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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弥兰陀所问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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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觉得,印度的婆罗门教与中国的儒家,在某些方面颇为相似。都是注重伦理和社会秩序的,并且将这种秩序纳入到全民的道德规范之中。一旦有人破坏了这种规范和秩序,便会成为整个社会的公敌。

    相比较而言,佛教关注的却是个人,是对每一个具体的独立的人的终极关怀。无论是“轮回”,还是“业”,都是自作自受。正信的佛教是没有“报在子孙”这一说法的,所谓“报在子孙”只是佛教与中国民间信仰相结合的产物,在正信的佛教徒看来,父母与子女之间只有“缘”的纠缠,没有“业”的替代,与君王之间的关系就更淡了,佛教的“修行”与“业”都是纯个人的概念,因而与整个社会秩序关联不大。

    这种纯个人化的体验更容易在不同民族和人群中产生共鸣,这就使得佛教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因而传播得更加广泛。相比较而言,无论是儒教还是婆罗门教,都很难真正走出国门,为其他国家的人所接受。

    但在某个具体的国家中,佛教却又始终比不上儒教或婆罗门教这种拥有极其强大的社会基础教派。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不仅物质上需要社会的帮助,精神上也需要他人的认可,甚至会从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中获得快感。

    因而在中国,当佛教与儒教在某些教义上出现矛盾的时候,民众往往更加倾向于儒教;在印度,当佛教与婆罗门教在教义上出现矛盾的时候,民众则更加倾向于婆罗门教。原因无它,这是他们生活着的真实的世界——至少看上去是真实的。

    不过,由于这两种类别的教化所关注的重点毕竟不同,矛盾也仅限于几个点,完全可以求同存异。这就使得很多印度人可以一边信仰佛教一边接受婆罗门教;就好比在中国,很多僧人被称为“儒僧”,而很多儒生同时也是佛门居士一样。虽然儒家与佛家在某些点上有着极大的不同和矛盾,但却可以搁置在一旁,取其相融的部分来接受。

    从《摩奴法典》中来看,婆罗门的地位确实极高,他们掌握神权,占卜祸福,报道农时,因而受到广泛的尊敬,拥有无限的权威。他们可以免交各种税;他们不得被判处死刑或任何类型的肉刑;向婆罗门赠送礼物的人会得到祝福,并且收获善报。最受欢迎的礼物是土地,它可以“解除赠送者的一切罪孽”,因而婆罗门占有大量土地,常常是整个村庄。

    婆罗门种姓虽不是世俗社会的统治者,但却是世俗社会的立法者。因为只有婆罗门为大梵之神圣知识的拥有者,而世俗的社会生活只有依照《吠陀》圣典的核心精神来建立其规范,才有可能将神圣的精神领域与世俗的生活经验融为一体,生活才可能以其世俗的方式来呈现其内涵的崇高。

    说到世俗生活,《法典》里面也并不都是沉重的话题,还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

    “只穿一件衣服时不应用食,不应赤条条地裸浴,不要在路上、灰上或牝牛的牧场上大小便。”

    “不要独宿在无人栖息的家中,不要惊醒财富和学识比自己高的酣睡者。”

    “不要因动怒而抓取人家的头发,或打击其头部,或自己打击自己的头部,用油涂首后,不要用油接触任何肢体。”

    “打闪、打雷、下雨或流星到处从天陨落时,阅读应中止到第二天的同一时刻。摩奴就是这样决定的。”

    “应当知道启示即经典,传承即法典,两者在任何一点上都无可非议,因为义务的体系全部源出于它。”

    “正义的最高根据在于《吠陀》圣典,所以刹帝利首先必须诵读圣典,礼敬婆罗门。”

    ……

    “看来,要全面了解这些,我还得看一看《吠陀》。”玄奘喃喃自语道。

    然而,当他向寺中僧侣提出这一要求时,却被告知寺中没有《吠陀》,只能到婆罗门教的神祠里去借。

    玄奘也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想着一定要看,既然这里没有,也就算了。

    看多了这种东西到底不太舒服,玄奘合上书,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这座城市里最盛行的娱乐活动便是说书,讲的竟是佛教故事。正被《摩奴法典》弄得身心疲惫的玄奘听到当地人绘声绘色的说书,忍不住驻足倾听。沙弥圆觉和来自迦毕拭国的使者阿提伐摩也被这些故事吸引住了。

    “从这里往西,在极西之地有一个地方,名叫巴克特里亚,”一个头缠白巾,腰扎泥嚩些那的小个子说书人坐在篝火旁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约一千年前,巴克特里亚出了位梅南德国王,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个人吧?”

    玄奘摇摇头,其它听众也都摇头。

    说书人得意地一笑:“我想,你们一定知道他,佛经上把他称为弥兰陀王。”

    玄奘恍然大悟:“就是《弥兰陀王所问经》中的那个弥兰陀吗?”

