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浮云半书(全集) > 第19章 桃源行

第19章 桃源行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唐·王维《桃源行》

    一

    张九龄考中进士的那一年,长安桃花开得盛,整条街上如云似雾。

    少年也正是早春般的年纪,文辞与容貌一样清丽,得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由于出身寒微,又不擅逢迎,上司把许多繁重的誊写活儿都扔给他,经常从早抄写到晚不得休息。

    这天,暮色已悄然降临,张九龄还有两卷书没有誊写完,昏暗的光线让眼睛有些酸涩,他揉了揉眉心,准备起身掌一盏灯,突然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只听太监尖细的声音在说:“您小心着这边的台阶。”

    宫女们似乎在领路。

    张九龄刚将灯掌上,循声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施施然走进来,她身后跟着太监、几个宫女还有两个脂粉气很重的年轻男人。

    “见了安乐公主,还不行礼?”太监尖声提醒。

    原来这少女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乐公主,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朝野传闻她不仅骄奢跋扈,而且男宠成群,行事荒诞放纵之极。张九龄心中皱眉,手中还执着灯盏,淡淡从容行礼:“臣秘书省校书郎张九龄,见过公主。”

    灯下看美人,这话是一点儿也没错的。安乐公主一向觉得自己是美人,她见过的美男子也不算少了,但眼前这执灯的少年,却与她以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站在烛光中,分不清是烛光照亮了他,还是他站成了那燃烧的灯芯,周身都泛着温暖的微光,气质温润得仿佛春水能沁入人心。

    “长得倒挺俊俏,抬起脸来,让本公主看看。”安乐公主话音刚落,旁边的太监就呵斥:“公主让你抬起脸来!你聋了吗?”

    张九龄强压住心中的火气,缓缓抬起头,与安乐公主直直对视。

    “比起我新收的那几个面首,似乎还要略胜一筹。”安乐公主盈盈轻笑,突然一个耳光打到身边的男宠脸上!那个一身脂粉气的少年被打得踉跄跌倒,马上又惶恐地捂着脸滚爬起来:“公主!公主息怒!”

    “让你们去找几个男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尽找些丑的来敷衍本公主,以为本公主不知道吗?你们怕自己会失宠,嗯?”

    最后一句虽然是笑着问的,语气却极为阴寒。

    那个被打的男宠惶恐地跪下磕头谢罪,嘴里说这“不敢”、“死罪”,眼角的余光却阴郁狠厉地盯着张九龄。

    “带走吧。”安乐公主似乎心情不错,随意一挥手,几人顿时都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见张九龄没有动,她奇怪地停住脚步,太监立刻尖声呵斥:“你还不走?”

    “臣是朝廷命官,不是公主的家仆。”张九龄努力克制自己,衣袖下的拳心握紧。

    几人都大惊失色,愕然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

    “朝廷命官?”安乐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无声冷笑,“你是个几品官?九品校书郎吧?连宰相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你们做臣子的不是我皇家的家仆,又是什么?”

    “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

    四周突然寂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点意思。”安乐公主似笑非笑,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你说得倒也有趣。”说话间,突然一脚踢向张九龄的膝盖!

    她穿着时下流行的“高墙履”,鞋头方锐坚硬,加上她擅长习武骑射,又骄扬跋扈惯了,这一下踢得极狠,张九龄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跪倒,膝盖处的剧痛仿佛腿骨被生生踢碎,他却一把用手强撑住地,冷汗一滴滴从脸上流下来。

    见这外表温和的年轻人脾气如此之硬,旁边的宫女和太监都变了脸色。

    “但我不喜欢你说的话,这就是你的错。你听明白了吗?”安乐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张九龄咬牙不语。

    “给他点教训。”安乐公主的脸色变得难看。

    旁边的太监立刻尖声应答:“是!”忙不迭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掌朝张九龄掴去!

    疾风刮过脸颊,张九龄的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几乎有一口热血要喷薄而出。他虽然出身寒微,但毕竟是书香世家,从未受此大辱,一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掴来的手却突然停在半空,被另一只手挡住了。

    只听“嚓咔”一响,太监惨叫着滚倒在地,右手软趴趴地垂下来,显然是手腕断了。

    “他刚才说的话,我倒很喜欢。”一身明黄衣袍的青年从容踱步过来,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刚抄写的纸张:“这笔字,也不错。”

    张九龄微微一颤,仿佛冰雪中抱炭,手几乎撑不住地面。

    这人是……

    安乐公主的脸色更难看,冷笑:“太子殿下。”

    “士可杀不可辱,校书郎官阶虽低,也是进士出身,乃是天子门生。”太子说话毫不留情,“你们这样侮辱朝臣,我大唐天下,日后可还有人可用?

    “若是文士不愿为朝廷尽心,武官不愿为天下舍生忘死,大唐亡国,也不远矣。”

    安乐公主连连冷笑:“太子殿下教训得是,呵,妹妹先行离去了。”

    “走!”安乐公主带着她的一帮人,恨恨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狠狠踢了那倒霉的太监一脚,“不中用的狗东西!本公主拿了你的头喂狗!”

