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难觅清欢 > 8.由来不敢忘初心

8.由来不敢忘初心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长乐殿虽非主殿,但一应摆设装潢皆比照东宫,端的是富丽堂皇。皇帝坐在案前翻看苏子澈的窗课,少年的字迹是端丽大方的小楷,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正是为世人称赞的秦王笔迹,可墨迹间的从容淡定渗透纸张,全不似他表现出的郁郁寡欢,不由令皇帝心生疑惑。皇帝望望立在案边的苏子澈,见他一身月白锦绫缺胯长袍,更衬得病中苍白,眉心一蹙道:“这窗课是你自己写的?”

    苏子澈笑答:“陛下这话问的奇怪,既是麟儿的窗课,自然是麟儿所写。”皇帝冷冷一哼道:“亏你说的出口!翰林供奉好歹也是个官,贤儿为你做了多年的窗课,却当真是无名无份。”苏子澈脸色发白,听皇帝之意似乎早知大皇子为他代笔一事,苏子澈觍颜笑着跪下道:“麟儿行事荒唐,皇帝莫为麟儿动气。”

    他这么一说,便是承认了。皇帝心下怒极,反而淡淡一笑,向他招招手道:“跪过来。”

    苏子澈闻言几乎腿软,他不敢近前,亦不敢不前,只得膝行到皇帝脚边重又叩首:“麟儿知错了,陛下息怒。”他伏地不起,只觉皇帝冷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将他心内所想看得极为透彻,无可遁逃,他身体未愈,立时便有些昏沉。皇帝在他头顶冷声开口:“麟儿可知何谓‘欺君’?该当何刑?”苏子澈只觉耳边“嗡”地一声,他自是知晓欺君何意,也知欺君者当斩,可他从不信自己会被冠上“欺君”之名,他望着兄长玄色绣龙纹的衣摆,心下是从未有过的忐忑,怔怔道:“陛下舍不得麟儿死。”

    皇帝俯视着苏子澈,知他所言不虚,便是欺男霸女杀人纵火,也的确舍不得他死,可这话从耳中听来,却是那般刺耳,就如一个顽劣的孩童,正是仗着自己无底线的宠爱,才敢肆意捣乱无法无天,怒道:“抬起头来。”

    苏子澈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上身,他蓦然想起昨日从宫外回来时,跪在陛下脚步的情景,昨日与今时,何等相似。他看着皇帝沉如寒潭的眼睛,费力地想要从中找出几分他所熟知的纵容,他能够感觉到兄长自先帝去后便不再喜欢他了,他只是不信。皇帝猛然抬手,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苏子澈被打得身子一歪,额头撞到了案角,登时疼得两眼发黑,待回过神惊诧地望着皇帝,像是被打懵了般,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宁福海等人站得远些,不知皇帝何以突然震怒,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舍不得?”他额上伤处通红高肿,却丝毫不能让皇帝心中的怒火稍平,只见他暗暗咬牙道:“来人,请太宗家法!”

    城门失火,任谁都怕自己做了那无辜的池鱼,内侍们的手脚比平日利落了许多,未几便将一条三尺长的紫檀戒尺捧了过来。皇帝连着两日因他而动怒,此前是从未有过之事,苏子澈知道此次在劫难逃,他不是不怕,只是更为不解,太子与天子,分明只有一字之别,为何他的兄长登基之后变化竟这般大!抑或是苏子卿成了九五至尊,便再也不是他的兄长,而是吝于恩宠的帝王。苏子澈重新跪直身子,低声道:“麟儿该打,陛下莫气坏了身子。”皇帝微微冷笑:“都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这阵仗,看来皇帝是要亲自动手了。苏子澈反倒不似方才紧张,他一向是由皇帝管教,即便下手再狠,到底有兄弟情义在,总好过腌臜内侍来对他动手动脚。苏子澈只觉额角撞到之处痛楚不堪,他烧退不久,身子仍是虚软,望了一眼乌黑沉重的戒尺,心里害怕不已。

    皇帝面容沉凝如乌云密布,似是山雨欲来之时风满小楼。苏子澈冷汗渐出,心思急转想要劝得皇帝心生怜意,低垂的睫毛下星眸忽闪,无限委屈涌上心头:“麟儿非是有意欺瞒,可爹爹才去,麟儿着实无心读书,三哥就当是体谅麟儿,饶了麟儿这次……”

    “苏子澈,先帝驾崩天下缟素,非独你一人伤恸难过!”苏子澈心中一紧,泪水几欲滚落,皇帝从未这般唤过他,便是朝堂上问及他的看法时也不曾,想到爹爹才去不久,昨晚又彻夜高烧,今时今日,他何其狠心,要为课业之事责罚自己?