    “除了他,还有哪个弥兰陀呢?”说书人惊奇地看了玄奘一眼,接着说道,“此人也算是个圣王了,他学识渊博,智慧过人,对佛教又很崇敬,但同时又提出了许多问题和疑惑。比如他想知道像他这样未出家的人是否也能达到觉悟,如果能的话,僧人们为什么还要过禁欲苦修的日子?佛徒们只要虔诚供养佛陀的舍利,就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是为什么佛陀却告诫弟子们不要那么做?为什么佛教认为自我并不存在?涅槃是否是佛教徒所要达到的最高目标和所要实现的最终解脱?它的本质又是什么?法师既然知道弥兰陀王,想来也听说过这些故事吧?”

    玄奘点头道:“弥兰陀国王所提出来的问题,后来结集成佛教的经典《弥兰陀王所问经》。它回答了人们,特别是那些刚刚开始接触佛教的人们对佛教的疑惑和不解,因此很受欢迎。贫僧幼时便读过此经。”

    “这就是缘法啊。”说书人感叹道。接着,他开始讲述经中的一个故事——

    大约一千年前,亚历山大率领他的东征军队渡过印度河,进入西北天竺,这片广袤的地区开始接受希腊人的统治。虽然亚历山大很快就退了兵,仍有不少希腊籍的军官留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弥兰陀王的祖上。

    又过了一百多年,弥兰陀王以舍竭城(巴克特里亚)为首府,建立起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的鼎盛时期,疆域从中亚一直延伸到西北天竺一带,包括迦湿弥罗及梵衍那。

    随着说书人的讲述,玄奘的思绪重新回到了那部自幼便读过的经典之中——

    弥兰陀王继承了希腊哲人擅长思辨的传统,经中说他“聪明博通,事无不练;以己所知,谓无酬敌。”他派遣大臣,迎请天竺高僧那先比丘到舍竭城,将他所能想到的问题全部提出来,对佛教一一发难。

    “那先”在梵文里是象的意思,据说那先与一头大象同日出生,他的父母便替他取名为那先,当他成为佛教徒后,有人说他是象王转世。

    那先比丘是一位极具智慧的阿毗达磨论师,他用比喻的手法,轻而易举地解答了弥兰陀王提出的各种问题,把佛教中那些最微妙、最棘手的概念深入浅出地介绍给弥兰陀王。

    比如,弥兰陀王诘责他说:“你跟佛陀不是同一个时代,也没有见过他,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佛陀这个人?”

    那先比丘立即反问他说:“大王,您的王位是谁传给您的?”

    “我父亲传给我的啊!”

    “您父亲的王位又是谁传给他的?”

    “当然是我的祖父。”

    “那么祖父的王位又是谁的?”

    “曾祖父啊!”

    那先比丘继续问:“这样一代一代往上追溯,您相不相信您的国家有一个开国君主呢?”

    弥兰陀王正容回答:“我当然相信!”

    “您见过他吗?”

    “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您怎么能相信呢?”那先比丘又问。

    弥兰陀王道:“我们的开国君主制定了典章、制度、律法,这些都是有历史记载的。所以,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存在。”

    “大王说的极是,”那先比丘微笑颔首道,“我们相信佛陀确有其人,是因为佛教也有佛、法、僧,有经、律、论,有佛陀制定的戒律和历史事迹,决不是虚构不实的人物。这个道理与你们有开国君主是相同的!”

    弥兰陀王接着又问:“你们佛教徒常讲,人的第一快乐就是证悟涅槃,达到不生不灭的境界。那么那先比丘,你已经证悟涅槃了吗?”

    那先比丘谦恭合十道:“我很惭愧,还没有。”

    弥兰陀王得意地问道:“既然没有证验过,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有涅槃这种境界呢?”

    那先比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弥兰陀王:“大王,假如我现在拿一把刀把您的一条胳膊砍掉,你会不会痛呢?”

    弥兰陀王勃然变色说:“当然会痛!哪有膀子砍断了不痛的!”

    那先比丘追问:“可是大王的胳膊并没有被人砍断过,您怎么知道会痛呢?”

    “难道非要自己经历过才知道痛吗?”弥兰陀王觉得很不可理喻,“我看见过别人被砍断膀子的痛苦情状,这难道还不够吗?”

    “是的,足够了,”那先比丘微笑道,“贫僧也同样看到过别人证悟涅槃时候的快乐,所以我知道涅槃境界的美妙。”

    弥兰陀王还是不服,又提问道:“你们佛徒常常劝人要修来生福,你们既没有经历过死亡,又怎么知道人死之后还有来生呢?”

