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御厨 > 第2章 神秘的宫源居酒楼

第2章 神秘的宫源居酒楼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十四岁那年死了爹。爹是淹死的我知道。我和娘被人叫去河边看爹。爹湿漉漉地躺在河滩,脸色发白。爹对娘说了话,又对我说了一句“儿子替爹报仇”。埋了爹,我问娘爹是谁害死的。娘说是“六指脚”害死的。我问“六指脚”是谁。娘说“六指脚”是宫里人。我问娘他为啥要害我爹。娘说总是因为宫源居。娘又说,叫他别去他偏去,搭上身家性命好了。

    爹在我六七岁时进了宫源居。记得爹对我说,咱北京有名饭馆数宫源居。我问凭啥。爹指着自己鼻尖说爹是宫源居总厨。我和娘捂嘴笑。爹说笑个屁。我们放声笑。爹告诉我,不是拔尖饭店爹怎么会去做主厨?我问哪里好。爹掰指头说“三好”。

    爹被“六指脚”害死后,我还记得爹说这话的神态:盘在炕上,含着竹烟杆吭吭咳嗽,一张脸又黄又瘦,额上皱个“川”字。我问过娘,爹做厨子怎么不胖。娘说跟他师傅一样好酒。

    爹在我八九岁时带我去宫源居玩。我去了才知道爹没瞎说。宫源居后厨好宽,几十眼炉灶火熊熊,上百厨子杂役各自为政。我爹进去挥挥手说:“各位雅静——”后厨便没了人声,只有锅头吱吱响。我跟在爹后面嘻嘻笑。

    我跟爹在宫源居玩了几年,才知道宫源居真有“三好”。一是位置好,立在王府井街边,金鸡独立,四周全住着有钱的主,就是没一家像样的饭馆;二是金碧辉煌,那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琉璃瓦、白石阶,晃眼;三是三百道当家菜轮番上阵不重台。

    我最喜欢宫源居当家菜改刀肉。

    那天来了紫禁城的贵客,爹亲自上灶,炒了一盘金黄色菜。爹夹一筷子喂我。我吃了特舒服,味蕾大开,伸筷子还要。爹撇开我的筷子叫人送出去。我问爹啥菜这么好吃。爹说改刀肉。我问啥叫改刀肉。爹说皇帝菜。我不信。我说爹没进过紫禁城怎么会做皇帝菜?这时上菜人笑嘻嘻进来说:“客人有请柳总厨啊。”我爹上去,一会儿红着脸回来说:“来了紫禁城一帮御厨,问我怎么会做御膳。”爹嘿嘿笑大口喝茶,茶水溢出嘴角湿了衣襟。我不敢相信爹会做御膳。爹要是走在街上,寸头短须,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一地道北京人。

    我要爹教我改刀肉。爹平常忙少教我,这会儿精神倍爽,说:“正好将就食材,就教你这小子一招呗。”爹将猪臀尖儿肥瘦肉咚咚咚切细丝,将水发竹笋洗净放骨头汤煮,捞起切丝开水焯,再将肉丝笋丝油锅干煸,加鸡汤鸭汤口蘑汤、酱油香油绍酒,肉笋金黄,勾芡收汁,起锅装盘。爹对管账的说:“菜记我名下,大家吃。”

    爹在家不做菜。我没吃过爹的菜。后厨好多人也没这口福。大家争相下箸,一盘改刀肉顷刻见底。这个说笋丝柔韧、肉丝筋硬,那个说味道鲜美、爽而不腻,我说清秀悦目、色香味美。大家哈哈笑。

    我问爹这怎么是御膳。爹说这是道光年间的事。当年道光皇帝省吃俭用,见顿顿都剩菜发脾气,要求一道菜多吃几顿。膳房总管领旨下去要总御厨刘一刀想办法。刘总厨便日夜捣鼓出这道菜。这道菜的特点是可以储藏,冬季装篓可放三月,夏季能存一周,加热再吃,原味不变。道光皇帝满意,把这菜定名改刀肉,成为清宫御膳。

    爹死了,我再没去宫源居。宫源居几个大厨常来我家玩,总是大包小包带吃食。娘推不掉,就将这些东西弄给大家吃。这几个大厨都是我爹的徒弟,爹在世时就常来我家。娘是他们的师娘,像他们娘。

    我老想爹说的“儿子替爹报仇”的话,就问他们,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说被人害死的。我问被谁害死的。他们说法不一。有的说可能是张掌柜,死那天不是张掌柜带你爹出去的吗?有的说张掌柜不是那种人,必定还有他人。有的说可能是蒋老板。张掌柜是宫源居的。蒋老板是宫源居的老板。

    我不明白他们的话,就问:“那我爹怎么说他是‘六指脚’害死的?”

