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浮云半书(全集) > 第36章 凝碧池

第36章 凝碧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唐·王维《凝碧诗》

    一

    这是裴昀第二次来洛阳城。

    第一次来时,正值春日城中牡丹盛开,他和杜清昼跟在老师身边,市集热闹,不时有红着脸的小姑娘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花。

    而这一次,他几乎认不出这座城池的样子。青砖黛瓦遍布焦黑痕迹,偶尔匆匆路过的行人,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和警惕惊恐。

    战争摧毁的,不仅是城池,还有人心。

    洛阳的牡丹下一年春天还会再开,只是,人心中的花朵却残败不再。

    路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在所有被战争的苦难剥去精致的人群中,这是个很独特的人,他穿戴得整齐,看上去也很年轻,一张脸像是刚被溪水洗过,干净瘦削,坐在台阶上吹奏筚篥。

    筚篥是一种契丹人常使用的乐器,也被称为悲篥,吹出的乐曲温柔苍凉。

    裴昀几人停住脚步,聆听至一曲终。对方放下唇边的乐器,突然抬起头来,冷漠的灰眼睛看着他们:“有酒喝吗?”

    偌大的酒楼里客人寥寥无几,酒旗上也沾了灰。

    裴昀点了一壶廉价的浊酒,少女琳琅好奇地试探去舔酒碗里的浊酒,叶校尉陪在她身边,坐得笔直。

    那吹奏筚篥的年轻人盘膝坐下,不说话,端起酒碗就大口喝,几碗酒下肚,发白的嘴唇渐渐显出惊心的紫色。

    “你中毒了?”裴昀看着他的脸色,眉头缓缓皱起。

    对方的手指还扣在酒碗上,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中毒已深,大限将至。”

    两只酒碗碰在一起,他从碗后抬起那双灰色的眼睛:“也许你是今生最后一个和我喝酒的人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二

    吹奏筚篥的人名叫李诸,曾经是幽州贵族,因为战乱而落魄,被得胜的契丹人收为奴。

    八岁时,他站在很多供挑选的奴隶中间,面孔如雨后新竹般清新,主人踱步到他面前,随口问:“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诸,诸子百家的诸。”孩童如实回答。

    “读过书的?”对方漫不经心地问。

    “读过。”

    “你的部落已经被契丹灭掉了,把那些读过的书忘掉!记住,你的命贱如猪与羊。”主人不耐烦地说,“以后,你就叫李猪,猪圈的猪。”

    童年的李诸羞辱地涨红脸低下头去,拳心在袖中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梗着的颈脖上青筋隐隐。

    身为奴隶的生活暗无天日,直到李诸十五岁那年,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打败了契丹,没收了他们这批奴隶。

    那一天,在一间阴冷的柴房里,李诸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安禄山亲手持刀将他阉割,从此,他成为了安禄山身边一名侍卫宦官。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叛唐,攻下了东都洛阳。而这时的李诸,已经是安禄山最信任的贴身近侍。

    随军出征的李诸奉命清理洛阳行宫,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织锦与绫罗、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令士兵们眼前发亮,却映不亮李诸冷漠的眼睛。

    这些年来,他杀了很多人,握剑的手很稳定,堆积如山的尸体不能令他脚步停止,金银财宝也不能令他目光停驻。

    世界是一块寒铁,少年的心也是。

    宫女们惨叫的声音在耳畔喧哗,只听士兵们喝斥:“走快点!”

    除了宫女,他们还俘虏了一批梨园乐师。大唐宫中训练乐师的地方叫梨园,听说春日有溶溶梨花,因胜景而得名,当初大唐皇帝亲自挑选了三百名乐师,在梨园教习他们,如今都成为了阶下囚。此刻,吓坏了的乐师们浑身发抖,脚步踉跄。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乐师被抽了一鞭子,顿时跌倒在地。

    “你,干什么!”只见士兵用鞭梢指着地上的乐师。

    李诸停住脚步,一样东西滚到他的脚边,那是一支普通的筚篥,由羊角制成,通身光滑,看上去也有些年岁了。

    被抽打的乐师不顾流血的肩膀,朝前伸出手,似乎还试图去捡拾那支羊角筚篥,被勃然大怒的士兵用鞭子拦住。从李诸的角度看去,对方脸色苍白,肩膀微微发颤,眼神却并没有乞求。

    士兵挥手又一鞭就要落下,“啪!”鞭子抽在半空中,却被拦住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见李诸将鞭子拂开,面无表情地俯视乐师:“你会吹筚篥?”

    他命令:“吹一曲。”

    乐师的脸色更白,手指如同料峭春风中的柳枝止不住发抖,半晌之后,乐师将羊角筚篥放到唇边,开始吹奏。

    渐渐的,那种惊慌的神色从乐师脸上褪去了。在吹奏的时候,像是有另一个灵魂从他身体里醒来,那个灵魂多彩翩跹,凌波微步,行走在生命最宽阔的星空下。

    在李诸的记忆里,只有很小的时候母亲教他吹奏过筚篥,母子俩依偎在篝火旁边,他认真地吹着,母亲轻拍着他的背哼着歌儿,那是他血腥的戎马生涯里唯一温暖的底色。

    这么多年了,没有人碰触过,甚至从来没有在梦里出现过。

    曲子吹完,李诸很久没有说话,士兵们也不敢开口,年轻的乐师垂着眼眸,像是池塘波光剪出的一段柳影。

    “把他留给我。”李诸说了五个字,转身离去。

    从士兵们呈递上来的卷宗中李诸看到,乐师名叫雷海清。

    雷海清自小被父母遗弃,乐班师傅捡到他的时候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所以给他取了雷姓。