    那先比丘回答道:“这就好比柳柑,果实成熟以后掉在地上,果肉腐烂了,可是种子却埋在土壤里,一等到时机成熟,就会萌芽、成长,重新长成一棵柳橙树。人的身体只是四大暂时的假合,幻境破灭,躯体也就死亡了,可是业识的种子却能不断地在生死中流转,就像柳橙的种子一样在六道轮回中生生不息,不止有一个来生复苏,而是有无限个来生。”

    弥兰陀王心有不甘,又提出第五个问题:“你们出家人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那先比丘道:“身体只是四大五蕴和合的色身,我们出家人自然是不爱的!”

    弥兰陀王听了,立刻反驳:“你说你们不爱自己的身体,但是,你们出家人一样要穿衣、吃饭、睡觉,还不是在保护这个色身?若说不爱,岂不是自相矛盾?”

    那先比丘微笑着反问道:“大王,假如您的身上长出了一个脓包,您爱不爱它呢?”

    “脓包?那么肮脏的东西,谁会喜欢它?”

    “既然不喜欢它,为什么要把它洗干净、敷药,时时守护它,不使它恶化,每天看着它有没有好一点?若说不喜欢包,这种做法不是自相矛盾吗?”

    弥兰陀王很不服气地辩驳:“我不是喜欢那个包,而是为了身体的健康才要保护它的!”

    那先比丘点头道:“这就对了!出家人不爱这个身体,但是为了借假修真,也不得不暂时照顾这个空幻的身体啊!”

    弥兰陀王紧接着又问:“佛陀能知道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因果吗?”

    那先比丘点头道:“佛陀具足六通,当然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把所有的神通教给你们,让诸弟子迅即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业障,那样你们不就通通开悟了吗?何必一点一点地让你们慢慢历练呢?”

    那先比丘反问道:“大王,假如您是一个医生,是不是知道各种治病的方法呢?”

    “当然啦!医生对于什么药能治什么病,是通通都要知道的啊!”

    “既然医生知道百草药性,他能不能把所有的药都开给一个病人吃呢?”

    弥兰陀王立刻摇头:“当然不能!治病要对症下药,病人才会好,怎么能胡来!”

    那先比丘顺势道:“同理,佛陀传授佛法也要因材施教、对症下药,依照弟子根器的不同,一点一点逐步传授,这样才能如法得道。否则,偃苗助长,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啊!”

    弥兰陀王面露赞叹之色,十分佩服那先比丘对答如流的智慧,紧接着他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更难回答,但是那先比丘智识过人,胸有成竹,依旧微笑着一一开示。

    《弥兰陀王问难经》中据说有304问,因经文散佚,仅存262问,全面回答了关于佛教的各种问题。

    最后,这位以雄辩而自负的希腊君王被佛法的智慧深深折服,皈依佛教。

    “至高的真理是无法用形象来形容的,”说书人向周围的听众总结道,“然而,没有形象,真理就无法展示自己,于是人们强设了一些形象来展示真理;最高的思想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然而,没有语言,人们就无法了解这一思想,于是人们勉强用已知的语言来解释这些思想。”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暗暗点头,到底是在佛国,连靠讲故事吃饭的说书人,都有如此慧根,知道形象无法表达终极真理,但有助于人们最终领悟佛教之中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觉悟的境界。

    天已经很晚了,人群渐渐散去,玄奘同说书人聊了几句,得知他是本地人,名叫乌波摩格,刹帝利种姓,果然是个优婆塞。

    “请问这里就是滥波国的都城吗?”玄奘问,“贫僧远道而来,想去见王,却没有看到王宫。”

    “王宫以前有,现在荒废了,”乌波摩格笑道,“这里的土著王族早已不存在,那些豪门大族相互之间争斗了几百年,谁也斗不过谁。所以现在,这里没有最高君主,最近才隶属于迦毕拭国。”

    玄奘很惊讶,这么说,这个国家岂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

    “这种情况,可以由百姓推举王者呀,”他说,“很多国家都是这么做的。”

    乌波摩格摇头道:“别的国家或许可以这么做,但滥波国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百姓谁都不服谁,”乌波摩格解释道,“他们喜欢歌咏,喜欢安乐,彼此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相互欺骗、讥嘲,谁都不愿意尊他人为首。”

    “原来如此。”玄奘觉得这倒挺有意思。

    乌波摩格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大家过自己的日子,多个国王多麻烦呀!”

    “好是好,只是,既然嫌麻烦,又何必要隶属于迦毕拭国呢?那不还是尊他人为首吗?”玄奘笑问道。

    乌波摩格顿时被噎住了,挠挠头说:“可能是因为,迦毕拭国的国王离我们比较远,人们不介意遵从他吧。人就是这样,宁愿以陌生人为首,也不愿意遵从自己的邻居和熟人。”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特点吧,玄奘心中暗想,中原不也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一说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