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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十八年天地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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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廷弼的座船,顺水随风而去,孤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深处,留下了不甘与无奈。

    须弥岛码头,沈重负手而立,目送着一代名臣走下了历史的舞台。也许不久,这个熊大胡子仍会起复辽东,却辉煌不再,只留下一段千古遗憾的慷慨悲歌。

    天气转寒,海风烈烈,冻彻骨髓。

    肃立不动良久的沈重,欲要活动冻僵的双手,却看见熊廷弼分别时交予自己的一页手书。沈重轻轻展开,单薄的纸上只有四句,浓墨飞扬,银蛇乱舞,笔迹苍穹。

    尔有张良计,

    却失报国意。

    纵可扶危困,

    岂忍斯民泣。

    沈重盯着纸页,苦笑着望向海天一线,不言不语。

    是啊,著书三千里指点辽东,南京登闻鼓三问逼士子,北京柏林寺圣道辱学正,朝堂献策言退守,都不过是以无赖手段调侃文人,显摆自己的智商罢了,又何曾真正将圣人大道、国家法度、百姓黎庶放在心里。

    至于孤军入建州,铁血守辽阳,一战定辽东,布局须弥岛,更是以辽东为棋盘,以建州群雄做对手,把军民百姓当棋子,用四百年的见识欺负古人,将征战辽东视作一场游戏,又何曾真正珍惜过百姓泪、将士血。

    趋利避凶,抢夺军资,盘剥朝鲜,横行大海,阿谀天家,施恩定边,蓄力辽南坐视辽东烽火,更是心思阴暗、灵魂丑陋。从诸如我恨你却拿你没辙,恨不早听沈东海之见,辽东存亡皆系于沈东海一人,以及扶危救困唯有东海之类的恶心中,收获得意和满足。

    小芝说自己没心,熊廷弼说自己无意,从灵魂深处反省,自己还真不是个东西,和被自己无限鄙视嘲讽的诸党大臣相比,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

    小芝看不到真情的希望,委屈任命从了自己。熊廷弼期望失望却仍然寄望着自己,沈重当何去何从。难不成学他们当个傻子,整天背负沉重的包袱,碰个头破血流方才痛快。

    在自己的威逼利诱下,三万无辜的辽阳军就剩下一万六千人,这辽东的风雨,还要吞噬多少男儿血,亲人泪。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大声说道:“启禀沈大人,辽东经略袁大人派人传召,请监军大人赴沈阳军议。”

    沈重半晌没有反应,忽然一松手,任由熊廷弼的手书随风飞向天空,飞舞翻滚着坠入大海,再不见踪迹。

    沈重回身对亲兵下令:“传令田大壮,全权负责皮岛、须弥岛防务,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直至马总兵回来接手。传令王福,做好接收辽右难民、死守铁山的准备。传令姜大丹,立即开始疏散辽南百姓辎重的计划。传令蒋海山,趁海面还未结冰,立即组织登州卫、威海卫对须弥岛最后一次补充。传令李晟从义州开拔镇江,我自领镇江吴天武部赴沈阳尽人事、听天命!”

    沈阳,春节将至,却毫无喜庆的气氛。

    四门紧闭,城墙上旌旗招展,士卒林立,火炮密密,如临大敌。数十万的百姓,七万守军,本该熙攘热闹的城池却是肃然寂静。

    忽然,东城守卒指着东南方向惊慌大叫,反应过来后立即哭嚎着四散奔逃,如水中涟漪,迅速传播于全城,随之带起沈阳城内的轰然海啸。

    辽东经略袁应泰,正志得意满、和颜悦色与辽东诸将,计议三路十将十八万大军,收复抚顺、清河。袁应泰指点河山,气势磅礴,诸大将豪气云天,争功抢先,经略府司内一片热闹激昂的气氛。

    袁应泰见军心可用,抚须而笑,正欲鼓励褒奖,就听得外面瞬间传来如同山洪爆发、大**涌的人声巨浪,偶尔还掺杂着“败了”、“逃命”的呼叫。

    袁应泰大惊,拍案怒道:“什么情况,鞑子攻击沈阳么,为何不见探报?贺总兵,尤总兵立即组织城防,陈、童、候三位总兵立即于城内弹压,务必坚守沈阳,不得有丝毫懈怠!其余人等,带上亲卫,随我城头观看!”

    诸将应诺,贺世贤、尤世功转身就走,陈策、童仲揆、侯世禄出门召集亲卫四处弹压,而袁应泰等人急促而出,纷纷上马,亲兵一路鞭打慌乱拥挤的百姓让路,簇拥着诸位大人上了沈阳东城。

    诸人向东南望去,只见东南三里外尘烟滚滚,铁骑纵横,呼啸而来,如同涛涛洪流,杀声震天。方圆数里卷起的尘土,苍茫弥漫,鼓动着股股烽烟的铁骑,粗略看去怕是成千上万。

    贺世贤、尤世功分派亲兵,鞭打斥骂,甚至砍了几个溃兵的人头,方慢慢止住了混乱,强逼着守军列阵城头,各自进入战斗位置。守卒无奈之下,不敢不从,只是刀枪抖动、弩箭摇晃,就是炮兵手中的火折也是点点哆嗦,别说瞄准,恐怕打都打不出去。

    袁应泰看向城内,只见数十万百姓四面拥到城门,纷乱跪下叩头哀求军卒开门放其逃命。百姓的数目远远超出沈阳的实际,诸将细细一看,竟是其中掺杂着大量卸甲装扮百姓的士卒。

    陈策在西,童仲揆在南,侯世禄在东,北城自是没人,三位总兵各自带着数百亲兵,举刀持箭,上前弹压,竟是半点作用没有,反而被百姓逼得连连后退,被死死挤在门洞中。

    袁应泰大怒,高声喝道:“传令,不服弹压者,杀!不归家归营者,杀!守城溃逃者,杀!”

