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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养刁的胃难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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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育岷一声令下,自那天起,大厨房的人再也不敢让紫衣进门。

    他想磨磨童心的性子、磨磨她的娇惯,既然嫁了人就不再是千金小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她的重责大任,若连口舌上的苦都不能忍,以后如何教出一个能够万般忍耐的大家闺秀?

    所以他不允许童心管理嫁妆铺子、不允许她抛头露面,只让她安分管理他的后院。

    旁人的体验没有他深刻,他比谁都清楚,名节对于女子有多重要,若非如此,他的母亲会顺利进入黎府、不会早死,他会顺利成长,而不是背负着卑贱身世处处受人唾骂,黎府四少爷?哼,谁晓得他的童年过得多悲哀。

    他自卑,所以比谁都努力;他怕受人看轻,所以比谁都勤奋不懈。他要功成名就、他要成为人中龙凤、他要所有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只有佩服赞叹,没有轻鄙低贱。

    所以他的妻子必须在京城贵妇中建立好名声,他要妻子和自己一起努力,让他们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扬眉吐气。

    出嫁前因娘家需要,童心不得不出面主持家业,可是婚后,这种劳心劳力之事有他就够,她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学着当个好媳妇、好母亲,所以他求得岳父把教习嬷嬷送到黎府,继续栽培童心成为贵妇。

    他不强求她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令人满意,但她必须试图改变,而挑剔的舌头就是第一个需要改的。

    不是他要求苛刻,是她过分挑剔,他也吃过宫里的御膳,几次在御书房待得太晚,皇帝便会留饭,他敢说,皇帝吃东西都没有她讲究。

    那天用“行动”说服过童心后,他告诉她:“我母亲原是官家千金,外祖父曾想把她送进宫里,便从小栽培她读书习字及各项才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辟司、家族没落,为养活自己,她沦为青楼名妓,她卖艺不卖身,是个清雅高贵的女子,老鸨见她珍惜自己,便也没强迫她接客

    “直到她认识四老爷,爱上他、愿意洗净铅华跟随这个男人一生,可她输在名节上,黎府不肯让她进门,而我父亲贪求母亲的温柔,在外为她购置宅子。

    “我母亲是个品性高洁的女子,她追随父亲是因为爱上父亲,而不是为了黎府家世,她虽遗憾不能给我一个良好的出身,却从没上黎府争闹、要求父亲给她名分,她很清楚,她无法洗刷自己的名声。

    “她独自教养我,教我念书认字,告诉我人世事理,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奇女子,她曾经叹道:名声是女子最重要的事,幸好她生的是儿子,可以凭自己的努力挣得前途,若生下的是女儿,人家知道她的母亲是谁,岂不是害她一世。

    “后来进了黎府大门,我处处受排挤,四老爷另外两个儿子也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婊子生的贱种。我不平、努力向上,我博得师傅的赞美,本以为可以替自己争取包有利的生活,却没想到因此好几次我差点死于非命。”

    即使皱着眉头的丈夫也一样好看,但童心不喜欢。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她问:“黎府是书香世家,怎会生出这等不恭不敬、不友爱兄弟的子弟?”

    “在乐梁城时,家里是由萱姨娘执掌权利的。”

    “让姨娘掌权利,未免”

    “那时大房、三房都不住老家,二婶又是那不牢靠的样子,不管暗地里萱姨娘手段怎样恶毒,但明面上她的确把黎府后院管得井井有条,就是丈夫那堆多到让人咋舌的通房侍妾,也一个个被她掐在手中,没人敢作乱。

    “她是个善于经营的,使了手段才令父亲娶她进门,可同样是婚前不贞,她成为掌理后院的贵妾,我母亲却是进不了祖坟的外室,差别在哪里,你知道吗?

