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流年 > 第二章

第二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顾天雷出身武术世家,是一位典型的苏北大汉,他自幼习武,精通梅花拳,他的一哥一弟,也都继承了顾家高大魁梧的身躯。淮海战役打响那年,正上中学的大哥就跟着解放军的队伍跑了。大哥的文化程度在当年已经属于“知识分子”,在部队他一边打仗一边当文化教员,五十年代成为解放军的团长,驻扎云南边境。顾罡韬小的时候从照片上看到过大伯的雄姿:骑在一匹大马上,腰挎小手枪,手持望远镜,炯炯有神的目光直视前方。

    顾天雷虽然再三向老师和同学承诺不打顾罡韬,但送走他们后,还是觉得该跟这小子论论理。于是他进门就喊“罡子,罡子”!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威严。喊了几声没有回应,揭起顾罡韬房间的门帘一望,顿时愣住了,屋里面没有人,桌子上醒目地放着一张纸条:

    你每次揍我就像打沙袋,你的手不疼吧?我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亲爸!

    罡子

    顾天雷看罢纸条,脖颈上青筋凸起。他撕碎纸条往地上狠狠一摔,径直来到隔壁齐浩楠家,劈头盖脸地问:“罡子呢?”

    齐浩楠佯做镇静,支吾着说:“刚才还听你在训他,他咋可能来我家?”

    顾天雷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回到家只好朝老婆嚷嚷:“都是你惯的,每次揍他几下就像抽你的筋!”

    妈妈认定儿子是被丈夫吓跑的,听他这么一吵,索性坐到床边抹眼泪去了。

    自从老师和班干部到了顾家,齐浩楠一直瞪大眼睛扒在窗台外观察里面的动静,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顾罡韬免遭皮肉之苦。趁顾叔叔和阿姨送老师同学的空当,齐浩楠用手轻轻敲击窗户,再学几声猫叫,示意顾罡韬赶紧躲进屋后的兔子洞,再寻机逃离险境。刚才顾天雷在院子里大嚷大叫时,让顾罡韬的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看见顾叔叔满脸怒气地走出院子,齐浩楠赶紧招呼顾罡韬出来,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土一边说:“看来事情不妙,我想好了,你干脆到我哥插队的地方躲几天,等你爸气消了再回来。”

    顾罡韬点点头,趁着朦胧夜色,两人贴着墙根像猫一样闪出院子,踩着咯咯喳喳的煤渣路跑了。

    “罡子,明天上午的火车,今晚你睡哪儿呀?这么冷的天。”远远看到火车站的灯光时,齐浩楠才顾得上关注眼前的困境。

    顾罡韬挤出一丝笑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只一个晚上,在车站附近随便找个麦垛子窝一夜就天亮了。”他使劲拍了一下齐浩楠的肩膀,“明晚我就可以睡在栋楠哥热乎乎的炕上喽!”

    齐浩楠还是不放心,眼珠子一转又生出了新招:“我陪你多站会儿,夜深时悄悄溜到我家睡上一觉,天不亮你就走,咋样?”

    “不行,不行。”顾罡韬连连摆手,“那是老鼠舔猫鼻子——没事找事,万一我爸晚上再去你家,非把我打死不可。”

    齐浩楠考虑问题从来都是有板有眼,尤其他的冷静细致,更是让顾罡韬望尘莫及。分手时,齐浩楠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跟一盒火柴,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两个冷馒头,递到顾罡韬手上:“你边走边吃,好有劲赶路。钱拿去买火车票,我只有这一块钱了,只够火车票钱。火柴你装好,应急时也许能派上用场。记住,遇事千万别慌。”说罢又晃了晃顾罡韬的肩膀,“我问过我妈了,你是你爸的亲儿子,百分之百没问题,只是你这一走……”

    “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直接到栋楠哥那里插队!”顾罡韬大大咧咧地说。

    “你不回来,把阿姨急死啊?真是没脑子。千万记住,我哥插队的地方叫泾阳县兆家沟,下了火车有条公路,一直朝北走就到了,到了以后让我哥赶快给家里写信,等信到了,你爸的气也消了,你也就该回来了。明白不,别让我跟着你倒霉!”