    十四岁那年,雷氏少年被招选入梨园做乐师,唐玄宗李隆基爱好音律,亲自训练梨园弟子,很欣赏少年弹奏的琵琶,于是欣然为他赐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就赐你叫‘海清’。”

    机遇眷顾,少年像是盛世遗落的琵琶与珠玉,被命运擦亮了天赋。

    这个孤寒少年的命运,要比李诸幸运得多。

    他被留在李诸身边,虽然仍然戴着脚镣,但得到允许在庭院里活动。洛阳行宫中的杀戮从不曾停止,春风中带着血腥气。安禄山喜怒无常,心情不好时杀人如麻,常有一些不堪忍受的宫女、乐师试图逃走而被抓回来处死。

    当然,也有极少数幸运逃脱的。

    雷海清如果要逃走,本应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李诸对他看管得并不严,甚至有时一整天对他不闻不问。

    对宫墙外的蓝天,雷海清也偶尔驻足凝望,但终究只是低下头去,握紧手中的筚篥。

    战报不断传来,安禄山的军队在河东、朔方、关内,都遭到了一波波顽强的抵抗。曾经叛军势如破竹的战势一去不复返,大唐军民组织起来,各地反抗如雨后春笋,胜负进行着拉锯。

    因为战事的胶着,安禄山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怒火最先发在宫女和宦官们身上,每天都有被拖下去处死的,被仗责刑罚的……

    这天,安禄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体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肉顶起来,才能穿衣,他一连叫了好几声,当值的宦官才慌慌张张地从门口进来。

    “死在外面了吗?”愤怒的安禄山随手抓起一个铜香炉,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炉砸中了人,却不是那个动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来送战报的李诸正好走进来,被香炉砸了个正着。这一天本来不是他当值,却受了池鱼之殃。

    铜制的香炉很沉,砸在额角,李诸头脑中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昏厥过去,鲜血顺着额头上的伤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响的耳边,依稀传来闯祸的宦官磕头说“该死”的讨饶声,但李诸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按压伤口,笔直地跪了下来。

    ——否则,等待他的可能是更严厉的惩罚。

    鲜血让视线模糊不清,李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额头上泛起一股热意……

    安禄山已经穿好了衣服,手里抓着一把香灰,按在他的伤口上。

    年轻侍卫的眼瞳因剧痛而有些迷蒙,仰头看去,帝王皱眉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他伤口的深浅。当初,他被阉割时血流数升,濒临死亡,也是安禄山亲手用木灰为他止血,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些年来,李诸分不清自己对安禄山,究竟是爱是憎。

    “拖下去。”安禄山不耐烦地踢了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宦官一脚,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诸流血的脸上。

    宦官被侍卫们拖了出去,“饶命……”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到。

    “他们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禄山似笑非笑,声音竟有几分欣赏之意,“当年你们一溜排开,只有你的脖子是梗着的,我就知道你的胆量非同寻常。这些年,你没有让我失望。”

    夜色初降,李诸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

    耳边传来一缕幽幽的乐声,仿佛月色在拨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静下来。

    乐师在亭台里独自吹奏筚篥,苍白晶莹的侧脸被月色洗练,身形单薄而孤独,仿佛将所有心魂都交付在音乐之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青石台阶上沾着露水,苍凉的曲调催人落泪,连带着庭院里的月色也苍凉起来。

    雷海清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只有在吹奏时,他才会成为那个天赋过人的清澈少年。像沉默的山石,被光之手强悍而有力地砸碎,露出顽石中莹莹夺目的美玉。

    亭台上摆着一把陈旧的五弦琴,李诸缓步走到琴边,盘膝坐下来,十指落在琴弦上。

    牡丹花开在月下,宫花红得寂寞。

    琴声相和,乐师的吹奏丝毫没有停顿,也许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命运无常的动荡,失去家国的痛苦,故园残破的怀念,让他们无需言语。

    不知道合奏了多久,渐渐的,筚篥的曲调从幽咽低沉拔高了一点,像是深井中看到了星,微小的光芒与欢乐在声音中渗出。李诸的心绪也随之一振,指下琴音渐渐明朗——

    拨云见月,鸟鸣山涧。

    再深的孤独,有人共鸣,便会化为声音——或许,不是言语的倾诉,而是心弦的和鸣。

    李诸从来没有弹过这样的曲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只是顺着心绪起伏而拨弦,顺着月光溯流而上,曲子那样好听,好听得就像所有的苦难都可以被抚慰,所有的伤口都会被抚平,所有的思念都有人聆听。

    这一晚之后,李诸将雷海清的脚镣去掉了。这原本不合军规,但作为安禄山的近侍,没有人敢对他质疑。

    叛军连吃了几场败仗,战略要地雁门关得而复失,在河南又因张巡死守睢阳而被拖延战机。

    阴云笼罩在洛阳行宫中,侍卫们远远都能听见安禄山发怒的斥骂声。李诸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侍在暴躁的帝王身边。也许是额头受伤的缘故,这些天来李诸总是精神不济,夜里睡不好,几次差点出了纰漏。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李诸疲倦地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不一会儿,熟睡的他眉头紧皱,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冷汗浸湿了鬓发。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李诸冷汗涔涔地坐起来,双眼睁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黑暗中喘气,像是受伤的猛兽。

    无论过去多久,在他以为已经忘却往事的时候,熟悉的噩梦仍会突然在寒夜里悄然而恶意地袭击,记不清这是多少次被惊醒……空气仿佛凝固得令人窒息,李诸手上的青筋凸起,额角上的伤口又开裂了,火辣辣地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李诸猛地抬起头,一跃而起!军人的本能让他毫不迟疑地挥刀斩下——