    等她一行离去,张九龄终于支持不住,狼狈摔倒在地上。

    “多谢……殿下替臣解围……”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张九龄很清楚刚才若是无人解围,以安乐公主的行事,只怕自己唯一的反抗只能是一头撞死在墙上,血溅当场而已。

    膝盖传来的剧痛钻心,但他还是尽力用手撑着自己想要站起来。

    可惜连试了几下,都没能站起来。

    太子皱眉看着他,终于俯下身来,却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而是直接撩起他的衣袍,将他的裤腿卷起。

    “殿下不可——”

    张九龄来不及阻止,衣袍已经被掀开,膝盖处红肿了一大块,如同拳头般高高鼓起。

    “处理得不好,这条腿就会废了。”太子面无表情地问,“你这里有药吗?”

    张九龄摇头,稍微想要挪动右腿,便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去太医署吧。”太子一手抄起张九龄的右臂,将他背了起来!

    “殿下!”张九龄大惊失色。

    太子显然是不多废话的人,径自背着负伤的少年校书郎,大步走出秘书省。皇城的道路笔直,青年的脊背也是。

    张九龄也没有说话,只是眼中微热。他孤身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长安,蜀道之难,人情冷暖,他都可以坦然处之。直到今日变故突发,那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援手、背起他的脊背,只怕是一生也无法报还了。

    “我并不是在帮你,而是要用你。”快到太医署时,太子冷冷回过头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这些士子,常说士为知己者死,那么,现在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

    青年侧脸的棱角就如大理石般冷硬,连春夜薄雾也不能软化分毫:“你那句‘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是黎民百姓的天下’,我记住了。当今世道,你这样的人似乎越来越少了。”

    月明星稀,四周一片寂静。

    太子冷漠地微勾嘴角:“若是太医署的医师治好了你的腿,你欠我一条腿,这很公平吧?”

    “不公平。”张九龄清清楚楚地说,“臣不欠殿下一条腿,臣欠殿下一条命。”

    “很好。从今日起,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太子的眼里漾起笑意,目光如同锋利的玄铁匕首,要楔入沉沉青史,“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

    “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张九龄浑身微微一震。

    宫阙万间之上,万家灯火之上,是一轮巨大的圆月。群山无言匍匐在远方,沉沉的钟声从山巅古寺响起,仿佛在回荡这句话。

    盛世天下,永不相负。

    二

    许多年后,张九龄想,这,也许就是他一生沉浮于宦海的初衷了。

    太子李重俊并非是韦皇后的亲生儿子,所以在韦后把持朝政的时局中,太子的日子并不好过。

    张九龄从同僚的议论中听到一些消息,比如,安乐公主常对太子不敬,甚至私下称呼太子为奴,再比如,宫内外都传闻韦皇后想废掉太子,改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太子说过要用他,却没有将他调出秘书省。只是偶尔召他入东宫,谈论吏治革新、朝中积弊。有一次,议及到武三思在朝中的荒唐作为,太子愤然拍案而起:“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张九龄仰视着太子的面孔,也能感受到那烈焰般的雄心,不知为何,总有一丝不安在他心头萦回。

    仿佛盛夏时的一缕秋凉,让他隐隐不安。

    张九龄的直觉向来很准。但,也有些事情是他始料不及的。

    阳春三月,礼部尚书卢雪川做寿,很多官员甚至皇族都去贺寿。秘书省少监也带上了他们几个校书郎前往,途经一大片桃林时,繁花盛放得一眼望不到尽头,风中落英缤纷。

    被眼前的美景惊艳,张九龄不禁放慢马速,缓缓执绺而行。

    不一会儿,同行的几人便走远了。少年回过神来,急忙策马去追赶,突然,前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那队人马似乎也急着去办什么事情,马匹转眼间就至跟前,张九龄躲闪不及,对方胯下的马受了惊,前蹄抬起嘶鸣,差点将那领头的人摔下马去,好在对方及时拉紧了缰绳:“吁——”这才将惊马控制住。

    只听几个随从大声呵斥:“何方狂徒?礼部卢尚书在此!”

    原来,这竟是今日的寿星卢雪川。

    这种时候不在府里迎接宾客,却带着人到外面来,显然是有要紧事。卢雪川一身朱红衣袍,气宇轩昂,刚毅俊朗的面容上神色焦急,显然并不愿多做逗留:“罢了,刚去的人找到小姐了吗?”

    “没有。”

    “我们再去找找。”卢雪川皱眉朝左右示意,一行人急急策马远去。

    张九龄也只有一拉缰绳,继续往前方追赶同伴。可是他身下的马匹受了惊吓,带着他在桃林里绕了许久,直至他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

    万一赶不上寿宴了怎么办?

    平时张九龄做事一向守时且有分寸,今日耽溺于春日美景,竟然误了事。他心中着急了一会儿,却又安定下来。

    ——既然已经迷路了,再急也于事无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在溪边勒马停驻,让汗湿鬃毛气喘吁吁的马儿饮水,他自己则翻身下了马来,观察日光与树影,判断方向。

    溪水清凉沁心,少年掬了些水洒在脸上,凝视着溪水时只觉得哪里不对——

    水中倒影着的的影子,除了自己的脸孔,还有……

    他愕然转身,仰头朝身后的桃树上看去。

    繁花盛开如云雾的桃花树上,竟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身穿贵族的襦裙,戴着幂篱遮住了面孔,只能隐约看到灵秀的轮廓,树上垂下的裙摆边有春泥点点。

    见少年看过来,她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下不来了。”

    若是平时遇人急难,张九龄自然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但面对这困在树上的少女,他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幼承庭训,恪守古礼,张九龄一向有君子风度,且不说碰触到女子,就算是说话也会彬彬有礼站立在几步开外。他环顾四周,正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对方,突然只听一声惊呼,少女脚下一滑,从树上落了下来!