    顾罡韬在齐浩楠胸脯上捣了一拳:“放心吧,哥们儿绝不出卖朋友!”

    顾罡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幕里。这一刻,他被一种自由的、略带恐惧的新鲜感所包围,这个不知深浅的犟小子只想着快点儿离开家,这样爸爸的棍棒皮带就都碰不着他了。

    一辆马车挟裹着夜色,吱吱扭扭朝三桥车站走去,车尾坐着一个男孩,他双手筒在衣袖里,为一出门就遇上这位好心的赶车人而暗自庆幸。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清脆的马蹄声让凝重的夜色多了几许轻松。顾罡韬沉湎于思绪中,他将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扶腮,想着想着突然觉得人活着没有多大意思,在学校,老师喋喋不休地唠叨;回到家里,爸爸吹胡子瞪眼,要不然就是耳光、皮带伺候,唉……

    顾罡韬不由自主地考虑起世间种种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假如将这一切抛在脑后神秘失踪,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就此离去,远走高飞,流落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永不回家,又当如何?他的心灵此刻升华到既浪漫无边又蕴含几分庄严的境界。他甚至想翻山越岭,去少林寺拜师学艺,练就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当上正式的少林弟子再荣归故里。哈!头上刺着白点,浑身裹着耀眼的袈裟过市,同学的眼珠非被妒火烤焦不可。特别是尹松,他要敢惹事,便一脚就把他踹上屋檐,那是何等的荣耀啊!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度过童年岁月的院子里,精神抖擞地走着,黝黑的面庞饱经磨炼,乐而忘形地听着人们的悄然议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少林弟子顾罡韬!”

    “吁!”赶车人一声低沉的吆喝把顾罡韬又唤回到了眼前的境地,车站到了,他得下车了。

    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仿佛危机四伏。顾罡韬硬着头皮,消失在夜幕里……

    早晨,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顾罡韬从路边一个粗大的水泥管子里爬出来,水泥管子里有流浪汉留下的麦草,昨天晚上,他虽然用麦草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但是依然感到寒气钻进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早上爬起来的时候,浑身骨骼僵硬,平时灵巧的双腿连迈步都有些困难。但是他头脑很清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现在回家,即使不被爸爸打死,也一定会被同学羞死。是的,有天大的难处,此刻他顾罡韬也不能回头。

    下午四点,随着“呜”地一声长鸣,顾罡韬乘坐的火车缓缓驶进了车站。这是一个偏僻的小站,除了一块能回转三五辆拖拉机的空场子外,周围只有几排用土坯建造的脏乱不堪的民房。

    饥饿和寒冷让顾罡韬一阵阵发抖,腹中像有台搅拌机在不停地翻腾。他强忍着饥饿的折磨,穿过肮脏破败的民房,发现一条蜿蜒崎岖的土路,他不敢断定这就是自己要向北走的那条路。

    “叔,我想去兆家沟,请问路咋走?”他问路边一位放羊的中年农民。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路是对着哩,朝北走就这一条路,到兆家沟有五六十里,你怕是要走到后半夜呢。”

    一阵沉默,放羊人瞅了眼顾罡韬:“你去那地方干啥?”

    “我哥在那儿插队,我去找他。”

    “喔,要是这,你还不如在街上找个车马店歇一夜,明早鸡叫起来,半后晌就到咧!”说完这句话,放羊人甩了一声响鞭,赶着羊群走了。

    暮色降临,寒气袭来,渐渐变浓的暮色中盘旋飞舞着一群麻雀。

    顾罡韬心知肚明,自己身无分文,既不能住店,也没地方吃饭,他只能去兆家沟,否则连冻带饿,怕是活不到明天早上。想到这里,耳边再次响起齐浩楠温暖的声音:“下了火车,一直朝北走,朝北走……”