    皇帝轻轻敲了敲桌案道:“手伸出来。”声音不大,却惊得苏子澈周身一阵战栗,委屈的泪水夺眶而下,又抬手胡乱抹去。

    “跪好,手伸出来!”皇帝喝道。

    苏子澈红着眼睛,迟疑惶恐地抬起双手,却被皇帝一把握住手掌,厚实的戒尺不留余力地落在手心。苏子澈疼得哭叫,双手却被皇帝铁钳般的手揪住,又是几下戒尺抽落下来,他伸着肿痛的手心哀婉乞怜,楚楚可怜地贴近皇帝身边,抽噎着望过去:“麟儿知错,再不敢了,三哥就饶了,饶了麟儿吧!”

    “你三岁那年,朕亲自为你挑选了艮坎离巽四位伴读,命人悉心教导,希望他们能成为你的助力。自你六岁出阁读书,至今已有九载。朕问你,这九年里,你日夕读书不辍,究竟是为了什么?”皇帝话音里满是悲怆,他未想到素来宠爱的小弟会欺瞒自己,若非今日查窗课,发现许久不进崇文殿读书的麟儿竟分毫不差地完成了窗课,他至今仍不知这些窗课乃是他人代笔。

    伤心亡父的小王爷,郁郁寡欢的十七弟,外人只看到了他的沉痛孝心,却未看到那默然立于他身后为他解决一切烦恼的好侄儿——大皇子苏贤善书,欧虞褚颜柳,篆隶楷行草,随手写来不啻名家。区区替人捉刀代笔,又有何难?皇帝望向小弟的目光带了哀伤,疼痛中的苏子澈未能看到,垂眸哽咽答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既知道,朕便没罚亏了你。” 皇帝以戒尺轻点他腰侧:“裤子褪了,趴好。”苏子澈满脸哀求地看着皇帝,不待他开口,皇帝冷然笑道:“不愿意?还是你觉得朕就不该打你?”苏子澈望着兄长嘲讽的神色,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低声道:“麟儿不敢。”他解开玉带放到一边,又解开系带,将长裤中衣一并退下,略一迟疑,终是怕再惹怒兄长,连亵裤也褪了下来,他手心疼痛难耐,便以手臂撑地,目光落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望着那繁复的异域花纹,几乎又要落泪。他看不到皇帝的容颜,只听得到戒尺被人拿在手中挥动带起的风声,如同寒冬深夜,窗外不曾停歇的北风。

    “啪”地一声,他疼得一抖,疑心皇帝是否已用戒尺将他的皮肉都拍碎了。苏子澈不敢躲避责罚,只得哭叫着哀求,皇帝却怒火更盛,戒尺抽落愈发不留手劲,只疼得他汗泪交流,恨不得以头抢地。

    戒尺打出来的伤痕不及讯杖荆条可怖,落在皮肉上却也是一片乌青肿胀,苏子澈受不过,泣不成声地乞求道:“哥哥,哥哥饶了麟儿,麟儿再不敢了,求哥哥给麟儿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皇帝只作不闻,他最恨欺骗,何况欺他之人还是最为宠信的弟弟,怒火之下,戒尺落得更是狠重,苏子澈臀上一片紫淤高胀,撕心裂肺地疼着。他痛楚之中意识到笞责自己的正是三哥,往昔还能盼望着爹爹前来制止这虐打,如今却是再如何恳求也是无益,终于心灰意冷,不再祈望皇帝的怜悯心疼,匍匐于地竭力忍痛。皇帝再打几板,受罚的臀上已尽是乌紫之色,与白玉凝成的大腿一比,甚是可怖。他见弟弟不再哭闹,伏在地上一丝声息也无,像是昏了过去,忙搁下戒尺去看。

    “麟儿。”皇帝轻唤了一声,苏子澈仍是不闻不动,皇帝大惊,从身后半抱起他,又唤了声,“麟儿。”

    苏子澈缓缓抬起头,几近透明的容颜上半边脸红肿,额角亦是高高肿起,还微微透出血丝,他望向皇帝,两行清泪混着汗水流下,低声下气地道歉:“麟儿知错了,再不敢了,陛下别生气了。”

    皇帝只觉心底漫起一股酸涩直达眼角,他将麟儿抱在怀里,叹道:“麟儿,可不许再欺瞒三哥。”苏子澈勾起嘴角,眼底俱是冷意,分明挨打受伤的是自己,却好像是皇帝受了委屈。他无力分辩,靠在兄长怀里喘息,良久才道:“痛……好痛!三哥抱麟儿去榻上,好不好?”

