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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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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古都洛阳曾经是十三朝的都城。

    唐朝以前,那些帝国创业的开国者们,大都喜欢把长安作为最初的都城——地处关中险要,有天然崤山和潼关,进可功,退可守,最适合作帝国创业的根据地。

    而洛阳则不同,虽说南有洛水,北有黄河和北邙山,但基本还是坐落在平原之上,缺乏天然的深沟、壕堑、壁垒、雄关,无天险可守是洛阳的致命弱点,这种军事上的缺陷成为它最大的遗憾。

    所以,那些开国君主们,并不看好洛阳。古都洛阳的命运,更多的是作为陪都。

    然而,当帝国繁荣之后,随着首都长安的人口剧增,都城长安的劣势也就渐渐凸显出来——地处西北山地,物资的运输,资源的供给,都不方便,一大堆的问题。

    汉唐时代,长安经济并不发达,而位于中原地区的洛阳,由于地处国家心脏地带,经济发达,富可敌国。

    这就是为什么隋炀帝要把洛阳作为陪都,他通过经营洛阳,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把江南和华北连起来,这样就可西通长安,南连江南了。

    也就是说,在江南与华北之间,洛阳处于中间枢纽的位置。

    洛阳佛学鼎盛,有被朝廷供奉的四大道场,净土寺便是其中之一,每日里人流如织,香火旺盛。

    香客们进寺礼佛听经,最头痛的就是带进来的孩子们了。特别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闹起来可是不讲场合。偏偏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你还不能发作。

    净土寺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主意,将香客的孩子们集中到偏殿里听经。

    什么经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当然是故事性很强的《百喻经》了。

    这里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两步式结构:第一步,讲故事;第二步,由这个故事展开,阐述一个佛学义理。

    这些寓言故事描写的都是幽默可笑的事情,具有犀利的讽刺性。先说笑话,后讲佛法,笑话里面包含着佛法。既富有情趣,又蕴含哲理,通俗易懂,诙谐幽默,启人智慧。

    孩子们显然很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特别是,负责讲故事的是一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这就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

    偏殿内由三层蒲团垫起了一个简易的狮子座,这便是法师讲经说法时的座位,据说是从文殊菩萨那里来的。依照佛典所载,文殊菩萨是过去世无量诸佛的老师,曾经引导无数的修行者证得佛果,因此是大智慧的化身。

    文殊菩萨的座骑名叫狻猊,长得像狮子,表示智慧威猛无比、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背上设一个莲花台座,代表清净无染,因此被称作“狮子座”。

    佛经不是随便讲的,要恭恭敬敬地礼请法师坐到狮子座上开讲,这叫做升座。

    狮子座可以很豪华,比如高大庄严的讲坛,黄金铸造的莲花台,座上铺着又厚又奢华的坐垫;

    狮子座也可以很朴素,随便找一个土台子甚至一块大石头,在上面铺条垫子席子什么的就可以开讲了。

    设立狮子座的目的不光是为了宣扬佛法,还表达了一种对法的尊敬。所以狮子座通常要比下面听经者的座位要高一截,以保持一定的距离。

    偏殿内,那个讲经的孩子便坐在临时搭成的简易狮子座上,侃侃而谈。他的眉目清朗俊逸,幽黑的双眸闪动着耀眼的光泽,看上去十分惹眼。年纪虽幼,却显出一副天然的庄严与大气。

    “百喻,就是一百个譬喻故事,”孩子的声音清澈无染,直入心田,“佛陀喜欢用一些浅显的故事来宣讲佛法深义,《百喻经》就是一部用譬喻故事来说法的经书。”

    “太好了!”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拍手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陈祎快讲!莫要再磨蹭了!”别的孩子连连摧促。

    陈祎微微一笑,直接进入了故事。

    他随身并没有带着经书,自三四岁起就读《百喻经》,那些故事早已烂熟于胸,这会儿干脆也不按经文原文,而是用更通俗更易理解的语言讲出来——

    从前有一个愚人,到朋友家去做客,受到好客的主人殷勤的招待,桌上摆了七八道好菜,可是客人吃了之后却说:“这么名贵的菜为什么淡而无味,一点都不好吃?”

    主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太高兴了,忘了放一样东西!”

    原来,这位粗心的主人居然忘了放盐。他赶紧跑到厨房去,拿了些盐出来,放进每一道菜里,搅拌了一会儿再请客人品尝。

    客人一吃,果然美味了许多。他感到很奇怪,就问主人:“你刚才往菜里放了什么,菜就变得那么好吃?”