    几个大厨面面相觑。娘急忙拿脸色制止我。黄大厨问我:“‘六指脚’是谁?你爹是这样说的?”陈大厨说:“我们都不知道谁是‘六指脚’啊,是宫源居的人?”我急了说:“啊?你们都不认识‘六指脚’啊?那……我找谁报仇?”娘忙岔开话说:“菜都凉了,别净说话,都吃点菜。”边说边起身给大家布菜。

    黄大厨说:“师娘,这事得追究。我觉得啊咱宫源居神了。宫源居地处北京,所用食材不外乎来自周边地界,可咱们日常用的食材,师娘不清楚,我这几个师兄弟清楚,来得可远了,有蒙古乌珠穆泌羊、新疆哈密瓜、东北关东鸭、野鸡、狍鹿、福建广东金丝官燕、镇江鲥鱼、苏州糟鹅、南京板鸭、金华火腿、常熟皮蛋、信阳毛尖,应有尽有,也没见咱采买出远差啊。”

    陈大厨说:“我也觉得神秘。咱昨儿还做了一道菜——富春江鲥鱼。我就纳闷了,富春江远离北京几千里,活蹦乱跳的富春江鲥鱼哪儿来的啊?我问张掌柜是富春江鲥鱼吗?张掌柜怎么回答,嘿,啥眼神啊,您瞧瞧不是真资格的富春江鲥鱼是啥?俺这脸不知往哪搁。不是俺吹牛,富春江鲥鱼俺一眼就瞧得出,宫源居的富春江鲥鱼是真货,正因为是真货才纳闷,怎么弄来的啊?”

    浙江富春江盛产鲥鱼,色白如银,鱼体丰肥,肉质细嫩,脂厚味美,清炖清蒸,鲜嫩无比。明朝列为贡品,康熙朝为满汉全席主菜,被誉为鱼中上品,南国绝色。到了这会儿光绪年间,富春江鲥鱼从杭州出发,千里驿道三十里挖一水塘暂储,上千民夫三千快马日夜兼程,才得以抵达北京,自然万分珍贵,为皇家专享,而市面见富春江鲥鱼者唯北京宫源居。

    黄大厨说:“对啊,我也纳闷。富春江鲥鱼从何而来?”

    陈大厨说:“不可能采自浙江。只有一条路……”

    大家颔首点头。

    我不明白,问:“啥路?”

    娘悄悄拉我衣襟冲我摇头。

    陈大厨说:“还有怪事。前天张掌柜运进一车食材叫库房验收。我上厕所路过瞧了几眼,心里咯噔一下,你们猜看见啥?我的妈,几包广东金丝官燕裹着明黄锦缎系着大红绣带。张掌柜撵我走。我边走边回头看,正撕包裹呢。你们说神不神?”

    我问:“啥叫明黄锦缎、大红绣带?”

    黄大厨说:“皇家贡品。”

    我一脸惊讶地说:“啊?皇家贡品啊?怎么……”

    娘一把捂住我嘴说:“小子你轻声点。”

    陈大厨说:“小师弟,哪儿听哪儿丢,别往外说。”

    我看大人们一脸严峻,知道事关重大,忙鸡啄米直点头。

    黄大厨喝杯酒,抹抹嘴说:“咱宫源居还有个神秘。”

    一直没话的罗大厨插话说:“您说蒋老板吧?”

    黄大厨说:“不是他是谁?我就奇了怪哈,堂堂正正的宫源居老板,怎么进进出出像做贼似的?”