    “当心!”

    张九龄冲上前去,情急之下伸臂去接坠树的少女,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少女掩面的幂篱顿时滚落了下来。

    清风落花中,少女惶然一抬头。

    所有的桃花仿佛都在这一刻坠下枝头,落成她脸颊上一抹倾城的绯红。所有的飞鸟仿佛在这一刻扎入碧波清澈的湖水,在她眸子里惊起湖光山色的诗意。

    落花黯淡,清风无味,她就是这世界全部的颜色。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

    这一眼,竟是一生。

    待两人站稳,张九龄立刻松开抱着少女的手,白玉面庞上满是红晕。

    “对不起……”

    “失礼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目光只一相触,便迅速分开,却几乎要碰触到灵魂。

    清溪映桃花,恍若前世相识,千里遥望的冰雪与炭火烙印心头,不曾言说的契阔倒映双眸。

    两人傻傻地面对面站着,终于还是少女先开口:“我想摘一枝桃花,够不着,我就爬上树去,谁知道上树容易下来难……”

    大唐风气开化,女子可以骑马、上街、着男装,对男女之防也不如前朝严格。看这少女的谈吐举止,显然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却也掩不住孩子气的娇憨和不谙世事。

    张九龄竟不忍心让她失望,问她:“你想摘哪一枝?”

    少女指了指桃树上开得最盛最艳的那一枝桃花,张九龄身材修长,略略踮脚便将桃花折了下来,递给她。

    “呀,”少女惊喜地接过桃花,展颜一笑,“多谢你!”天光云影与溪流仿佛都因为这个笑容而明亮,光华流转有情。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这是少年心头盛开的第一朵花。

    仿佛经受不住她笑容里太过明亮的光芒似的,张九龄只觉得头脑微微晕眩,心跳得厉害,竟不敢再看她,俯身将地上的幂篱捡起来,有些笨拙地拭了拭上面的灰尘,递给她:“有些脏了,对不住。”

    少女红着脸接过幂篱,略微慌张地戴上,动作中,有件小东西从她腰间倏然滑落下来。

    “你的东西掉了——”张九龄一愣,开口想要叫住她,可少女却羞赧地转过身,径自匆匆离去,只扔下一句话,哪怕隔着轻纱也能看到她的脸庞红如胭脂。

    “我叫鱼儿。”

    看着雪白的身影匆匆跑开,在桃花林中越来越小,张九龄还怔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回过神来,低头捡起地上的东西——

    那竟是一枚木雕的坠子,系着细细的红绳。

    坠子雕工极为精美,朱红色的纹理被巧妙地雕刻成了斜逸的桃花,而繁花间有一双鲤鱼正在游曳。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张九龄拿着那坠子,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三

    从卢府回来之后,张九龄经常莫名地走神,有时还一个人微笑。

    “张郎君?张郎君!”同僚在他面前摆了摆手,“笔掉到纸上了。”

    “……”张九龄拿起笔正要写字,对方满脸黑线地把他面前的书抽走,“拜托,今日少监让我们誊写的是第五卷,你拿成第三卷了!”

    秘书省的工作枯燥繁琐,张九龄平日极为严谨细致,从无纰漏。这几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是不是不舒服?”对方关切地问。

    “……”张九龄脸颊微红,歉然地朝对方微笑了一下,“我重抄第五卷,你们先回去吧。”

    其他几人客气了几句就收拾着准备回家。其中有一个满脸八卦地说:“我今日去交书稿,在皇城里看到安乐公主了!”

    “咦?”另一个顿时来了精神,凑过头来,“怎么样?听说这安乐公主可是长安第一美人!”

    “这你就不懂了。”先说话的人笑嘻嘻地摇了摇手里的折扇,“这长安城的美人,安乐公主只能排第三。”

    后者显然不如前者见的世面多,有点不服气了:“那你倒说说,第一第二是谁?”

    “沉鱼落雁。”对方眼中放光地吐出四个字,见后者一脸茫然,慢条斯理又得意洋洋地解释,“这‘落雁’是弘农杨氏的大小姐杨鸣雁,‘沉鱼’是范阳卢氏的千金卢瑜儿!”

    张九龄手中的笔突然微微一顿。

    “卢瑜儿刚及笄,就出落得清水芙蓉一般。为了这条美人鱼,提亲的王孙公子踏破了门槛啊!”

    “听女眷们说,那日卢尚书做寿,卢小姐回来晚了,裙角沾着泥,却带回了一枝新折的桃花,逗得卢尚书开怀大笑。”

    “听说这卢家还历代出围棋圣手?家风渊源如此,卢小姐又天真聪颖,难怪天下男儿趋之若鹜……”

    “可不是?”

