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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三章 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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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三章

    “谬论。”

    广街窄巷,小路里的人烟立时少了许多,偶有莺莺燕燕与情郎们爱意缱绻地靠在一起,借胡弄小口的隐蔽暗黑,在其中喁喁低语。长亭有些后悔为了方便走这条道,她既害怕惊了这些个情深意浓的鸳鸯,又觉得与谢询走在这条道上走得尴尬极了——不过,还好,他们讨论的话题没带一点儿风花雪月。

    谢询背身负手,再重复一遍,“这是谬论。一旦安居乐业的表象被撕开,冀州便会天崩地裂,所有盛世繁荣不过海市蜃楼、过眼云烟罢了。这是为何?全都是因石猛这一介莽夫的一己私欲所致!”

    长亭抿了抿鬓发。

    纸上谈兵,如此容易。

    “可事实上,如今连安居乐业的表象都维持住了的又有几个?”长亭笑了一笑,“如今大晋二十三个州,饥荒的饥荒,水涝的水涝,旱灾的旱灾。官吏尸位素餐,自然平民民不聊生,如今活得还算舒服的城池,五大家所在的地方算一个,建康算一个,冀州算一个...五大家是有强大的家族做后盾,建康是都城,冀州却全靠石家灵活周转...”

    “...其实我倒宁愿阿娇与我议论金石书画。”谢询温声截断,红灯笼下素着一张脸的小姑娘眼波如秋水,面容白净,身形纤弱,这些事本就不是女人应该管的,女人该管的是什么?是后宅内务,是家事而非国事,他与一个小姑娘争论这些也确实是疯魔了。谢询再笑,抬眸迎上月光。“阿娇,你看,月圆了。你还记得我父亲画过一副吗?若你喜欢,我卷起来给你送来。父亲说了许多遍让阿娇去寻他学画了,父亲总说他若有个女儿,一定要一笔一划都亲自教全乎。”

    静夜白月图...

    当国不国矣,家也亦不家矣时。谁还有挥毫提笔的耐性啊?

    “那好的呀。谢过表哥了。等过了孝期,阿娇一定去给舅舅请安问好。”

    长亭轻侧眸含螓首,她鬓发并没有乱。可今夜她已经抬手理了三次了,谢询都在小心翼翼地选词择句尽力弥补那日口舌上的过失,谢陆两家是通家之好,她不能克制自己身体表现不耐。可她好歹却不能不维持住自己语气与口吻上的温和大方。言辞上的争论最伤人了,能不争嘴便顶好不争嘴。善意的争嘴是留给自家人用的,别在旁人身上将份额用完了。

    胡弄里也有小姑娘的俏皮嘤咛,之后便是充满节奏地嬉闹追逐,巷道很窄。砖瓦上长着苔藓,长亭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过窄巷,谢询侧身向里避开。一不留神两个人身形靠得有些近,长亭赶忙避开。谢询却眼神一抬,手向上一指,问长亭,“那可是陆家的牌楼?”

    长亭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

    陆家的牌楼最高,光亮黄晕古朴。

    长亭点点头,温笑道,“是的呢,原咱们走到绛河边上了!”

    隔得很近,一仰头就能望见牌楼的尖尖,长亭眯着眼睛看,好似那牌楼窗户前有人,黑影矮矮的,大概是陆长英坐在轮椅上正往外看,长亭笑着朝那处高高摆手。

    “哪里看得见啊!”

    谢询也跟着长亭笑。

    可是,从高处看下来,陆长英不仅看得见,并且看得非常清楚。

    绛河两岸华灯高棚,映照水光,河畔亮如白昼,屋棚瓦房之间都挂大红灯笼,檐下烧斗香,平成小路纵横,穿一身利落素服青衣的长亭与一身青衫敞袍的谢询碧玉佳人走在一起,从高处往下望去,眼神自然会落在他们身上。

    陆长英落魄半载,若眼神不好,在夜里恐怕早遭狼吃了几遍了。

    这双小儿女看上去神情很欢喜,至少没谁面目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长亭正张开双臂朝他招手,而那厢谢询也跟着长亭抬头笑,两个人的样貌都长得极好,就这样站在一起,同样的风姿绰约,同样的气派质流,看上去...很相配。

    陆长英抿了抿唇,未侧身,轻发问,“叔叔,你说,两个小年轻避开大流独个儿走小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陆长英身后站着的小秦将军面露欣慰,“...大约意味着若陆公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吧。”

    “是吗?”陆长英一仰头喝下茶汤,难得地觉得如释重负。

    “砰砰砰——”

    三声响鼓!

    是绛河正街在舞火龙!

    舞完火龙就该点天灯,放水灯了!

    哎呀!

    长亭答应小阿宁,今年一定陪她放三盏水灯的!可不能食言!

    长亭埋头加快脚程,一路庆幸她选了件利索的小摆高襦穿出来,若要听玉娘的选件二十四幅大荷花摆裙裾,“艳惊四座,特别吸引住某些人的眼光”的话,她现在估计已经摔了几下大马趴了吧!