    几个大厨哈哈笑。陈大厨说他也觉得怪。罗大厨说他早有疑虑。娘说怎么这样。我问谁是贼。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娘不断给三位大厨布菜上酒。

    啥时起风了,窗纸噗噗作响。

    娘要我去买酒。我说别慌我要听谁是贼。大家哈哈笑。我跑去胡同口买来酒问娘说到哪里了。娘说小人别多问。我问黄大厨。黄大厨说:“听好嘞,我正说个事。陈大厨、罗大厨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张掌柜是怎么上任的?”三个大厨笑。

    黄大厨说:“那天,原来的掌柜被蒋爷开了,说是今儿晚间来新掌柜。我们想蒋爷必定是设晚宴替新掌柜接风,哪知晚饭时间到了没人影,睡觉时分还是没人影,都觉得黄了,便各自上炕。谁知半夜时分有人敲门,打开一瞧是蒋爷,再一瞧身后有个陌生人。蒋爷叫大伙到院里集合说事,又说亮灯干啥,统统灭了。大伙来齐了。蒋爷把陌生人介绍给大家,说这就是新掌柜姓张,大伙今后都听他的。”

    我问:“为啥叫灭灯啊?”

    娘说:“不懂别问。”

    黄大厨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大家哈哈笑。

    我说:“我去宫源居这么多次没见过你们蒋爷,啥模样啊?”

    陈大厨说:“啥模样?黑黢黢的我从没看清楚。”

    罗大厨说:“我知道。”

    我说:“您真知道啊?”

    罗大厨说:“真知道。想听不?给哥哥上酒就告诉你。”

    我急忙给罗大厨上酒。

    罗大厨举杯一饮而尽,抹着嘴说:“蒋爷一年来几次,每次都是半夜时分,进院叫灭灯,黑咕隆咚的鼻子眼睛啥也看不清。我也不知道。”

    大家哈哈笑。

    宫源居越是神秘我越想弄明白,只有弄明白了才知道谁是“六指脚”,才知道“六指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才知道怎么给爹报仇。怎么弄明白?三位大厨尚且不知,娘也蒙在鼓里,我更是云雾山中,只有找张掌柜。

    张掌柜是我爹在世时来宫源居的。我去宫源居玩耍时认识了他。他见着我就往我口袋塞花生瓜子。我悄悄跟我爹学厨艺,他不反对还夸我能干。我看他是好人。黄大厨他们却怀疑他,因为爹死那天是他带爹出去的。娘信黄大厨他们的话,不准我去找张掌柜。

    宫源居原来是我爹做总厨,管他们三个大厨。我爹死了,宫源居没了总厨,一时又找不到,就让三个大厨轮流做总厨。他们是宫源居知情人都不知道谁害死我爹,就剩张掌柜可能知道了。我还得找他。我去找张掌柜问:“我爹是怎么死的?你们一道出去,你回来我爹没回来,咋回事啊?”

    张掌柜说:“孩子,你这样说可不对。你不是怀疑我害了你爹吧,那可是天大的冤枉。你想想,我就是要害你爹,也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干啊,何况我为啥要害你爹?我与你爹前无冤后无仇,他没挖我祖坟我没偷他粮食,凭啥啊你说!”

    我被他一席话堵住嘴。

    黄大厨见我来找张掌柜便暗中留意我,见我出师不利就站出来帮我,说:“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张掌柜说话?”我乜他一眼。黄大厨悄悄向我眨眼睛,又说:“张掌柜是你爹的朋友,绝不会害你爹,我可以担保。”

    张掌柜一张脸才露出笑意,吭吭咳两声说:“也别说孩子了。”

    黄大厨说:“张掌柜大人大量,既然孩子问起来,您老不妨把那天的事再说说,也好让孩子和他娘知道详情。我给您提壶茶去。您慢慢说。”

    黄大厨也不管张掌柜答应不答应,咚咚咚跑去冲壶茶提过来,倒一杯放在张掌柜面前说:“大伙都想知道情况。您就讲讲吧。”

    张掌柜说:“我不是讲几遍了吗?还讲啥?黄大厨,难道你也怀疑我?”

