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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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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多人啊。

    水库边吵吵嚷嚷的, 村里人都聚过来了, 有人拿着竹竿,在打捞什么,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杨鑫不安地牵着妈妈的手:“妈妈, 出啥事了呀?咋这么多人呀?”

    罗红英说:“有人淹死了。”

    “谁淹死了啊?”

    她想到水边去看,罗红英捂着她眼睛:“不要看,吓人。”

    “是死人呀。”

    杨鑫听到村民们在说话。

    “两个孩子都淹死了?一个都没活啊?”

    “都淹死了,两个男孩。一个是五岁,一个才三岁。都是一家的, 好像哥哥带弟弟在水边玩,弟弟掉水里, 哥哥去捞,结果两个孩子都淹死了。”

    大家感慨不已。

    “太可怜了。他爸妈就生了两个男孩。”

    “大人去哪了啊?”

    “哪有大人呀?他爸妈都在广州打工去了, 奶奶在家带孩子。他奶奶耳朵聋, 手脚又不灵便,孩子叫喊,也没听见。路过的人看见才来帮忙捞, 捞上来已经死了。”

    “太可怜了……”

    杨鑫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哭。两个孩子的奶奶,一个裹着小脚, 头发花白的老太婆, 在水库边哭天抢地,闹着要投水自杀。村民们都在劝她:“别想不开啦, 等你儿子媳妇回来再说吧。”

    “以后再生一个吧。”

    晚上, 罗红英和春狗也在说:“不知道树生两口子回来会咋样。两个小孩交给老太婆带, 两个都淹死了。这下要闹了。”

    “运气不好。”

    “钱挣到了,孩子没了。”

    罗红英嘱咐杨鑫:“不要去水库边玩听到没有?今天那两个小孩都淹死了。你老实在家看书,水沟也别去,水沟也危险。”

    杨鑫一边吃面条,一边乖乖点头说:“哦。”

    哪晓得傍晚,听到村民叫嚷,说那老太婆喝药了。罗红英和春狗又跑去看热闹。

    “谁喝药了啊?谁喝药了啊?”杨鑫好奇地问,急切地抓着罗红英:“妈妈谁死了?”

    罗红英说:“就是今天下午你看到的那个老太婆,喝农药自杀了。”

    杨鑫震惊道:“为啥呀?”

    罗红英叹口气:“儿子媳妇让她帮忙带孩子,结果两个孩子都淹死了,儿子媳妇回来,她咋交代啊?肯定是觉得没法交代呗。”

    杨鑫说:“啊?”

    罗红英感叹道:“可怜。”

    大家都站在院子外,左邻右舍地听消息。杨鑫拉着妈妈的手,那时候太阳快要落山,天边挂着彤红的云彩,罗红英忽然低头看了看女儿,说:“鑫鑫,妈妈要是不在家,你千万不要去玩水,也不要去玩火,不要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

    杨鑫仰起头,不懂罗红英为啥说这个:“妈妈,为啥呀?”

    她说:“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玩的吗?”

    罗红英眼含着笑,杨鑫感觉妈妈笑的很假,眼睛里有眼泪反射的、奇异的亮光。罗红英笑着说:“妈妈下半年,要去北京打工。”

    杨鑫懵了:“为啥呀?”

    罗红英说:“你要上学,妈妈要去外面挣钱,供你读书。”

    杨鑫伤心说:“妈妈不去外面挣钱也能供我读书。”

    罗红英说:“不行,妈妈在家种地挣不到钱,没法供你读书。你现在才读小学,以后要读中学,读大学。妈妈在家连你上小学的钱都拿不出来。”

    “妈妈……”

    杨鑫要哭出来了,她才七岁:“我不要妈妈走……”

    罗红英说:“你已经七岁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以后妈妈走了,没人给你洗衣服,没人给你煮饭,没人给你扎头发,你都要学着自己做。”

    杨鑫顿时哭了:“妈妈,我不要你走。”

    罗红英安慰她:“妈妈也不想走。可是不去打工就没钱,妈妈要为你的将来考虑。挣钱还是照顾孩子,妈妈只能选一样。”

    “妈妈走了,爸爸还在家的。”罗红英摸着她头:“爸爸会照顾你。”

    “我不要爸爸。”

    杨鑫拿袖子抹眼泪:“为啥不是爸爸去打工。我要妈妈,不要爸爸。”

    罗红英说:“地里活太重了,要耕田耕地,妈妈做不来。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他留在家照顾你们,我出去打工挣钱。”

    杨鑫含着泪“哼”了一声:“你不在家,爸爸又要和别的女人瞎搞。你瞧着吧。”

    罗红英无奈道:“随他去吧,他要是真那样,我就和他离婚。我打工自己能养活自己,他爱咋样咋样。”

    杨鑫仰头说:“那我怎么办呀?”