    谢询紧跟长亭身后,拐了好几个胡弄总算是到了原先豆腐丸子那处,长亭踮着脚找人,哪晓得个儿最矮的阿宁最好找——小丫头正坐在蒙拓肩上挤在人群里探出个脑袋聚精会神看火龙呢,往旁边一瞧是玉娘与岳番站一块儿。人围得太多了,长亭拢了拢头发便往里挤,谢询怔愣了许久,到底也决定一头扎进去,随了大流。

    人多嘴杂,哦不,腿杂。

    长亭脚下被一绊,低呼一声身子向前一倾,正当险些摔倒之际,她手腕被人一提当即找着了重心,长亭“唉”一声以为那是谢询,急急忙忙大力甩开手臂,可就这么一抬头却正好看见蒙拓斜着个身形,手正悬在半空中——万幸他人高手臂长,隔这样远也能拽住长亭。

    长亭甩得快极了,蒙拓也收得很快,不仅仅是目光收得快,手更是顺势往上抬扶住小阿宁的后背,语气温和,“阿宁,抓牢,小心摔下来。”,便再没有回过头来看长亭一眼。

    长亭突然觉着堵得慌。

    蒙拓...或许...真的不欢喜她罢。

    只是熟稔...罢了。

    只是因为是朋友,只是因为一起走了这么久,所以很熟稔罢了...

    岳番只会在玉娘面前插科打诨,玉娘偏偏只在乎岳番的话,在欢喜的人面前总是不一样的,而蒙拓待她,与待玉娘,待小长宁并没有两样。他们只是熟稔的朋友,而已。

    火龙一头高,一头低,火烧得旺旺的,燃得火气冲天。

    大家都在欢呼,时而举手同庆,时而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好!”,蒙拓就这么站在她的前面,小阿宁一手拿着冰糖葫芦串儿,一只小手紧紧抠在蒙拓的耳朵上,蒙拓小心翼翼地虚托着阿宁的膝盖,生怕小姑娘摔下去。

    长亭叹了口气,边叹边不由自主地扯开嘴角笑。

    至少,她喜欢的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极其极其温柔的人,或许旁人会觉得他沉闷寡言,可他却真的非常非常的细腻温柔啊。

    多奇怪。

    细腻与粗犷,温柔与铁汉,蒙拓的个性就像他的出身一样矛盾。

    火龙嘴一张喷出一团火来,众人都应景地兴高采烈地高喝,小阿宁笑得咯咯的,一扭头看见长亭便嚷着要下来放水灯,“刚才就等阿姐了!阿宁吃完豆腐丸子,阿姐便不见了!去放水灯!放水灯吧!”

    蒙拓一弯腰,小长宁便跳到了长亭怀里来。

    玉娘兀地笑开了,凑过去同岳番说,“你看,他们像不像一家人?阿宁是小女儿,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岳番点头称是,再加煽风点火,“...若阿拓早些成亲,恐怕女儿也有阿宁姑娘这般年岁了!”

    玉娘与岳番真是一家人...说话声音都老大了!长亭冷汗往上冒,这哪儿是说悄悄话啊!这就差没四下喊出来了!

    “玉娘别胡说。大姑娘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话说顺口了,叫大姑娘难做。”蒙拓说得很板正,笑也一点一点地敛下去,“阿番,注意言辞,如今谢大郎君也在,莫失了规矩。”蒙拓话罢再拱手向谢询问了个罪,“...久居行伍,某治下不严,叫下面人说话口无遮拦。阿番绝无意冒犯,只是个玩笑话罢了,谢大郎莫要当真。”

    谢询笑得温润,回应风雅,“非礼勿听,询,什么也未曾听见,哦,只听到风声拂过罢了。”说着便清朗笑起来,伸手搭在蒙拓肩上,“咱们出行都一日了,不过几句玩笑话,蒙大人莫当真!”

    玉娘动动鼻子,不以为然。

    一行人向绛河河畔走去。

    长亭的汗在一点一点向下退。

    一路过来,长亭个性护短,蒙拓性情细腻,两个人都或明或暗地照料着别人,阿宁年岁最小又最娇,他俩一同照料阿宁的时候不少,玉娘给长亭定性为“老母鸡个性”,把蒙拓定性成“润物细无声”。一路上说了许多次这种话,可没有一次,蒙拓是板下脸来严加指责的。

    都明白只是玩笑罢了。

    大家伙一路过来生生死死,开几句玩笑话伤不了大雅。

    为何给谢询赔礼!

    为何要给谢询赔罪!

    长亭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不要垮下去,长亭埋下头努力深吸深呼,深吸再深呼,等放完水灯,乘马车启程回光德堂时,长亭才调整过来,一撩帘子,陆长英早候在里面,长宁兴高采烈地扑上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长亭手摆在膝上笑着没言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