你小叔说,沈砚那时都气得要杀人了,女儿家最重名声,难怪她要被你们气死!”

    沈辉想起沈砚在谷场上扬手一刀的情形,还心有余悸:“母亲说的是,你们两个做的太过了,这离乌镇才多远,就不怕有风声让她听到?长点心罢!”

    “她哪里会知道,她一向不爱来我们家走动,把自己当什么高贵人似的,别说那山里……”沈朗本来被哥哥教过不许驳嘴,但听小叔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

    “可她就是知道了,”沈辉对两个侄儿也没好气,“什么后果你们也看到了,牛角坳那几百个泥腿子就要到桑园门口讨吃讨喝了。要不是你们坏事,这就是一桩美谈,而不是赔罪!”

    大姑母也长吐了一口气,脸容瞬间苍老了些许:“这都是轻的,只怕你们舅公要对我不满,怪我没教好子孙,叫沈家给外人看笑话。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小了,我已经挑好了人家,等这事了结就请大媒去下定,你们都给我收收心别再胡闹了,听见了没有?”

    “是,祖母,孙儿不再胡闹了!”沈腾和沈朗连连应下,一个赛一个乖巧,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

    大姑母狠狠心转过身去:“辉儿,你把他们押下去,行家法!”

    “家法?祖母!为什么啊!”两个孙子顿时慌了,这家法他们自是知道的,不过从没动到他们身上过。

    “为什么?因为要给你们舅公一个交代!你们小姑不是杂草,不是我们上门赔礼道歉一番就够的,我不打你们几下,你们舅公就要动手了!拉下去,拉下去!谁也不许求情!”

    “祖母!祖母……”两人被仆婢连拉带哄押了下去。

    片刻后,院子里响起鞭打声,还有沈腾和沈朗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没有人求情。大姑母听着屋外的动静,眉头一跳一跳,握着拐棍的手也在发抖。这是她的孙子啊,从小看到大,长得那么可爱,一个个也都懂事,什么时候起他们就长歪了呢?似乎是从十四上给他们屋里拨了暖床的,两个小孙子就开始胡闹,家里稍有姿色的婢女都要被戏弄一番。

    那时候他们还小,懂什么?该死的狐媚子没教好她两个孙儿,反倒让他们失了节制。老太太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那两个丫鬟早就赐死了,哎,只盼他们娶妻生子后能有所收敛罢……老话里说,当了爹就会不一样,是要赶紧安排婚事了。

    至于沈砚,她已经不敢想了,万峰那个庶孙,还是另外再挑罢。

    大姑母在脑中想过了一圈,这才缓缓开口:“辉儿,你这就带人去小梅村把村民接过来,把去年在后山垦出来的那块地给他们用着,你舅舅过几日会腾出地方安置他们,不用多费心。我现在去太守府里走一趟,周氏你跟我来。”

    周氏就是沈腾和沈朗的母亲,嫁进桑园后虽育有两儿一女,在婆婆面前依然战战兢兢。她管不了夫君,也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儿子闯祸后,总是要叫上她去赔礼道歉。

    也许正是因她一脸的敦厚和凄苦相,叫人不忍责怪。

    沈辉也看不起这个唯唯诺诺的大嫂,他阴沉着脸站起身,准备翻山越岭去接人。

    后山那块地给那些刁民,他没意见。那地在背阴面,又冷又荒,向来长满了荆棘杂草,去年使人花了大力气厘清,现在还是块薄瘠空地。在那里叫村民搭几个木屋不费什么,再发上几把锄头,那些闲不住的泥腿子说不定连菜都能种上一茬。

    院里的哭嚎声终于停下了,沈辉路过,看到两个侄儿趴在地上装模作样,不由冷哼一声。

    这点把戏骗得了谁,谁都知道老祖母最疼他们两个,哪个还敢下力气?

    ……

    阿杏在屋里教年年认自己的食盆、水盆、睡篮,如果要嘘嘘就要到院里的那棵紫薇树下。食盆和睡篮十分好认,但是要叫它一只小母猫光天化日跑到外面去嘘嘘,它就不太乐意了。

    阿杏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抱着它到那棵树下指着树根重复,也不知它听进去没有。

    阿桃和吴娘坐在窗下,正商量着要给年年缝个又大又漂亮的猫窝。吴娘抬头看见沈砚换了件杏绿夹紫花襦裙,就问道:“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沈砚答道:“去找哥哥。这雨水有些急,我想叫他留意一下乌镇周邻的几个水坝。”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沈复应该有了敏感,有些话由他来说比她去劝谏更好。

    而且她还要叫哥哥助力,让她爹将与川蜀联姻的念头丢在一边。也不知嫂子王氏的枕头风有没有开始吹了……

    阿桃听了就放下针线,要陪沈砚出去走动。

    两人刚打着伞到院门口,就有李氏派来的小丫鬟传话,大姑母上门了,要见她一面。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为什么而来,沈砚眸光闪动:“你就回话说我已走远了,你没碰见。”

    她才不想去。

    她也不准备原谅那两个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