    ……

    鱼儿……她竟是卢尚书的千金,五姓女儿。在桃林偶遇后,他反复回想当日的情形,已经隐隐猜到她的身份,终于在这一日,多日来的猜测被证实。

    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是大唐最尊贵的七大郡望家族,被称为“五姓七家”,虽有科举从寒门取士,但门阀之见仍然深入人心,越是高贵的门第,越讲究当户对的嫁娶。宰相薛元超位极人臣,仍叹息人生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便是未能娶到五姓女儿为妻。

    门第阻隔,犹如天堑。

    后面他们的议论声张九龄已经听不进去了,先前那懵懂的期待,融化成了温柔苦涩百般滋味。再看到手中那块木雕,丝丝桃花缠绕,千千心结难解。

    这一日,张九龄将书稿抄错了多遍,废弃的纸卷扔在身后,到终于抄完时漫漫长夜竟已过去,天色破晓。

    他实在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梦中,仿佛看到一尾鱼儿在清溪里游动,他想要伸手去捉,却无论怎样都碰捉不到,眼看那尾鱼游远,他沿着溪水追逐,追了很长很长的路,却最终迷失在繁花盛开的浓雾中。

    “张郎君,张郎君!”

    直到被清早到来的同僚叫醒,张九龄眸子迷茫,还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待看到自己空空的双手,才知梦里那浓浓的失望,终究是留在了心头。

    也不知道是夜里衣衫单薄睡着了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张九龄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

    太子来探望他,盯着好友迅速憔悴消瘦下去的脸庞,忍不住皱眉。

    “怎么病了?”

    张九龄勉强撑坐起来,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微笑摇头:“劳殿下挂心了,只是风寒……”却听太子冷冷打断他的话:“是不是那日去卢府祝寿,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微微一怔。

    “听说那日回来之后,你就不对劲。”太子李重俊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那种威严的逼视,带着压迫感,带着沉沉的关怀,“那天发生了什么?你遇到了什么人?”

    对着自己唯一的朋友,张九龄终于无法再用微笑隐瞒,他的心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太子。苍白修长的手指扣在锦被上,他艰难地启齿,终于将那日见到卢瑜儿的情形说了出来。

    室内一时安静。

    直到张九龄以为太子不会再开口时,却听到对方一声笑声。

    太子一向冷峻威严,自从相识以来张九龄从未见他笑过,此刻眼睛里竟有难得的笑意:“听说那位小姐天真貌美、知书识礼,倒是不错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既然喜欢卢家女儿,我去替你做这个媒如何?”

    张九龄蓦然抬起头来。

    “这个面子,卢雪川应该还是会给我这个太子吧。”李重俊整整衣襟,站起来,“我说过要用你,但一直没有想好如何用。如今正好,卢家在朝中有几朝几代的威望,联姻倒是天作之合。”

    等太子消息的那几天,是张九龄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他一会儿觉得事情颇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险阻重重……自从遇到卢瑜儿,心境就没有一刻平静,每时每刻都是煎熬。他自幼性子清淡,从来没有如此患得患失过。等到第七日的清晨,下起了小雨,有东宫的侍从前来传信,说太子召见他。

    张九龄只匆忙穿了件青衫,随跟随侍从赶到东宫。一路上策马而行,雨丝清凉温柔,密密如织,他的心也跳得厉害,这次,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太子似乎在东宫里等候他多时了,见到他到来,伸手为他掸掉肩头的雨丝,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这一刻对张九龄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喉咙中有些干涩,不敢开口,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从太子的神色中已经可以预料到什么,但心中那一缕希望的火光还是不肯熄灭,那一丝幸福的侥幸仍然不肯死心。

    只听太子叹息了一声:“对不起。”

    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张九龄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在耳边飘渺得仿佛不属于自己:“卢尚书不肯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倒不是卢雪川那边。”李重俊摇摇头,“他这个人性格豁达,并不拘泥于门第,我当初也是深知他的性子,才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我到卢府提起这件事,把你的诗文带给他看,卢雪川看过之后,对你的诗辞赞不绝口,说才华横溢,将来必成大器。”

    之前很多王孙公子前去卢府提亲,都被回绝,卢雪川并不是个没有眼光的人,也从不轻易称赞年轻人。

    “那为何……”张九龄愕然,又茫然不解。

    “是卢小姐说,她年纪尚幼,还不想嫁人。”太子顿了顿,终于说出了原委。

    风雨声仿佛重锤敲在张九龄心上。这一瞬间,他的眸子里风急雨骤,玉碎宫倾,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喜欢自己?

    ——那当初为何要送自己那枚桃花鲤鱼的木雕?

    所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原来当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坠子,而不是要送给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倾慕的暗示。原来这么多天以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恋而已……张九龄心中酸涩,连舌根也发苦,勉强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被太子看见自己此刻的虚弱和狼狈,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寿!”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岂止他卢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张九龄摇头,胸口阵阵作痛,“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太子的剑眉沾染了清冷的雨丝,眼神复杂。

    “你对事太过较真,容易伤了自己。强求不来的事,大可以看淡些。”他松开了握着张九龄手臂的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目光沉沉地叮嘱:“多保重。”

    张九龄点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没有留意到太子沉默的眼神中酝酿的风暴,也没有听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义。

    如果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太子,他一定会回过头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那些最伤痛惨烈的诀别,往往也没有道别。

    四

    听到那个消息时,张九龄正在抄写书稿。

    几个同僚又害怕又兴奋地说着刚刚宫外血流成河的政变。张九龄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子被诛”几个字,他手中的笔倏然落了下来,一大滴墨溅到惨白的宣纸上。

    “太子怎么了?”他以为自己只是幻听,微微错愕茫然地抬起眸子。

    “今日午时,太子率羽林军杀了武三思、武崇训,并从肃章门冲进宫城想要诛杀韦后,被阻拦在玄武门外,兵变不成,已经被杀了!”