    主人说:“放盐呀!盐可是百味之源。”

    客人心想:原来这些淡而无味的菜之所以变得鲜美起来,全是因为加了盐啊。这么一点点盐尚能如此鲜美,何况更多呢?这家主人实在是太吝啬,就给我一点点……于是,他干脆上街买了一大包盐,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放进口里,想要尝尝到底有多美味……

    听到这里,孩子们都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那他可要咸死了!他怎么这么蠢?”

    “是啊,”陈祎也笑道,“我们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可是大千世界就是无奇不有。比如有人听说,适当地节制饮食,会对身体和修行都有好处,于是就不吃饭食,经过七天或十五天之后,因饥饿影响了身体,对修行没有一点儿好处。就好像这个愚人,因为盐有美味而空口吃盐,结果弄得口舌不能辨味一样。”

    “我知道了!”一个小姑娘开心地说道,“我娘说过,对于修行人来说,断食偏食都不适中,过分享乐和过分苦行都有偏颇。世间万事必须适中,过与不及都可能要坏事。”

    “嗯,”一个大点的孩子点头说道,“这就叫做过犹不及。”

    “小居士说得对,”陈祎道,“世人各有各的智识,可以帮助自己也可以利益他人。可若是用之不当,也可能毁灭自己,危害他人。比如世人热衷于名利,若是做得适中得当,倒也能够建功立业。但若太过分地追逐名利,便会造出恶业,与烦恼纠缠不休,乃至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世间的东西都是这样,”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成人的声音,“须用得不偏不倚,才能发挥效用。否则良药也会变成毒药了。”

    陈祎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居然有很多居士聚拢在门前,都在听他讲经。

    而那个开口说话的,竟是曾经给他父亲看过病的叶先生!

    他立即起身向前,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施了个佛家礼:“陈祎见过叶先生。”

    “陈祎?陈家四公子?”叶先生这才看清眼前的孩子,不禁惊讶地喊了起来。

    “怎么,叶兄认得这位小行者?”旁边一个儒生问。

    “哦,林兄啊,这是颖川陈家之子,极是聪明早慧。去岁我曾去他家中为他的父亲看病,那时便见到过他,想不到他竟到了洛阳。”

    那姓林的儒生略带几分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孩子。

    叶先生继续询问:“你怎么到洛阳来了?还进了寺庙?你父亲……怎么样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不自禁地轻了下来。作为医生,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陈慧的病凶多吉少,特别是陈祎现在孤身在洛阳净土寺里,更能说明一切。

    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兄姐呢?”

    陈祎眼圈一红:“父亲故去了,姐姐也远嫁他乡,大哥三哥家境艰难,我便随二哥到洛阳来习经……”

    “哦,”叶先生立即想起那个来求他去给父亲看病的年轻法师,那是这孩子的二哥,显然,是他把这孩子带进了寺庙。

    他有些遗憾地看着眼前这个儒雅清秀的少年,特别注意到了他束在头顶上的一头黑发,知他尚未剃度,心中稍感宽慰。

    虽然这世间之人普遍崇佛,叶先生偶尔也会带家人到寺院礼佛,但他本人却不是特别虔诚之人,又想寺院里清灯古佛寂寞一生,就算是成年人也会觉得孤苦难捱,何况如此聪明敏感的孩子!因此他打心眼里不希望陈祎出家为僧。

    陈祎确实没有剃度,不是因为他不想。事实上,自从跟二哥住进净土寺后,他便一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所谓“寺院里清灯古佛寂寞难捱”,那只是叶先生的想象,却不是陈祎的想法。对于陈祎来说,佛法已经为他开启了一扇神奇的大门,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宝藏,里面有数不清的珍宝——那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精神的珍宝。他已经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他希望自己能够正式剃度出家,广学佛法,然后像一名真正的高僧大德那样登坛讲经,普渡众生。

    可惜这个心愿在此时却是难以实现的。

    隋炀帝时期,朝廷为限制僧人数量,专门设有僧官,度僧必须由朝廷统一下发名额,统一考试,寺院被剥夺了度僧的权利,一旦发现私度者,将处以很严重的刑罚。

    凭心而论,杨广的这一举动对佛教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虽然减少了出家人的数量,但却保证了质量,确保了出家的大多数都是有信仰的,而且文化程度不低,甚至可以说都是精英。

    后来唐朝的时候延用了这一僧籍制度,这就使得隋唐时期的佛教僧团成为一个素质非常高的团体,高僧大德如满天星斗,层出不穷。

    朝廷没有下发度僧的指标,陈祎便不能出家,他只能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暂住在净土寺里。