    罗红英摸着她小脑袋,叹气没说话。

    杨鑫生了妈妈的气,接下来几天不跟妈妈说话。罗红英哄她逗她,她也不理,晚上也不跟罗红英睡。罗红英硬把她抓过来,按着她小肩膀:“妈妈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真的不要妈妈了?”

    杨鑫哇哇大哭说:“我不管,你都不要我了。”

    罗红英心酸不已,却不能在孩子面前哭:“妈妈过年会回来的。”

    “我不要过年,我要妈妈一直在我身边。”杨鑫伤心说,“妈妈不能走,妈妈要陪我。”

    她哭,她闹,她任性,发脾气,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罗红英留下。罗红英一边安慰她哄她,一边却开始收拾行李。杨鑫发了疯,把她的行李箱子丢到门外去,罗红英默默又捡了回来,继续往里面装东西。衣服、毛巾,钱、身份证件。

    罗红英铁了心要走了。

    她已经联系好了,去北京投奔一个老乡,对方可以帮她介绍工作。她连工资都打听清楚了,北京做保姆,一个月三百块,有一户人家正在找保姆。罗红英人勤快,会做饭,肯吃苦,她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待遇也好,人家管吃管住,去了不用辛苦找住宿,吃饭和主人一起吃。听说北京的房子很贵,管吃管住相当好。罗红英一定要去。

    她要在镇上乘汽车,去市里,然后在市里乘火车到西安,再在西安转车去北京,路途非常艰辛,而行李沉重。镇上每天只有一辆汽车开往市里,在早上五点半。

    春狗对两个女儿说:“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咱们一起送妈妈吧。”

    杨鑫含泪说:“好。”

    罗红英一夜未睡,准备火车上带的食物。

    火车要坐整整三天,期间没有地方吃饭。火车上的零食贵,必须要自己准备干粮。她煮了五个白鸡蛋,炒了两斤干花生,又带了红薯干、萝卜干。

    杨鑫困的先睡了,睡到凌晨三点钟,罗红英拍了拍她的脸:“快起床,洗脸了,待会陪妈妈一起去镇上。”

    杨鑫困的直翻白眼。

    金盼却已经积极地爬起来了,在穿衣服。

    罗红英看着熟睡的女儿,叹了口气:“这大半夜的,要不别让她去了,就让她睡吧。”

    春狗说:“昨天说好了的,要是不带她,醒了又要哭。”

    罗红英转身去洗脸,春狗继续喊杨鑫:“快起来,妈妈要走了。”

    妈妈要走了。

    杨鑫梦中听到这句话,终于醒来了。

    春狗帮她穿衣服、洗脸。罗红英去煮了一大碗面条。这是最后一顿,出了家门,接下来三四天,就没有地方可吃饭了,只能挨饿,所以出发前必须要吃饱。

    杨鑫看到面条,又有点饿,凑在妈妈碗里,吃了两口面条。

    四点钟,一切收拾妥当。罗红英背上一个包,春狗提着一个包,手里拿着手电筒,一家四口出了门,冒着夜色往镇上去。

    “妈妈走了,你会不会想妈妈?”

    罗红英拉着杨鑫的手:“想妈妈就给妈妈写信。你会写字了。”

    杨鑫倔强说:“不想。”

    罗红英强作笑脸: “在家听爸爸话,听爷爷话,记住我说的哦?不要玩水,不要玩火,不要一个人乱跑。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听老师讲课,和小朋友们玩耍要注意安全。”

    金盼大一点,懂事多了,唯独小女儿她不放心。

    “千万别玩水。”

    杨鑫小声说:“我晓得啦。”

    到了镇上,刚好快五点,天已经蒙蒙亮了。去往市里的汽车正停在车位上,车头灯放出刺眼的黄色光芒,司机在拼命地鸣喇叭。

    “叭——”

    “叭——”

    “快上车了,快上车了!”