    半截蜡烛滚落到地上,烛光洒了一地。

    李诸愣了一下,眼睛一时无法适应亮光。血与咸湿的冷汗滴落在眼皮和睫毛上,有些刺痛,也有片刻恍惚。他从来没有想过,在无眠的黑暗里,会出现烛光。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来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

    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你来做什么?”李诸的声音沙哑,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我听到里面有声音。”乐师发抖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额头上。

    他将手中的刀移开,平息胸膛的起伏,冷漠地说:“下次再这样闯进来,被砍掉的就不是蜡烛了。”

    少年俯身把被斩断的蜡烛捡起来,放在桌案上。烛光顿时令屋子里亮起来。李诸背对着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冰寒可怕的脸色,不知不觉在光的渗透中被些微软化。

    在少年即将关上门离去时,李诸皱眉转过身:“慢着。”他突然开口:“给我拿一壶酒来。”

    空气清寒沾着露水,树梢月光流动。

    雷海清依命端来了一壶热酒,李诸取出一套夜光杯,见对方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酒杯上,李诸随口问:“喝过葡萄酒吗?”

    “喝过。”

    李诸给自己斟了一杯:“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刚入宫的时候,陛下赐宴。”

    曾经梨园子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一些士大夫说梨园乐曲是靡靡之音,但是皇帝李隆基亲自宴请他们,说,天下若无盛世,哪来四海笙歌?

    当然,这都是旧事了。如今战火流离,礼崩乐坏,再没有丝竹雅乐可以聆听,更也没有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你的羊角筚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带在身边很久了吧?”几杯酒饮下,李诸想起初次见面时,少年冒着生命危险去捡拾筚篥的情形。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雷海清的目光微微迷离,“我是个孤儿,自小被师父收养,学了琵琶、筝、胡笳、箜篌、横笛……许多种乐器,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筚篥。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师父就吹奏筚篥哄我入睡。师父说他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只翠鸟,颜色格外好看,他吹奏的时候翠鸟飞下枝头聆听,一枚羽毛轻飘飘掉落在筚篥上,化为了这块碧玉。”

    李诸这才注意到,筚篥上镶嵌着一小块碧玉,色泽动人。

    羽毛?

    “哄小孩的故事而已。”李诸神色不以为然,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他知道,那故事是雷海清最温暖的回忆,正如母亲在篝火边讲给他听的故事。

    “你师父人呢?”

    “去世了,后来乐班也解散了,当初的同伴都失散天涯,只剩下一个师哥,和我一同进入宫廷梨园。”少年的目光黯淡下去。

    如果不是战祸,这些梨花般的少年们,或许还在春日树下,吹奏着清风流水的乐章吧。

    战争摧毁了那些美好的东西,让最好的回忆只能存在于梦里。

    “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李诸突然将酒杯一仍,清光划过,他拔出腰畔宝剑,拔身而起,在月下舞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落花簌簌坠下,剑气凛冽寂寥。

    只见半醉的年轻侍卫身子微仰,用剑尖挑起酒盏,他出剑快如光电,那杯中酒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他纵身接过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猛地回过头来,带着醉意的眼眸里,那冷漠的灰色似乎蒙上了一层水光:“你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雷海清双颊酡红,也有了醉意。

    “没有死在八岁那年。”侍卫秋水长剑所指,眸色如灰烬,“那一年战乱,我所有族人都被杀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我爹曾告诉过我,宁可死也不能做奴隶,我那时拔剑准备自刎,但最后那一刻八岁的我手发抖了,我不敢死。”

    树影婆娑,夜风吹过心胸,让脸颊的泪也冰凉刻骨。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热的手掌扶住李诸的后背。

    “你喝醉了。”雷海清将他手上的剑拿下来,放入鞘中,淡淡地说:“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吗?我并不觉得。留下来面对的人,才更强大。”

    这一晚,李诸是被雷海清扶到房间去的。

    朦胧醉眼里,他看到乐师低头拨亮烛火,屋子里多了那一点温暖烛光,周遭不再令人窒息,连黑暗也变得清澈而平静。

    翠鸟么……

    一身绿色春衫的少年,也像一只翠鸟,停歇在他的窗前。

    这一晚,李诸没有做噩梦。

    作为仆人,雷海清明显是不合格的。他虽有音乐天赋,但对人情世故甚至日常生活常识都懂得极少,常常发呆出神,随侍在李诸身边斟茶倒酒,甚至笨手笨脚把酒盏打翻过。

    李诸对雷海清出乎意料地宽容。但没过多久,一件意外发生了,让李诸也无法坐视不理。

    那天李诸回到府中后院,突然闻到一股异样的血腥气,青石小径上隐约可见斑斑血迹,他顺着血迹往前走,看到雷海清站在小路的尽头,似乎努力在掩饰自己的紧张,连手也不知道放哪里了。

    李诸冷冷地看着他:“里面藏了什么人?”

    雷海清脸色蓦然苍白。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雷海清伸出手臂试图阻止李诸上前,被对方随手拨开。

    一个满身血迹的乐师被李诸从灌木丛中拎出来:“我不想死,我还有妻儿……求你放我走……”

    那也是一个梨园乐师,名叫沈子原,逃走时被侍卫发现,情急之下躲藏在此处。

    最近常有宫女、乐师逃脱,而且总能躲开侍卫的巡逻,李诸也怀疑过,他们有人接应。

    只是不曾想到,那人就在他自己身边。

    李诸面无表情俯视着浑身发抖、涕泪横流的乐师,手缓缓地按在剑柄上。在他拔剑的瞬间,雷海清突然冲过来拦在沈子原面前:“不要杀他!”