    像他这种身份,在当时的寺院里被称作“行者”,未成年的行者也叫做童行、童子。

    行者住在寺院里,每天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役,闲暇时光也可以随师父们修行,或者读书诵经。长大后若有机缘,便可剃度出家。当然,大部分人是没有这个机缘的。

    净土寺是座大寺,寺内杂务分工很细,明确到人。陈祎初来时也只是做些打扫殿堂、给师傅端茶倒水之类的简单杂役。后来,方丈慧明长老意外地发现,这个年幼的孩子居然写得一手好字,便叫他进入藏经阁里抄经。

    在没有印刷术的年代,各种经典、书籍全靠手抄,所以当时的书籍极其贵重,一般家庭负担不起。而那时的佛教寺院就像一个专门的出版发行机构,不仅发行佛经,甚至还发行儒家乃至世俗方面的书籍。

    很多居士、善信要到寺中请经;一些家有蒙童的人需要四书五经,也到寺院来请;一些开私塾、办学馆的先生,需要统一为学生配发教科书,这么多的书当然不可能自己抄写,于是也到寺院来请;甚至,有人想看《道德经》、《南华经》之类的道教典籍,而附近如果没有道观,或者道观里的道士不会写字,也到佛寺里来请。

    其实,当时的佛道两家并不怎么友好,口水仗已经打了多年,只不过有些老百姓不太明白而已。尽管如此,只要有原本,有人,有钱,有时间,寺院就可以给你抄,并且绝对保质保量。

    所以那个时候,像净土寺这样的文僧寺院里,有一些专门从事抄写的人,被称做“抄经僧”,或者“抄经生”。

    净土寺里本来有不少抄经生,大多是远来参加科考而落榜的书生,还有些是希望出家而暂时不得度的行者。只是近年来中原时局不稳,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已离开洛阳到别处求生去了。抄经生空缺,陈祎便在这时补了进来。

    抄经需要极其细心,只要写错一个字,整卷便得重写。实际上有些童行和沙弥是宁愿干粗活也不愿意去抄经的,他们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时辰,这是个性格问题。

    但这个工作对于陈祎却很适合,一是他出自书香世家,对文字有着天然的喜爱和痴迷;二是他性格专注,心思细腻;三是他确实经常出入藏经阁里找书看,索性就让他在藏经阁里工作好了。

    在当时,寺院就相当于一个教育机构,其教育效果甚至高于儒家的私塾或书院。这是因为儒家教育受制于科举考试的指挥棒,世俗中人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学习别的什么技能,通常都带有很强的功利性质,总要问上一句:我学这个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它能带给我什么好处?

    读书,当然是为了做官;习武,就是为了当将军驰骋疆场,或者打架的时候占些上风;乃至学理发,就是为了当个剃头匠,有门手艺养活自己。

    总之,学的东西必须有用,没用的不学。

    所以很多儒生只读四书五经,闲杂的书不读;相比较而言,由于佛寺和道观不用考虑科考的问题,这使得他们在做学问方面不功利,反而能够学习并保留很多在当时没用但是后世却可能有用的东西。

    陈祎既然是抄经生,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很多书籍——不只是佛经,还有其它各类典籍。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这天,寺中最有名望的讲经师慧景法师应众僧之请升座,为大众讲解《维摩诘所说经》。

    这是大乘佛教的早期经典之一,因此经的主人公是维摩诘居士,故而得名。

    维摩诘是一位在家修行的佛教居士,他才智超群,享尽人间富贵,又善论佛法,能够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得圣果成就,被称为大菩萨,深得佛祖的尊重。

    盛唐时的大诗人王维就非常崇拜维摩诘居士,他给自己取字摩诘,可见受此经影响之深。

    这部《维摩诘经》主要宣传的是大乘般若空观,运用不可思议的不二法门,消解一切矛盾,因而影响了禅宗思想、禅悟思维和公案机锋。禅宗将《维摩诘经》作为宗经之一,将不二法门作为处世接机的态度与方法,泯灭一切对立,从而获得了生命自由的无限超越。

    维摩不二禅机,对禅宗影响最大的,除了斩断葛藤的方法论,便是存在而超越的境界论。这主要表现在心净佛土净、在欲而行禅、处染而不染、无住而生心等方面。

    每次经过讲经堂,陈祎都会在窗外驻足谛听,有时听得忘了时辰,如痴如迷。

    这部经书的语言还是很通俗的,不能算难,但是内容却不是太好理解,特别是对一个小孩子而言。

    这一日,景法师向座下僧众抛出了一个问题:“维摩菩萨已证无上圣果,因何有疾?”