    皇帝闻言眉心微蹙,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麟儿?”苏子澈只觉一股委屈直冲心头,鼻翼微微翕动,终是咽下泪水,不情愿地开口:“麟儿都说了不敢,不是疼极了胡乱开口。”皇帝这才一笑,抱起他去了内殿。

    宫娥点燃四处灯火,将晚膳送至内殿,却又原封未动地端了出来。苏子澈伤在多处,躺卧皆疼,亦无胃口饮食。他望着殿内摆放着的一对雕工精湛的白玉麒麟,麒麟高傲凶猛的姿态栩栩如生,跟他此刻的狼狈恰成对比。

    皇帝每每教训他之后总会疏远他几日,若是心情好时,还能许他待在长乐殿养养伤,若是心情不好,带着伤也要去崇文殿读书,窗课半点也不许落,否则就是另一顿责罚。彼时苏子澈尚能仰仗先帝威严,受责之时盼着有人去给先帝报个信,让自己少受些捶楚。他仍记着初次被兄长按在膝头责罚时,先帝闻讯焦急地赶来,一把将挨了戒尺的他抱在怀里,厉声斥责太子的暴行,可下一句,却在他耳畔低声劝,说兄长打他是因为他做错了事,而不是因为不爱他,让他不要心生怨愤,要感念兄长的殷殷教导之情,要敬爱兄长。苏子澈满心委屈,连看也不愿看兄长一眼,先帝让他跟兄长认错,他心里不愿,却见先帝渐渐冷下脸,哭闹了许久,始终不见爹爹妥协,才抽噎着跟兄长认错。

    大皇子苏贤与他年龄相近,两人又一向交好,替写窗课之事,还是苏贤提出来的。二人一拍即合,这一替便替了许多年。先皇曾察觉此事,本欲告知长子让他好生管教一下弟弟,行至崇文殿,恰见太子正在责罚贪玩误时的麟儿。他见小儿子手心高肿还被罚抄书,抄写之时不停地抹着眼泪,哭得梨花带雨极为可怜,一时不忍,就将此事瞒了下来。今日若非皇帝察觉,此事怕是还将继续下去。

    苏子澈支开宫娥,一个人趴在床上数了许久的更漏,才听到外间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见是齐坎推门进来,他立时红了眼眶。

    “臣一听说今日之事便赶了过来,到底还是迟了。”齐坎疾步走进来,落足却是无声,一靠近便看到他犹然红肿的脸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究竟是什么事,竟惹得至尊这般动怒?”艮坎离巽皆是皇帝做储君时亲自挑选出的良才,将他们放在亲弟弟身边做伴读,自然是有培养他们为肱股之臣的意思,起初不曾重用,是希望他们在苏子澈身边做个诤臣,遇事能直言劝谏,无事也能日夕陪伴。后来见弟弟生性执着骄傲,又被先帝娇惯得无所忌惮,实非旁人可以劝动的性子,这才逐渐起用艮坎离巽,时常委派他们办些差事。

    苏子澈摇头道:“别问了。”齐坎瞧见桌上放着一个白瓷小瓶,打开一看,正是苏消肿祛瘀的外用良药,遂道:“来,再上一遍药,过会儿就不疼了。”苏子澈知他忧心,点头答应了。

    齐坎拿小银匙挖出一块药膏放于掌心融化,轻触他脸颊,苏子澈蹙眉偏过头去。皇帝下手沉重,饶是苏子澈恢复得快,也留下了三道红痕,印在白皙的皮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待伤处都涂过一层药膏,苏子澈额上已浮出一层薄汗,齐坎让宫娥送来一盅人参鸡汤,盛在白瓷碗中端到床前。参汤安神,伤处疼痛难以入眠时,苏子澈都是喝一碗参汤助眠,可今次却不知为何没了胃口。

    “贤儿他……怎么样?”他到底是问出了口。

    “大皇子一切安好,殿下宽心。”

    苏子澈闻言,像是原本绷着的弦突然松懈下来,疲累困倦瞬间涌上发顶,他等待了许久,担忧了许久,便是期盼着有人能告诉这样一句话。他心情顿时舒畅许多,连香几上的瑞兽香炉缓缓吐出的白烟放佛都是欢喜轻快的,可他蓦地想到陛下待苏贤与待自己果真是不同的,心底又缓缓地泛起酸涩。

    是了,他们是父子,打断骨头尚连着筋,自己这无父无母素来只能惹兄长动怒之人,又算的了什么呢?他的三哥,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这唯一,并不是相互的。

    苏子澈低垂了头,贴着触而生温的麒麟玉枕,麒麟,呵……生于皇州天子家,自幼读经史,习武艺,学策略,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佐兄长大业,守护大宁长治久安。他想起往昔曾随父皇登临摘星阁,拾阶而上,步步登高,于极高处俯瞰九州山水,听一代圣主品谈天下英雄……

    往事犹历历。

    他知道父兄对他的期许,他从来都知道。

    爹爹,麟儿愿意尽心尽力辅佐兄长成就千秋霸业,可谁来成全麟儿的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