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怅然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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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昱卿正和安阳伯次女下棋,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问道:“你们看了谁的画作?竟这般开怀。”

    “张秀景的《春暖图》。”华平县主信口胡诌,“花鸟虫鱼皆栩栩如生, 意趣十足。”

    宋如锦见她说的跟真的一样, 又憋不住笑了。

    徐牧之便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唇角微微翘起, 眉眼弯弯。

    谢昱卿心知华平县主没说实话, 但也没再追问。只是她手中的棋子举了很久才落下。

    她忽地忆起了一段往事。

    六七年前,她八|九岁的时候, 家里请客吃酒,来了许多亲戚。席间, 一位世伯父说了件趣事, 她嘴里咬着糕点, 被逗得前仰后合。母亲便训斥她:“昱卿,你是大家闺秀, 食不应言,笑不露齿。”

    母亲是本朝的寿阳长公主,向来是以皇族的礼仪规矩教导她的。

    虽说在场都是亲戚,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斥责,谢昱卿还是有些难堪的。她垂下头, 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当时的徐牧之尚是京中有名的顽劣世子, 听寿阳长公主这般说, 便侃侃而谈:“舅母此言差矣。殊不知花开百样,人各不同。若世间闺秀都谨守闺训、恪尽礼数,那岂不都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有道是天然去雕饰,倒不如放任自流,灵动而不拘礼才好。”

    但很快他就被靖西王妃骂了一顿,“舅母是长辈,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下次你再这般不知礼数,我就不带你出门做客了。”

    徐牧之心不在焉地听着训斥,下意识地朝谢昱卿那儿望了一眼。谢昱卿埋着头一声未吭。

    徐牧之心里便有些遗憾。他好心好意替她说话,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他没有想到,在往后无数个日子里,在寿阳长公主以皇室礼仪教养女儿的时候,在几个大人笑言“亲上加亲”的时候,谢昱卿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一幕,想起这个在她万分窘迫之时,为她挺身而出的小小少年。

    她心底甚至有一些盼望“亲上加亲”。她也曾细细地思量过,论身份,她出身国公府,又是长公主的女儿,论容貌品行,她亦是出挑。总之,德言容工,她一样都不差。甚至在听闻徐牧之喜欢吃桃脯后,还特意讨来了方子学着做……

    但她终究长成了矜持微笑的贵女,不复他欢喜的灵动模样。

    “昱卿姐姐,该你了。”对面的安阳伯次女提醒道。

    谢昱卿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很久了,礼貌地说了声“对不住”,目光扫过棋盘,谨慎而优雅地落下一子。

    宋如锦回到侯府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刘氏正在等晚膳。宋如锦便亲昵地依偎在她身旁,谈起今日的所见所闻。当然,偷溜去英国公府那一段是不敢说的。

    刘氏搂着宋如锦,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背,忽地起了心思,问她:“倘若让你一辈子和徐世子一起顽,你可愿意?”

    她自己觉得徐牧之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也要再问问女儿的意思。

    宋如锦想都没想,便答:“愿意,当然愿意。”

    如果每天都能如今日这般痛痛快快地玩儿,那该是多么恣意快活的日子啊。

    这时,周嬷嬷卷了金丝藤红漆竹帘进来,面色迟疑。

    “怎么了?”刘氏问道。

    “越姨娘说近几日暑气重,想每天歇午后进一碗绿豆汤。”

    刘氏蹙了下眉头,丝毫不掩厌恶神色,“给她几分颜色,她倒开起染缸来了。”

    “夫人,依老妇看……”

    刘氏抬起手示意周嬷嬷别说话,看了眼身畔的宋如锦,和颜悦色地问:“锦姐儿,此事若换做你,你会如何处置?”

    宋如锦理所应当道:“姨娘想吃绿豆汤,给她吃便是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刘氏笑了起来,“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日也就一文钱的嚼用。但你可知,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积少成多,也是极大的一笔开销。再说给了越姨娘,就不能不给陈姨娘,给了我们大房,就不能不给二房。公中的银子就这么多,都用在这种地方,去哪儿腾出银子给你做漂亮衣裳?”

    宋如锦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便不给她吃。”

    “那也不行。咱们偌大的侯府,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府中的姨娘要一份绿豆汤都供不起,不仅你爹爹知道了要怨我,便是传到外头,也是让人笑话。”

    “那……还是给她吧。”

    刘氏看着宋如锦纠结的样子,慈爱一笑,“锦姐儿,你别看这只是一碗小小的绿豆汤,我若允了,便是给她脸面。她得了脸就敢上房揭瓦,今日要绿豆汤,明日要荷花糕,后日就要莲叶羹,届时我该如何是好?”