    面对法师的提问,那些僧人们不知是不会还是不敢,竟无一人应答。景法师的脸上略显失望之色。

    这时,站在窗外的陈祎忍不住开口道:“文殊代表如来,故净智无病;维摩代表众生,故示相有疾。”

    这轻脆的声音让所有的僧人都转过头,朝他望了过来。

    这许多的目光让祎儿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低头施礼,准备离开。

    景法师叫住了他,毕竟是个高僧,虽然心中诧异,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你怎知维摩代表众生?”

    长者有问,总不能不答。陈祎只得重新合掌,回话道:“维摩菩萨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

    “那么文殊师利因何无疾?难道他们不是本来平等?”法师步步紧跟。

    “以佛性论,文殊、维摩自然平等,众生与佛亦复如是。”

    景法师闭上双目,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既然已经接了话,陈祎干脆侃侃而言:“佛之文殊,具妙智德;众生之维摩,植众善本。众生烦恼功德总在心源,烦恼未净,故维摩以大悲之力,现身有疾;文殊以佛智加被众生,使其烦恼顿空,功德顿发。故维摩初示有疾,文殊入室,病则不愈而愈;如众生因佛智引发,恒沙烦恼若日照霜雪,自消灭于无形也。”

    此言一出,当真是义理清晰,条理分明,不仅在场的所有人俱感惊异,就连景法师也睁开眼,对这个小行者刮目相看。

    法师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陈祎也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回答稍显稚嫩,但稍加引导,便能举一反三。僧众们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景法师心中暗暗称奇:怪哉!净土寺内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少年行者,我竟不知!

    得知陈祎每日都在窗外听经后,法师便将手中的《维摩诘经》送给了他,告诉他有空随时可以进来听经,有疑问也可到他禅房去问。

    陈祎大喜,法师的鼓励刺激了他的求知欲,他决定深入地研究一下这部经。

    好在藏经阁里不缺经书,很快,他就找出一堆注解《维摩诘经》的论疏。

    在佛教典籍中,佛陀亲口所讲的义理法门统称为“经”,给经做注释的被称为“论”,给论做注释的被称为“疏”。

    陈祎所看的《维摩诘经》中文版本,是南北朝时期,由西域请来的高僧鸠摩罗什翻译的。据说,为了请来这么一位学者,前秦、后秦的两位皇帝先后发兵几十万,灭了三个西域小国,才把鸠摩罗什带到中原。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中国南北朝时期这些野蛮的皇帝们做得出来。

    汉传佛教四大译经家,另外两位都是有争议的,只有鸠摩罗什和玄奘这两位是没有争议的,并称为汉传佛教翻译史上的双子星座。

    有人这么评价他们两位的文字能力:天竺罗什的中文水平比当时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强;而唐人玄奘的梵语水平比鸠摩罗什更强。

    为什么说鸠摩罗什的中文水平比多数中国人都强呢?因为有了《维摩诘经》,中国此后两千年的文学、文化都为之丰富了。例如唐诗,几乎无不受《维摩诘经》的影响。

    从唐代起,人们就把《维摩诘所说经》编成戏剧上演,昆曲中的《天女散花》就出自《维摩诘经》,这部宗教经典已经深入民间的戏剧、歌曲、舞蹈,对中国文化、文学的影响之大,可以说无与伦比。

    陈祎将他找来的这些卷轴像摆木料一样,一层一层地码放在自己的书案上,然后一卷卷地展开、翻看,对于每一句的注解逐一比对,研究……

    在把《维摩诘所说经》领会得差不多的时候,陈祎又开始对八卷十万言的《妙法莲华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妙法莲华经》是佛陀晚年所说教法,属于开权显实的圆融教法,大小无异,显密圆融,显示人人皆可成佛的一乘了义。因经中宣讲内容至高无上,明示不分贫富贵贱、人人皆可成佛,所以《法华经》也被誉为“经中之王”。

    《妙法莲华经》的关键词就是“妙法莲华”这四个字。“妙法”指的是一乘法,究竟圆满,微妙无上;“莲华”是作比喻,形象地讲述妙在什么地方:第一是花果同时,第二是出淤泥而不染,第三是内敛不露。