    春风吹动,少年的身影在盈盈的春光中,像是弱小的春草,妄图对抗命运的野火。

    “此刻你自身难保,还想管别人?”李诸压抑住眼底冰冷的怒火,“你们三百梨园弟子,已经被杀了一百多个,都是试图逃走的、不听命令的。”

    雷海清的肩膀瑟瑟发抖,让李诸意外的是,他眼里露出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缕……失望。

    “能推着你们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沈子原还是被杀死了。

    李诸没有当场斩杀他,而是派人将他带回牢狱。原本沈子原可以活的,可是途中他再次逃跑,在翻越过宫墙时,被巡逻的士兵乱箭射杀,死时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士兵们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对染血的珍珠耳坠,那是他买给妻子的。

    能让人不顾性命逃出宫墙,一定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承诺;能在人拼命去抓一点渺茫的希望,一定有不能辜负的等待。

    雷海清得知消息时,正是一个暴雨的午后。少年听到沈子原的死讯,眼睛睁大,脸色顿时煞白,那一瞬间,他跌跌撞撞就要狂奔出去,被李诸冷冷地按住,他绝望地回过头来,这是李诸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恨意。

    暴雨倾盆,少年浑身狼狈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当初的乐班,只剩下一个师哥和我同入梨园。”

    李诸怔了一下。

    “他的名字叫沈子原。这些年来,他是我唯一的故人。”

    这晚,已经许久不曾做噩梦的李诸,梦到八岁那年部落被契丹血洗,母亲最后的泪脸沾着鲜血,手里拿着一对珍珠耳坠……李诸惊醒过来,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恍惚能闻到血腥气,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在战场上,在宫帷中,洗不净,抹不掉。

    而他知道,这一次,雷海清不会再端着烛台来了。

    沈子原死后,乐师重新戴上了脚镣,大病了一场,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略显苍白的脸颊凹陷得可怜,乌黑的眼瞳也变得黯淡,神色憔悴地随侍在李诸身边,给他斟酒时,漆黑的睫毛低垂,不再言语。

    “你想走吗?”终于有一次,貌似无意地,李诸开口问。

    逆光看不清少年的神情。半晌,才听到一句回答:“你能放我走吗?”

    你能放我走吗?

    李诸心头突然一惊,才意识到……少年凝视着宫墙外的蓝天时的神情,他并非没有看到,只是刻意忽略而已;少年的命运,一直一直是主宰在自己手中的。他拥有炙手可热的权势,放走一个小小的梨园乐师,并非不可能。

    就像当初逃走的沈子原,如果他假装没有看见,或许对方就有一线生机能逃脱。

    你能放我走吗?

    李诸突然意识到,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也许是那晚合奏的月色太过皎洁,也许是琴逢知己的喜悦太过真切,也许是没有噩梦的睡眠令他太过贪恋。

    他从未想过,要放他走。

    清风无情亦无声,终究只能以沉默相对。

    惨淡的日光下,雷海清握紧了手中的筚篥,手背上淡蓝色的筋脉隐现,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要握住什么……羊角上镶嵌的那块碧玉,逆光下莹莹之色有几分诡异。

    趁李诸失神的时候,少年身形微侧,以袖掩手,从无人看见的角度,用筚篥上镶嵌的碧玉在杯边沿轻轻无声地擦了一下,再晃动酒水。

    然后,夜光杯盛着温热的酒端到了李诸面前。

    李诸发觉不对劲,是在一次巡城过程中。

    一起巡城的还有同在侍卫队的呼延烈,两人在患难中有过命的交情。当初安禄山做范阳节度使,攻打契丹行军途中李诸的腿受了伤,是呼延烈背着他走了十多里路。

    呼延烈是豪爽之人,但他不喜欢汉人,他不止一次警告李诸:“告诉你,离那些汉人远点,他们虽然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这天两人巡城的途中,李诸突然一阵腹痛难忍,冷汗涔涔。

    呼延烈看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是不是吃坏了肚子?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巡察后面的街坊就行了。”

    李诸本来还想坚持,实在腹痛难忍,就依言先离开了。半路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湿衣服裹在身上,令原本就身体不适的李诸更加举步维艰,他眼前发黑,按着阵阵剧痛的腹部,勉力来到一间屋檐下避雨。

    这是一间破旧的药铺,里面坐着头发花白的老郎中,看到他的痛苦弯腰的姿态,叫了他一声:“病了?进来让我看看。”

    李诸走进去,老郎中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又端详了一下他的气色,肯定地说:“你中毒了。”

    雨幕绵密如谜,李诸这才想起,最近自己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腹痛,找宫中的郎中看过病,却瞧不出病因。

    三

    “他给我下过很多次毒,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经常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体异样,让有经验的老郎中看过,我才知道自己中了毒。于是我开始留心。接下来几次,他在我酒杯上做手脚,我都看见了。”

    “他要毒杀你,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琳琅脱口而出,好奇地舔了舔唇边的残酒,她本来还想再喝一口,但叶铿然把她的酒碗拿掉,她只能不服气地挽着叶铿然的胳膊,聚精会神地听故事。

    “你做过噩梦吗?”李诸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情绪,握酒杯的手却微微一顿,“在遇到他之前,我时常会做噩梦,睡眠对我而言是一种奢侈。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些最不想回忆起的往事,虽然清醒时杀人并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但比起在噩梦中经历与见到的,要美好一千倍。

    “很奇怪,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便不再被噩梦反复折磨。”李诸摩挲着手中的筚篥,“也许,是一个人走夜路的时间太长,太孤独了;也许,是那种独特的乐声沉静令人安稳。”