    黄大厨急忙摆手说:“哪里哪里,我再怀疑谁也不会怀疑您老啊,真的只是想听听,求您了。”

    张掌柜跷二郎腿眼朝天不说话。他经不住缠,喝口茶,把那天我爹死的事讲了一遍。

    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张掌柜说话那模样,慢吞吞的,一张驴脸,额头皱起“川”字,极不情愿的样子,还清楚记得他讲的事情。

    那天一早,张掌柜叫我爹赶车跟他去提货。我爹是总厨不干赶车提货的事,问张掌柜采买的干啥去了。张掌柜回答家里死人告假了。我爹说家里一大摊子事咋办。张掌柜说叫黄大厨顶。我爹说他哪成。张掌柜说咋不成,总有一天要接班啊,又说今天特殊,劳驾总厨跑一趟。我爹问啥特殊。张掌柜说今天的货要劳驾您亲自去验,老板吩咐的。

    老板就是蒋爷。

    前面说了,蒋爷长日子不与宫源居人打照面,一年也难得来宫源居几回,啥事都委托给掌柜,就是收入开支、人工聘解也全权委托。他只管俩事:一是解聘掌柜,一是提供食材。

    蒋爷给历届掌柜的规矩是,宫源居所有食材包括全部佐料由他提供,不得在外购买。多年来,蒋爷提供的食材总是又多又好又准时又新鲜又新奇,特好卖,没出过任何差错,更别说质量问题。隔三岔五,宫源居掌柜带人赶车去接货。去哪里接货,除了掌柜和采买谁也不知道。就是掌柜和采买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去接货的地方不断变化,也不是到某个集市栈房,而是在某地半道等候,有人驾车送来,只管将空车交与那人,再驾送货车回去就是,而送货这人并不是蒋爷,也不是一个专人,也不知是谁,也不说话,仅凭双方凸凹虎牌交涉。

    宫源居开饭店不采购食材,纸包不住火,北京吃食行都知道,编了句话说“紫禁城的皇帝,宫源居的掌柜”,说宫源居掌柜是甩手掌柜好做,暗中指这事。蒋爷知道这话哈哈笑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待紫禁城不靠紫禁城靠啥?

    宫源居的掌柜也有不好做的地方,要不也不会走马灯似的换。为啥?不为经营不善。蒋爷提供的食材,市面有的随行就市打五折,市面没有的多卖多算少卖少算,怎么经营怎么有理;不为钱账不清,宫源居的经营总是盈利丰厚,怎么做账怎么有理,蒋爷从没说过查账的话。那为啥老换掌柜?不为别的,为口实不严。

    前些日子北京市面出个顺口溜:树小墙新画不古,不是光禄寺,就是内务府。

    清朝内务府和光禄寺是宫廷御膳管理机构,负责提供膳房制作膳食所需各种物品,特别是内务府,管理皇帝家衣食住行各种事务,自然是头等肥缺。顺口溜说内务府、光禄寺的人发了横财,到处购置房产,新栽的树是小的,院墙是新的,挂的画是赝品。蒋爷听见这顺口溜进了紫禁城着了急,派人四处打听,发现顺口溜还有个尾巴“树小墙新画不古,不是光禄寺,就是内务府,不信宫源居走一走”。再打探,是宫源居掌柜多了嘴。这掌柜自以为高人一等,逢同行聚会老爱夸夸其谈,免不了泄露天机,把宫源居食材的事给抖出去了。同行生嫉,有不满意者就编了这歌来唱。蒋爷把这掌柜找来给他一大笔银子,要他离开北京十年不回来。这掌柜揣银票走人。

    再说我爹的事。

    我爹一听是蒋爷叫他去验货,无话可说,找来黄大厨一番交代,驾车跟张掌柜出了门。我爹驾车是好手,长鞭啪啪一甩,马嘚嘚前行,两旁房屋树木徐徐后退,耳畔嗖嗖起风。宫源居规矩大,不该问的事别问。爹天天根据食材安排菜品,知道店里的货来自大江南北,心有疑惑不敢问,这会儿出门取货,正好旁敲侧击。马车来到三岔口。我爹问张掌柜:“咱这去哪儿?”

    张掌柜说:“东边。”

    我爹问:“东边哪儿?”

    张掌柜说:“柳总厨您就别问这么细了,到了就知道。”

    我爹说:“别人不信我还不信?”

    张掌柜说:“不是这话。柳总厨您也不是外人,咱就实话实说,俺也不知道。”

    我爹说:“哄三岁孩子吧。”

    张掌柜一脸苦笑说:“俺哥们相处多年,实话告您得了,免得俺里外不是人。蒋爷今儿个叫俺带车去东边溜达。就这句话,爱信不信。”

    我爹说:“得,咱就东边溜达溜达去呗。”说罢扬鞭啪啪两记脆响,马蹄翻飞,嘚嘚往前,两边的高大杨树和一望无边的庄稼随风退去。

    张掌柜说:“我的爷,您跑啥啊跑?慢点慢点,不是叫溜达溜达吗?”