    这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救众生出苦海。像这样的经书陈祎就极为喜欢。

    他照例找来有关《妙法莲华经》的各家论疏,开始研究,有不懂的就翻翻这家看看,再翻翻那家看看。甚至,他开始提笔自己注释《法华经》。

    就这样边学边写,写完了,也学完了。在这个过程中,这部洋洋十万言的大经竟被他轻易地背了下来。

    在净土寺,无数个平静的夜晚,窗外树影婆娑,秋虫在树上、草丛中啾啾鸣叫着;窗内,烛光微微跳动,照着案几上的经卷,也照着少年行者专注的脸庞。

    在他的笔下,一行行清峻疏朗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

    对陈祎来说,抄经、写经就是个修行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殊胜喜悦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着迷,令他无限欢喜,他由衷地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这种喜悦。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丈大师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给香客的孩子们讲解《百喻经》。

    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将这部通俗易懂的佛教故事集讲得娓娓动听。来听他讲经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甚至包括了大人。一些人本不信佛,他们慕名来到净土寺,只是为了听这个小行者讲经。

    叶先生和林居士都是来得很勤的人,他们的儿女叶丹参和林若锦是陈祎固定的听众。

    陈祎也从这些居士身上学到了很多世间的学问,比如他曾向叶先生请教医术,叶先生不仅知无不言,还慷慨地将自己收藏的医书借给他看。

    陈祎非常感动,抱着医书喜不自胜,连连致谢。

    “你不是学佛的吗?怎么又读起医书来了?”这天讲经前,叶先生的儿子丹参突然问他。

    陈祎说:“学佛不只是念经打坐。佛法在世间,若是不懂得世间法,佛门弟子又靠什么本事救济众生呢?”

    丹参嘻嘻笑道:“我听说,佛经多得不得了,一辈子都读不完,你还学这些东西,怎么学得过来?”

    “这便是今日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了。”陈祎将书卷收起,在简易的狮子座上坐了下来。

    孩子们赶紧坐直了身子,听陈祎讲今天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人,在天气很热的暑天独自出外远行。走了大半天,又饥又渴,口干舌燥,很想喝水,以至于看到热气腾腾的雾气都以为是水,直到跑到跟前,才发觉不是。

    后来,他幸运地发现了一条小河,河水看起来是那么清澈,真是救星降临!然而他面对河水,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心里郁闷地想,这水怎么这么多?

    这时候,恰巧来了一个过路的人,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不走?”

    他说:“我口渴得厉害,想喝水。”

    路人更加奇怪了:“现在水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喝?”

    这个人一瞪眼,没好气地回答:“你说得倒容易!这么多的水你喝得完吗?要是能喝完,我早就去喝了。就是考虑到喝不完,所以才不喝!”

    路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听故事的孩子们也都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丹参边笑边说:“这个人实在是太蠢了!其实他只要喝他所需要的水就够了,又何必要统统喝完呢?”

    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好哇陈祎,你是在取笑我吗?”

    “冤枉啊,”陈祎笑着说,“这分明是经上的故事,哪里会取笑居士?”

    丹参不信:“刚才我还问你,那么多的学问怎么学得完,你就讲了这么个故事,还说没有取笑我?”

    “阿弥陀佛,”陈祎合掌道,“居士真是玲珑心肠,一点就透。但陈祎真的没有取笑居士的意思。”

    见丹参仍是一脸不信的样子,陈祎微笑着说道:“我想,佛祖是想借这故事提醒我们,我们众生自无始以来六道轮回,已经受了无量无边的苦报。现在好容易遇到佛法这一解脱生死法门,却又忧心佛法无边,修行路远,不知何时方能成功,于是望佛兴叹,不肯用心研修佛法,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耗费在这些无用的烦恼上。就如同那个渴极了的行路人,却为喝不完水而烦恼,不是太愚蠢了吗?”

    “对呀!”坐在丹差旁边的一个孩子道,“我想佛祖还想告诉我们,做事既不能好高骛远,也不可因噎废食。”

    “我就经常因噎废食,”又有一个孩子说道,“我爹要我背书,我一看那么多!心想这怎么背得完?干脆就不背了。”

    “所以你就老背不下来!活该被罚打手心!”

    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

    那孩子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明白了,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积少成多嘛。”

    “可是佛法这块金字招牌老字号,常常被人家拿去招谣撞骗唉,”丹参慢悠悠地说道,“听我爹说,现在有好多外道只是把佛法里面的字句盗来改一下,或寻章摘句,再参杂一些邪知邪见,就胡乱说法,骗人钱财!”