    “在于名节,名声对女人重要,对她们的子女更重要,五弟和八妹和我受过相同的苦,因为他们的母亲是寡妇,若不是我们联手对付萱姨娘、联手让祖父看重我们,我们早就尸骨无存。

    “童心,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名门贵妇,甚至打心底看不起她们的浅薄无知,虽然黎府不需要靠后院来结交权贵,可若你肯与世家名门交好,得到她们的认同,日后对我们的儿女是有帮助的。”

    童心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他的故事让她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在意她的名声。

    她也感动,孩子还没影儿呢,他便处处设想周到,他这种男人绝对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之后,他又举例几个在京城有影响力的妇人,指点她如何融入她们的世界,他这是为她好,童心打心底明白,要一个男人去打听这些颇为难,可他不但为她打听,还愿意在需要的时候予以协助。

    换了别的女人,定会感激涕零,因为多数女子必须独自面对这种事,即便向丈夫求助,也只会换来一句:后宅事男人怎能插足。

    她不傻,能够理解童年遭遇在黎育岷心底留下阴影,她也明白,他有多重视子嗣,所以不愿意迎妾纳婢、不愿子女重蹈覆辙。

    所以他想将她调教成黎老夫人、黎大夫人那种贞德贤良的女子,想要孩子有个旁人一提及便竖起大拇指称赞的母亲。

    说实话,若她从小养在闺阁之内、受妇德妇诫教养长大,她定会对他的用心感激不已。但她不是,她见识过花花世界,知道那个“调教”是丈夫企图将自己掌控在手里的方式之一。

    她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不能接受他这么做,就像她能够理解爹爹对嫁妆的态度,是真心实意在为自己铺路,却依旧认定那是捆绑束缚,因为她从来都不是能够被别人掌控的。

    相反地,她更合适于掌控别人。

    尽管如此,她清楚这世道以男子为尊,女子想要有所作为,除非嫁个像静亲王那样的好男人,愿意纵容妻子出头天,不然就要表面曲意承欢,但暗地里私自行动。她没有苏致芬的好运道,只能阳奉阴违。

    隔天,她向黎育岷要回紫衣的卖身契。

    她说:“我出嫁前,紫衣的家里人就进府,希望能带紫衣回去成亲,爹爹心疼我没有她的手艺吃不下饭,坚持让她陪嫁进来,既然你不让她进蔚房,就让她回家吧,免得耽误终身。”

    黎育岷答应得很爽快,立刻将紫衣的卖身契交出来。

    童老爷在童心的陪嫁头面、簪环珠链上都刻上她的名字,目的是不想让她变卖、换取银两,因为女子贴身私物若是流到外头,对名誉是大损。

    但她会因此屈服吗?并不。

    她是舍得的,明知道一副做工精致的头面,比将宝石挖出、熔成金块分别卖出要贵上三、五倍,她还是卖了。

    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因为不舍便无从获得,所以她关起门来,挑出两箱首饰,和几个紫丫头分工合作将宝石挖出来,再让秋桦进黎府,由她找个相熟的金匠,亲眼看他把簪子首饰全给熔成金块。

    几天后,她的千两私房变成五千两,秋丫头们寻到几处好铺面,她借口娘家弟弟生病,回童府一趟。

    黎家马车在童府屋前停下后,她打发车夫回去,约好时辰再到童府接人,紧接着,她马不停蹄地看过各个铺面,在决定好铺面后,匆匆回到童府,探望受了风寒的童允,直到黎府的马车来接。

    环环相扣、事事谨慎,童心做得密不透风,让人寻不出问题。

    后来她用两千三百两买下铺子,那铺子过去经营的是酒楼生意,可惜经营不善,才撑了一年便关门大吉,里头的东西还有九成新,童心不满意它的摆设,却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在上头,只让人将朱红的墙面换了颜色,并寻来一个街头卖画的书生,在每面墙上画了几位古典美女。

    只不过一点点的差别,俗丽的酒楼便有了另一番风雅面貌。

    让紫衣和四个秋丫头联手经营一间小酒楼,童心必须骄傲的说:那是大材小用。可她的本金不够,不能做大,何况她还得防着呢,若是闹得太响、东窗事发,谁知道她家相公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

    童心并没有这样就闲下来,脑子里盘盘算算,想着还可以从哪里弄到钱。

    从黎育岷身上弄?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反正身为妻子本就有权利向丈夫要求家用,何况他手上的钱还是她的,可她是个再骄傲不过的女子,既然把黎育岷当成对手,哪肯低声下气自对手身上求财?