    我爹边勒放缰绳边说:“真溜达啊?”

    张掌柜说:“不真溜达还假溜达啊?真是榆木疙瘩。”

    我爹嘿嘿笑说:“听您的。”

    张掌柜说:“这就对了。您听俺的,俺听蒋爷的,大家相安无事。不过柳总厨啊我告您个事,蒋爷对您有意见。”

    我爹问:“这话怎么说起?我没跟蒋爷打交道啊。”

    张掌柜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您是不是跟人说食材的事了?”

    我爹心里咯噔一下。

    前不久北京吃食同行几位爷来家串门。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代表京城几家大饭店专门说食材事的。同行是冤家,他们嫉妒宫源居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怀疑宫源居食材来路不明。我爹和他们是无话不谈的老哥们,几杯酒下肚,我爹忍不住露了马脚。我爹说:“哥几个也别穷追猛打了,再怎么也不能与咱宫源居比,知道为啥?说来吓趴您几个,咱用的是紫禁城专供食材。”这几人一脸惊讶。有人问啥叫紫禁城专供食材。我爹张嘴要说。我娘站一边听了急踢爹几脚。我爹知趣忙喝酒遮脸没往下讲。

    我爹见张掌柜说起这事,忙说:“那哪能呢?没说没说。”

    张掌柜说:“没说就好,要是说了……小心点吧。”

    这道是京郊黄土小道,马车过处沙尘滚滚,两丈来宽,若是前面有车过来,老远就得勒马让道,而且隐在青纱帐里的岔道多,不留意就有车上道又得勒马,实在不能与官道相比。

    我爹抬头眺望,远处一遍绿荫,绿荫深处隐隐可见红墙绿瓦,心里咯噔一下,再过去不是紫禁城午门吗?难道宫源居的食材真的来自宫里?正想问张掌柜,却听得张掌柜说“停车停车,”便勒马拉刹车问:“到啦?没人啦?”张掌柜正手搭凉棚张望,说声“那不是”。我爹随张掌柜目光看去,绿荫丛中似乎停着一辆马车,便将自己这马车慢慢靠近停下,再一看,果然是一辆马车,车辕上坐着戴草帽的车夫。

    张掌柜跳下车咚咚咚走过去与那车夫一番交涉,掉头对我爹说:“柳总厨您过来换车吧。您把您车给他,过来驾这车。”我爹便跳下车走过去。那车夫跳下车走过来。我爹和他会面时冲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爹过去看看那车,围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装些啥,想翻翻看。张掌柜已坐上车辕,冲我爹说:“有啥好看的,快走快走。”我爹便过来跳上车辕,待那车夫驾车朝午门方向而去,啪啪扬鞭,驾车起步往回走。

    我爹一上路便觉得车沉,问张掌柜:“这就取到货了?”

    张掌柜嘿嘿笑着说:“大功告成。您快马加鞭得了。”

    我爹哈哈笑,啪啪甩个响鞭,说:“好呢。”便驾着马车嘚嘚飞奔而去,扬起滚滚黄尘。

    一群麻雀从杨树上蓬蓬飞起。

    扬鞭催马,马蹄四溅,也不知走出多远,我爹突然听到后面铁蹄嘚嘚,有人呐喊“站住站住”,急忙掉头回看,果然有马队追来,忙问张掌柜:“怎么回事?”

    张掌柜搭棚回眺,顿时紧皱眉头,厉声说道:“像是紫禁城护军。”

    我爹吓得直哆嗦,问:“啥?紫禁城护军?追谁?追我们干吗?为啥追我们?”

    张掌柜也在哆嗦,说:“俺咋知道?快跑啊快跑啊!不能让护军抓着。”

    我爹扬鞭打马。马儿飞跑。晨风呼啸而过。

    我爹急巴巴地说:“怎么办?怎么办?眼瞧着追上来了啊!您……您让我拉贼货啦?”

    张掌柜急得满头大汗,前后眺望说:“俺……俺咋知道啥贼货不贼货的?您快跑吧!被抓住就完啦!”

    后面的追赶声越来越大:“站住!站住!再不站住就射箭啦!”