    陈祎说:“若是这样,那便不只是口渴不饮,而是饮鸠解渴了。比那口渴不饮者还要可怜可悯呢。”

    寺院的夜晚很平静,陈祎独自坐在大雄宝殿内,就着佛前的长明灯,认真抄写着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医书。

    他之所以又对医术起了兴趣,不光是想用世间法去普渡众生。事实上,早在父亲病重之时他就起了学医之心,渴望通过医术来拯救那些身处病痛之中的无助之人。

    “你这小家伙怎么起这么早?抄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陈祎抬起头,见是玄明师兄站在门口,清晨的辉光洒在师兄的身上,显得格外清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抄了整整一夜,现在已经到早课时间了。

    赶紧起身,合掌恭敬地叫了声:“师兄。”

    “你可真够用功的,”玄明师兄迈步进殿,笑道,“朝廷下诏,要在洛阳剃度十四名僧人,这回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善缘能得度了。”

    陈祎一怔:“朝廷要度僧?”

    这一年,正是大业八年。隋炀帝杨广亲征高丽,大败而归。渡过辽河的三十余万大军最后仅余两千七百人,几近全军覆没!

    也就在这一年,北方大水,颗粒无收,杨广照常苛以重税,民众饿死无数,纷纷逃亡。王薄、刘霸道、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等人各自起兵,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人响应并加入义军,在山东地区纵横驰骋,令各地官兵焦头烂额。

    还是在这一年,朝廷重臣杨素之子杨玄感起兵造反。

    显然,杨广在这个时候下令度僧,是希望做些功德,增加福报,从而能够顺利剿灭那些胆敢反对他的人。

    真正的佛门弟子都明白“人须自救而后天救之”的道理,每个人注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度僧做功德当然会有福报,却不能因此抵消罪业,这是真正的因果定律。

    不过在陈祎看来,要想剃度出家,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然而陈祎没有料到的是,想要求度的人竟有那么多!短短数日之内,洛阳城附近就有数百人前来应试,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到东都。

    想想也难怪,朝廷的苛捐杂税和永远服不完的兵役徭役,早已令百姓不堪重负。国家的血已经快被抽干了,杨广却还在增调天下军队准备二征高丽,并表示,这一次,就算是“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造反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当“反贼”的。

    于是,佛门成了一个避难所,由于僧人可以不服兵役不纳税,对于喜爱佛法的年轻人来说,遁入空门便成了一个很实际的选择。

    又过了几日,报名的人数还在增加,从数百里外赶来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官府贴出告示,需年满弱冠者方可报名参试。

    “为什么一定要年满弱冠呢?”陈祎不解地问道。

    “因为求度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了这个限制。”长捷法师向他解释道。

    看到陈祎失落的眼神,长捷安慰他道:“景法师曾向郑大人提起过你,希望能够让你参试。只是,郑大人没有同意。”

    说到这里,心底竟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自己虽是陈祎的亲哥哥,到底也是佛门弟子,如果祎儿真的决定剃度,又或者景法师等人希望陈祎剃度出家,他又怎可横加阻止,硬去断了兄弟的慧命呢?

    现在,官府的这道限令给他解了围,陈祎还要九年才到弱冠之年,这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包括世情和人心。说不定到那个时候,祎儿已经决定去求取功名了呢。

    一念及此,长捷不禁为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摇了摇头,他知道陈祎走上功名之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短时间内不用再为他是否出家的事情操心了。

    主持这次度僧选拔的,是大理寺卿郑善果。陈祎曾听寺僧们说起过他。此人也是个佛门居士,向以居官检约、莅政严明而著称。朝廷考察官员的时候,他和甘肃武威太守曾经并列被评为天下第一。

    想来,这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难怪会断然拒绝景法师的请求。

    “毕竟,只有十四人可以得度,就算没有这个限制,你年纪幼小只怕也难以通过。”景法师这样对祎儿说。

    随后又安慰他道:“陈祎,你与佛有缘,日后自有机会得度的。”

    “日后就是有机会也不度!”偏殿之中,听经的孩子们也在讨论着这件事,小姑娘林若锦挥动着小胳膊,坚决地说道,“陈祎哥哥,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千万别去当和尚!”

    “你瞎担什么心哪?”丹参坐在一旁笑道,“现在想当和尚的有多少你知道吗?他就是想当,也得能当得上啊。”

    “我娘说了,要是我的年纪再大些,学问再好些,也让我出家去,”旁边一个孩子插言道,“这样以后就不用被征到辽东去打仗了。听说,凡是被征过去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真可惜,我现在出不了家,也不知再过几年,朝廷还度不度僧了。”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是能度也不度!”锦儿觉得这些男孩子实在是不可理喻,她简直替他们干着急,“你们也不想想,好好的头发,剃光了多难看啊!真是一群小傻瓜!”

    丹参哈哈大笑,对小伙伴们说:“你们看到了吧?果然是小女子,只关心好看不好看。”

    “难道你很喜欢难看吗?”锦儿瞪眼道,“明天我先把你的头发剃光了再说!”