    直到黎育清和苏致芬出现,童心知道她们是天衣吾凤的老板,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黎育清说:“天衣吾凤越开越大、越开越多,必须不断推出新样式,否则大齐上下哪个女子不会捻针拿线,就算不能全仿,也能仿个四、五成。”

    苏致芬说:“没错,天衣吾凤必须跑在前头,带领潮流。”

    童心不明白什么叫做“带领潮流”但苏致芬做生意的态度是对的,她虽不能强要人家的股份,不过让紫袖描些花色款样并不难,紫袖女红一流,而她这个主子穿衣的眼光一流,两人合作,自然能摆弄出新款样。

    于是童心与黎育清一拍即合,说定她设计出来的款式,每卖出一件她便收半成红利,半成不多,假设一套衣裳卖二十两,扣掉成本剩下十两,半成也不过就半两,但天衣吾凤的卖量大,若款样受到欢迎,积沙成塔,也是笔可观的财富。

    黎育岷回府的时候,看见满桌布料和裁开的布片,看见忙碌的童心和丫头们,童心在纸上勾勾画画,嘴里一下子说:“这里加上两个褶子可以修饰腰身。”一下又说:“这个红红得不纯粹,有没有更合适的布料?”

    黎育岷不明白,不过就是个红色,怎么还有纯不纯粹的问题?

    但他很高兴,童心有了点女人的样子,母亲说,童心最近经常过去陪她和祖母聊衣服首饰。

    他很清楚,童心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紫袖和紫裳张罗的,她根本不需要费心,所以她会与母亲和祖母讨论,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准备开始和那些交口称誉的贵夫人们打交道,替自己挣几分好名声,就是想融入黎家、讨好长辈,扮演好媳妇的角色。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都是好的开始。

    童心的改变让他心情愉快,原以为征服她需要花上大把功夫,没想到她如此讲道理,仅一席深谈便降服她的脾气。

    童老爷小看他的说服力,更小看自己女儿的适应力,他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聪明睿智的童心只要乐意,一定能够很快被贵夫人们接受。

    “还在忙?近午了,要不要先用饭?”黎育岷满面春风的进屋关心问道。

    紫袖几个看见主子回来,飞快递上帕子、新茶。

    听见黎育岷的话,童心不禁皱了眉头,现在吃饭成了她最痛苦的事儿,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把那些恶心东西给塞进嘴里。

    紫裳只能安慰她“小姐,再忍忍,等酒楼开张,奴婢天天上酒楼给小姐捎饭菜。”

    不愧是童心带出来的人,阳奉阴违这件事做得很到位,只要黎育岷在跟前,所有人都是一口一句四奶奶,但黎育岷一踏出屋子,她们就自动自发把四奶奶改回小姐,从来没出过差错。

    “嗯。”黎育岷开了口,童心只得勉强应声道:“紫袖,把东西收收。”

    “是,四奶奶。”她飞快把满桌子的布料拾掇好,不多久紫裳、紫襄就将饭菜端上来。

    菜一上桌,童心忍不住蹙眉,悄悄向紫裳使个眼色,紫裳下去,再回来时,袖子底下藏着一小碟子腌菜,那是紫裳去童府要来的,道些天童心全靠它撑日子。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她开口问,试着将黎育岷的注意力引开,好让紫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碟腌菜给摆上桌。

    “这是好事,表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朝堂无大事。”

    黎育岷喜欢和童心对话,不管是言不及义的无聊话,还是国政民生,她都能侃侃而谈,若非真有见识,否则无法办到。

    这就是男人的矛盾了,他们既希望女人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又希望她们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但两者哪能兼备,于是他们娶大家闺秀为自己持家,再到外头寻找红颜知己。

    “确定?不是臣官怠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边说边替黎育岷布上几筷子菜,然后端起碗换上新筷子。她无法忍受那些味道,光看见汤面上浮着的那层油,她就反胃。

    “我在你心里评价这么差?”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还真敢说,这话若传出去,马上得罪满朝文武百官。

    童心挤挤鼻子忖度,当然差,要不是臣官怠惰,怎么开设港口说了多少年,只见静亲王一个人在那里扑腾,却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她心里这样想着,嘴巴上却说:“哪是,在我心里,夫君可不是一般臣官。”

    “不然呢?是怎样的臣官?”他斜了眼看她。

    她谄媚着脸,不必吸大气、不必伤脑子,话便出口“是忠君为民、爱家爱百姓、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好官。”

    阿谀的话她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一箩筐,爱听吗?反正现在的她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当乖巧媳妇,偶尔复习一下言不由衷、口蜜腹剑、言行相诡,为日后的东山再起做准备,也不是坏事儿。

    “你说谎话都是这样脸不红、气不喘,不需半分思考的吗?”他直接戳破她的话。

    “如果说谎话还要经过思考,就太不入流了。”她嗤地一声道。

    “谎话还有入流的?”他看着自己的妻子,佩服她的奇言怪语。

    “当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入门基本功,真正厉害的人能够把谎话说成真理,并且激发人心,让所有人都乐意跟随。”

    他起了兴致“这么高明?要不要举个曾经说过的高明例子来听听?”