    世间总有一杯毒酒,带着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如同河豚的肉,明知道有毒,人还是会冒险去尝。

    也许是说多了话太累了,李诸突然开始吐血。他将血迹抹掉,嘴角露出惨淡的弧度:“可惜,命运往往是由不得人选择的,我最终,还是亲手将他推进了地狱。”

    那时已是盛夏,猎苑中举行狩猎。

    安禄山的近卫队在同罗、奚、契丹、靺鞨挑选的八千“曳落河”勇士,同在猎场比拼。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最为勇猛夺目的两人是安禄山的近侍李诸和呼延烈。呼延烈收获了十只野鸡,六头獐子,一头野猪,一头熊。

    而李诸的收获更为惊人,除了獐子、野猪这些寻常猎物之外,他还猎得了一头白虎,令安禄山大喜过望!

    唐时以白色为吉祥,白虎更被视为祥瑞。近来北方战局受挫,很多人说,广平王和郭子仪的大军就要打到洛阳来了。

    在时局不稳、人心动荡的时刻,安禄山太需要一个“吉兆”来说服将士们,甚至说服自己了!

    他当即宣布李诸为“曳落河第一勇士”,官升四品,赏赐金缕衣一件。

    李诸翻身下马,在众人羡慕而敬畏的目光中接过赏赐。

    尘土飞扬中,呼延烈策马来到李诸面前,爽朗地扬起马鞭:“李诸,这顿酒你非请不可!当初攻克洛阳时,陛下亲自赏赐你夜光杯,如今又赏你金缕衣,得请兄弟喝酒!”

    “运气而已。”李诸并无任何得意的神色,“你所得的猎物也不少。”

    “是啊。”有士兵在旁边附和,“呼延大哥也是今日的勇士,只比李大哥差那么一点而已。”

    “当时我也去追白虎了,但终究不如李诸的骑射功夫,一箭射中虎头!”呼延烈放声大笑:“输给你,兄弟心服口服!”

    夜色降临。

    水榭亭台之间,李诸备下酒菜,请呼延烈喝酒。

    随侍的雷海清穿着绿色春衫,怀抱琵琶的样子像一幅水气氤氲的画。他正准备斟酒,手刚碰到酒壶,被李诸一抬手拦住:“不必了,我自己来。”

    少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颤,退至一旁。

    “来了洛阳之后,很多兄弟都说这繁华东都,让人流连忘返,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呼延烈放目四望,“洛阳行宫夜色美景,令人心神荡漾。”

    一只鹰站在呼延烈的肩上,鹰眼如同漆黑玉石摄人心魄,它名叫“枭羽”,是呼延烈千里迢迢从草原带来的。

    “看来枭羽并不喜欢洛阳城,瘦了。”李诸喂了鹰一块肉。

    “它性子倔犟,”呼延烈的语气丝毫不掩饰骄傲,“当初熬鹰的时候,我可是将它放在绳索上,蒙住鹰眼,昼夜不停地摇晃了六天六夜;用细麻线缠肉喂食,令它饥渴难忍,才将它驯服。后来第一次在雪地里试飞,它的十六根尾羽都被缝住,却刹时像箭一样冲出去!鹰就是鹰,和那些弱不禁风的翠鸟、白鹭不同!”

    少年低眉垂首弹奏琵琶,轻拢慢捻。

    “对了,洛阳行宫里近日出了细作,陛下命人彻查,你还是要多留心一些。”呼延烈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上次你说腹痛,后来去找郎中看过了没?”

    雷海清弹琵琶的手微微一顿,一刹那,几乎能听出突如其来的错音。

    “郎中看过了,只是吃积了食,没什么大碍。”李诸的眼神不知道在看着远处的波光,还是湖心的月色。

    “那就好,来来,喝酒!”

    李诸举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鹰叫:“唳——”

    枭羽突然拍着翅膀叫了起来,在呼延烈也没有反应过来时,它已经撞翻了酒案,一时间杯盘狼藉,酒水四溅!

    “枭羽!”呼延烈大声喝斥,鹰桀骜不驯地在空中飞了一圈,才不情愿地回到了主人肩上。

    酒杯歪倒在地上,残酒还在流淌,而被酒水浸湿的地面,泛起了淡淡惊心的黑色。

    四周一时安静。

    呼延烈皱眉盯着地上的残酒,再抬头看乐师的脸色,他粗中有细,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乐师的手腕,沉声喝问:“你,在捣什么鬼?”

    见乐师抿唇不语,他一拳挥过去,将乐师打得跌倒在地!恨恨地转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提防这些汉人——”

    李诸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沉了下去,胸口比寒夜更冷。

    名为“妄念”的剧毒,可慢性将人致死。也许,这些日子以来,李诸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妄念,等待着少年收手,但这终究……也只是妄念而已。

    呼延烈说得对,汉人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铁骑更难对付。

    宫中的细作,河北的烽火,杯中的毒酒,血腥的落日……他们绝不会屈服,除非被屠杀殆尽。

    “哐——!”