    我爹吓得三魂掉两魂,正想勒马停车,突然听张掌柜惊叫:“是他是他!快停车!”忙抬头远眺,见前面转弯处一人驾着一车立在绿荫深处正朝他们招手示意过去,心里咯噔一下,他是谁?他怎么在这儿?他能救我们?

    我爹驾车过去停在他车前。张掌柜大声问他:“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有人追俺呢?”

    我爹看清这人模样了:四十来岁中年汉子,矮胖个头,一张圆脸,单眼皮,小眼似笑非笑,尖下巴,说话带喉音。我爹听那人对张掌柜说:“快,你过来驾我的车继续往前跑。”又掉头对我爹说,“你是柳总厨吧。我坐你的车走小道。快!”张掌柜对我爹说:“您跟他走,一切听他的。我们就此分手。”

    于是,我爹将车驶进小道,带上他,也顾不得崎岖了,啪啪扬鞭往深处跑。张掌柜跳下车,疾步来到那人的车旁,一个纵步跳上去,扭转车头驶上正道,啪啪两鞭,飞驰而去。追兵被转弯挡住视线,待转过弯来见张掌柜的车滚滚烟尘,并未看到已转入小道的我爹的车,便吼叫着追张掌柜,边追边喊:“站住!我们是紫禁城护军!”

    我爹驾车带着他,在他的指挥下沿着弯曲的小道,穿过树林,越过山岗,也不知走了多久,颠簸得腰酸背痛,只听他说:“到了到了。”我爹四处张望,荒山野岭没人烟,到啥到啊,便问:“到哪啦?没看见啊。”他说:“啥眼色啊,瞧那边——竹林背后是啥?”我爹顺眼看去,果然绿树丛中房舍依稀像是村庄,便打马向前。

    正在这时,后面远处突然传来追杀声。他黑了脸,狠狠地说:“他妈的!今儿个跟老子缠上了!快!把车开进竹林藏起来!我们下车!”

    我爹刚舒展的眉头又陡然起皱,也顾不得颠簸了,将马车按他吩咐开进竹林,跳下车,卸下马,砍来些树枝把马车严实遮住。他骑上马,叫我爹也上去。我爹便和他骑一匹马往里跑。我爹他们刚跑出不远,追兵追上来了,就是那队紫禁城护军。他们可能追上张掌柜发现不对又追到小道来的吧。

    我爹和他骑马净往野地跑,地势陡峭,加之两人骑一匹马不习惯,一不留神我爹和他倒下马来跌得鼻青脸肿。我爹的衣服撕破了。他的帽子、靴子弄掉了。我爹无意中看见他右脚是六指脚。

    二人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我爹心想,完了,束手就擒吧,没想到追兵的追杀声突然消失了。山野出奇地静。山风嗖嗖响。斑鸠咕咕叫。我爹的马悠闲吃草。我爹和他面面相觑。他指着我爹的花脸笑。我爹指着他的花脸笑。他们不敢出声,使劲捂住嘴笑。

    我爹和他还是不敢走动,怕护军正四处搜寻。他叫我爹牵上马,领我爹找个洞进去休息。他说护军不会轻易撤退,咱们以逸待劳。他们在洞里坐了会觉得无聊,他找我爹说话,问我爹进过宫没有。我爹摇头。他说你没进过宫怎么会做御膳。我爹说跟师傅学的。他问师傅是谁。我爹说掌勺王。他一惊,掉头打量我爹,寸头,黑衣裤,赶车风大,腰里扎根草绳,脸色瘦黄,一脸疑惑,再问我爹师傅是谁,又说掌勺王不是宫里御厨吗,啥时溜民间去了?

    他还是不信,考我爹,问紫禁城用的啥水。我爹说师傅说过,紫禁城每天从西郊玉泉山运玉泉水回宫吃用。他说用啥拉水。我爹说师傅说过用毛驴水车,上面插着一面小黄旗,从神武门进出。他听了连连点头,相信我爹的师傅是掌勺王。

    闲来无事,坐着无聊。他说起紫禁城的事。他说这毛驴水车是乾隆爷留下的。当年乾隆爷尝遍全北京泉水井水,叫传道士测量水的轻重,玉泉山水既甘而重被评为第一,便定下紫禁城用玉泉山水的规定。他说这插黄旗毛驴水车有特权,不受城门限制,晚上西直门关了,见插黄旗毛驴水车来了也得开门让过,要是白天,插黄旗毛驴水车走路中央,王公大臣见了得停轿让道不敢碰。