    这句话清晰得如同冷风携着刀子在耳边割过,张九龄呆坐了许久没有动。旁人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整个人像浮在云端,随时会坠到深渊里去。

    ……

    “他说的话,我倒很喜欢。这笔字,也不错。”

    “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

    张九龄茫然四顾,像是要确定什么,又像要逃避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胸口被压了重物,呼吸间都牵着一块块利刃,钝痛成伤。突然,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在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却掩不住滚烫的泪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诛杀一事,很快过去了。宫廷变故总是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然后淡忘,宫殿上的血迹也会被迅速地洗净。只是大明宫上的天空,夕阳的颜色格外惨烈,像是无论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残痕。

    就在这一年,卢瑜儿嫁人了。对方是清河崔氏的儿郎,与她门当户对。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九龄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与她同在长安,却已相隔千里,跋山涉水也再无法相见,宫阙万间也无法再点亮一盏灯。这一晚,张九龄彻夜睁着眼睛,仿佛看到她穿着华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头仍有痛楚,却也略略宽慰——至少,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吧。

    只是,这个选择终究不是他。

    少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角艰涩,却流不出泪水,皎洁的满月铺满他的身体,他躺着没有动,生命中所有的爱情,就在这一晚清冷的月光中燃烧殆尽。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从他写下这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他心中有一轮月亮,永远的缺了。

    而当初答应李重俊的诺言,张九龄却并没有忘。

    大唐的盛世天下,永不相负。哪怕那个人不在了,他在天上,也是能看到的。

    宫中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令人应接不暇。短短一年时间,武三思被杀,武氏一族被迅速摧枯拉朽,土崩瓦解;随后中宗李显被毒杀,试图把持朝政的韦后和安乐公主也被杀,睿宗李旦即位。不过两年光景,李旦将帝位传给了太子李隆基。

    景云元年,李隆基登基,时年二十七岁。

    看着龙椅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时,张九龄突然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当初的李重俊……是血缘相通的容貌?是相似的年龄与神态?还是同样的锐气?突然有种直觉,在他胸臆间激荡。

    盛世,在眼前青年的掌中,也许终会到来。

    五

    这并不是一条坦途。无论是天下,还是某个人的仕途。

    张九龄的文辞在朝野的名声越来越大,赏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宰相也称他“后出词人之冠也”,但他性情耿直,常常直言进谏,几次触怒龙颜,也曾数度被弹劾。从左拾遗到中书舍人,他几经沉浮,又几度罢官归乡。

    直到开元十九年,他再次回京。

    恰逢新罗使者来到长安,进献了许多珠宝奇珍,其中有一张白龙皮,寒冬腊月放置在大殿内,一室温暖如春。新罗国使臣表面上恭恭敬敬地献宝,却掩不住眼底的得色:“只怕连大唐,也没有这样的宝贝吧?”

    中原群臣都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东西,一时间竟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在一片沉默中,集贤院学士张九龄从容出列,淡淡说:“何足为奇?我大唐有远胜于此的珍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张九龄对身边的人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只见侍卫们抬着一筐炭上来了,张九龄随手拿起其中一块:“这便是我大唐的珍宝。”

    新罗使者顿时笑了:“恕我眼拙,这好像就是块……木炭?”

    群臣都露出尴尬的神色,连龙椅上的天子脸色也不好看。

    “正是木炭。”张九龄神色不变,“大唐九州十二道,家家户户都用的木炭,令百姓不会挨冻过冬。我大唐不将珍宝蓄积在皇宫中供一人享用,而恤养民生,藏富于民。黎民百姓衣食饱暖、安居乐业。

    “白龙皮只能暖一室一殿,这块木炭,却能暖天下。

    “奇珍异宝不过玩物而已,何足道哉?民心,才是天下至宝。”

    这一刻,阳光如同瀑布般洒进大殿,也许是光线太过明亮,张九龄修长的身形,宁静如水的神色,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新罗使臣捧着满手金银珠宝,突然竟有几分自惭形秽。

    天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而下,指着张九龄笑问使臣:“你们进献的珠宝玉石,可比得上朕朝中美玉?”

    君子如玉,国士无双。

    这次朝会之后,李隆基给张九龄下了“借紫”的旨意。

    唐朝时官员服饰颜色有严格规定,七品官员穿浅绿色,六品穿深绿色,五品穿浅绯色,四品穿深绯色,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紫色。品级若是没有达到,天子特许穿紫色,称为“借紫”。

    可第二日上朝,张九龄仍然穿着他的绯色朝服。

    等百官退朝之后,李隆基特命他留下,神色不悦地问:“朕赐你借紫,为什么不穿?”