    长剑出鞘,在乐师苍白的颈脖上划出一道血痕。对方仿佛知晓形迹败露,睫毛颤抖,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可李诸的手停住了,那一瞬间,他恍惚看见在那个氤氲的春夜,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准确地抵住这个人的颈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对方的脖子割断。被刀抵在门上的少年脸色微微苍白,身着轻薄春衫,手还握着烛台,像是一朵墨画的花,开在春夜的门扉前。

    那是在他无眠的黑暗里,唯一出现的烛光。

    血珠顺着剑刃滴落,良久,李诸的手臂缓缓垂落了下来,仿佛整个人被难言的疲惫击败:“来人。”

    他没有再看乐师一眼:“将他送去牢狱。”

    牢狱阴森,暗无天日。

    被关在牢狱里的乐师不止雷海清一个,还有其他梨园弟子,狱卒们无聊时,会要求他们奏乐打发时间,很多乐师为了不受酷刑而听命。

    “叫你们演奏,是奏哀乐的吗?”面对衣衫褴褛的乐师们,狱卒大声喝斥,“演奏喜庆的曲子!”

    胆小些的梨园弟子双手发抖,勉强演奏起了欢快的乐曲。

    狱卒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但他的目光扫到其中一个人时,又露出了凶光。

    那人端坐在稻草上,神色就像波澜不兴的湖水。

    狱卒慢慢走了过去,站定在雷海清面前,哪怕并未拔刀,也能感受到那凌厉如刀的杀气。

    “你,怎么不弹琴?”

    雷海清神色平淡,甚至并没有看对方一眼:“乐为心声,此刻我心中无声。”

    狱卒冷笑:“心中无声?”他一挥手,另外几个狱卒簇拥过来,只听领头的狱卒命令:“不会叫的黄莺不需要喉咙,不会舞的孔雀不需要羽毛,弹不出琴音的乐师也不需要手指。”

    听到最后一句话,雷海清的脸色终于微变。

    几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他擒住,按住他的双手,雷海清剧烈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只听领头的狱卒一声令下:“给我把他多余的手指卸下来!”

    “啊——!”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暴虐的狱卒们放声狂笑。

    “什么?”李诸霍然站起。

    他得知消息,已经是雷海清受刑三日之后。李诸沉着脸大步走进监牢,狱卒们不敢拦他。

    “雷海清关在哪里?”

    “在……在东边第六间。”狱卒慌忙回答。

    牢狱里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走到东边第六间狱房,李诸一眼就看到雷海清无知无觉地倒在潮湿的稻草上,遍体鳞伤,脸色比死人更惨白,十根手指呈诡异的姿势朝外翻卷蜷曲。

    一股热血冲上头颅和眼眶,李诸看过许多残酷的刑罚,但没有哪一次,令他内心蓦然刺痛。

    他们生生掰折了乐师的十根手指,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吹奏。

    他想起乐师在月下吹着筚篥,久远的故乡之曲在孤独的洛阳城中响起,想起乐师低头拨亮烛火,久违的暖光在清寒的春夜点燃……

    从此之后,世间再没有那样的曲调、那样的拨烛了。

    “谁让你掰断他的手指的?”一拳掼在领头狱卒的脸上,力道之凶狠,将对方打得滚到墙角!

    那狱卒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渗出血迹,惶恐地抬头:“长官……他……他拒不演奏……”

    又一脚狠狠踢在对方身上,狱卒顿时发出惨叫。李诸发了狠,拔出刀来就要杀他!

    “长官……长官饶命!”狱卒已经尿了裤子,抖索着求饶。

    “凭什么你就能剥夺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只因为你有刀?”李诸将刀狠狠贴在对方的颈脖上,双眼血红,多年来堆积在胸口的怒火愤懑,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我杀了你!”若不是及时赶来的呼延烈阻止,他己暴怒地手起刀落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你清醒点!你要为了一个汉人杀自己的兄弟吗?”呼延烈拦住愤怒的李诸,冲狱卒说,“滚,赶紧滚!”

    死里逃生的狱卒滚爬着逃走。

    惨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上,雷海清动了动,醒转过来,眼神却空洞如同被掏空了魂魄。

    然后,他看见了李诸。

    少年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神色变得悲哀而期待,像是身处绝望的人,想要看最后一眼星光。

    “是你吗……”雷海清身上铁链哐当作响,受伤的十指在稻草上拖出斑驳惊心的血迹,他的眼底泛起了水光,剧烈的喘息声沉重惊心。李诸俯下身来扶住他,手竟然不稳。

    对方的脸憔悴得可怕,身形也被酷刑折磨得形销骨立,但眼睛没有变,那是在残酷的地狱里仍然能望见星辰的眼睛,是十指尽折后耳畔仍然能聆听到的一缕琴音。

    “这支筚篥……”雷海清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李诸伸出手,将那染血的筚篥接过来。

    有毒的碧玉在黑暗中莹莹生辉。

    四目相对的这一刻,李诸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看不清谁欠谁更多:“我答应你,我会将东西交给你的同伴。”

    还有什么如鲠在喉,李诸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告诉雷海清,这一瞬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会放他走。

    四

    接下来的几日,李诸打探清了狱中地形,拿到了牢狱钥匙,他甚至为雷海清准备好了包裹,里面装着乔装改扮的衣物与路上所需的钱。

    可谁也想不到,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夜,变故陡生。

    宫中灯火通明,刀剑出鞘,一名叫南蕲的梨园弟子逃逸。南蕲逃出城二十里,被呼延烈率领的军队追到,当场斩杀。在这名逃逸的梨园弟子身上,搜出了雷海清的羊角筚篥,以及……一张洛阳城防图。

    原来,这才是雷海清求他转交筚篥给同伴的真正用意。

    有了城防图,安禄山所有的战略部署和军事秘密都会暴露在唐军的视线中,唐军随时可以重夺洛阳。

    曾经那一场酒醉,李诸醉眼朦胧地问雷海清:“恩人仇人,知己敌友,生死悲欢……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真假并不重要,”看上去柔弱的乐师眸子映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少年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曾经他以为少年是翠鸟,后来才发现,对方才是鹰,有一颗永不被驯服的心。