    说着说着太阳快当顶,他叫我爹出洞瞧瞧。我爹出去一会儿回来说没见人。他叫走。他们出洞找到马车,完好无损,挂上套。他东瞧瞧西瞧瞧不识路,正好有个老乡经过,便上前打探哪儿能走车。那人回答前面不远处倒是有座桥可以过,只是年久失修,过不得车。我爹在一边整理马车不知他们说啥。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追杀声,那帮护军没辙啊,而且离他们不远,彼此都能看清鼻子眼睛,看来跑不掉了。我爹急得直哆嗦,问他怎么办。他一脸着急,自言自语地说:“这……这如何是好?要是让他们搜到这车东西就麻烦了。”

    我爹说:“都啥时候了,还东西?咱们丢车跑路吧。”

    他说:“啥话!这车东西怎么能丢?这样吧,我去引开他们,你驾车往前走,我刚才打探明白了,前面不远有座桥,过桥便是大道,一条道通宫源居畅通无阻。”

    我爹说:“是吗?我怎么听那老乡说年久失修啥的。”

    他眉头一皱说:“你听岔了,不是年久失修,是刚刚维修。你听我的,你要是顺利把这车东西运回宫源居就是功臣,我叫张掌柜重重赏你。”

    我爹说:“我也不知您是谁,既然张掌柜叫我听您的就按您吩咐驾车回宫源居。您多保重。”说罢跳上车辕,嘚嘚吆喝,驾车前行。

    他望着我爹直奔木桥,望着远处追赶我爹的杀气腾腾的护军嘿嘿笑,自言自语说:“只要你们抓不住我这车货,奈何得了我吗?”说罢走小道溜之大吉。

    我爹驾车来到桥边正要过桥,突然听坡上人喊:“年久失修过不得车啊!”正想勒马,忽闻后面嗒嗒马蹄声,扭头看追兵已至,便顾不得老乡喊话了,啪啪扬鞭,催马上桥,刚跑到木桥正中,觉得桥面摇晃,急忙勒马缓行,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木桥突然断裂,便觉得骤然失去重心,轻飘飘的像片羽毛,又觉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湍急的江水被桥上掉下的人车激起万丈波澜,像开出千万朵雪莲花。

    红日当空,江水咆哮,青山鸦啼。

    紫禁城护军赶到桥边见木桥已断,逃跑的人车掉进江里正挣扎晃荡,忙朝江中人嗖嗖搭弓射箭。

    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江那山那红日,更记得我爹面无血色湿漉漉地躺在沙滩那模样,因为当年我和我娘被黄大厨、陈大厨、罗大厨带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爹还没死,还睁着眼愤愤不平地说话。

    那天我和我娘正在家里,娘做饭我读书,黄大厨驾车匆匆跑来对娘说:“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师娘您快跟我去看师傅!”娘从厨房窗户伸头问:“你师傅咋啦?大白天的又喝醉了?”黄大厨跳下车跑过来说:“师娘快跟我走,还有崇孔你。师傅他……唉,去看了就知道。”我爹今儿个出门运货,我没去宫源居玩正闷得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爬上车喊娘走。娘听出点味道了,黑了脸,甩了锅铲往外跑,边跑边说:“死老头子别吓我啊。”

    我和娘被黄大厨用车拉到江边。我娘远远看到沙滩上直挺挺躺着人便号啕大哭。我说娘您哭啥。娘不理我继续哭,边哭边说:“老头子别吓我、老头子别吓我。”我看不清躺着那人的模样,问黄大厨谁淹死了。黄大厨不理我,挥鞭赶车。这时陈大厨、罗大厨从沙滩向我们迎过来。陈大厨说:“师娘快去,师傅叫您半天了。”我明白我爹遭难了,不等车停稳,一个纵步跳下车,踉踉跄跄奔过去,拨开人群一眼看见躺沙滩上那人白纸一样的脸,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我爹吗?眼泪夺眶而出,忙扑过去伏在爹身上哭诉:“爹啊爹啊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我娘后脚赶到,扑在我爹身上哇哇哭。沙滩上的人哭成一片。