    “朝堂有法度,陛下不该法外施恩,故臣不敢领受。”

    “你啊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李隆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有些动容。

    朝堂上风风雨雨,这些年沉沉浮浮,张九龄也不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他的神色愈加沉静下来,像是经过冬天的湖水,已懂得严寒的味道,沉默的力量。他在河南兴修水利,在桂州推行改革减轻民赋,温润的外表下是雷厉风行的手腕。

    李隆基最初听说他诗文清绝,只当他是个才子;后来见了面发现他长得好看,说话却很不中听,是个风骨直臣;再后来,才发现他知政决断,还有宰相之才。

    天子缓步走近,仔细凝视着他的朝臣,目光许久没有移开,张九龄也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不同寻常的视线,微微诧异地一抬头。

    “陛下?”

    “没什么,朕看看你。”天子眼中含笑:“朕还是觉得,你穿紫色好看。”

    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授中书侍郎;开元二十二年,官拜中书令,授同平章事,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

    盛唐华章谱写到了最恢宏的音阶,当初的诺言,终未相负。

    处理繁重的朝务到深夜时,张九龄偶尔会搁笔望向窗外的孤月,当年的知己与挚友,可会在九天之上,看到如今的天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缺憾难圆,却愿万家明月相守团圆。

    下级官员傍晚递来的文卷与议事,常常第二日清晨就有宰相的批阅。因为勤勉,也因为清正,张九龄在百官中深得人心,但,也有人与他不大合拍。

    ——黄门侍郎李林甫。

    烟花三月,李隆基突然想要乘着春光明媚下扬州巡游。张九龄不赞成:“如今正是春耕之时,陛下巡游,沿途农田的春耕必然受扰。”

    天子的兴致被浇了一瓢冷水,难免有些失望。这时,李林甫满脸笑容,试探着进言:“圣上巡游,是鼓舞民心的大事,天子驾临之地必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况且,哪怕真的令少数州郡春耕有所延迟,陛下还可以减免那些地方的赋税作为补偿,百姓哪有不拍手称颂的?”

    龙榻上的李隆基眼前一亮,多看了其貌不扬的李林甫几眼。

    张九龄突然站起来,朝李隆基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陛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国本大事,关系沿途州郡百姓一年的收成。中原是大唐的粮仓,如今河南兴修水利,陇右与河西军中也需要粮食。陛下岂能因为一时的兴起,置农时于不顾?天子出行可等时机,农时却不等人。即便陛下减免赋税,又如何能弥补百姓误耕的损失,如何能弥补大唐国库的空虚?”

    宰相长身玉立,一身清拔之气,眸子如同玉壶盛冰,让昏昏欲睡的帝王一个激灵。

    李隆基额头冒汗,尴尬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朕只是随口一说,爱卿不必当真。”

    直到议事结束,两人起身离去,从始至终,张九龄都没有看李林甫一眼。

    出行虽然不了了之,但李林甫却在圣上面前渐渐有了得宠的意思。

    夏日来临之时,李隆基召张九龄进宫商议,提出想立李林甫为副相。

    听到这个建议时,张九龄沉默了片刻,清晰地说:“臣反对。”

    李隆基有些不高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爱卿为何一直容不下哥奴?”(注: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

    张九龄端然坐在榻上,神色清宁如水:“诸葛武侯曾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陛下不可不以史为鉴。”

    天子面上终于挂不住,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在殿内踱来踱去:“那朝中百官,除了爱卿一个贤臣,都是小人了?”

    “臣不敢。”张九龄神色不变,“尚书左丞严挺之为官清廉,处事果断;兵部侍郎卢湛才思敏捷,年少有为;刑部尚书周胤秉公执法,不畏强权。这些都是朝廷中的贤臣,可以委以重任。”

    接连被毫不留情地顶撞,李隆基的神色冷如冰:“朝中的事只有你说了算,朕说了就不算了?”言罢竟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虽然触怒了龙颜,被扔在殿中坐了一个时辰,张九龄并没有让步的意思。身为朝廷重臣,他也不是全无破绽——

    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文武官员都拿着笏板骑马上朝,李隆基怜惜张九龄体弱,命朝廷特意设置了“笏囊”为他挂在马背上,可见圣宠之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久坐或长途骑马。与天子闹得不愉快之后,也许是因为朝务繁重,也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张九龄病了,一连几日不能来上朝。成堆的案牍堆满中书省议事堂,百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李林甫还是老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心腹朝臣萧炅却坐不住了:“现在正是您表现的好时机,为何不趁机接手各项朝务,既可以替陛下分忧,又可以趁机架空丞相手中的权力?”

    李林甫悠然呷了一口茶,却不回答萧炅的问题,只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认为张九龄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萧炅倒是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朝中官员生病是门学问,真病的少,假病的多,更多的人是心病。什么时候病,病轻病重都有讲究,浸淫官场多年的萧炅自然深谙此道。但事情涉及到张九龄,他一时便有些拿捏不准。

    “你连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不知道,谈什么为圣上分忧?”李林甫好整以暇地站起来,“他性子孤高倔强,这些天来食少事烦,案牍劳形,忧思焚心,不病倒才是奇怪,呵。

    “别人会装病,张九龄不会。

    “君臣多年,陛下对他的情分也深。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如他,这个时候太过热情,反倒让陛下厌恶。这为官之事,常常是急不如缓,抢不如看——旁观者才最能洞悉时局。我已经占得了先机,此时急什么?”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皇上命心腹宦官高力士亲自带御医前往探望张九龄。

    立李林甫为相的事,也暂且搁置不提了。

    六

    “丞相,我带了消暑的水果,”这天,蝉声吵闹,只听一个兴冲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快来尝尝!”