    “记不记得你的妹婿平西大将军攻打梁国一事?”

    “记得。”

    “当时童家捐粮米一万石,军袍五千,皇帝还亲书一块牌匾义商赐给童家,家父把它挂在大厅正中,请许多友人来家里,回去后,大家纷纷慷慨解囊,那场战事朝廷得民间捐银二十万两。”

    “这件事我知道,然后呢?”他认真听、点头,他喜欢她说话时的神采奕奕、神情飞扬,他见过的女人多数羞涩有礼,很少像她这般笃定自信,自信得仿佛所有状况都掌控在她手里,只要她乐意,可轻易令所有人对她低头。

    她是个特殊、与众不同的女子,而他越来越满意有这样的女子为妻。

    “当时我父亲用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大齐好,百姓富了,商人才有钱可以赚这类大义凛然的旗帜,说服他们从口袋里掏出银子,捐给朝廷。

    “可事实是这样吗?并不,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开挖矿产这一行,而梁国的矿产丰盛,若这场战事赢了,父亲捐出大笔银子,皇帝必定心存感念,将矿产开发权交给童家。事后证明,我父亲的投资是正确的。”

    她骄傲地朝黎育岷投去一眼,现在童家自大梁山区开发的铁矿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获利不会输给票号,重点是,这个获利不会引起别人的眼红。

    “你这是在骄傲岳父的谎言够高明?”黎育岷微扬眉轻轻问了句。

    那不是父亲的谎言,是她的!是她给父亲的建议,是她想到用朝廷的匾额来钓其他商家,但她不会告诉他。

    “谎言本身并不高明,其高明处在于充分利用周遭环境,你以为说谎的只有我父亲吗?”童心缓缓摇头道:“皇帝说:攻打梁国是为保护百姓,不受异族所欺。而真相是皇帝想要扩充疆域、要矿产、要梁国俯首称臣、要名留青史。

    “那些献银商人真因为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而慷慨解囊?错,他们眼红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从皇帝手里得到这样一块牌匾,后来,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人捐银,害怕自己落于人后、会遭朝廷点名,便争先恐后地掏银子。

    “再说说威震四方、保家卫民的平西大将军,和那些为战事牺牲性命的士兵吧,试问,他们当中有几个是真的爱国爱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争取荣耀?

    “我认为,他们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说谎者,他们连自己都要骗,哄得自己愿意用性命去赌一场荣华富贵。

    “这场战事中,所有人都在说谎,对自己、对百姓、对上官、对下属说谎,并且企图从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够看清一切,串联起所有的谎言,从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说到最后,童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夸奖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胆,连皇帝都敢编排。”黎育岷觑她一眼。

    她无所谓,笑得像朵花儿。“我不过是个实诚人,把谎话全摊出来。”

    最大的说谎者却说自己实诚,这样谎言要是不高明,还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话说完了,饭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结束这顿午膳。

    她以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为自己卖力表演,他的注意力会全数被话给吸引,忘记她一桌子菜都没夹的事实。

    没想到黎育岷不是个容易被忽悠的,他笑着把每样菜往她碗里夹一点“你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吃得消?上回祖父还问我你是不是住得不习惯?连岳父也说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过点心,不饿。”

    “是吗?厨房说,没往这里送过点心。”简单一句话就打破她的谎言。

    事实是每回厨房送点心来,才到门口,童心就直接让丫头给退回去,惹得厨房的吴大娘心情很糟,还悄悄让她那口子来问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艺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奶奶的眼。

    吴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赶车的车夫,在黎府照顾车马二十几年了。

    他悄悄问过院里的二等丫头,这才晓得不只点心,就连厨房送来的饭菜,四少奶奶只留下半碗米饭,剩下的全赏给紫丫头们,那群紫丫头一面吃还一面批评:这种东西小姐怎么能入口?

    她们不知道,那些二等丫头看几个大丫头天天有鱼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红。

    而他在发现桌上多了一盘酱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里伸时,心底便清楚这些日子她是靠着什么在撑了。

    就这么挑剔,半点都没办法妥协?不过是吃食,又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说不定吃过几顿,就能慢慢习惯吴大娘的手艺。

    “我让紫裳出门买的。”

    “什么时候?”他不肯罢休,再问。

    “当然是早上,隔天的点心还能入口?”童心直觉回答。

    说谎,他又逮到了!