    向北,啥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呢?顾罡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步子。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腿先是困乏,而后就麻木了,起先的饥肠辘辘,逐渐变成火烧火燎的口渴。天早已黑透,风也越来越大,满天繁星朝他眨着眼睛。恍恍惚惚的,他看见远处有几点灯光,加快步伐走了一阵子,那灯光似乎越来越远,再看过去,又似乎不是灯光,而是天上的星星。周围漆黑一片,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顾罡韬感到绝望了,想到自己可能就这样冻死在荒野,索性坐在路边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子,眼泪也干了,却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想起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故事,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饥寒交迫,还能走两万五千里,眼前这几十里路就能把我顾罡韬吓倒吗?还哭鼻子呢,要是让同学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头撞死了!想到这里,顿觉神清气爽,站起来又走了一阵子,眼前突兀出现一排房屋,好多还亮着灯光。看到有了人家,顾罡韬一阵狂喜,他再次感到自己渴极了也饿极了,于是不假思索上前敲开第一家亮着灯光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脑门上缠着一条白毛巾,看样子身板很硬朗。

    顾罡韬眼睛一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沙哑地说:“爷爷,我是从西安来这儿找我哥的,天太黑,实在走不动了……”

    “好俺娃呢,就你一个人?”老人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小子,先是一惊,继而赶紧往屋里让,“进屋里,进屋里!”

    借着昏黄的灯光,顾罡韬看到这是一家铁匠铺,顺墙摆放着几把大铁锤和一些农具,炉台边有一个大风箱,紧挨着炉台是一个巨大的火炕,右手有个套间,是厨房。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好暖和好暖和,暖和得几乎要把人融化,一种难以抑制的感动涌上他的心头,顾罡韬再次感到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老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顾罡韬:“你猫大的娃娃也敢走夜路?天又这么冷。”

    “爷爷,我哥在兆家沟插队,家有急事,就跑来了。我一天没吃饭了,口渴,想讨点水喝。”面对热情的老人,顾罡韬有些语无伦次了。

    老人见他浑身沾满了黄土,脸上抹得花里胡哨,便摸着他的脑袋说:“俺娃得是受苦咧,先坐热炕上暖暖身子。你奶在邻家串门子,一时就回来哩,给俺娃弄点热乎的吃。”说着,老人端来满满一缸子冒着热气的茶水,随即又拔掉铁匠炉的炉门,青青的火苗直往上蹿。

    坐在热炕上,喝着热水,一股暖流直通肺腑。望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顾罡韬仿佛走进了梦境,不由得涕泪俱下。老人惊讶地瞅着他不知说啥是好。恰在这时,从隔壁拉闲话的老奶奶推门进来,她一眼看见炕沿上坐着的顾罡韬,惊疑间,老大爷向她说了刚才的经过,老奶奶上前疼爱地摸摸顾罡韬的脑袋:“好娃呀,这么冷的天你往这山沟里钻啥哩?”随即又乐呵呵地对老头子说,“你盯,还是个小灵鬼呢,大眼窝双眼棱。这么俊的娃,咋弄成了个包公模样?来,奶奶给你倒点热水洗把脸。”

    热水端来了,顾罡韬怯生生溜下炕沿,双手撩起热乎乎的水在脸上反复搓洗,没几下,一盆清水就黑不见底了。顾罡韬已经忘记,正是自己那两道“蚕眉”溶在了水里。

    老爷爷端起脸盆,扬着脖子大笑:“喂,老婆子,你盯,这水都能上两分自留地哩!”

    老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做起饭来却动作麻利。不大一会儿工夫,热腾腾的烩搅团和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面馍就端上了炕桌。在那个匮乏的年月,这已经是极好的待遇了……一个火炉,两张笑脸,两天来的疲惫跟饥寒都被眼前的温暖淹没了。顾罡韬在两位老人的招呼下,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

    “娃呀!慢点吃,不急,还多着呢!看把娃饿成啥哩!”

    这句话刺在了顾罡韬的痛处,吃着吃着,再次呜咽起来。

    “俺娃不哭,天大的事有奶呢。”老奶奶用手抚摸着他的光脑袋。

    “都半大小伙子了,哭啥哩!”老爷爷也劝道。

    “是我不对。”顾罡韬哽咽道,“我刚才说、说了假话,我是从家偷跑出来的。”

    “别哭,俺娃,你慢慢说。”老奶奶拿来毛巾给他擦眼泪。

    顾罡韬渐渐平静下来,将自己离家出走的经过向老人讲了一遍。两位老人听完相互对视了一眼,突然乐得合不拢嘴。老太太揪着他的耳朵说:“真是个瓜娃,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有啥好跑的?他是你爸哩,能把你打成啥样?”