    车上已经挤满了人。

    大半夜的,哪这么多人啊?罗红英都愣了。男的女的,一车人,全都带着大包小包。问:“干啥的?”答:“都是出去打工的。”“去哪?”去哪的都有。

    “北京。”

    “江苏。”

    “广州。”

    “深圳。”

    汽车已经挤满了,没有座位,春狗赶紧将行李扔上车,将罗红英一把塞进去。

    “天啦,咋这么多人啊。”

    “都出去打工啊。”

    彼此一交流,发现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车上全是年轻的父母,抛弃年幼的儿女,远离家乡,要去往大城市谋金钱。

    杨鑫站在车门口,看到妈妈在车子里。妈妈要离开了,她不安叫道:“妈妈。”

    叫了一声,两行眼泪珠子又落下来了。

    罗红英拍了拍车窗,叫她过去。她踮起脚,走到车窗子前,哭着叫:“妈妈。”

    罗红英眼含泪花,强笑说:“妈妈过年就回来了。过年回来看你,给你买新衣服。”

    杨鑫点了点头:“好。”

    罗红英走的第二天,春狗就把杨鑫手给烫伤了。他把刚出锅的面条,盛了满满一碗,放在灶台上,让杨鑫自己去端。杨鑫踮着脚去端,碗太烫,她手一哆嗦,面碗就打翻了,滚烫的热汤浇了一手。杨鑫疼的哇哇大哭,春狗连忙把她手放到水桶里浸泡。小孩子肉嫩,手腕上烫掉了一层皮,溃烂发炎。

    过了几天,伤口结了疤,总算不疼了,就是老流脓水。她老是忍不住去揭那疮痂,伤口刚长好一点,又被她撕流血。

    春狗给她扎头发。

    爸爸手艺不精,头发扎的一点都不好。编个辫子,半天就散掉了。他煮饭除了面条就是炒丝瓜,洗衣服总是洗不干净。晾干的衣服袖子上还残留着洗衣粉。

    “你爸就是猪八戒成精了。”

    罗红英经常说这句话,因为春狗奇懒无比。煮饭洗碗洗衣服,干了没半个月,春狗就开始偷懒,让女儿做。金盼才九岁,大部分家务都会了,每天回家就拿着扫帚扫地、擦桌子、抱柴禾、烧水煮饭。杨鑫还小,不敢让她碰锅铲热油,春狗就让她洗碗。她个子还没有灶台高,春狗给她搭了个小凳子,放在灶台边上。杨鑫挽起袖子,伸出小手,开始刷锅洗碗。

    她很爱干净,碗总要洗两遍,洗的能搓出声,锅也要刷的没有一点油腻污垢。完了还要学妈妈,把灶台上的水细细抹干净,橱柜里摆放整齐,然后把灶前的柴禾放整齐,用扫帚把厨房打扫一遍。

    夏天的衣服,她也能自己洗。春狗渐渐懒得衣服也不洗了,就丢给两个女儿。一放假,杨鑫就跟金盼去水沟边洗衣服。湿衣服太重了,满满一大盆,姐妹俩就一起抬。除此之外,打猪草、捡柴、喂猪、放牛,这是每天放学都要做的。煮饭扫地也是每天都要做的。失去了妈妈的孩子,被迫早早成熟起来,承担繁重的家务。

    这是每一个农村孩子、尤其是女孩的宿命。

    女孩就要做家务。

    所有人都会说:“不做家务,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女孩就要吃得苦,以后婆家才会喜欢。家中四个女孩,大姐金顾是最勤快,最懂事,最肯吃苦的。人家都会说:“这姑娘好,以后嫁人,婆家一定喜欢。”看到杨鑫则说:“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学习好,就是不肯吃苦,整天看书看电视,以后八成要离婚。”

    春狗笑嘻嘻逗她:“听到没有?多干活,少偷懒。不然以后长大了嫁不出去。”

    杨鑫撅着嘴,不服气:“爸爸就可以懒,凭啥我就要勤快呀。”

    春狗说:“不勤快嫁不出去。”

    杨鑫说:“哼,我不稀罕,我才不要嫁给爸爸这样的人呢。”

    她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就是离婚嘛,离婚了我再找个更好的。我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会嫁个好人。反正不会嫁给爸爸这样的,也不会嫁给咱们村里的。”

    春狗被怼了一嘴,嘿嘿直乐:“不嫁村里的,你要嫁哪里的?”

    “嫁乡里的?”

    杨鑫说:“也不要。”

    春狗说:“那要不嫁县里的?”