    我爹慢慢睁开眼瞧我一眼瞧我娘一眼,沙哑着说:“他娘你……你听我说。我是……”我爹吭吭咳嗽。我娘忙替爹抹胸口。我爹又说:“我是……是宫里六……六指脚害死的……”又掉头对我说,“孩子,替爹报仇啊……”说罢又咳。娘又替爹抹胸。爹大口喘气,脸色由白转青。我和娘慌得不行。我大声喊:“爹爹——”我娘喊:“他爹他爹,谁是宫里六指脚啊?他为啥要害您?您不说清楚我们怎么替您报仇啊!”我爹使出全部力气说:“六指脚是……是紫禁城御膳房……”说罢眼一闭脚一蹬,死了。我和我娘还有沙滩上的人哇哇大哭。

    我和娘在三个大厨的帮助下安葬了我爹。

    那年我十四岁,原本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经这么一击,脑袋开了窍,一夜成大人。我对黄大厨说:“黄师兄,我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雁过留影,村里人一定知道情况。”黄大厨就带我去村里摸情况。有人说听紫禁城护军说了,他们奉命抓贼。有人说看见藏匿的马车了,里面尽是山珍海味。有人说跟他说了那桥过不得车偏偏要车夫过,自己却开溜,不是整人吗?

    我和我娘又找张掌柜摸情况。

    张掌柜说:“我不是回答几次了吗?还怎么说啊您叫我?”

    我说:“有个问题您一直回避。我爹临死前说是六指脚害死他,而您却不回答谁是六指脚。我告诉你,你要回答了我再不找你,你要不回答我天天找你。”

    张掌柜是宫源居当家人,只有他认识宫源居的东家,和东家单线联系。我爹死了,东家叫他给我们十两抚恤银子。我娘不收,要弄清我爹死因再说。出事当天,张掌柜也赶来江边瞧我爹。我和我娘就问了他。他说半道远远瞧见护军检查,他走大道引开护军,我爹走小道运货,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我问他六指脚是怎么回事。他反问我谁是六指脚、六指脚干吗。

    张掌柜一脸着急,说:“你……你们不是为难人吗?你爹说有六指脚就有六指脚,我说没有六指脚你们就不信。我真不知道有个啥六指脚啊!”

    我说:“你扯谎。我们在村里摸情况了,人家说我爹是和一个人一道进村的,还一起待了段时间,后来他们才分手各走各的。你一定知道谁是六指脚。你告诉我谁是六指脚。”

    我娘说:“张掌柜,他爹生前与您是好朋友,请您看在我们孤儿寡母分上帮助我们吧!”

    张掌柜说:“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有个六指脚。村里人说有六指脚,你们找村里人问去。”

    我们见问不下去只好作罢。谁知当晚张掌柜被东家开了,谁也不知道张掌柜去了何方。

    三个大厨和我和我娘分析这些情况,认为我爹说的宫里六指脚害死他完全有这回事。

    我问娘:“爹叫我替他报仇。我要进紫禁城找六指脚。怎么进紫禁城?”娘说:“你怎么进得去?那是皇帝住的地方,不准乱来啊。娘知道怎么办。”

    我又问黄大厨:“黄师兄,你帮我进紫禁城。”

    黄大厨哈哈笑说:“小师弟,我有办法进紫禁城还待宫源居干吗?”

    我要陈大厨、罗大厨帮我进紫禁城。他们解释说紫禁城戒备森严,别说外人进不去,连只鸟儿也进不去,别去找死,他们慢慢想办法替师傅报仇就是。

    我娘说:“孩子,你就是进得紫禁城,知道紫禁城有多少人多少房吗?娘听老人说过,紫禁城有万间房住着万多人,迷幻宫似的,外人进去准迷路。再说了,你进去找谁报仇?知道谁是六指脚吗?难不成一个个脱鞋让你瞧?”

    我和大家哈哈笑。

    我说:“我要是皇帝就好了,一定让紫禁城的人全都脱鞋让我瞧,嘿嘿,谁六指脚砍谁头。”

    我们又笑。

    我爹死了,三个大厨也不在宫源居干了,新来的掌柜不准我去宫源居玩,我就闷在家里发呆,心里只想一个事:如何进紫禁城找六指脚。我去紫禁城午门外守候,整天整天地守,看一个个进进出出的人,谁走路瘸就怀疑谁是六指脚,就叫他脱鞋,一看真六指脚,大喝一声砍头。我靠着树睡着了就这么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