    丹参吓了一跳,吐吐舌头,不敢再跟她争执了。

    陈祎一直没有作声,他只是郁闷地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他的梦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可是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一个少年如此虔诚的向佛之心,难道佛陀也要拒绝吗?

    陈祎不知道,此时在大理寺内,郑善果大人比他还要郁闷。

    作为一名佛门居士,郑善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主持朝廷的度僧考试了,可是,在测试之前被人找上门来惹事,却还是头一遭。

    前天,他正和几位同僚整理报名人员的名单,忽听得门外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叫人出去看看。

    去的人很快回报说:来了一大帮人,将几个前来报名求度之人围起来羞辱,说他们意欲出家是不忠不孝,且敬重外国神祇,与禽兽无异。

    听了这个回报,郑善果不禁皱紧了眉头,怎么朝廷度僧也有人敢来闹事?莫不是那些求度之人未跟家人说明白,以至于家里人找上门来?又或者他们有债务在身,债主前来追索?

    佛门度僧一向慎重,父母无人瞻养者,以及债务未清者一律不得出家。这事儿可不能大意。

    想到这里,郑善果忙带了几个幕僚出门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人在门前吵闹,言语间嚣张跋扈,不仅对佛不敬,还颇带几分机锋,看来也是读过书的人。

    这也不像是求度者的家人啊。郑善果捋着胡子思忖着。

    这时,又有人过来禀报说:“大人,刚才属下们查了一下,来的都是些道教信徒和反对佛教的儒生,趁度僧之机联合起来到大理寺门前挑战。”

    郑善果沉吟不语。

    像他这样的年纪,又经常主持度僧之事,对于此类事情自然不会觉得稀奇。

    说起来这也是隋朝佛教太盛留下的隐患,文帝杨坚出身佛寺,崇信佛法,这本是一件好事。然凡事就怕太过,所谓物极必反是也。帝王崇佛,下必效之,仅京师一地,就有寺院三、四十座。僧徒一多,流品渐杂,一时泥沙俱下。沙门之中,已是泾渭浑波,狼籍秽杂,乃至败坏纲纪,穷奢极费,如此等等,时人指斥,称此等情状已成国之大患。

    杨广即位之后,穷兵黩武,大兴土木,为保证兵役和徭役,对度僧采取了国家限制的措施。不仅度僧要经过国家组织的统一考试,就是以前出家的,也要重新检试,不合格者被勒令还俗。

    这项措施一经实施,出家人的数量大大减少,进入佛门的门坎也被人为提升了许多。

    然而矛盾却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如今朝廷失德,政治腐败,灾害频繁,百姓衣食不全,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于是有人趁机说,这都是因为佛门占有了大量财产,想以此将民众的不满情绪转嫁给佛门,以分担朝廷所受的重压。

    拥有不满情绪的不仅仅是儒道二教和其他民间信仰,还有许多普通百姓,甚至包括那些积极报名参加度僧考试却最终没有通过的人。想到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被征往辽东送死,而邻居家里那位通过了度僧考试的却可以避免这个厄运,安安稳稳地做和尚,怎不令人格外恼恨?

    天下不宁,人心浮乱,以儒道二教为首的人对佛教不满,趁度僧之机前来挑战,倒也在情理之中。郑善果心中虽略觉不快,却也不甚在乎。

    真正令他不满的是,那些欲来求度之人,在众多反对者的聒噪声中,居然全都是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在辞锋上可与之相抗辩的。

    不错,佛门讲究不争,但佛门也讲辞锋。要光大法门,普渡众生,对佛法的宣扬必不可少。面对挑战针锋相对,正是宣扬佛法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可眼前这些人的表现,着实令人失望。

    看来,须得找个法师来跟他们理论理论了。郑善果心中叹息着想道。

    他走上前去,喝住众人道:“诸公都是读书之人,在此大吵大嚷,不觉得有辱斯文吗?若有什么不满之处,且请稍待数日,待度僧结束,由下官出面,约上几位法师来与诸位对论如何?”

    郑善果毕竟是朝廷的重要官员,言行举止,自有一股威仪。众人见他出面,果然不敢再说,便相约七日后前来应战,地点就定在距此不远的净土寺。

    直到考试的那天早上,坐在官轿里的郑善果还遥望着净土寺的方向,在心里暗暗合计着,找景、脱、基、暹四位大德中的哪一位与那些人辩论呢?