    宋如锦被彻底绕糊涂了,“那娘说,绿豆汤到底该不该给?”

    “给,当然要给。但我也不能让她拿得太痛快。”刘氏道,“既然公中的银子不够,那我就要拿她的体己来补。”

    宋如锦似懂非懂地点头。

    刘氏想了想,道:“周嬷嬷,昨日侯爷不是赏了她一对扭珠华胜吗?”

    “是有这回事儿。那华胜还在库里,没拿去给她呢。”周嬷嬷道。

    “那就不必给她了,就抵了她每日进一碗绿豆汤的耗用。”

    “是。”周嬷嬷笑着应了声。

    宋如锦想起刘氏刚刚的话,不由问道:“那陈姨娘和二婶婶她们呢?”

    “陈姨娘有嫁妆铺子,我便从她的铺子里抽银两。至于你二婶婶……那是她的房中事,与我不相干。”

    宋如锦吃惊:“这样也行?陈姨娘会答应吗?”

    刘氏揉了揉宋如锦的脸蛋,“我为妻,她为妾,我做事,不必问她答不答应。”

    “那陈姨娘不会生气吗?”

    “她会生气,不过她不能生我这个当家主母的气,她只能气那个身份更低微的越姨娘。”

    宋如锦懵懵懂懂地听着,隐约明白了一些。

    刘氏便挥挥手,“你回去吧,好好想想娘说的话。”

    待宋如锦走远了,周嬷嬷才道:“夫人这么教二姑娘,也不知二姑娘能不能记在心上。”

    “记不住也得教,锦姐儿终归要嫁到别人家里当主母的。什么都不懂,怎么和妯娌妾室打交道啊……也怪我,打小便宠着她,到如今只知吃睡玩乐不谙世事……”刘氏越说越发愁。

    周嬷嬷连忙岔开话题,“越姨娘也是多事,才进府多久,就想翻花头了。”

    刘氏轻哼了一声,“原本看她能等到哥儿生下来,直到六个多月才来盛京,还当她是个能忍的,没想到,也不过是这种货色。”

    “她家中清贫,从小都是吃苦的,好不容易进了侯府,见了这泼天的富贵,早就被迷了眼,哪里还能忍得住?”

    晚风轻拂,水晶珠帘微微晃动,主仆二人闲话聊着,天色渐昏。

    次日一早,刘氏通知了大厨房,每日给府中几位姨娘送一例绿豆汤。消息传到了梨香苑,陈姨娘仔细问了个中缘故,气得吃不下饭。既恼刘氏随意处置她的嫁妆,又暗恨越姨娘多事。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碗绿豆汤都巴巴地找夫人讨,带累我的嫁妆都守不住。她倒好,身无分文来的侯府,多用一碗绿豆汤都是赚的。我的嫁妆,那可是要留给墨姐儿的!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叫什么事儿!”

    陈姨娘每日去给宋如墨送吃的,经常背过身去抹眼泪。有几次被宋如墨撞见,便见她凉薄一笑,“姨娘哭什么呢?哭父亲来的少了吗?”

    陈姨娘气结,“混账!我是为了你哭!你明知以后的亲事都拿捏在夫人手里,为什么还要跟她作对!她若把你随便许给什么人家,你可怎么办呀……”

    “我的亲事自然拿捏在我自己手里,关母亲什么事。”宋如墨聊起婚姻大事,全然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应有的羞赧,“姨娘也不必操心了。”

    宋如锦也去看过宋如墨,隔着窗户问正在抄经书的少女,“四妹妹,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泻药啊?”

    宋如墨偏头望过来,夏日热烈的阳光照进她的眸子,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没有为什么。”宋如墨走上前,透过漏花窗,直直地看着宋如锦,“我只是很羡慕你。”

    这一刻她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了。像是嫉妒,又像心有不甘,甚至还有几分功败垂成的沮丧——下泻药又不是下毒|药,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想给宋如锦一个教训而已,又不曾害人性命。

    系统很能理解这姑娘的心理:“偌大的侯府,就她一个庶出,论身份就矮了一等。若要比才华,也有宋如慧珠玉在前,比什么都比不过,姨娘又偏宠弟弟,这孩子心理不扭曲谁扭曲啊?”

    系统絮絮说了一通,最后总结道:“总之,家庭环境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孩子的性格。宿主,你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注意一点。哦,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还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