    黎育岷缓缓摇头,既无奈又宠溺地望向童心,什么都不吃怎么办?真要把自己饿成瘦皮猴?真要靠童府的酱菜过一生?

    “护院说,今天康园里没人出过门。好好向岳父学学吧,有心说谎,就充分利用环境,说个高明、能够鼓动人心的谎言。”他用她的话反将她一军。

    得意忘形了!童心暗骂自己一声,怎么老是忘记他是对手,不能轻忽大意?

    “这个我是真的不饿。”

    她的筷子在碗上头盘桓许久,始终不敢让筷子沾上其他菜的味道。连筷子都不肯沾,她怎敢让自己的唇齿去沾,这真的不只是强人所难,会要人命。

    黎育岷软下声调,带着哄意柔声道:“试试吧,我已经同吴大娘说过,送到康园的饭菜要清淡点,别让调味料盖过食物的味道。”

    吴大娘的问题不只是调味好吗!火候是问题、刀工是问题、配菜是问题几乎没有一道程序不出问题,她只能说,还有人愿意聘吴大娘当厨娘,她不是普通幸运。

    “你好好把这些菜吃完,下次休沐,我带你到外头吃顿好的。”他祭出重赏。

    到外头吃顿好的?她脑子飞快转过,下次休沐,她的品味轩就开张了!

    扬眉,眼睛透出两道精光,童心偏过头问:“这是真话还是谎言?是承诺还是随口敷衍?”

    “我不说谎。”

    他不说谎,他只用心计,把别人的想法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到最后他们“想出来”的法子,恰恰是他想要的结论。

    因为他太年轻,更因为他清楚珍珠要混在鱼目里才安全,所以他很少表现出自己的厉害,他比较习惯让人发现——哦,原来只要黎育岷在身边,我就可以变得这么厉害。

    然后那些大臣们做什么事都喜欢把他拉在身边,然后越来越多的成功,让他们对他越来越看重,然后就算他们恍然大悟——其实我没有这么行,都是黎育岷的才能,他们还是不介意剽窃他的功劳。

    可这时候问题来了,那些没能把他留在身边的人,会不会因此酸言酸语?!会不会嫉妒对手?当然会!

    当剽窃功劳的事传出去,当他仍旧低调的再三言明不是自己的功劳,是大臣们太能干,试问:皇帝会有什么看法?大臣们又会有什么看法?

    他根本不需要说半句谎话,就让所有人都认定他忠厚老实、贤能善良。

    善良是件多好用的东西,他能够靠着它,隐瞒所有心机,并且得到最后胜利。

    “说自己不说谎,这就是句大谎言。”童心忍不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话。

    可他真的不爱“说”谎啊,他只“做”谎。

    “还是立个字据吧,把休沐日期、出游事情都写清楚,我才能相信夫君的善意。”她笑咪咪的提出。

    白纸黑字才是最好的承诺,她多疑、她不易相信人,因为擅长说谎者自然认定别人都与自己一样,会用谎言让自己的生活过得顺风顺水。

    话才说完,紫襄就从屋里头拿来纸笔,黎育岷没有恼怒,顺着童心的心意立下字据,然后将字据在她面前晃几下。

    瞄一眼字据,再看一眼碗里,童心的眼神不像看菜肴,比较像在看杀父仇人,她发狠地咬住下唇,闭上眼睛、鼓吹自己老半天之后,抓起筷子,一拨、二拨,把食物拨进自己嘴里,每一口不嚼超过三下便迅速咽下去。

    待碗见了底,飞快将紫袖端来的茶水喝上,飞快冲掉嘴里可怕的味儿,然后送他一个笑眼眯眯的表情,朝着他晃两下空碗。

    “看,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对不?”