    而与此同时,在净土寺通往官衙的小路上,一个身穿粗布行者装的少年也在匆匆地走着。

    知道自己因年纪小而不能参加度僧考试,他的心中固然有些郁结,却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机会。

    一大早,他便来到官衙门前静候。

    他知道,今日郑大人主持度僧测试,这里是必经之处。

    他没别的奢望,只希望能够跟这位同样是佛门弟子的官员见上一面,让他知道自己的一颗向佛之心。

    官轿在衙门前停了下来。

    郑善果迈步出轿,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匆匆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远远看到门内有些人影晃动,知是前来应试者,不由得眉头紧锁,又想起那件不开心的事来。

    “唉,这些人中,不知将来能否出现一两位大德高僧,光大佛门啊!”他对身边的幕僚感慨地说了一句。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站在门旁的少年,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那少年单薄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让他走过时又忍不住朝那边望了一眼。

    “这孩子气度不俗……”他边走边想。

    从一个人的外形谈吐、举止气度上来鉴别其资质、品性和前途,是自魏晋以来就在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种品人方法。郑善果深通此道,并一向以此自负。

    他第三次望向那个少年,恰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瞬间击中了他!仿佛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触动了心灵,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少年被带了过来,光洁明净的面容,饱满的额头,灵动的双眸,竟是佛子之相。一身粗麻布做的旧衲衣,显得有些宽大,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郑善果越看越喜爱,温和地问道:“你是谁家之子?”

    少年合什行礼道:“弟子陈祎,乃颖川陈氏之后,现为净土寺行者。”

    陈祎?这名字很耳熟啊——郑善果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净土寺的慧景法师曾向他推荐一个叫陈祎的行者,希望能够让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参加考试,被他一口回绝了。

    “大人三思,这孩子当真与佛有缘,若能得度,日后定可光大法门啊!”他还记得景法师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语气显得极为恳切。

    但他依旧不为所动,报名求度的人如此之多,若开了这个口子,只怕难以收住。

    另外,他也不太相信景法师所言。虽说出家人不打妄语,但师父对徒弟,总难免会有些偏爱,这偏爱会遮住一个智者的眼睛,使之从内心深处就觉得自己的徒儿与众不同。

    不过如今他有点信了,眼前的少年儒雅清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光华,竟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来。

    “你到这里,是来求度的?”郑善果问。

    “正是,”少年答道,“只是弟子习近业微,不蒙比预。”

    说到这里,原本稚气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淡淡的萧索之色。

    果然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那么浓重的书卷气!郑善果欣赏之余又觉得有些困惑,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期望遁入空门?

    他忍不住问出第三个问题:“童子出家,意欲何为?”

    本以为对方会向他哭诉,比如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类的,很多年轻的求度者都是这样。这些年来,在主持度僧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太多悲惨的故事,以至于真假难辨。

    眼前这个少年一定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吧?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在等待,等待听一个摧人泪下的故事,他想要了解这个少年。

    谁知那少年双手合什,目光沉静地回答道:“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简短有力的回答令郑善果心头剧震,他突然意识到先前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那便是风骨,以及神性与人性的交融。不充弱小,不装可怜,不说让佛门保护我,只说我可以为佛门做什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出家,就是为了将释尊的佛法继承下来,发扬光大。

    我能够“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短短的八个字,逻辑清晰,明净洒脱,令人震撼。

    像郑善果这种年纪的人,平日里也颇接触过一些有奇才壮志的人,但他们多是以转瞬即逝的世间功利为目标,或以夹杂私欲的帝王霸业为志向。似这般矢志于出世修道,追求宇宙人生真谛的人物本就罕有,而陈祎又是如此稚龄,这样的风骨气度他还是第一次得见,这样纯粹的个人信仰已如珍宝般稀少。

    面对眼前这双纯净如水的目光,郑善果心中一动,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随我来。”他简单地朝里一挥手。

    少年陈祎终于获得了参加考试的资格,凭借着出色扎实的经学底子,他竟然在数百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被录取的十四人之一。

    事后,郑善果这样向同僚们解释:“诵业易成,风骨难得。若度此子,必为释门伟器。只可惜我等老朽,怕是难以看到这一天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捷法师是有心理准备的,自打四弟跟他进了净土寺,他就对自己和父亲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不错,陈祎是有着太多的世智辩聪,但是,佛家智慧也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出来。如今,这孩子依靠自己的努力,终于踏入佛门,作为兄长,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走向佛陀呢?

    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对父亲所说的“求取功名”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了,且不说陈祎对那所谓的“功名”没有半点热情,单说这风雨飘摇的朝廷,有了功名又能怎样?

    大业八年。十一岁的陈祎在净土寺正式受沙弥戒,取法名玄奘。

    那个叫陈祎的小男孩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