    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李诸负荆向安禄山请罪,却没有得到宽恕,而是得到了一道斩首的命令。所幸有一干将领们求情,处死最后改成了八十鞭。李诸被鞭刑打得皮开肉绽,臂骨折断,右臂从此废了。

    ……当鞭子如雨落下来,李诸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还是清醒时,他恍惚苦笑,自己还是太笨啊。

    而雷海清,终究还是恨他的。

    此后的大半个月,李诸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昏迷的时候比清醒多,鞭刑受伤极重,之前所中的毒也一齐发作,令他五脏俱损。

    他失去了安禄山的信任,曾经的“曳落河第一勇士”,被冷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他在病中频繁地吐血,在生死边沿徘徊时恍惚看到漫天尘沙,乐师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眼神却带着清晰的淡淡的怜悯……一声闷响,琵琶被摔在地上,丝弦崩断,裂痕惊心。

    风吹云散,最后一缕琴音寂灭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地醒来,四周寒冷如铁,再没有烛光。

    一个月后,李诸才知道,雷海清已经被杀了。

    在众人面前五马分尸,极为惨烈。

    雷海清的死在梨园弟子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这小小的激愤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梨园弟子们尽数被处死,洛阳终于平静了下来,像是沸水变成了死水,百姓们的脸上带着麻木的神色,似乎人们都忘了那个微不足道的乐师。

    在强权之手的碾压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沉默。

    李诸没有扔掉那支羊角筚篥,看到那有毒的碧玉时,他想起幼时读书,读到《庄子·外物》,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

    大夫苌弘忠于故国,死在蜀地,当地人将他的血埋藏,三年之后化为碧玉。这就是汉人的忠义。

    碧血千年在。

    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雷海清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效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君王。他在他眼中是“叛军”,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不是敌人呢——

    李诸无法回答,曾经他也许是有机会问一个答案的,但他终究还是因失望而放弃了。如果再重来一次,他会坐在他身边,和他聊一聊草原与美酒,聊一聊母亲在篝火边吹奏的筚篥,无关其他。

    但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五

    “把你的筚篥给我看看。”裴昀几杯酒饮下,衣襟半敞,斜倚在酒案旁。

    李诸一怔,将筚篥递给他。

    “这块碧玉的确很特别,”裴昀闲闲地端详着筚篥,“不过,我也曾见过有毒的玉石,色泽和这块完全不同——此玉温润无暇,似乎只是一块瑾瑜美玉而已。”

    李诸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一抬,从遇到裴昀到现在,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动,眼瞳里迸出难以置信而急切的火星,像是荒野里飘荡的鬼火。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的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怎么会那么巧,在你要喝下毒酒的时候,猎鹰就不受控制打翻酒盏?比如,为何街市寻常郎中尚且能诊出你是中毒,宫中御医却瞧不出病因?你是否细想过,为何乐师到来之后,你就不再做噩梦?”

    碗中酒已尽,裴昀面带惋惜地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有另一个版本。”

    六

    “李诸并不信你。”

    昏暗的牢狱中,呼延烈推开牢门,脸上丝毫没有平时的豪爽,冷笑的眼睛显得阴鸷:“我乃奉命刑讯,你最好老实回答——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雷海清坐在稻草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呼延烈走到他面前,将锁着他的铁链用力一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以免多受皮肉之苦。”尖锐铁器嵌入血肉中,剧烈的疼痛让雷海清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泛起青白……

    他的羊角筚篥上的确镶嵌着一块碧玉,但那块玉的作用不是下毒,而是解毒。

    来到李诸身边后,他发现他的夜光杯上有毒,那种毒不是立刻致命的,却会将人慢慢地杀死,在损伤人的身体时,也会侵蚀人的神志,噩梦缠身便是中毒的症状。

    ——那是安?山亲赐的夜光杯。

    他曾经也想过劝李诸换一套酒具,但既然帝王己动了疑心与杀机,想要缓慢地杀死李诸,更换酒具并没有作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在李诸的周围一定有监视着他的眼线,那也许是他身边的婢女,也许是他不设防的朋友,比如,呼延烈。

    为了共奏一曲的月色,每一次为他斟酒时,雷海清都用碧玉为他解毒。

    直到那一次,李诸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我很好奇,那天枭羽怎么会闹起来的?它一向只听我的命令。”呼延烈冷笑,“莫非,你会妖术?”

    雷海清脸上冷汗涔涔,眼底却一片倨傲,抿唇不语。

    “说出来,我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呼延烈捏住雷海清的下巴,指关节咔嚓作响,“陛下早就不相信李诸了,说这小子脑后有反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汉人不都相信这一套吗?”

    从始至终,雷海清不发一言。

    呼延烈终于失去了耐心,摆了摆手,立刻有狱卒狞笑着上前,手中拎着烧红的烙铁。

    真正的酷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雷海清想不到,他救了李诸一命,代价会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牢狱中看不到故国,看不见知己,只有惨淡的月色照出斑斑血痕,满身伤痕和残废的十指。

    最后的那一次相见,他将羊角筚篥托付李诸,托他带给自己的同伴,筚篥中的确藏了东西。

    但那不是什么洛阳城防地图,而只是一张曲谱。

    当初他们在月下合奏的曲子,雷海清将它记录为曲谱,希望转交给自己的同伴,作为音乐之美的传承,以及……他在人世间活过的痕迹。

    作为乐者,最好的东西就是音乐本身。战火和仇恨,敌对和立场,侮辱和损害,都不能损伤的音乐之美。

    高山流水,琴歌相和,曾经的那一刻是真实的。

    李诸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意识到酒液从他的酒碗中洒了出来……

    “太过巧合的事,常常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裴昀的声音带了几分醉意, “我听说,鸟类可以听到人类无法听见的声音——那些无法被人耳捕捉的声音的震颤与波动,可以由某些特殊的乐器演奏出来。既然雷海清是个高明的乐者,我猜测,当日他在吹奏筚篥时,通过座中所有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来令猎鹰焦躁不安,打翻酒盏。”