    张九龄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

    他病了几日,能下床时便强撑着来中书省了,但精神仍不见好,稍微看案卷久一些便会头晕。

    只见一个少年快步走进来,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怀里抱着一筐新鲜水嫩的桃子——来者是新进的翰林院学士徐景谙,也是上届殿试的状元。张九龄欣赏他的文辞和直率的性格,便让他在中书省行走。

    不拘小节的徐景谙挑出一个长相最佳的桃子,用怀里的丝绢仔细擦过,递给张九龄,兴高采烈地说:“丞相,这种桃子又名‘嘉果’,花瓣浅黄,花萼绯红,二十年才结一次果,我们故乡传说吃了它可以令人心情舒畅,忘却烦恼忧愁。”

    嘉果?《山海经》中似乎也记载过这种忘忧果。

    张九龄微笑摇摇头,他自然不相信桃子能令人忘忧,但少年的热情却也不好拂却,于是他接过桃子,尝了一口。

    桃汁清甜,带着山野特有的馥郁,却又不比别的果实甜腻,入喉有一股清凉沁脾。

    食欲不振的张九龄,竟也有了些胃口,将一只桃子吃完了。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像是有人在唱歌。

    谁在中书省外抚琴高歌?

    张九龄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信步走出门去。门外却并非皇城熟悉的景色,他困惑地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竟步入了一片幽深的桃林。

    溪水潺潺动听,路上没有其他人,一阵清风吹起,张九龄抬头,怔了一下。

    满地落英在风中重回枝头,凝聚成花。

    错愕地望着那奇迹般的美景,在他指尖,时光仿佛在无声流转萦回,在他脚下,溪水清澈无声地映出熟悉而陌生的一张面孔——

    落花重开,人再少年。

    溪水中倒映的,春柳般清雅的少年,是弱冠之年的他。

    张九龄心跳加速,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想了起来,那是他与鱼儿初次相遇的那片桃林!

    即使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张九龄仍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这片桃林……这么多年来,他心中始终不曾放下,当初,一切当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还是那时她也有苦衷?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是否能——再问她一次?

    年少时喜欢下结论,总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一切,总觉得自尊与骄傲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许多年后才发现,真正重要的,只是那个人、那段情本身。

    几乎是急切地往桃源深处走去,花海的尽头,却是一座熟悉的宫殿。张九龄疾步走入殿中,这一刻,热泪从他眼中涌了出来。

    他看到了当年的太子李重俊。

    这是他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道别,也是他内心最深的遗憾。李重俊却仿佛看不到他,只是对屏风后的人在说话:“你当真要如此?”

    屏风后隐约可见的人影点了点头。

    谁在屏风后面?

    当初他和太子说话时,东宫内竟然还有第三人?张九龄微微惊诧地绕了过去,穿过那重宽大的屏风,突然,他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影!

    ——是鱼儿。她端坐在屏风后面,微弯的颈脖纤细雪白,绰约的身形若隐若现。

    “可他心里有别人了。你就算嫁给他,也未必就能如愿。”太子叹息了一声。

    张九龄如遭雷击,太子在说什么?他心里怎么会有别人?

    少女垂眸的侧影就像花朵的剪影,美而易碎,却带着不愿零落成泥的倔强:“就算他要向别人家的小姐提亲,就算那卢小姐根本不喜欢他,我也不相信命运,我要亲耳听到他回答——他愿不愿意娶我!”

    张九龄心中大震,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木雕,桃花清艳,花下一对活灵活现的鲤鱼。

    鲤鱼,鲤鱼……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当日李重俊的话在耳边响起。张九龄突然间几乎站立不稳。

    桃花鲤鱼木雕……鲤鱼……卢瑜儿……李虞儿……

    错了,错了。

    张九龄跌跌撞撞地后退,一切都错了。

    当日卢雪川做寿,多位亲王与郡王前往道贺,许多细节在这一刻随水漂流而至,如同河底的鹅卵石般清晰,仿佛岁月的长河从来不曾隐藏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只是人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被无情的命运所捉弄。

    他把他的鱼儿弄错了……

    她根本不姓卢,而姓李,是大唐的郡主。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大唐的郡主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当日不假思索的回答,在心中回响,字字戳心戮骨……这一切的错误,一切悲剧的起源,竟都是他自己。

    一行委屈的泪水从李虞儿眼中滚落下来。她笑起来眼眸那么明亮动人,笑窝清甜如蜜,他从未见过比她更适合笑的女孩。

    此刻,他却让她哭得如此伤心失望。

    “鱼儿——”张九龄不顾一切地朝她奔过去,他要告诉她,他愿意娶她,一直一直以来他都愿意娶她!

