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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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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读者提醒,由于赶稿疏忽,本章的“老六”应该是“老五”,我已经改过来了。这是我笔误造成的,实在抱歉)

    周围众人都摒息去听,面色惨白却又手心出汗,害怕听到自己相熟之人的消息,又怕客死他乡,永无音讯。

    烛光明灭不定,幽然一息,映得他们好似一群躲在暗阁中的鬼魅——这是一群永远无法暴露在亮处的畸零人。

    “我们打探到的消息,这次从边关送往京城四十六卫的各位罪臣女眷共有二十八位。她们人还活着,只是……”

    大哥沉稳的嗓音此时也停住了,好一会,才道:“她们在边疆军营里轮营为妓,过得又是那种日子,可说是生不如死……中间受不住凌辱投缳自尽的,冻饿贫病而死的,已经数不清了。”

    小古深吸一口气,竭力平静自己的心情,一旁的三姐宫羽纯死死咬着唇,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整个人好似呆傻一般。

    老七秦遥眉头皱得深紧,许久才道:“为何要把她们调运回京?”

    大哥冷笑一声,满含无穷的怨毒,“这又是我们那位圣上的仁慈天恩了——边军那边上奏:这些妇人身体虚弱已极,他们不想要这些军妓了,恳请皇帝开恩把人放走吧。结果我们这位永乐皇帝,杀侄篡位的逆贼,他居然批复道:‘罪奴之后不容宽赦,着调入京营轮替’——他如此残毒暴虐,简直是比纣桀更甚!”

    听到这种耸人听闻之事,众人越发默然,突然一声凄厉尖喊,却似被谁掩住了嘴,戛然而停——

    “二姐,二姐你醒醒!”

    老五老九等人拼命拉住二姐的手和脖子,三姐猛拍她的心口,却见平素温文和蔼的二姐,此时却象疯了似的,口吐白沫双眼赤红,整个人都在痉挛。

    她的口被东西塞住了,却还是含糊不清的叫道:“小安,我的小安——!”

    “小安是她女儿的小名,小小年纪就没入军中为奴,我们曾经设法救人,但她已经被调到宣大边卫去了。”

    三姐幽幽说道。

    宣大前线是承受元蒙人攻击的军事要地,那里的卫所戒备森严,防备得铁桶一般,金兰会虽然耳目众多,但仍不能插手其中。

    风声透过窗纱依稀吹入,寒意冷入骨髓,凄厉的呜咽声回荡在大家心头,沉埋心间的疤痕又开始流血。

    帘幕背后,大哥一拍座椅扶手,怒声沉然道:“若是眼睁睁看着她们再受蹂躏,我等还算是人吗?!”

    “是啊,必须救人!”

    “再挨下去,这些女眷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些义愤填膺之中,却也有人小声嘟囔道:“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若真是贞烈妇人,当初被没入教坊和军营的时候就该自尽殉节,哪里会有今天这等下场?”

    “你说什么?!”

    三姐猛的跳起身来,双眼含着怒火几乎要将那人射个对穿。

    说话的竟是很少开口的老五,只见他对上三姐喷火的目光,虽然有些害怕,但仍是梗着脖子道:“我娘和我姐在被送到教坊那夜就吞金自尽了——她们就是死也是清清白白的!说到底,还是那些女人贪生怕死!”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被狠狠唾了一口:“你这个读书读到屁眼里去的混蛋!”

    这是三姐第一次恶狠狠的骂起市井粗话。

    还有人跳起来要扇他耳光,二姐哭得更加伤心几乎要昏厥过去,就连满身脂粉气的小十一也哭骂出声,“我三个姐姐都在里头——我不想让她们死,我宁可不要那贞节牌坊……”

    “够了!”

    一声女音的冷喝,让混乱一片的现场停了下来。

    小古站起身来,走到老五跟前,静静的盯着他看。

    她一头长发并未梳髻,而是扎成两束斜垂脸畔,乌云一般将双眼的神色都遮掩——只有在她抬头时,那眼中冷光莹莹,让人不敢正视。

    “五哥饱读诗书,想来是最重气节的。”

    她的目光既不凶狠也不尖锐,但不知怎的,老五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只得喃喃道:“是,她们虽然可怜,但总归是失身失节……”

    “五哥可还记得文丞相的《正气歌》?”

    小古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闪动熠熠,她盈盈而立,轻声吟哦间稚嫩的面庞越见沉毅清隽——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这一篇《正气歌》乃是南宋丞相文天祥于狱中所作,在场诸人无分男女,无论出身文武,都能背得此篇。

    元蒙胡尘掠劫中原,虽有文丞相等志士殉国,但南宋小朝廷仍是亡于崖山之下。百年之后,便有本朝洪武太祖起于草莽之间,风云际会之下,无数英雄豪杰投奔于他帐下,驱逐鞑虏开创新朝,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天下霸业来。

    在场众人的父祖大多是跟随太祖从龙之臣,其余也是洪武年间被太祖亲自征召的名士大儒。众人从小被耳提命名,对这篇《正气歌》可说是字字记熟。

    寂静一片中,只听小古沉静的嗓音继续诵道:“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她一口气背到这,突然停下,冷然道:“齐国史官、韩国张良、大汉苏武、三国严将军和晋朝嵇侍中这几位,节如冰雪,操行高尚——但他们或是以性命,或是一生心血殉节殉主,何曾拿老弱妇儒的性命和贞操来做垫背?”

    此问一出,现场肃然。

    齐国史官连三被杀,继任者仍是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不愿改志;苏武出使被羁押多年,塞外牧羊不改臣节;三国时,太守严颜面对张飞劝降,直言“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晋代侍中嵇绍舍身保卫惠帝而亡,鲜血溅染御衣,君王不忍洗去。

    “其次说来,这几位圣贤都是豁尽性命、时间和心血,终于获得成功——再来瞧瞧我们大明朝的君臣文武,又干了哪些好事?”

    小古的话音转为讥诮冷笑,“齐泰黄子澄一干腐儒书生,不通谋略不知兵事,未有准备便贸然削藩,逼得几大藩王同声勾结,顿时便是天下大乱不可收拾;燕王朱棣造反,本该以霹雳手段剿灭,先头那位建文皇帝居然心怀仁慈,吩咐手下将士‘勿弑吾叔父’,于是吓得将士们打仗束手束脚;强敌入侵,文臣蔑视武将,居然扣发军饷去搞什么恢复周礼,还发了疯似的要恢复上古井田制;武将布阵排兵也是破绽重重,居然让朱棣绕道山东直取南京——政局如此混乱一团,哪有不败之理?”

    小古的嗓音激越,诡秘冷笑凝在她的唇边,似是最惨烈的血色,“你们这群男子汉大丈夫无能昏庸,把天下搞得一团乱,凭什么要深坐闺中什么也不知道的女人们替你们受罪?凭什么在我等女流面前提起这贞节二字?!你们饱读诗书,难道不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话到此处,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老五掩着面,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他嘴唇哆嗦着,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