    黎育岷居然因为她“把食物吞进肚子里”这么一件小事情面露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件丰功伟业似的。

    直到这会他才发觉,自己始终是在意的,在意把紫衣送出去之后她那张挑剔的嘴。

    松口气,他再对自己说一句:他的判断是对的,童心早晚会适应黎府、适应自己,早晚会成为他要的那种贵妇。

    童心没回答,只是拚命猛点头。

    现在就算他说:瞧,吴大娘的手艺并不比紫衣差,对不?她也会点头,她可不只会阳奉阴违、会说高明的谎话,睁眼说瞎话也是她的强项。

    于是她顺利从他手中拿到“白纸黑字”

    “吃过饭别在屋里窝着,让丫头们陪你在院子里走走。”

    她还是点头,还是笑眼眯眯,还是紧紧闭住嘴巴,努力让自己分心。

    “我先到前头去,有事同祖父商量。”

    她仍一样点头、一样笑眼眯眯、一样紧闭嘴巴,并且一样努力让自己分心。

    黎育岷走了,前脚跨出屋门,那些菜肴制造出来的恶心感一阵一阵冒出来,童心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右手紧紧捣住嘴巴,几个丫头都是服侍她多年的,见状,紫袖连忙捧来痰盂,紫裳倒来清茶、找来水盆帕子,紫襄回自己屋里寻出药瓶。

    看见痰盂,童心捧过来便拚命往里头吐,吐得天昏地暗,似乎要把肠子全给吐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间,黎育岷想起施粥的事尚未对童心提及,快步转回屋里,竟看见这一幕。

    顿时,他说不出有多悔恨。

    他不应该强迫她的,岳父娇养了她十几年,怎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期待她改变?尤其是这种不能随意志控制的事,他后悔了。

    转进蔚房,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黎育岷亲手做一碗汤面,擀面熬汤、洗菜切葱,每个步骤都自己来。

    当他把面端回屋里时,一切已经收拾妥当,看不出方才的忙乱,童心已经洗好澡,屋里透过风、燃上熏香,闻不到半点呕吐的酸味儿。

    看清楚他托盘上的东西,霎时,童心苦了眉眼,他看见她把东西吐出来?他要同她谈判,说吐出来的不算?她还要再受苦一回?天!她宁愿挨饿啊。

    黎育岷眉心微紧,静静把面放到桌上,口气没有半分强迫,只淡淡说:“如果可以的话,吃两口吧,我亲手做的。”顿了顿,又补上两句“如果不想吃,没关系”

    所以他为她洗手做羹汤?

    是谁在她胸口泼上特殊感受?讲不出口的感觉在里头翻腾,埋怨不见、怨尤消失,她定定望住他的眉眼,他对她是真的用心。

    冲着这一番心意,就算再难吃,她也无法推拒。

    虽然犹豫,童心还是拿起筷子,在黎育岷期盼的目光下挑起一根面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紫裳乖觉地拿来干净痰盂,紫袖泡好一盏新茶水,准备迎接下一波的忙乱,紫裳悄悄出去又悄悄回来,衣袖里摆了一瓶药丸。

    可是童心吃完一根又吃一根、吃过一口又吃一口,丝毫没有停下吞咽的意图。

    黎育岷紧紧盯着她的每分表情,所以是好吃吗?可是如果好吃,为什么她会吃得眼眶泛红?那么是不好吃吗?可他没有勉强她,不吃没关系的。

    突然,啪答!一颗泪水坠入碗里,在汤面上泛出一圈涟漪,黎育岷发现,赶紧伸手把面碗端开,急急的说:“没关系,不好吃就别吃。”

    童心没说话,只是猛摇头,把碗抢回来,一口接着一口,一面吃一面掉泪。

    她这模样搞得黎育岷手足无措,只能不断的重复说着“别吃了、别吃了,再勉强下去,又要吐出来。”

    她拼命吃、拼命摇头,再拚命掉眼泪。

    直到一大碗面全进了肚子,紫裳把痰盂端上前,童心摇头拒绝,因为不需要,紫袖的茶和紫襄的药都递上,她还是摇头、不需要,她挥挥手让紫丫头们下去,待门关起,她二话不说,吸着鼻子投进他怀里。

    一声比蚊蚋还小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谢谢你。”

    三个字软了他的心,所以她这是感动?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为你做一碗面算什么?”他拍拍她的背,心就此定下。

    她摇头,不只是感动,还有更多的罪恶,那面有玉哥哥的味道

    她不应该在他怀里想着另一个男人,何况他对她如此用心

    “喜欢吗?”他轻声问。

    她点头。“很久没吃这么饱了。”

    “以后饿了告诉我,我帮你做。”

    “好。”

    这一刻她相信,他们会越过越好,相信他们会相处融洽,也相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这个她还不敢相信,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呢?那是辽阔得让人难忍