    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用全部的余生,来换取她听到这句话。只要赶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可以抵挡时光的洪流,让一切悔恨重来……

    四周突然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屏风倾斜,宫殿坍塌,像铜镜破裂成万千碎片,黑暗瞬间吞噬了李虞儿,张九龄想要拉住她,却拉不住,所有人都坠入深渊……

    他呼唤她的名字,她却听不见,像是在最深的噩梦中,一切悲剧反复重演,一切泪水在眼眶中苦涩挣扎却终不肯落下。

    在履冰抱炭的绝望中,张九龄终于知道了这是哪里——

    这是他心中的桃源。

    这是他回不去的桃源,这是他逃不开的梦魇,这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执子之手的诺言。

    “丞相,丞相?”徐景谙着急地跟在身后喊。

    自从吃了那个桃子,张九龄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喃喃自语着什么朝门外跑去,怎么叫也不应。

    好容易终于停住脚步了,他追得气喘吁吁,连叫了几声“丞相”,对方的眼神都空空的,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一般。恰好几个官员朝这边走过来,其中有一个是黄门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平时便是机灵应变出了名的,徐景谙连忙焦急朝他使眼色,示意这边情况不对。

    李林甫快步走过来,观察着张九龄的神色:“丞相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张九龄愣了一下。

    找东西?他是在找东西,可是找不回来了……

    他失去她了。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颤动了几次却再唤不出那个名字,一滴泪猝然从眼角滑落,滚烫,冰凉,像是一刀刀残忍凌迟的伤口里无情渗漏的伤怀与绝望。张九龄踉踉跄跄转过身,身子一晃,突然跌倒在地,那块桃花鲤鱼坠子从怀中滑落,掉在青石上,摔成了两半。

    同时碎成粉齑的,还有他的心。

    “丞相!”旁边的官员一声惊呼,李林甫眼疾手快上前,将张九龄接住:“快,去叫太医来!”

    “丞相只是忧思过度,心中郁结而致血不归经,才会突然晕厥,并无大碍,我这里开几帖方子,早晚服下即可……”

    闻讯匆匆赶来的太医把过脉之后,赶紧提笔撰写药方。

    “你们跟太医去拿药。”李林甫吩咐随行的官员。几人不敢耽搁,立刻前去。

    中书省政事堂安静下来,正午的阳光酥松地照在床榻上——这是供官员午间小憩的软榻,张九龄双眸紧闭,头颅微仰,玉枕之上的脸孔苍白毫无血色,鬓角仍有些许未干的泪痕,显得凄惶无助,平素的刚硬孤傲在睡梦中全然不见。

    李林甫弯下腰,手慢慢落在张九龄的颈脖上,那动作带了恨意,仿佛只要指间用力,就能像捏死虫蚁一般,将那白皙的颈脖掐断。

    良久,他似笑非笑收回手,拢袖站立:“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取而代之。”

    曾经,有很多人看不起没有进士出身的李林甫,他们羞辱他、嘲讽他、落井下石。但是李林甫并不恨他们。

    李林甫是强者,所以他并不在意弱者的眼光。

    那些张牙舞爪、冷嘲热讽的人,根本不是轻视,他们只是嫉妒。真正的轻视是什么?真正的轻视是像张九龄那样,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云在天上,泥浆就算溅得再高,高到墙上,云也不会低头看一眼。

    那种洁白,太刺目了;那种孤高,太伤人了。

    李林甫发誓,他要从炙手可热的权力中获得他想要的一切,夺走他所恨的对手拥有的一切。包括——

    原本属于他的尊严。

    七

    自从张九龄病倒,多日不能上朝,圣上开始越发倚重李林甫。

    开元二十二年五月,李林甫拜副相,在首相张九龄病养期间,暂代朝中大小事务。

    蝉鸣阵阵,阴凉的庭院里,李林甫心情很好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只嘉果:“这桃的味道如何?”

    “甜的。”旁边的人抱着琵琶,饶有兴味地探过头来。

    “甜吗?”李林甫缓缓捏紧那只嘉果,手中用力,鲜红的桃汁顿时汹涌流了出来,就像汩汩的血液。

    呵,士人向往着桃源,而世间何曾有过真正的桃源?

    失去的就已永远失去,那片刻美好的虚幻,不过是深渊之上的浓雾而已。你若不舍,就会陷落。

    抹不掉眼泪,如何能看清前方?放不下过去,就会失去更多。在同一个伤口上反复地疼痛,在同一个人身上耗尽所有的温柔,为同一种信念付出全部的血汗,这种情感在他看来太愚蠢了。

    心软、情感、牵绊……这些东西,就是对手的致命弱点,他只要将这些东西牢牢拽在手中,就可以令对手万劫不复。

    “谁能想到,是琴音击中了张九龄内心最脆弱的命门?”李林甫转过身来,“果然,无论意志多么强大的人,都有死穴。”

    他突然恭敬地朝向那青年,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先生,助我登上相位。”

    被他奉为上宾的青年衣襟散乱,远远就能闻到一身酒气,淡青色的胡茬衬显得下巴雪白冷峻,说话的神情却像孩子一般,让人分不清他是无辜单纯,还是狂妄:“哦,未闻小姐送了我琵琶,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宰相的位置,天下的权势,也不过是一件小小的礼物而已。”

    说话的人,竟是闻名天下的乐师李八郎。

    “这只是个开始。更多的好戏,很快就要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