    杨鑫说:“不要。”

    春狗笑说:“那你厉害,县里的你都不要。那你要嫁个市里的,嫁个成都的。”

    “你干脆嫁个北京的吧?”

    春狗嘿嘿直乐:“人家县里的都看不上你。”

    杨鑫心想:哼,我才不嫁给北京的呢。我又没去过北京,干嘛要嫁给北京的。

    她得意地想:唐老师是哪里的,我就嫁给哪里的。唐老师是咱村的,我就嫁咱村人。唐老师是四川的,我就嫁四川人。唐老师是北京的,那我就嫁北京人。

    她以为人就跟兔子一样,唐老师家乡的人都跟唐老师一样呢!

    罗红英一走,春狗很快就耐不住寂寞了。某天夜里,杨鑫突然醒来,发现床上空荡荡的,被子掀开来,爸爸不晓得去哪了。

    爸爸撒尿难道去了?

    她叫了几声:“爸爸,爸爸。”

    没人应。

    又想:爸爸会不会打枪去了?但家里的□□在屋后墙角立着,并没有消失。

    她想不出爸爸去哪了。

    爸爸半夜出了门,去哪也没告诉她。

    凌晨天亮前,春狗才回来。杨鑫问他:“爸爸你昨晚去哪了啊?”春狗说去看打牌了。

    杨鑫心说,谁半夜还打牌啊。

    春狗动不动就半夜消失,天亮才回家来。有一天,杨鑫听到爷爷生气骂爸爸。

    “你媳妇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你在家,孩子不带孩子,家务活全丢给娃娃做。地里的农活也不干,草长得比庄稼还高,成天半夜出去鬼混,你还要点脸吗?这么好个媳妇,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当公公的都不好意思见她了。”

    杨鑫听懂了,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听爷爷说,才知道,爸爸跟一个叫刘芳的女人好上了。爷爷说,爸爸半夜出去,就是和那个女人鬼混。杨鑫知道这个名字,之前好几次,爸爸妈妈打架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为什么呢?爸爸觉得妈妈脾气暴躁,认为那个女人温柔。

    “温柔个屁。”

    杨文修说:“不结婚,不居家过日子,当然温柔了。一但结了婚,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哪里温柔的起来。更别说你爸那种懒鬼,哪个女人对他温柔的起来?我看了他都想打他,更别说你妈了。”

    杨鑫心说:那个女人哪温柔了?她骂我妈的时候,跟个泼妇一样。爸爸眼睛瞎了,竟然觉得她温柔。

    “要是没你妈,他那日子不知道得过成啥样呢,他还不珍惜。”

    杨文修说:“随他去吧,我管不了了。”

    说了一阵,他又叹气:“你爸,心也不坏,脾气也好,就是这毛病,懒。要了命了。懒还不兴人说他,说多了要怄气。你妈是个急脾气,话又多,刀子嘴豆腐心,吃得苦,却不吃亏,整天气汹汹的骂人,听的是有点烦。我看他俩过不到一块去。要散就散吧。但那个女人想进我家门,我是肯定不同意的。”

    “你爸,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还有哪点儿好?又穷又懒,你看着吧,他离了你妈能找个啥像样的女人。自我感觉良好,自己啥样心里没一点数。”

    杨鑫找了个机会,趁没人,悄悄对春狗说:“爸爸,你不要老半夜出去看打牌了。妈妈不喜欢你打牌。”

    春狗嘿嘿笑。

    杨鑫说:“妈妈让你在家看我和姐姐。妈妈知道你的事,她说,你要是再这样,她就跟你离婚。我和姐姐都跟妈妈,不跟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春狗笑说:“你在胡说八道啥?”

    杨鑫倔强地说:“你别当我是小孩子,啥都不知道。你干的事,等妈妈回来了,我都要告诉她。你瞧着吧。”

    春狗嘿嘿直乐:“瞎讲。我跟你说了我看打牌去了,你听谁造谣呢。”

    杨鑫嘀咕说:“爷爷才不会造你的谣呢。”

    “别听你爷爷瞎讲。”

    春狗笑说:“他知道啥啊?他哪只眼睛看见了?还不是听人家闲言碎语。”

    嘴上这么说,接下来,春狗倒是收敛了一些,晚上很少出去了。就算出去也要跟女儿打个招呼,说去哪了,啥时候回来。他嘴里说的一切话,杨鑫也不晓得是真是假。春狗痴迷看牌是真,不过有没有跟那个女的来往,杨鑫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