    原来如此……从一开始他就弄错了,大错特错。

    过往的一幕幕如电在脑中闪过,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惊痛。李诸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血。

    雷海清打翻杯盏时掩饰的神情,雷海清第一次看见那只御赐夜光杯时停留的目光,雷海清低头拨亮烛火的样子……

    少年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

    他失望地看着他:“能推着你挥手杀人的,并不是什么勇气,只是丧失的理智而已。”

    他淡淡地摇头:“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吗?我并不觉得。留下来面对的人,才更强大。”

    他的眸子眏着烛火:“人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乃至最后,他用血迹斑斑的、残废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举起来:“请你转交给我同伴,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

    汹涌的眼泪混合着血水从李诸脸上流下来,他死死握紧那支羊角筚篥,像是要从故人的物件里生生抠出一个魂魄来。

    七

    至德二年,正月初一。

    安禄山在洛阳行宫中被贴身侍卫李诸和儿子安庆绪合谋杀死,临死前大喊:“是家贼!”

    叛军情势急转直下,北方诸郡烽火重燃,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恐惧不敢发丧,将尸体在宫中放置多日,直至腐臭。

    杀死安禄山的侍卫李诸随后逃出洛阳,从此再无踪迹。也许是隐姓埋名于荒野,史册中再也没有关于李诸余生的记载。

    裴昀一行人离开洛阳时,正是冰天雪地。琳琅边走边抱怨:“这么冷,羽毛也没找到,红薯也没得吃……”

    叶校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当日李诸的故事里,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地方?”琳琅好奇地问。

    “安禄山要杀一个侍卫,有很多种办法和手段,没必要用毒。而且那种毒不是用于控制人心神的,只是让人慢性死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也许他还有用得着李诸的地方吧,并不想让李诸那么快死。”琳琅一本正经地思考,“哼,反正不管怎么样,安禄山这个大坏蛋,都死有余辜。而叶哥哥的龙涎也替李诸解毒,救了他一命。”

    “嗯。”裴昀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慵懒的眼底隐匿着一抹惊心的美,如同夜色雕刻,黑暗打铸。

    朦胧雪雾中,仿佛依稀遥见当年的修罗战神,伏尸百万的背影。

    一直以来想要害死李诸的,并不是安禄山,而是呼延烈——夜光杯原本是无毒的,有毒的是人心。

    是呼延烈在杯子上动了手脚。

    当年,战场上那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可惜世间太多人能共患难,却无法共富贵。同为近侍,李诸事事都比他强,比他更受安禄山的信任,令他始终活在一道无形的高墙与阴影之下……嫉妒心让让呼延烈无法容忍。所以他才会投毒和借刀杀人,才会替换曲谱与地图。

    至于安禄山,从没有想要李诸的命。

    裴昀隐去了这细节,不废一兵一卒,夺取了安禄山的首级。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在遥敬黑暗中的对手。

    人心中的爱恨,原本就是最烈的酒,一滴一滴喝下去,谁能分得清究竟是何种爱憎滋味……谁又能将爱恨血泪一口饮尽?

    悲伤的寒冷,决绝的杀意,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当你以为自己孤单时,其实对手比你更孤单。

    天地熔炉,击碎风雪为齑粉,锻打人心如寒铁。

    几人正往前走,突然,只听猛兽的低吼声从头顶的城墙传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们,一只雪白的大老虎腾空而起,朝裴昀扑下!

    白虎如同一座雪山压了下来,巨大的身影落地时却轻盈温柔,前爪搭在裴昀人的肩上——

    毛茸茸的爪子欢快地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摇了摇尾巴。

    “爹!”

    画风变化太快,琳琅一脸懵逼适应不过来:“这是谁?将军哪里来的儿子?……竟然还摇尾巴,到底是老虎是狗啊?”

    白虎似乎腼腆又害羞,被骂得赶紧收了爪子。

    “大少!你怎么来了?”裴昀眼前骤然一亮,在被他摸头的时候,白虎缓缓弯下身来,化为俊秀少年郎,模样竟与裴昀有七分相似,只是神态清纯无辜。

    “爹,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少年手里托出一枚湿漉漉的羽毛,只有叶子大小,生机盎然的绿意在冰天雪地中却格外醒目,像是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琳琅转怒为喜:“竟然被你找到了!绿羽毛!”

    绿色的羽毛一碰触到琳琅,就像嫩芽遇到了阳光,刹那间蔓延开一片葱茏的绿意,柔和浸透城池与人心,起伏的远山宛如琴弦在天地间弹唱。空中没有落雨,但枯槁的洛阳城仿佛渴雨的人,汲取着一场久违的甘霖。有什么东西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苏醒,像是压抑许久的温热泪滴,像是胸腔中碧血化玉。

    千年万年,不曾死去。

    “爹,你出门这么久,为什么不带上我?”裴大少委屈地问。

    “带着老虎游山玩水很麻烦的,你爹我很穷,供你吃喝要花钱……”裴昀头疼地摆手。

    “又骗我!你只是怕路上有危险。”裴大少仰头看着裴昀,眼里一片松风清泉,“我可以帮到你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来找你的路上,打听到了谁的消息——我知道祝姑娘如今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