    经略标营军校立即四处,奔至三处城门大声传令。贺世贤、尤世功也同时一声令下,三处城门上的守卒纷纷上前,将火铳和弩箭对准城下的人潮。

    听得袁应泰的军令,陈策、童仲揆、侯世禄指挥着亲兵,挥舞着兵器如狼似虎冲了出来,不时鸣响火铳。百姓开始畏惧欲要后退,却见三座城门皆有数百蒙古和汉人,一边鼓动百姓,一边聚集冲向门洞,欲要抢夺城门。

    瞬间,三座城门的守军和百姓便陷入一片刀光血影之中,血流成河,死伤一片。猝不及防的陈策、童仲揆、侯世禄被杀得连连后退,亲兵非死即伤,城门失守在即。

    贺世贤、尤世功急忙下令,城门上一片火铳打响,烟雾中乱箭齐发,将城下乱兵纷纷射倒,杀伤甚重,不少卷入其中的百姓也无辜死难,伤着滚动哀嚎,混乱纷纷。

    袁应泰等人指挥着城墙上的军卒,戒备森严,防止敌军趁势攻城,竟是不敢分兵下城镇压。城下的乱军死命拼杀,豪勇无敌,虽是死伤惨重,却终于杀溃东门的侯世禄,抢下了东门。

    随着沈阳东门大开,沈阳百姓瞬间轰动,如同奔流的大河,顺着东门的缺口,一泻千里,蜂拥而出。一出东门,便四散奔逃,哀声一片。

    而死守东门的乱军毫不慌乱,一分为二,南北与沈阳军战在一起,一步不退,硬是要坚持到大军的到来。袁应泰无奈分出部分亲军,下城助战,却被百姓的滚滚大潮冲得不能靠近。

    建州的铁骑飞至一里,其先锋骑兵直冲东门,明军惊慌失措,百姓挣扎哭嚎,竟是束手无策,眼见大势欲去,沈阳失陷在即。

    袁应泰咬牙切齿,拔剑而呼:“大明天子厚恩二百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辽东诸将,可死不可生,可亡不可降,随我死战,以报圣明天子!”

    诸将都是脸色难看,想不到这辽东雄城铁壁般的沈阳,又有七万守军,经略巡抚十大将皆在其中,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瞬间就要玉石俱焚。

    无奈之下,纷纷拔剑,呼喝着部下士卒,威逼利诱欲要死战。马革裹尸、黄沙碧血,千古艰难唯一死,今日热血报君王。只是不甘心,不相信,不服气却在敌军铁骑的突然发动下,化为无可奈何。

    袁应泰正要领军下东门死战,却听贺世贤忽然大喝:“大人且慢,情况不对,好像不是鞑子。”

    袁应泰愕然回首,向敌人铁骑望去。

    只见半里外的茫茫黄土尘烟中,忽然冲出无数铁骑,皆是一人三马,重甲在身,铁面遮脸,左手骑盾,右手三眼火铳。奔如铁流,行如大江,源源不绝,不见首尾,呼啸而至,杀声震天。当头一面火红的大旗,上书血红六个大字,“钦赐定边军沈”,在烈烈寒风中飒然而舞。

    铁骑前锋逼近东门,忽然一分为二,如同两面铁墙,将刚刚冲出沈阳的百姓包围其中,喝令不许移动。

    而随后的铁骑,数十人一排,如一面面铁墙,整齐化一,森然不语,肃杀之气,如滔天洪水,当头袭来,看得人双股战战,瑟瑟发抖。

    铁骑中忽然一骑绝尘而至,跑上一个高坡,束马而立,哈哈大笑。豪勇无双,气焰熏天,回身高喝:“天下强军!”

    千万声浪一齐舞动兵刃,高声呼应:“唯我定边!”

    号角苍茫,响彻四野,肃然方起,便又寂然。唯有万千呼声如潮,铁血之声传来,卷起无穷的杀气,动荡天地。

    “国之危难兮守四方”

    “民之罹难兮愿赴死!”

    “沙场九死兮尤未悔!”

    “华夏万载兮传千古!”

    “英魂归来兮辞父母!”

    “英雄长恨兮功未成!”

    “天子之怒兮定边军!”

    “匹夫之怒兮肯轻生!”

    “惟愿天子国家兮威四海!”

    “勿使黎庶百姓兮泪满襟!”

    “孰可扶危救难兮,定边军!”

    强军之势,如狼似虎。虎跃龙腾,热血而歌。歌声豪迈,气壮山河。河流纵横,谁人可当。当此人杰,愿为鬼雄。雄关大道,敢逞英豪。

    赫赫军威中,吴天武纵马驰骋,得意洋洋,奔回军阵前,傲然大笑。

    忽听沈重阴森森的说道:“抢我风头,无耻抄袭,想来吴指挥使得意地很啊。即是如此英雄了得,本大人就暂且回避,这吓得沈阳鸡飞狗跳、惶恐奔逃的功劳,就请吴指挥使自去找袁经略讨要吧。”

    吴天武闻听,豪情不再,扑通一声掉下马来,跪倒在沈重面前。在同袍的一片嘲笑声中,吴天武起身上前,殷勤小意,温柔体贴,奴颜婢膝恶心得牵出一匹白马。

    马上沈重皮笑肉不笑打量着吴天武,一身白衣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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