    老爷爷轻拍了一下顾罡韬的脑门:“看你这碎崽娃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爸又不是后爸,娃娃家打两下见长。”

    顾罡韬睁大了眼睛:“我爸手上有功夫,打人可狠了!”

    望着眼前这个带着稚气的城里孩子,老奶奶眼圈也红了:“光说你爸打你,好好的眉毛又不是韭菜,你刮它做啥?养你这么壮实的小子不容易,你也得学着孝敬老人呢。唉,瓜娃,你这拧尻子一跑,屋里大人还不知急成啥样哩!”

    说了一阵子话,老奶奶收拾碗筷去了,老爷爷指着大炕说:“俺娃就睡这炕上,去兆家沟的事你甭操心,明天让你奶麻明起来做饭,煎煎火火一吃,让你铁匠哥用铁驴驮上你去。娃呀,你还没睡过热炕吧?”老人抽完最后一口旱烟,在炕沿边磕了几下烟锅。

    “从来没有睡过,爷爷,这炕比西安的澡堂子还暖和。”顾罡韬脱掉衣服,钻进靠着墙根的被筒里。可能是太幸福了,他眼睛不断地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终于支撑不住,昏昏睡去。

    清晨,一阵“啪啪哒哒”的响声将顾罡韬吵醒了,他像只乌龟,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光头,伸长脖子,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呀!妈妈咋没叫我上学?弟弟咋没睡在我身旁?突然清醒过来,他看见一个小伙子正使劲地拉风箱,昨晚那个老爷爷站在铁砧旁捶打着炽红的铁块,铁块叮当作响,火星飞溅……

    吃罢早饭,顾罡韬手拉着铁匠哥的自行车,恋恋不舍地望着大树下站着的两位老人,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走了老远,他才憋不住回过头来。心头一阵阵发热,深深地朝老人鞠了个躬……

    顾罡韬这才知道小镇离兆家沟还有四十里。自己昨晚累死累活只走了二十多里路。自行车走了不到半小时就进山了,两山对峙的深沟中间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公路盘山而上,远处,像是在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骑了一阵子,自行车走不动了,顾罡韬跳下车,撅着屁股推着自行车的后架,两人累得满头大汗,终于来到垭口,放眼看去,又是一片辽阔的山川景色,远处有一条银带一样的小河蜿蜒在沟壑田野间。

    铁匠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搂着顾罡韬的肩膀说:“你看,那条河就是泾河,河以南是阳沟大队,河以北就是你哥插队的兆沟大队。从这山顶下去,再过一个叫牛寨的村子,就是兆沟了。”

    这是顾罡韬出走后最兴奋的时刻,此时他身上洋溢着飞翔的欲望,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一下子飞到兆家沟,奇迹般落在栋楠哥面前。

    从垭口一路下坡,自行车飞驰而下,一直过了泾河,来到兆家沟村口。

    告别了铁匠哥,顾罡韬很快就找到了知青点,刚好是中午下工时候,他远远望见齐栋楠,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飞跑着扑了过去。

    齐栋楠扳着顾罡韬的肩膀上下打量:“真的是罡子,你咋跑这儿来了?”

    顾罡韬腼腆地笑了:“栋楠哥,我,我犯事啦。”

    齐栋楠把他揽在怀里,依然迷惑不解:“二百多里路,你是咋摸来的?”

    “是浩楠告诉我的。”

    齐栋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快说!又捅啥娄子了?”

    顾罡韬挠挠脑袋说:“我上课剃了光头,刮了眉毛,老师家访,我爸要揍我,不跑不行呀!”

    栋楠哭笑不得,训斥道:“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嘛!老实说,浩楠是不是也跟你一样变成秃瓢了?”

    “没有,要不然他就跟我一块来了。”

    回到屋子,齐栋楠喊来两个女知青为他缝补露出棉絮的棉袄,换下已经辨认不出颜色的衬衣,顾罡韬的眼圈又一次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